他遥遥看着孟扶摇,微微上挑的眼角华美而厉烈,眼神像是品质最佳的琉璃,每一个角度都炫目至令人不敢逼视,而双唇轮廓鲜明,艳丽惊心的红。

男色。

孟扶摇心底突然冒出了这个词,尤其着重在这后一个字,色,他是她所见过的色彩最鲜明的男子,如同他的身体优美分明一般,他的容色也极尽鲜妍,似乎五官并不是绝色,但那墨裁的鬓角,玉石般质感的肌肤,琉璃般的眼眸,烈焰般的红唇,整个人鲜亮像一面五彩的旗,那般猎猎招展的逼入人眼底。

孟扶摇怔怔的看着他,看着这个截然不同长孙无极雍容优雅、战北野明朗沉烈、宗越浅淡如樱洁净晶莹气质的男子,那人却突然对她一笑,随即转身。

只是这一转身,人群一涌又散,孟扶摇便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仿佛刚才那个将斑斓色彩涂入她眼眸的男子,根本没有出现过。

她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笑笑,想,总归会再见的。

提起铜锣刚要再敲,人群突然被分开,前次出现过的摄政王府护卫,气势逼人的列队过来。

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带着施舍和恩赐的笑意走向孟扶摇。

孟扶摇放下铜锣,含笑看着,轻轻抚了抚卖力表演的元宝大人的毛。

说实在的,让长孙无极的爱宠当街卖艺,她自己还舍不得呢,如今,这苦差终于结束了,再卖下去,她怕将来有一天长孙无极回来知道,她又要不知道哪里遭殃了。

她眼光含笑抬起,望向秋末冬初分外高远的碧空,一行大雁掠过苍青的天空,身姿翻惊摇落如墨染,一会排成“b”字,一会排成“t”字…

轩辕晟,摄政王殿下。

我孟大王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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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着实好大…新任宠物小厮住了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居然还没把整个府邸走遍。

不过这也和她的身份有关,作为王府小郡主的宠物小厮,孟扶摇在内院下人房分了一间屋子,活动范围只限于内院前三进,内院最后一进,连接着一处阔大红门的院墙,是他们的禁地——据说那里便连着皇宫。

只有一间房子,供他“兄弟”两人住,孟扶摇倒无所谓,铁成却不自在,他坚持要每晚在房门外守夜,被孟扶摇拍了回去——在这步步危机的摄政王府为自己门外守夜?找麻烦咧。

“兄弟”两人打地铺,中间睡个元宝,元宝永远是待遇最佳的那个,拥有着自己的小床,金马桶是不能用了,但是小郡主亲自给它缝了羽绒被,元宝大人很满意——和孟扶摇比起来,任何女人都像女人。

兔子似的小郡主,轩辕韵同学,依然还是那兔子气质,初次看见孟扶摇,脸红了红,看见铁成,脸红了红,看见元宝——居然还是脸红了红。

孟扶摇现在自然不是真武大会那张脸,反正她人皮面具多了是,她的个人爱好是扮演各式各样小受气质的美少年——好容貌这东西,带来麻烦的同时也会带来便利,孟扶摇现在已经基本不畏惧任何麻烦,自然要为自己谋取大量的便利。

便利是明显的,轩辕韵果然一见便很有好感,特许孟扶摇可以自由出入内院前三进,但是最后一进,她也再三嘱咐了,不能进去。

孟扶摇很乖的答应了,每天按照惯例,带元宝大人进来陪她一个时辰。

这天元宝大人来了以后不表演,抓着轩辕韵的手长吁短叹,轩辕韵愕然抬头看孟扶摇,孟扶摇愁眉不展的道:“它听说它一个远亲被狼给吃了,正伤心咧。”

她边说边仔细盯着轩辕韵神情——她知不知道宗越被掳的事儿?

轩辕韵神色却没什么异常,只是给元宝大人的黛玉状撩拨得不知怎的也红了眼圈,坐在那里,突然便开始掉眼泪。

孟扶摇大喜——有戏!

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赶忙谢罪:“兔子害小郡主伤心了,我带它下去揍去。”

“别。”轩辕韵赶紧阻止,擦擦眼泪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想起了伤心事儿…”

孟扶摇闭嘴,麻木,呆滞的望天——这个时辰不能着急的问,这孩子已经憋狠了,会自己乖乖竹筒倒豆子的。

果然,轩辕韵等了她一会儿,见她和其他下人一样一脸僵尸状,失望的叹口气,却抱过元宝大人,轻轻道:“你还能为你自己的远亲伤心…我却不知道我该为谁伤心…”

孟扶摇继续聋子状。

轩辕韵毫不设防的说下去:“越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父王答应我请他回来,还他爵位,我等到今天,还没有一点消息,父王说,他不会回来了…”

孟扶摇眉毛跳了跳。

轩辕韵不知道宗越已经落入轩辕晟手中?

轩辕韵曾经和轩辕晟要求过返还宗越爵位?

换句话说,是她泄露了宗越身份和潜藏地点?

这孩子生于王侯之家,世间最黑暗最深沉最反复无常的皇族,怎么还这么幼稚?

孟扶摇带着怒意,抬头看了轩辕韵一眼,然而这一眼只看见小小姑娘,一身粉黄衣裙,剪水双瞳琼鼻玉肌,脸颊娇嫩得一朵半开未开的粉色芙蓉花一般,抵着元宝大人柔滑的毛,微微红了眼圈,那芙蓉花便更加折枝娇艳,盈盈不胜这秋日凉风。

她是真正的未经尘世污浊红尘冷暖,娇养在温室里的珍珠般的小公主。

不是十二岁便各国乱窜的雅兰珠,不是自幼“潜心佛学”游走各国外交大使一般的凤净梵。

她的人生没有裂痕,明镜般鲜妍透亮,照进她人生的,从来都是她父王为她造就的胜景,她一生里吃过的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在大瀚统领府门前露天那一晚。

难怪她父王最后跑来参加真武大会,原来就是怕他的小公主受了尘世风霜,要亲自领回去。

孟扶摇暗暗叹息,不知道轩辕韵是用什么办法认出宗越的,并将这个消息给了她父王,说起来还是她的错,当初为什么心软,让轩辕韵见宗越呢?

事已至此,叹也无用,轩辕韵既然不是有心害宗越,那还有机会争取。

她目光停留在轩辕韵身上的时间过久,那孩子毕竟是学武的,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孟扶摇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她向轩辕韵告退,慢慢回自己屋子,路过内院第三进的时候,突见花园碧波池边的凉亭里,有人斜倚亭边,临花照水。

从背影和衣饰看,似乎是个纤细的男子,孟扶摇从没见过男子的腰也可以这么细的,也没见过男子一个背影就可以这么…妖娆的。

他长长衣袖垂落水面,月白色的云锦衣袖也似一朵云般迤逦,在请漪之上浅浅掠过,荡几许月轮似的圆润涟漪,腰身纤纤,含指如花,背对着孟扶摇,面对着一朵似开未开,千丝流曼的深紫皇菊,轻轻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满园寂寂!风过摧落繁花几许,白玉亭碧波池上弱柳一般的男子,柔艳雅致,行腔如酒。

那竟然是一副天生的好嗓,碎玉裂帛,又不失含蓄温纯,每一个咬在齿间含在唇底,字字醉人,更难得的是唱词里含羞带怨亦喜亦嗔的劲儿,端丽中自有内敛的妩媚,勾魂摄魄风情万种,却又芳姿高华神仙中人。

孟扶摇呆在原地不能动弹——她以前没听过戏剧,也从来不能理解梅兰芳等男子为何能反串旦角在梨园独占风骚,如今亲眼见着那男子流光溢彩的唱腔风姿,才真正明白,原来真的有种美,超越性别,风华绝代。

她手中,元宝大人突然吸了吸口水。

口水声惊动了纤纤美人,美人唱腔突止,孟扶摇正在可惜,那美人回眸,细长明媚的眼睛一瞥孟扶摇,蓦然眼前一亮,盈盈站起,娇呼着就扑了过来。”

“三郎——”

戏文《贵妃醉酒》,我懒得自己想了,没时间啊没时间,现成的多省事啊,所以如果有亲们觉得五洲大陆怎么也会有《贵妃醉酒》,就当平行交叉时空罢了。

元宝对的对子,随手胡扯的,平仄词性对仗什么来不及推敲,行家莫笑。

轩辕皇嗣 第二章 贵妃醉酒

三郎…

我还唐明皇哪!

孟扶摇抽搐着嘴角,蹭的后蹦一步——九夫人之类事件,来上一次就可以了,俺可不想再次被关在柴房里写“我真傻,真的。”

美人细长明媚的眼睛转过来,眼波一撩薄唇一撇,满眼寂寥含嗔带怨,纤细手指一点孟扶摇脸颊:“圣驾莫非要去西宫么?”

西宫么…敢情是和梅妃争宠?孟扶摇肃然,继续躬身后退:“娘娘,圣驾转东宫去也!”

“哎呀…”美人捂脸娇呼,“昨日圣上命我百花厅设宴。哎,怎么今日驾转东宫?哦,谅必是这贱人之意!咳,由他去罢!吓,高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饮!”

看你个球的宴咧,哪家兔儿爷跑错门,在这里半疯半傻的故作“闺怨”?孟扶摇版“高力士”露出一个猥琐的微笑,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茶壶,俯身在碧波池中舀了一壶池水,奸笑着奉上去:“启娘娘:奴婢敬酒。”

茶壶里“通宵酒”清冽透明,倒影美人乌发千丝,他以手掩唇,宛转腰肢眼波流溢,那般似笑非笑瞅了孟扶摇一眼,那一瞬眼神掠过一丝惊异,瞬间湮灭在明媚的眼波里。

“敬得什么酒?”

“通宵酒。”孟扶摇暗喜,好歹看过李玉刚版《贵妃醉酒》,当时觉得这个通宵酒很暖昧,记得忒清楚咧。

“呀呀啐!”美人轻唤,微启芳唇半偏螓首,“哪个与你同什么宵!”

孟力士挠头——下一句是啥?忘词了。

谁知美人根本不介意孟力士忘词,娇笑着偎身过来:“既名通宵酒,不如力士与本宫通宵…同饮。”

最后两字含麝吐芳,轻不可闻,孟扶摇扶额——呀呀啐!篡改情节,这死娘娘忒风流!

“娘娘言重鸟…奴婢怎敢与万岁戴绿帽也!”

美人下腰饮酒三斗醉,一个水袖飞甩卧鱼姿,已经半卧在孟扶摇身上,将那“通宵酒”十指纤纤擎了,娇笑着便往孟扶摇口中灌:“绿帽何其多,不少万岁那一顶,力士,你我且摇驾长生殿,共偕鱼水之欢也!”

他倒身孟扶摇怀里,一边喂水,一边手立即开始不老实,直奔某重要地带,高贵而浓郁的脂粉香气传来,熏得孟扶摇火冒三丈,丫的你这兔儿爷,敢调戏你家孟大王!还敢叫你家孟大王喝生水!

她手一伸,一把掐住“娘娘”纤腰,接过那一壶“通宵酒”,笑道:”既如此…奴婢且陪娘娘大战三百合!”一把拖了他便往拐角树荫里去。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美人一边被拖走一边曼妙的挥舞广袖,“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空欢悦,万岁!我同力士回宫睡觉去也!”

“…是也,睡觉去也!”孟扶摇抽着嘴角,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她三下两下将美人拖入墙角后,片刻后,墙角后腾起烟尘,隐约有砰砰乓乓闷声响起,再片刻,孟扶摇吹着拳头施施然出来,面不改色神情坦然。

然后她揣着她家“兔子”,继续在三进院落里转悠,将刚才的“戏子”插曲很快忘到了脑后。

而墙角后。

美人伏身一地乱七八糟的残花败叶间,长发散乱衣襟零落,鼻青脸肿额沾泥巴,脑袋上还浇了水,乌发湿淋淋贴在背上——生生被辣手摧花。

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微微耸动,半晌几道人影飞射而来,看见他身影先是一喜,道:“找到了!”再一看他那狼狈样儿,顿时大惊。

“快去报摄政王,有人刺驾!”

刺驾。

轩辕皇帝,轩辕旻。

轩辕旻肩膀竟然还在微微耸动,侍卫们跪地面面相觑——陛下深宫寂寞,能玩的就是唱戏,能去的除了皇宫就是这王府最后一进,他今日居然跑到王府内三进来了,还被人揍成这样,看那样子,娇弱的陛下,是在哭?

有侍卫小心翼翼伸手去扶轩辕旻,冷不防他自已已经抬起头来。

满面泥巴污垢,细腻的肌肤上还粘着破碎的枯叶,一线鼻血细细,半点朱唇红肿,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脸上却没有一点泪痕。

他在笑。

笑得肩头轻抖,笑得身姿摇摆,笑得…开心而放纵,笑得眼底泪花闪闪,亮着惊喜和新鲜的光。

今天真…开心呀…

习惯了寂寂深宫,幽深而永无止境的长廊,高大而不见尽头的穹顶,一重又一重如同噩梦般不断纠缠在前路上的厚厚帐幔,还有那些永远一个表情一个语气的苍白的有礼的僵尸般的太监宫女…多少夜里他赤脚在巨大华丽的宫室里走来走去,唱着只有一个人听的戏词,直到走得唱得精疲力尽,直到东方晨曦初露该上朝,好在御座上打瞌睡。

不如此,他这个严重失眠症患者,如何能在别人希望他睡觉的时辰睡觉呢?

而那些深夜掠过宫室的风,沉重得铁板似的,一寸寸压着玉阙金宫压着锦帐深幄,压至人喘不过气来,那样的铁似的空间,直应让人呼喊狂吼,冲破这夜的牢笼和黑暗,偏偏所有人都轻言细气的压抑着,连他唱给自己听的戏,似乎也不习惯那样大声的惊起讶异的眼光,于是他便低低在足可容纳千人的寝宫里,在龙床之后,低唱,悠悠。

富贵无边,梦也,荒凉。

然后今天,一次无心的越过,水殿风来暗香满,玉带亭前下金钩,他竟然邂逅这样的少年。

鲜活明亮,揍人也奔放霸道,丝毫不因为在这森严高贵的摄政王府,轩辕比皇宫还重要的第一府邸而轻声压抑,随口就对戏,随手就“敬酒”,随心就揍人。

有意思,有意思。

轩辕旻惊喜的笑着,一叠声的传唤侍卫。

“来人,给朕去请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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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好命”,随手一揍就揍了一个皇帝。

她如果知道,八成要哀叹自己命中带煞,专碰皇族。

她的心思还在宗越那里,轩辕韵既然不知道她自己无心犯过,那么她自然要找个机会好好和她谈谈,把这孩子拉过来做个助力。

宗越掳来已经有段日子,她寻遍摄政王府也没发现可疑地方,那么就在那座红门后,大抵就是皇宫所在,也大抵能找到宗越。

所以今天晚上…她要度过那座最后一进大红门。

谁拦,拍死谁。

夜色渐渐降临,孟扶摇扎束停当,带着自己的一人一鼠,趁夜直奔大红门。

她对摄政王府已经十分熟悉,三绕两绕便越过内院,经过轩辕韵院子时,她小心的放慢了脚步,隐约听得院墙内轩辕韵在吩咐侍女:“将香案抬出来,我要焚香。”

唉…傻孩子,有些事不是祷告就有用的,上帝这种生物,更多的时候只会添乱,想要达到某种目标,就得该出手时就出手。

孟扶摇抬手,对空气狠狠做了个抓握的姿势。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前面,大红门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