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家贫,受人欺负,历经辛苦拜入师门,师门有大无上心法,非资质极佳者不能学,而且学的人必须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监,师门中不乏资质上佳者,却有人不愿意放弃这男女之欲主动退出,最后他和他师兄二者选其一,他自知不如师兄资质,于是,他杀了师兄。

童子功也便练了,师傅谆谆教导,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万小心,所以多年来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软和美好,于他是隔岸的火,远远看着,便要心生戒备,躲避不及。

然而一场决斗,瘫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绝一个女子的靠近,而那数十年未曾接触过的新鲜的香气,慢慢淘洗了数十年清静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处几天他便明白,她时常赶了牛车轰隆隆奔上山,牛们被她驱赶得慌不择路连连失足,趺落山崖发出凄惨的嚎叫,她坐在车上哈哈大笑,探头对山崖下道:“和我挤,去死!”

有时采了花,姹紫嫣红的捧进来,他刚为那般人比花娇相得益彰的美惊得目光一亮,她却突然将花束踩在脚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烂成泥,犹自恨恨不休,“什么群芳齐放?最讨厌最讨厌!”

他怔怔看着,她怎么那般愤怒?可她即使那般愤怒,也是带着煞气的美,张扬耀眼,和他见过的那些温婉和静平淡无味的女子们都不同。

她对江湖上的事很感兴趣,常问个不休,他问她一个贵族小姐为什么喜欢这些,她彼时托着腮,慢慢道:“因为我以前没有见过,以后也更加没有机会见了。”

他听得心中跳一跳,问她:“为什么?”

她直起腰,走出去,对着山谷喊:“因为我要母仪天下了!”

他听着,不过笑一笑,哪来的母仪天下?这孩子真是个疯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个月以后,他知道了那个“母仪天下”。

那一夜暴雨倾盆,小屋不耐强劲的雨势,篷子被整个掀掉,满地雨水盈尺,他从床上慢慢坐起,伸个懒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赖这里装不能动干嘛?也该走了。

然而刚走到门口,便见漆黑的山道上奔来白衣的人影,长发散着,在一亮一灭的闪电中幽灵般飘过来,是她。

她在暴雨中浑身透湿的奔上山,看见他立即惊呼一声,扑过来。

年轻娇嫩青春的女体突然扑入怀中,湿淋淋的身体曲线毕露,摩擦着他身体像是一团软玉,处子幽香扑鼻而来,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绷紧。

听她在怀中低泣:“怎么办…怎么办…”

他抬起她的脸,一朵雨水打湿的玫瑰花,明丽而娇弱,这样的令人惊心的美。

谁摧折了这样一朵花,让暴戾凌厉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轻轻拍她的背,道:“别怕,别怕,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拥着她,听见了她的“委屈”——璇玑皇帝南巡,驻跸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儿,回京后下旨纳入宫中…陛下驻跸她家,竟然没看上她,却喜欢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贵的大小姐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于是她杀了妹妹。

现在陛下来接妹妹了,自然应该她去,可是两人相貌总有些不一样,认出来怎么办?

他听着她委屈述说,心底泛上丝丝寒意,那般森然的凉上来,冰块一般的堵着,他几乎便要推开她,然而她在他怀中,第一次在他怀中,那般软而滑,瑟瑟的颤着。

他转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么好凉的呢?她杀了妹妹夺皇后之位,他杀了师兄夺师门心法,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的——

她在他怀中扬起脸,泪眼朦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问:“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你答应过的。”

他看着她,看着这朵长满阴刺的带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后,他道:“好。”

一言,定终生。

玉衡的飞扬和自由,从此束缚在了璇玑阴沉盘旋着血气的宫廷。

他至今记得她听见那个好字时的神情,泪水尽去,眼底掠过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计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爱他。

她这一生,爱的是专权、尊荣、地位、和独占。

而他这一生,爱的是虚幻、迷离、沼泽里的玫瑰,废墟上的曼殊沙。

她在他怀中颤动着,眼睫一闪一闪,似要醒来。

别,别醒来口

这人世的苦楚太难承当,睁开眼便要哭泣,与其那样眼睁睁面对剐心的耻辱,不如闭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个轮回。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愿意面对的。

那就永远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来。

数十年光阴如露如电,到头来皆成幻影,这一生她作恶,他为她作恶,生命里堆积累累白骨,化作此后永恒的眠床。

就这样,也很好。

他轻轻笑着,手指留恋的抚过女子容颜,熟悉至惊心的轮廓,数十年来不变的香气,深刻入骨。

从眼…至鼻…至唇…最后停留在她的咽喉。

“咔。”

轻微的断裂声,所有人却都如被雷击,重重一震。

玉衡还是那个不变的神色,缓缓移开手指,女子的头颅软软垂下去,毫无生气的折在一边。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无声无息被折断。

玉衡轻轻抚摸着那软下的头颅,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剧烈的争吵中,他道:“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头一昂,傲然道,“那请你,先结束我!”

宁…

这一生你说过的话,我终究都帮你做到。

细雨无声。

孟扶摇退后一步,抿唇不语,对于璇玑皇后,这种死法实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样的死都只是死,实在没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这个女人,血腥肮脏的一生,其实是极其幸运的。

因为她有玉衡。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欲走,玉衡突然抬头,对她笑了一笑。

他道:“谢谢你。”

孟扶摇怔一怔,随即便见玉衡无声无息,垂了头。

他死了。

没有任何征兆,十强者第四,名动天下的玉衡在亲手无声无息的结束掉情人后,同样选择无声无息结束自己。

也许他自断心脉,也许他只是天年已尽——他后半生为她而活,当她死,,他的生机,便自动断了。

他一生最后一句话,是感谢令他身败名裂的孟扶摇。

感谢她用这种方式成全了他。

这一生他守在她身侧,未曾想过要得到她,然而当最后他得到了她,才终于觉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这日春雨之中,抵死缠绵金光四射中爆发的最后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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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皇女府出来,孟扶摇吩咐属下按照玉衡临终小册子上留下的遗嘱,将璇玑皇后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门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长孙无极一起过来,控制十皇女府的三千护卫的,长孙无极前几天和他谈过,至于谈什么,孟扶摇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爷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听说璇玑皇后死了,唐易中愕然张大了嘴,再听说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疯了,你这不是要踩璇玑皇族的脸吗?她好歹是璇玑皇后!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经踩过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个。”孟扶摇答的轻描淡写。

“那也不能让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结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吗?”

“你错了,”孟扶摇更轻描淡写,“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这样的女人,死后的梦想一定是葬入安陵凤棺,永享璇玑皇族宗庙香火吧?我偏不给。”

她身侧,自璇玑皇后死后一直默然不语的宗越,微微颤了一下。

孟扶摇目光一闪,没说什么,却对唐易中道:“也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辰了,唐小公爷,现在请你做个选择,要么,借你京中十万军给我解决问题,要么,我费点事,用大瀚军来解决问题,你看着办。”

“还有什么说的。”唐易中耸耸肩,“玉玺在谁手中,我就听谁的。”

“哦?”孟扶摇斜睨他,“圣旨呢?”

“圣旨?”唐易中笑笑,“圣旨还没盖玉玺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摇很干脆的上马便走,也不看那两个,随便你们跟不跟。

她没赶人就是好事,那两个是不会介意她态度不好的。

从十皇女府后道路进宫,从北宫门进最近,而从那个宫门走,最先要经过宫内西北角。

孟扶摇本来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条岔道前停住脚步。

她微微侧头,看向一方矮树丛。

那丛树后,是一堵封闭的花墙,跨过花墙,是那座承载她记忆的宫殿。

孟扶摇久久立着,想起那晚突然发现这座宫室的经过,突然若有所悟,道:“长孙无极,那晚后来引我们到那废宫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长孙无极在她身后点头,道:“是。”

孟扶摇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记起多少吧?然而后来他要拉自己走…长孙无极一生决断,在这件事上,却也是个矛盾人呢。

她叹息一声,突然拨开树丛,走了进去。

长孙无极随后跟入,宗越却僵在了树丛前。

长孙无极回头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会成为疽痈,是剜疮根治,还是让它烂毒入心,你自己选。”

宗越微微闭眼,无声掠过树丛。

孟扶摇已经跨过花墙,推开宫门,走过满地尘灰,尘灰上还有脚印,是那天她和长孙无极夜探时留下的。

最后的脚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里,她一眼瞥见那柜子,便自动封闭了记忆。

孟扶摇轻轻走过去,脚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静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后绕过窗子,推门走了进去。

第一眼,看见帐幔后的柜子。

黑色的,陈旧的,经过十四年光阴落满尘灰的。

柜子半掩在帐幔后,和老路第二幅画画的一模一样。

孟扶摇在柜子前蹲下来,那柜子上的锁已经没有了,柜子门半开着,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缝,里面还有些发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们做了窝,散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臭味。

长孙无极突然扭过头去。

宗越靠着门框,那门实在很脏,全是灰和蛛网,他却好像一点都没觉察,整个人沉在灰黄色的光影里,斑驳而模糊。

孟扶摇突然无声无息,钻进了柜子。

她钻进柜子,缩骨缩成孩子大小,将柜子门轻轻合拢,然后从柜子那道劈裂的缝的上端,露出一双眼晴向外看。

她看向那张床。

长孙无极晃了晃,身子一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来,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声而僵硬的落下来。

宗越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青,靠着门框,似乎要将一身的重量都交给那已经摇摇欲坠的门。

孟扶摇看向那张床。

那里点着油灯,飘飘摇摇。

…她在柜子里等娘,老路已经走开,他刚刚摸她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她今天可以动,于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声,跳开去找药和布包扎了。

然后便听见嘈杂的人声,一大队人突然冲了进来,窗下门前都站满了人,无数双脚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随即都静了静,接着有人环佩叮当,姗姗而来。

金红色的华贵裙裾在青砖地面上拂过,似乎怕地面弄脏了那长长裙裾,有两个侍女弯身牵着裙裾一路跟随着走。

那裙子在柜子前停了停,她缩了缩,以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开柜子,那裙子的主人却冷哼一声,过去了。

随即她听见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道:“把许宛那贱人带上来!”

她惊惶的睁大眼睛,听见呜咽声挣扎声,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声音她自然熟悉,这一世夜夜陪她说话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的清。

她却看不见她的脚,那些布鞋走来走去,都是太监的鞋子。接着又听见人体重重掼上床的声音,那尖利女声道:“扒光这个贱人,让本宫看看她用什么身子狐媚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