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做暗魅…我似乎才可以尝试着靠近你…”

他手指细细在她脸上抚过,似乎要将孟扶摇的轮廓用指尖一一记取,孟扶摇偏开脸,他却轻轻道:“只有在你面前做暗魅,有些话才能说出口…扶摇,你还在怨我是么?”

叹息一声,孟扶摇道:“没…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怪过你,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

“朋友…宗越似乎无声苦笑了笑,随即低低道,“一生能有多长?相遇过已是幸运…”

孟扶摇仰起头,不让即将流出的眼泪奔下眼角…一生能有多短?一生能有多长?短如流星刹那,似乎还是那年初初相遇,转眼间便要各奔东西;长如三生三世沧海天涯,一路艰难前行,他的方向却遥不可及。

“我知道你终究要离开。”宗越抓住她试图推开他的手指,唇瓣轻轻碰过她指尖,“…让我记得你更清楚些…”

属于暗魅的细腻和缠绵,在黑暗中密密如茧将她包围,微冷的空气皆化为水,想将心爱的女子纳入,孟扶摇却只是坐着,平平静静,仰望着北方,清清楚楚的道:“忘记我吧,忘记跋扈嚣张的孟扶摇,你的天地在轩辕,我的道路在前方。”

“忘记…谈何容易。”红唇如火的男子微微苦笑,一生能有多长?拥有便觉得短暂,失去便觉得漫长,哪怕属于他的一生不够长,那相思的煎熬也足以将时光漫漫拉远,从此日日,都是苦熬。

然而她在路上,永远在路上,无法追及的路上。

轻轻叹息不再说什么,宗越悄悄往口中塞了一枚药丸,随即去拉孟扶摇的手,手刚伸出,便突然被大力一震,无声滑落。

与此同时,孟扶摇也震了震。

四面的空气,突然浓厚起来,像是平白增加了重量,而黑暗之中,遥远的地方,隐约间似生起巨大的震动,仿佛一个来自洪荒的巨人,正踏着令大地颤抖的沉重缓慢脚步,一步步,逼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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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巅,神吼之地,冰洞彻亮,映着晕迷之人微微苍白的脸。

风无遮无拦的穿越前后贯穿的冰洞,呼啸凛冽,将陷入黑暗中的人森凉的唤醒。

天色将亮未亮时,长孙无极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握了握左掌心,随即欣慰的舒一口气。

那丝绢还在。

极度的疼痛过去,肢体已经麻木,他一根根的舒展开手指,任丝绢垂落,绢上字迹保存完好,密密麻麻。

他一眼瞟过去,便浮起微微笑意。

果然没有猜错。

来自一段无人在意的旧事的记载,是打开三百年前祖师羽化之谜的钥匙。

三百年前,长青神殿创教祖师飞升之时,选择的地点就是接天峰九天之巅。

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他在九天之巅上渡过。

按说这类祖师飞升的地点,应该作为圣地保存下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接天峰九天之巅,竟然成了羁押重犯的禁地。

就如同创教祖师的生平一般,前半截光辉灿烂人人熟知,最后飞升前的种种,各代殿主却一直讳莫如深,明明应该大肆宣扬引以为耀的飞升,说起来也就是干巴巴一句:祖师功成,顺利飞升。

很多年来,没有殿主命令,谁也不能上峰,而因为接天峰的恶劣的环境,对人身伤害极大,也没人愿意冒险爬上去吹风。

于是三百年来,只有受刑囚徒才会被困在那里。

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刑架上的夜叉大王,全部的精神用来疼痛嘶吼,怒吼命运不济,一百五十年后的长孙无极,却完全是有备而来。

很多年前,学武奇才的少年,在别人对着浩瀚如烟海的武学书籍头痛时间不够用的时候,他却早早完成自己的进度,悠闲之下,四处找闲书看。

与其说是找闲书,倒不如说是有意寻找前人的未解之谜,当所有弟子都对代代流传的说法唯唯诺诺全盘接受之时,少年却不以为然——事有反常必为妖,那些数百年前的故事,必有隐情。

在长青神殿这种地方是没有闲书的,找遍全殿,最后才在藏书楼的联排书架之下,找着了用来垫架脚的一本脏兮兮的册子。

册子不是书,只是一本手写的杂记,混在一堆残破的书籍里,被人随随便便扔弃,册子中内容很杂,天文地理风物人情都有涉及,像是一个人行走天下所记的日记。

册子上内容不多,文字却是博大精深才华内蕴的,唯一有点奇怪的,就是册子的所有空白地方,都画满了大大小小的莲花。

莲花越画越灵动,越画越美丽,到得后来看起来颇有几分妖异,灼灼盛放在那些迷幻的字眼间。

而册子上的内容,到了后期也开始混乱。

像是一个人的呓语,又或是两个人的对话,又或是午夜里喃喃的倾诉,带着梦幻的迷离和柔软的绽放。

那些句子散落在书页上,五光十色而又混沌不清。

到得后来,其间意思,连聪明绝顶的少年也已经看不懂。

他只是翻着那册子,为那些像是静夜迷思里发出的疑问感叹惊讶迷惑而渐渐感到震惊,即使不明白那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依旧可以敏锐的捕捉到那些混乱语句中隐含的诡异,像是无声跳动的迅急的脉搏,响在心深处,声若晚钟。

“它什么时候能再次出来呢?…想她…”

“…她一笑秀若芙蕖,光风朗月…它在我掌中,温柔细致,任我握住…我的手指和她一般长度…果真美好…”

“这一生怕是不成了…但望…但望终有一日…”

一会是她,一会是它,语句也是奇异的,一个人,和手指一般长度?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诡异,匆匆翻下去,最后一页上,却另有一句话。

“月圆之夜,九天峰巅,斜光照影,法在其中。”

这一句话字迹潦草,混在一堆胡乱涂抹的古怪线条之中,稍不注意就会漏过。

少年却是个有心人,知道但凡这些不着痕迹的,往往却是极其重要的事,默默记住了,有心想去九天之巅看看,然而九天之巅守卫森严,而他身份高贵,无论到哪里都跟着一堆人,师父又时时相召,实在不太方便,再后来,他学艺有成,提前下山,去担负自己本身还有的一堆责任,回山很少,偶尔回来时机也不对,这事便搁下了,然而多年来,却从未将这句话忘记。

时隔多年,他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呼应了天意的召唤,揭开了这个尘封数百年的谜。

丝绢握在掌中,凉凉滑滑,缠缠绕绕,像这命运兜兜转转,看似早已绝人之路,其实转角就在前方。

只要有心,经得起时光和磨难的考验,终可破开前阻的藩篱。

纵天意森凉,然强者之命,永握自己手中。

月光和冰光交织在一起,一片灿亮的白,倒映苍穹如水,那一片琉璃清明世界里,血迹殷然的男子,展开手中丝绢,笑意浅淡,如初雍容。

然而笑意方起,他面色便微微一变。

风声里,隐约就在不远的地方,有私语声、衣袂带风声、武器和冰壁轻微相撞之声,若有若无的顺风飘过来。

于此同时,无声无息如这不化雪雾潜近来的,还有…

杀气!

穹苍长青 第十三章 暗境之吻

暗境,昏暗沉重。

仿佛天地间突然凝化成一块石,石中的分子越来越紧的结合在一起,意图将其中的人裹成标本。

那巨人踏步般的沉重声响越来越近,却又始终未曾到得身前,引得人屏息凝神注意着,却迟迟等不到惊险一刻的到来。

而当人们屏息吊气久了,再回过神来时便觉得心上如被重压,不知何时如被绳索捆住了心,心跳得窒息而缓慢。

敢情那声音只是引人紧张,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后好让这沉重的空气乘虚而入?

然而孟扶摇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声音在四周徘徊停顿了一下,突然再次近前来,这一回近了许多。

四面风声止歇,安静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听见,极度的凝结了的沉静和昏暗里,听着洪钟一般的脚步声,感觉地面的震动慢慢接近,却看不见任何人和物,那种感受,压迫肃杀,能够直觉的唤起人类内心的恐惧。

因为看不见,所以可怕。

孟扶摇凝神听着,心中却在想,长青神殿号称神明光照,四境中的前两境却幽深阴暗如入鬼域,比之扶风巫术之阴森有过之而无不及,哪像什么神?

或者,神魔巫本就是一回事,只不过披了不同的外衣?

她此刻已经开通了自己“破九霄”最后一层“天通”之境,五识灵敏远超旁人,然而便是这样,也无法在这暗境之中听见除了那脚步之外的所有声音,刚才还近在咫尺的战北野等人,刹那间就像被真空吞噬,声息全无。

但孟扶摇绝不相信他们会不出声,就算云痕不说话,战北野也绝不会不说的。

声音逼近,就在身侧梭巡,似乎随时都会出手,孟扶摇猜测着对方会从什么角度先行攻击,手心突然一凉,宗越的手握住了她,道:“对方似乎要把我们各个击破,你我不要再分开。”

孟扶摇“嗯”一声,手指去按他腕脉,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宗越淡淡道:“戴了手套而已。”

孟扶摇狐疑的听着他不太稳定的呼吸,揣测着他的状况,她记得宗越似乎有痼疾,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去摸他,孟扶摇只好道:“你先歇一会…”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头顶一声裂响,明明那里一片空无,但听起来就似有一双巨手突然抓裂了天花板,四面空气霍然一紧,劈裂声里,巨大的力量轰然自头顶压下!

刹那间宗越拉着孟扶摇双双飞起。

那巨手一般的东西,在暗境隔就的狭窄空间里纵横挥舞,拼命的想要抓住两人,再在掌心碾压而死。

空间狭小,巨手庞大,轻轻一抄便几乎将四面都包了圆,留下的缝隙小得可怜,多亏宗越杀手第一,多年训练出的流水般的身形,善于利用一切空间和缝隙,带着孟扶摇辗转腾挪,无数次极其惊险又极其巧妙的从巨掌风声中穿越而过。

他身姿轻盈如羽,行事大胆却又细致,每每在间不容发时顺利拉走孟扶摇,似乎是算准孟扶摇第一关消耗不少,有意的帮她节省真力。

“战北野不是说他师父已经过了两关?”孟扶摇在又一次顺利闪躲过后问宗越,“这一关怎么过的?”

“光。”宗越道,“破暗境唯有光。”

孟扶摇立即去掏火折子,宗越道:“没用,如果火能打着,这阵都简单了。”

孟扶摇又拔刀,将真力灌注刀身,可是刀上的真气之光只依附于刀本身,根本无法照亮这混沌的昏暗。

孟扶摇试了几个方法都不成,百思不得其解:“那当初雷动大人哪来的光?”

“雷动大人当时带了只火萤。”宗越道,“这东西生于西域摩罗的沼泽之上,十分稀少,体型巨大,终年萤火不灭,雷动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摩罗,好容易捉到一只,原来是准备找我师父研制一下,是否可以用来提升功力,结果在暗境之中,无奈之下放出了这只火萤才破阵,之后再找这东西,已经找不着了,所以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现在到哪去找火萤?”孟扶摇叹口气,宗越道:“不用找,根本找不着了,战兄过来时就下令全国搜寻这东西,但是一无所获。”

两人此刻躲入一个死角,巨手之力一时抓挠不着,反倒有空说上几句,孟扶摇问:“令师是哪位?和雷动大人似乎关系不错?”

“人称医仙,名讳谷一迭。”宗越道,“何止不错,据说如果不是雷动大人的夫人太过河东母狮,也许当初嫁给雷动大人的应该是我师傅。”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宗越道:“他们老一辈之间,是有些恩怨纠缠的,家师原籍穹苍,这许多年浪迹天下,我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她。”

孟扶摇想着什么样的女子能够教出宗越这样的人物,不禁有些神往,身侧突然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掀开,随即一道巨杵般的风声一撞。

孟扶摇回身便是一拳,和那巨力砰然相击,这一关敌人无形,用任何武器已经没用,靠的是实打实的真力比拼,她出拳凶猛,淡白色的真气一闪,刹那间和那黑色风声撞在一起,四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然而这边拳势刚刚招式用老,猛地数道巨大风声窜过来,那只感觉中的巨手似乎刹那间将手指分开,从各个方向同时攻击孟扶摇,每个方向涌来的真力,都丝毫不逊于当初十强者中烟杀的实力。

换句话说,孟扶摇要同时和五个烟杀作战!

五道凶猛巨力,同时只向孟扶摇夹击,迎面风声猛烈窒人呼吸,一副无论如何也要将孟扶摇挤成肉泥的架势,刹那间孟扶摇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避让,干脆不让,扭身下腰,双拳挥出,左脚飞起,连脑袋都不顾一切一顶,悍然迎上!

想挤死我,我先撞死你,共工撞到不周山,咱们今儿就撞一回!

然而便是调动全身都为武器,也还有右腿无法顾及,孟扶摇真力灌注右腿,准备硬接这一回,拼着断掉一条腿,也绝不做肉泥!

身侧却突有衣袂带风之声。

轰!

硬碰硬的撞击之声响若擂鼓,孟扶摇脑袋撞得嗡嗡作响,脖子似乎将被撞裂,那一波震动的疼痛过去后,她等待右腿断裂的痛却没等着,立即偏头,急问:“宗越?”

好一会儿才听见宗越在她身侧回答:“嗯。”

嗯了一声之后他再不说话,孟扶摇急道:“你有内伤痼疾,轻易不宜动用内力,让开!”

她撤拳,却突然发现,拳头似乎陷在了一堆胶泥里,粘住了拔不动,隐约中那巨力还在拖着她,往某个方向撞去。

那方向应该什么都没有,但孟扶摇知道,一旦自己被它拖动,一定会出现足可致自己于死命的杀手。

此刻慌也没用,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千斤坠”一沉,生生将自己沉在原地。

那巨力似乎有人在操控着,越来越重,慢慢加码,困住两拳的力量从两个不同方向使力,竟然不仅要拖走孟扶摇,还试图撕裂她,孟扶摇不断追加真力抵抗,既要稳住自己,又要分心于两臂,额头上渐渐也已起了汗珠。

肩头突然被人轻轻一撞,右拳真力被巧妙一引,那股原本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被引了出去,孟扶摇身子一松,虽然压力仍旧沉重,但是受力只有一边,再不用担心会被活活撕裂。

她怔了怔,转头立即大叫:“宗越,放手!”

他似乎有伤病在身,已经帮她顶了一道巨力,免了她腿断之危,再引过去一道,要如何支撑得住?

身侧那人不回答,气息冷冷药香更浓,隐约间有什么东西滴落,淅沥声响,细微而惊心,孟扶摇听得心急如焚,用头去撞他:“放开!我自己可以应付!”

宗越晃了晃,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怒意:“吵什么!留点力气还能多活一阵!”

“我不想踩在你的尸体上多活一阵!”孟扶摇寸步不让,手指一搭便要再度将真气引回。

身后风声突然又起!

不再是浑然沉猛的巨力,却和一开始入阵那风声极其相似,像是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轻薄而透明的匕首,速度更快风声更急,只是刹那之间,天地间便只剩了“嗖嗖”不绝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