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摇又笑起来,道:“其实,两府都督的家人在不在京中,根本没关系,我便随便绑几个妇人小孩上城,说那是两府都督的家人,都督就算不承认,我让那妇人哭丈夫,小孩叫爹爹,老母亲唤爱儿,做戏做得十分——都督千里征伐,不会带着自己的真家眷吧?都督家眷到底在不在,士兵们未必都清楚吧?人嘛,一般都会更相信眼睛看见的东西,在万千士兵眼里,那城楼上哭喊得如此真切的,怎么不会是都督家眷?都督不认,不过是大义灭亲顾全大局罢了,在那种情况下,都督不认是大义,战北野不认算什么?哈哈,你们说,让战北野对着假家眷依旧进退两难被迫放弃,不是更让他气得吐血吗?”

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岂不快哉!”

“…”

大殿中一片沉默,众人面面相觑,迅速达成共识——以后千万不要得罪这小子!

精擅攻心之计,拿捏人心,还极度无耻!

孟扶摇厚颜无耻的眯眼笑:“这可比绑战北野自己的娘上城头还有效,他可以为大局不顾自己娘,但却不可以不顾人家的娘…哈哈何况,两府都督的家眷,本就在我手中。”

“在你手中?”战南成目光立即转过来。

“陛下。”孟扶摇肃然躬身,“自从战逆举事,金彦府都督献城开始,微臣便觉得其中必有勾结之处,所以提前一步加强了城防,我飞狐营的弟兄,早已戴获两府都督的家眷,一直关在我府中,微臣要在磐都城下狠狠给战北野一个教训,好让那些按兵不动还在观望的封疆大吏懂得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好!”战南成喜动颜色:“爱卿当真忠心为国!”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孟扶摇指天誓日,“微臣愿为马前卒,为陛下斩杀战獠于阵前!”

“你是人才,如何能当马前辛使?”战南成愉悦的笑,青白的脸色都微微绽了红光,“传旨!”

“原皇营总统领谢昱调任兵部侍郎,皇营总统领一职,”战南成顿了顿,微笑看了看孟扶摇。

满殿寂然,孟扶摇纯洁的抬头。

“由原皇营副统领,飞狐营统领孟扶摇接任!”

“微臣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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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推兰珠用筷子在饭桌上指点江山,“竟真的用一张嘴,硬生生在最后关头把皇营总统领骗到手。皇营咧,京城目前最大的武装势力,三营近十万兵,还没有空额,哇呀你发了!”

孟厨娘穿着围裙,冒着腾腾的油气,死狗一样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自从长孙无极在养伤,她便开始亲自下厨了,我们的孟将军才艺比较特殊,有气质的琴棋书画一样不会,生活类的厨艺缝仞都还凑合,以至于现在孟府里厨子烧饭,那几位贵族阶层一概拒吃,生生被她把嘴养刁了。

云痕还问过她:“扶摇你看起来也不像个能干的,怎么厨艺这么出色?特别是最普通的蔬菜,也能做出好滋味来。”

孟扶摇心酸的想,如果你们也有个病歪歪的娘,有着经常囊空如洗的口袋,每日捏着薄薄的工资在菜市场转悠,努力的在医药费和伙食费之间做出基本合理的平衡,并高难度的达到在病人的药费和营养费支出之外还能兼顾到口味的调理…你们也能用青菜做出青菜十八烧的。

她哀怨的一屁股坐在饭桌旁,操起筷子准备开吃,结果发现自己不过是脱个围裙的功夫,桌上的菜居然都换了位置——我的糖醋排骨,我的麻辣牛肉,我的开阳白菜炖三丝,为毛都脱离了我这个兵马大将军的军营,改投了敌军麾下?

“敌军”高踞主位,左牵骨,右擎牛,开阳白菜,三丝卷全桌,一旁帅哥倒酒,美男夹菜。

毒舌男亲自帮笑眯眯端坐在美人们中间的雅女王夹菜,态度比对孟扶摇好了几百倍,某人看得眼睛都红了。

云痕在将所有的好菜往雅兰珠面前放,放不了就架着,盘子堆起三层高,桌上的菜呈现极度的荤素不平衡现象,亏得云痕技巧高超,架得好比云霄飞车居然还不倒塌,于是某人嘴里发出吱吱磨牙的声音。

某人将最后的希冀的目光投向她的死忠太子,死忠太子抬眸对她笑笑,然后…亲自给雅兰珠斟酒。

孟扶摇崩溃。

一群见色忘友见利忘义见菜忘厨娘的猪猡!

偏心也不能这么个偏法!

孟扶摇大怒着将筷子一搁,大骂:“老子天天白天上班晚上烧饭半夜还要去换药做按摩…”她突然用筷子堵住了自己的嘴,呃,说漏嘴了。

长孙无极斜倚在椅上,抬起长睫看她一眼,眼神很愉悦。

很好,就要这样经常说漏嘴。

孟扶摇不甘心,换个词儿继续骂:“老子天天烧饭你们这群闲人还要我洗呃…洗菜…洗…”

“今天是雅公主寿辰。”

对面,毒舌男淡淡一句话,便砸死了孟扶摇。

孟扶摇张口结舌,愣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寿星公已经双手捧心,明媚而忧伤的道:“我真傻,真的,我单以为我做寿大家都会很开心,却不知道还是有人会不高兴的…”

孟扶摇嘴角抽了抽,举袖捂脸——我真傻,真的,须知道耍人者人恒耍之,一篇绝世牛文诞生的后果就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袖子放下时她已经换了一脸谄媚的笑,站起来,亲自将自己面前最后一盘宫保鸡丁换到雅兰珠面前:“哎呀珠珠,你生日你不早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生日呢?你看我一知道你的生日我就欢欣鼓舞雀跃万分…”她一屁股挤走云痕,亲亲热热坐到雅兰珠身边:“珠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以前你都收什么生日礼物?我们来个特别的!”

“以前啊…”雄兰珠偏着头,大眼睛眨啊眨,“去年这个时候,我刚到太渊,那天晚上客栈不远处有家人办喜事,鞭炮放得欢,我坐在屋檐上拿了壶酒,放一声炮敬自己一杯,放一声炮敬自己一杯,哎呀好热闹…”

屋子里静默下来,孟扶摇的手僵在了雅兰珠肩上。

“前年这个时候我在扶风,我给逮回去关起来,父王母后为了安慰我就给我办了个寿宴,我要求人越多越好,排场越大越好,趁着人多我又溜了,溜得太急连包袱也跑丢了,后半夜我饿得要死,在一家老农家用扭断的金钗换了半个僵饼,我抱着饼子就着皇城里的烟花灯火慢慢啃,想着那些烤猪肥牛宫廷御宴和这半个饼也差不多,我闻到那味道,也算我吃过了…”

“…”

“大前年那是在天煞,在葛雅沙漠里迷路,一群沙漠风盗抢劫我被我给宰了,可我也给他们临死前戳破了水囊,那天晚上月亮好大,大得像宫里的冰碗子,我瞅着那月亮想要是冰碗子多好啊,我一定要狠狠的吃得一点不剩,我以前总是嫌多吃不掉,那一刻我好后悔…后来我想,我不能渴死在葛雅,这种死法太难看了,有人认不出我的,我就去喝那些风盗尸体的血,嘻咦…”

“…别说了…”

孟扶摇扶着墙站起来,一片静默里她不看雅兰珠,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去添几个菜,珠珠生日,这几个菜太简慢了。”

雅兰珠看着她背影,突然笑了笑,敲着筷子清清脆脆的道:“孟扶摇,我说这些不是要讨你们同情,我只是告诉你,感情里的事,总是要苦的,越执着越苦,甚至还要寂寞,还要流浪,还要面对危险,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敢,那再苦也可以甘之如饴,最怕的是连敢都不敢的。”

她慢慢夹了一筷菜吃着,给身周美人们也各夹一筷,笑道:“别一个个故作无动于衷其实却好关切的死样子,说真的,我挺满足,今年的这个生日真是个意外之喜,我突然觉得我什么都有了,有人爱固然重要,可是有些感情一样不比这个逊色分毫,对吧?十二岁之前我的那些宫廷寿宴,十二岁之后我那些流浪中过过的生日,加起来都没今天让我快乐…孟扶摇你给我滚回来,还添什么菜,你想撑死我啊。”

长孙无极突然笑道:“雅公主,当初和我定亲的为什么不是你?不然我现在也解脱了。”

雅兰珠瞟他一眼,笑嘻嘻道:“把某人的某句话送给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长孙无极一笑,她又举杯绕场一周,“我不偏心,这句话送给所有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太子殿下脸色黑了一黑,无可奈何的吃菜。

孟扶摇吸一口气,背对着雅兰珠,她看着窗外那轮挺圆的月亮,想着那个在千里戈壁中一轮燃烧着的月亮下喝着尸体血液庆生的十五岁小姑娘,良久微微抬手,弹掉了眼睫上一颗水珠。

然后她抓起和她一样忧伤的看月亮的元宝大人,笑道:“只添最后一道菜。”

雅兰珠啃着蹄髈呜呜道:“不要荤的哦…”

孟扶摇过了一会神秘兮兮的上来,丰中捧着一个金盘,盘中盖着银善,道:“大菜!”

雅兰球挑挑眉,“你神神鬼鬼的又搞什么…”伸手去掀盖,然后“噗”一声将满嘴的酒喷了出来。

盘子正中,坐着打着鲜艳红蝴蝶结的元宝大人。

“献上我的生日礼物…纯情忠贞的处男元宝大人…的处男舞。”孟扶摇肃然伸手一引,元宝大人慢条斯理的起身,整了整蝴蝶结,优雅的对雅兰珠行了个背手礼,爪子向前一伸。

雅兰珠抽了抽嘴角,看着这个华尔兹的邀请礼——她在孟扶摇身边这么久,自然也学过这个舞,然而…和元宝大人跳?

元宝大人肃然等着,它决定了,要把自己的第一支舞献给珠珠,主子都靠边站。

雅兰珠看着肃然等待的元宝大人,看着含笑抱臂靠在一边的孟扶摇,看着身侧那几位微笑给她夹菜想撑死她的美人,眼睛越发的亮,像是有无数颗珍珠在其中滚动,那般的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良久,她嘴角微微翘起,突然慢慢伸出手指,勾住了元宝大人的爪子。

她道:“元宝,不许踩到我的手哦。”

一室静默,月光游移,在桌上照出硕大的滚圆的光斑,光斑中雪白的毛球抱着纤细的手指,陶醉的跳着它无声的华尔兹,那手指合作的随着它的动作移动,做出蹁跹起落摆荡飞旋的姿势…不取笑,不轻慢,不觉得滑稽,和那个小小毛球,一模一样的认真而虔诚。

所有珍贵的心意,都值得虔诚以待。

一曲终了,元宝绅士将那根手指礼仪周全的送回,月光下又是一躬。

雅兰珠笑着,道:“这傻元宝,还做全套礼仪哪,这下你可亏了,你的第一支舞就是我的了…”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抬手捂住了眼。

半晌,她的指缝里,有晶莹的珍珠滚落下来。

元宝大人蹭蹭的顺着她的手臂爬上去,用蝴蝶结慢慢的擦,慢慢的“吱吱…”

孟扶摇突然大步走了出去。

她直直走到门外,做了个手势,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前行到花园里,这才接过跟过来的负责传信的黑衣人递来的蜡丸,道:“去吧。”

她慢慢展开蜡丸,看了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眼,眼底闪过莫名的复杂的情绪,然后慢慢将纸揉碎。

然后她回去,靠在窗边探头对里面笑,雅兰珠已经恢复了平静,笑吟吟的问她:“战北野又有消息来了?明日他要到了吧?”

“嗯,”孟扶摇目光亮亮的对她笑,“他要我代为恭祝你十七岁生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真要天天都这个好日子,我还吃不消呢。”雅兰珠笑,目光坦荡的深深看她,“谢谢。”

孟扶摇僵了一僵,随即也笑了笑,道:“你丫客气起来真让人吃不消。”她从窗前走开,道:“我去洗手,你们自便。”

她没去洗手,而是默然坐在了花园里,远处的灯光射上一池碧水,粼光变幻荡出一片灿烂银彩,池水上睡莲有些憔悴,在白石的弯弯桥栏下静默的歇着,风从水上掠过,带来掺着菊花香气的舒爽气息,一朵小雏菊正俯身在她手指边,盈盈的,娇嫩的,像一枚珍珠戒指。

身侧有人坐下来,一地菊花丛微微低伏,似为那容光所惊,那人却只是轻轻的笑,将那嫩黄的小雏菊在她雪白的指间比了比,道:“好漂亮的颜色。”

孟扶摇没转头,喃喃道:“她说谢谢,你说她在谢谁呢?”

长孙无极笑了笑,半晌道:“雅公主是极聪明的人。”

孟扶摇叹口气,道:“也许我又弄巧成拙了。”

“不,”长孙无极转头,深海般幽邃的目光投入她明亮的眼眸,“正因为她是聪明人,所以,更为懂得你的心意。”

孟扶摇叹了口气,向后一仰,用手遮住眼,道:“我经常觉得我就是个罪人…”她突然住口,狐疑的嗅了嗅,道:“什么味道?”

长孙无极笑道:“变个戏法给你看。”

孟扶摇一偏头,立即黑线了——太子殿下正从他那超级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盘菜。

红烧丸子。

孟扶摇抽抽嘴角——难怪她觉得桌上好像有点不对,别人也许未必在意,她这个厨娘却对自己烧出多少道菜还是有数的,不想居然被这个馋嘴给偷渡了。

“你想吃我给你做嘛,用得着偷吗?堂堂一国太子桌上偷菜,你羞也不羞…”

长孙无极不理她,有点沮丧的凝视着那盘已经色香味都不咋的丸子,喃喃道:“我以为丸子应该是最能保持口味的菜,不想搁了阵子还是不像样儿…”

孟扶摇突然停止了她的絮叨。

他是因为自己在桌上没吃什么,怕自己饿着,特意为自己留下的?

尊贵优雅的太子殿下桌上偷菜…真是想象不出那场景。

唉…可惜太子殿下偷菜的眼光实在不敢恭维——丸子一冷,就粘在一起,根本没法下嘴。

孟扶摇想笑,咧了咧嘴却笑不出来,她弯下身去,抱住脑袋静了一会,然后接过丸子,手抓着就往嘴里塞。

长孙无极却将那盘菜拿了过去,“冷了,别吃了,仔细闹肚子。”又拉她起来,“别懒,去做夜宵。”

孟扶摇赖着不动,“我不饿口”

“可是我饿。”某人毫不客气的拉她,“我还在养伤,你要保证我的营养。”

孟扶摇翻白眼,太子殿下这伤真难养咧,“我去做夜宵,你得给我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