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缎皂靴敲击在花石地面上,脚步声音悠远,院子里出奇的安静,以至于三进院落之后,似有隐隐低笑传来。

轩辕晟停住脚步,黑暗里目光疑惑。

笑声?

这夜半黑院,灯火不燃,杀气重重千军包围之下,突然听见笑声,实在有几分诡秘。

轩辕晟在心底无声冷哼——故布疑阵么?想逼我自己退出去么?

他一掀衣袂,大步走得更快了些,全身真气却已都提起,步伐所经之处,花石地面平整如初,却在他走开后现出隐隐裂纹,一路延伸到底。

他很快进了第三进院落,依旧没有人。

笑声突然消逝。

院子中安静得仿佛一人俱无,却又似乎满院都是幢幢人影窥视的目光,潜伏在角落中院墙后花木深处,无处不在,轩辕晟深吸了口气——对方很擅长攻心之战?不动声色便让人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不甘心这样被操纵心神,蓦然一声低喝:“皇后,微臣失礼!”

掌力先出,声音后发,“皇后”两字还没说完,他已经一掌劈开了紧闭着的内室的门!

“轰——”厚重的殿门撞在墙上,震得似乎连屋子都晃了晃,所有的窗扇都被这一声并不惊人却内含巧劲的力道撞开,将内里的景致毫无遮掩的现在轩辕晟鹰隼般的目光前。

“嚓——”

低响之后,灯光亮起,瞬间满室满院的光明。

随即听得女子娇软声气,呢呢哝哝道:“来了…快让我起来…成何体救…”话说到一半似被什么堵住,又是一阵酥软入骨的低笑,其间似还有男子低沉笑声。

轩辕晟怔在当地。

大亮的灯光下,眉目含春的男子半裸着上身,斜斜披着件寝衣,露出半抹玉似的肩膀,踢踢踏踏走过来,伏在结了霜花的窗户上笑道:“摄政王好煞风景,朕便和你开个玩笑。”

他身后,一室粉帐旖旎,屏风半掩,屏风后“宇文紫”半斜身坐起,发髻披散,眼角晕红,勉强维持着端庄仪态,含羞不语,但那疏散的眉峰和微赤的眼梢,都可以看出刚历风雨,春风一度。

轩辕晟再没想到会遇见这尴尬一幕,怔怔站了一会,才错开眼躬下身,道:“微臣失礼…只是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朕早就来了啊…”轩辕旻手指戳在颊上眼波流转浅笑盈盈,“嗯…连你先前拉着朕的皇后说话朕都听着哩。”

轩辕晟又是一怔,狐疑的道:“早就来了。”

“是啊。”轩辕旻媚笑,“朕与紫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先前就混在送她入王府的侍卫队伍中过来了,王爷你在府门前接了皇后就去看韵儿,没注意到朕吧?”

轩辕晟不语,目光闪动似在思量,半晌道:“陛下,这般行径与礼不合,您…忒也荒唐…”

“得了得了,”轩辕旻挥手,一挥便将披得松散的外袍挥落,他也不去遮掩,坦然的光溜溜站着,招呼侍女,“你这王府内三进,也算我皇宫范围,朕临幸自己的皇后,有什么不成的…春梅,扶娘娘去沐浴,安子,拿朕衣服来,朕穿了和摄政王说说话。”

有人娇声应了,进来扶起“宇文紫”,清秀普通的侍儿,看面貌正是春梅,动作麻利灵活的帮“宇文紫”整衣,安子则快步上前服侍呵欠连天的轩辕旻穿衣。

轩辕晟退后一步,目光在整个三间房屋扫过,窗户全开一览无余,小房内被褥掀开着,看样子正是那个春梅刚刚睡过的地方,安子糊着眼睛,内殿口放着他守夜睡觉的短榻——一切看起来都实在正常得很。

正常到他没有任何借口再待下去。

退后一步,轩辕晟道:“夜了,明早还要上朝,陛下早些安歇吧,微臣告退。”

“不谈谈了么?”轩辕旻停下手,有点失望的道,“先前听你和皇后谈七国轶事,说到扶风国那位巫女,朕还很有兴趣听听呢。”他拍拍脸颊,兴致勃勃的道:“朕每次敦伦过后,都特别的精神焕发,对了,朕有一个方子,壮阳生子秘方…”

“请陛下保重龙体,微臣告退。”轩辕晟终于对这个话题忍无可忍,和雅却又坚决的打断了他,微微一躬便退了出去,接着便听见他下令之声,忙碌警戒了大半夜的侍卫们怏怏退去。

窗前,轩辕旻久久站着,注视着轩辕晟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三重院门在他身后次第关闭,眼底,露出一丝冷笑讥诮的神情。

那神情一闪便逝,随即他懒洋洋转身,挥舞着衣袖,扑向床上的“宇文紫”,“哎呀朕的梓童,咱们再战上三百合…”

“砰——”

孟扶摇一脚踩翻之,将大半夜千辛万苦赶来救驾的戏子陛下踩得扁扁…

“你敢假戏真做,俺就敢将你骟成假凤虚凰!”

她踹开黏黏搭搭的戏子皇帝,掀翻那张镶金嵌玉的牙床,从底下抱出半昏迷的暗魅,想起自己刚才和死戏子在床上装嘿咻,捏着个嗓子假淫荡,不知道床下这倒霉家伙听见没,没听见吧没听见吧?实在忒丢人了,咱这辈子就没发出过这么骚情的声音,还当着别的男人面,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啊啊啊…

看见暗魅睫毛微颤,人却似未醒,孟扶摇舒一口气,正想好好查看下他的伤势,轩辕旻却突然过来,接过暗魅道:“我看看。”

“你?”孟扶摇斜睨他,不信任。

“我不看给你看?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这死戏子,现在倒会说男女授受不亲了,孟扶摇哭笑不得,避了出去,一转眼却示意一直躲着的元宝大人爬上屋梁,帮她好生监视着。

没办法,这步步危机的轩辕,人人戴着面具人人深不可测,对谁都不能全盘信任,对谁都必须时刻提起一颗心…孟扶摇撑着腮,就着冷风中飘摇的一盏烛火,想着为了帮自己进宫而不得不赶出府的铁成,想着目前还没能走近她身侧的无极隐卫,突然觉出了一分陌生的孤独。

她却不知道,惹事精的她,孤独从来都是暂时的,而就在那个邻近的国度,某个人正抬起深黑的目光,扫视过风云暗隐的轩辕疆域,即将向她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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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大,各有各日子的过法,轩辕摄政王府惊心试探你来我往风云暗涌波谲云诡,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的国都,这个原本应该在战火中受损的天下名城,却因为某个人的贡献,维持了平稳安详的繁荣过渡,当然,这和皇城中那位孜孜不倦的帝王出奇的勤奋也有关系,勤政殿着实勤政,常常彻夜灯火不熄——战皇帝自从某位无良人士鸿飞冥冥之后,便忘记睡觉了。

大瀚永继元年十一月二十六,夜。

勤政殿四更之后依旧灯火通明,亲自守夜的纪羽望着那一盏不灭的灯,和窗纸上映着的埋头伏案的铁黑色人影,发出了第一千三百次悠长的叹息。

前方有太监匆匆过来,带着他辖下情报司的司官,纪羽看着那司官面色有些惶恐,不禁目光一凝。

司官递上两封信笺,苦着脸道:“有一封被新来小吏不知轻重,压在文书档的最下面,今日方才点检出来…望大人代为向陛下美言几句…”

纪羽默默接过,点了点头,陛下最近确实心绪不好,也就勉强愿意听他几句了。

他进殿,将密报奉上。

“陛下,情报司飞鸽密报。”

正蹙眉沉思的战北野目光一亮,抓过来就拆,匆匆看完,将密报重重往案上一掼,道:“轩辕立后关朕什么事?这也值得专程飞鸽密报!”

纪羽默然…貌似各国皇族所有动向都在情报司侦取范围之内的…

“陛下,还有一封。”看战北野将信一扔,不打算再看,纪羽提醒,战北野皱皱眉,不情不愿的拆开第二封,先瞄了一眼日期,立即皱起眉头,道:“如何耽误了这许久才送上来?”

不待纪羽回答,他目光突然一凝,快速看完又回头看了一遍,他将那些字眼盯得紧紧,似要一个字一个字吞进心里,半晌目光才移开。

殿中静默了下来,静得有些诡异。

“啪!”

信笺突然被他雷霆万钧的一扔,钢板般狠狠扔到了纪羽脸上!

战北野的咆哮声整个勤政殿都能听见。

“如何耽误了这许久才送来!”

同样的问句,语气已是不同,战北野面色铁青目光血红,浑身都在颤抖。

这么重要的密报,竟然整整耽搁了一个月!

纪羽默然跪倒,俯下身去,他已经看见了信笺的内容,作为专辖情报司的头脑,他难辞其咎。

他伏在地下,苦涩的道:“臣…伤残之身,再难为陛下掌控密司,求陛下降罪,削臣之职,以儆效尤…”

战北野震了震,一转眼看见纪羽空空的衣袖软垂在地下,伏着的肩刀削般的瘦,鬓边竟已星星白发,恍惚间想起当年的纪羽,清俊刚隽的男子,黑风骑中最英挺的统领,葛雅的姑娘们趋之若鹜,连扶风烧当族最美的花儿木真真,都送了他珍贵无伦的玳瑁珠…刹那红尘沧海桑田,翻覆间陌上少年竟已不再。

而他之所以失职,却是因为扶摇走后,他害怕自己忧心之下出什么事,日夜守在他身前,才荒废了情报司的职责,短短数月,纪羽比他憔悴得更狠。

“起来吧…”战北野心潮翻涌,半晌疲倦的道:“不过是贼老天命运拨弄而已…”

纪羽却不起身,又磕了个头:“陛下,有罪不可不罚,臣自请免去密司主官之职。”

“连你也要离开我么?”战北野苦涩的看着他,转过身去,他沉厚修长的背影投射在墙上大幅江山典图前,十万里绵延疆土,孤灯前寂寥一人。

纪羽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泪如泉涌,勉强忍了呜咽,低低道:“朝廷尊严之地,本就不可以伤残之士为官,纪羽死也不愿因自身使我皇受世人之讥…”

“谁敢讥你?”战北野霍然转身,“你是国家功臣,功德阁上留名,百世流芳重将,谁若讥你,脑袋发痒!”

“陛下…”纪羽轻轻道:“臣想去瀚王封地。”

战北野怔住,突然间明白了这个旧臣的苦心,他怔怔看着纪羽,退后一步坐倒御座,半晌眼圈已红了。

“小七终究会回来,他历练一番定有长进,臣…也放心了。”纪羽磕了个头,仰起脸露出淡淡微笑,“臣一直派人跟着他,轩辕那边有消息传来,他进了摄政王府…陛下…”

“嗯?”战北野听纪羽这一番话,心中突觉哪里不对,正在仔细思索,随口答了一声。

“瀚王就在轩辕,而且,”纪羽一句话石破天惊,却正印证了战北野刚才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臣疑心轩辕突然新立的皇后,就是她!”

战北野霍然立起,一伸手掀翻了面前堆成山的奏章。

“她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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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北野掀桌那一刻,远在某地某山之上,仙云飘渺梵花浮沉间有人轻轻扶起了一张桌子。

“师妹真是大有长进,再过些时日,我便不是你对手了。”玉亭之上长孙无极一笑宛然,顺手将刚才被太妍摧残过早已不成桌形的桌子摆放整齐,伸手一引,“我认输,可以罢手了吗?”

太妍粉团团的站在他对面,面色却是发青的,半晌咬牙切齿道:“长孙无极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恶心?我说了一万次我不要你让!”

长孙无极微笑不语,自顾自行到桥栏前,微微蹙眉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他身侧山间岚气迤逦如锦,于遍地玉白雪莲花间氤氲升腾,衬得他眉目高华,若神仙中人。

“要不要让,由得你:让或不让,由得我。”他永远都能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气死太妍,笑意如旧,一排袖已经行了开去,“你若不服,头顶有天上石,跳下就是。”

他将气得发抖的太妍抛在身后,转过回廊,一抬眼看见青衣高冠的老者微笑而立,立即恭谨的俯下身去。

“师尊。”

老者微笑看着他,那眼神乍一看笑意满满,再一看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有,他道:“又和太妍比试了?”

长孙无极笑笑,道:“师妹日进千里,徒儿也为她欢喜。”

老者却皱起眉,道:“太妍天分有限,终不会是我门中天资卓绝,可发扬光大之人。”

长孙无极默然不语。

老者看着他,眼色像这山间岚气浮沉,淡淡道:“你还是不愿么?”

长孙无极沉默一瞬,答:“师叔一脉是天行中人,红尘历练多年,也该…”

“那是我的事。”老者淡淡截断他的话,注视他半晌,语与更淡的道:“无极,你一直是我钟爱的弟子,这许多年从未让我失望,怎么不过年余,你竟变化若此?”

“徒儿愧负师傅苦心。”长孙无极一掀衣袂直直跪了下去,跪在湿冷的白玉石地,却不再说什么。

老者微微俯首,看着得意弟子如水柔和却又如水般无懈可击的姿态,目中闪过一丝怒色,半晌,冷冷一拂袖。

“你便在这里自思罢!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长孙无极微笑着,衣袍如雪铺开,他在那样湿冷的雪气里轻轻伏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