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过来,不动声色将抱头一蹲的孟扶摇往城墙角一撮,推进一个谁也挤不进来的死角,然后身子一张,生生挡在孟扶摇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头立即泼风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声。

铁成立即默不吭声扑过来,又是一挡,又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殴打声。

几个人一个叠一个,挡住了城墙那个死角,一把伞般撑开挡住了孟扶摇,将她深深堵在那个眼光和拳头落不到的暗影里,从孟扶摇的角度,只隐约听见拳打脚踢落上身体的撞击声,污言秽语的辱骂声,还有四面的哄笑声,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谁挨得拳脚更多。

这一刻,他用他的身体遮挡出的这一方属于她的三角地,将殴打讥嘲和羞辱都生生挡在半尺距离之外。

五洲大陆最尊贵的男子、抬手间翻覆七国政局的一国太子、一生里居于人上受尽礼敬,从无人敢于一言责难相加的顶尖人物,在这异国小城城门前,选择为她挨打。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于共患难中勇于放低勇于折节,更难。

有种捍卫,不仅在肉体,还在心灵,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气和抉择。

无论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难,还是仅仅是一群官乓乡人的老拳。

甚至,后者更为艰难。

能让出生存机会的人,未必会愿意挡得今日之拳,而如这般微小处亦不舍让她承受者,却又何畏生死?

孟扶摇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阴影里,逆光的长孙无极面目模糊,唯眼神依旧笑意轻轻,看她那样望过来,他平静的道:“没事。”

孟扶摇十分难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霉,如今居然连胖揍都挨了。”

“不,”长孙无极答得轻而坚决,“和你在一起经历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给我的特别。”

是特别,孟扶摇咧咧嘴,连匹夫的揍都挨过。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连跪在尘埃吻他袍角都不够格。

上头的人揍一阵,见这些人不反抗也便罢了,唯有那个手指被咬的官兵依旧不肯罢休,抱着手指嚷:“这道士唆使妖物袭人作乱!煌煌天日怎能容得这等妖人?拿下!拿下!”

钟易明白他是要勒索,准备去掏银子,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却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狱!

现在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牢狱更安全无扰?

狗子一般满地嗅的紫披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里!

孟扶摇眯着眼睛笑起来——虽然生活条件差了些,便当体验生活嘛。

她一个眼色飞过去,钟易住了手,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阵,见几个人都没掏银子打点,顿时大怒,挥手唤过几个看守城门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摇:“这个妖道携带妖物,定是要进城兴风作浪的,赶紧拿下!”

几个衙役哗啦啦锁链一抖当头对孟扶摇套下,孟扶摇“挣扎惊呼”:“官爷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风观里的道士,最是知礼守法不过的出家人…”

几个衙役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道:“叫冤枉没用,赶紧叫你的伴当,凑几个香火钱给官爷治伤,大家伙儿孝敬孝敬,关你几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长孙无极也扑过来,一把拉住衙役:“官爷,别,我家小儿还指望这位道长怯病消灾哪,可怜我三代单传,小儿若出了差错,那万贯家财却有何人继道…”

衙役们眼睛立即亮了,富户!万贯家财!家中焦急!等着救命!加起来等于一笔横财!

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可以不关,这个一定要关!

“你和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干好事!须得彻底查个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长孙无极,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当啷锁链套下来,拽着两个“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围观的百姓唏嘘摇头,有人赶紧劝钟易:“小道士,赶紧去筹银子赎人,不然咱们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谢您哪。”钟易笑容可掬,拉着心有不甘却又没办法一起“被捕”的铁成晃悠悠走开去,答:“给他们多呆个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乡人,看着他们施施然很高兴离去的背影,摸摸头,诧然道:“吓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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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碗剩饭恶狠狠的从铁栏间砸下来,灰色的米和霉烂的豆腐溅了一地,四面顿时散开难闻的酸酸馊味。

孟扶摇盘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后那个:“吃过没?吃过就再吃点,没吃就赶紧回家吃去。”

身后那个眨眨眼,答:“客气客气,你先你先。”

两人对那碗饭望望,各自转头。

阴暗潮湿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网,地上垫着烂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窜过,其身材相貌和元宝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摇一脚踢开一只老鼠,揉着鼻子,咕哝:“希望那家伙记得送饭,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龙凤呈祥干烧鱼翅…”

长孙无极笑道:“你现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致而线条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里光线一闪,孟扶摇听着这话看着他手腕居然也脸色一红,眼光飘啊飘的转开去,却感觉到长孙无极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脉,孟扶摇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独门功力,在对方体内运行一周天,半晌松开手,相视一笑。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笑意,在阴暗的牢中华彩氤氲,光艳非常。

因为宗越那颗药丸的作用,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的真力在最后那一冲中出现融合,两人体内都有了属于两人真气混杂的内息,这使他们在疗伤中可以相互补充,达到优势互补的效果。

这样的一个好处也使两人的调息可以同时进行,一有警兆同时罢手,再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轮流护法浪费时间。

长孙无极轻轻把玩着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锦绣华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庙宇殿堂,皆不如此处大牢,滋味独好…”

“你真是…”孟扶摇也笑,话说到一半却岔开话题,自言自语道:“这次坐牢,不会再遇见一个大风吧?”

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滑稽,笑笑,探头看看四面无人,又觉得这次的面具好像没有戴好,总有点歪着的感觉,便要长孙无极给她挡着,自己脱下面具调整。

两人背靠背坐着,各自仰着头,在对方温暖的背上和独特的香气里,安心的想着一团乱麻般的璇玑,想着出去后要做的事,想着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孟扶摇将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气,低低道:“给我三天,给我三天…”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隔壁木栏里突然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馊饭,手指极其敏捷的顺手一扫将地上散落的饭粒扫到掌心!随即闪电般的缩了回去。

孟扶摇回首,便见隔壁一个囚犯,穿一身脏得已经看不见颜色的灰布衣,正拼命而快速的将饭往口里塞,一边塞傻兮兮的冲她笑。

孟扶摇皱眉看着他,警觉的让开了点身子,她一动,正好移到了牢房远处墙壁油灯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黄的板牙,在拼命的咀嚼里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后他突然顿住,撒开手,手间饭团扑簌簌的掉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着孟扶摇,眼色刹那间不断变换,犹豫…迷惑…回想…最后是惊骇欲绝。

那种神情和意识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个震惊认知的绝顶惊骇。

那惊骇如一片青紫色的阴霾,瞬间沉沉落下,笼草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着孟扶摇,声音也已经破碎不成句,从齿缝里拼命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

他说:

“你…你…你…宛…”

璇玑之谜 第十章 烟陵旧人

“碗什么?”孟扶摇愕然看着他,“我没抢你碗啊。”

“鬼啊!!!”那人看着她,突然蹦起来,凄厉一声高呼,抱头在他那间牢房里四处乱窜,拼命想找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那三面石壁一面木栏的牢房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躲的?他贴上石壁,滑下来,兜起衣服,遮不了,最后哗啦啦掀起稻草,没头没脑往里面一钻,还露出半个屁股在外面。

孟扶摇看得好笑,转头对长孙无极道:“我第一次知道我长得这么可怕。”

长孙无极深思的看着那拱在稻草里的人,目光中几经反复,最终只淡淡道:“现在多事之秋,你的面具还是少脱下来的好。”

孟扶摇戴起面具,盯着那半拉屁股,敲了敲墙壁,道:“喂,同志,过来聊聊天,告诉我我长得像哪个死鬼?”

那人立即往草堆深处钻得更深了些。

孟扶摇撇撇嘴,抠下一块石子,啪的砸在那屁股上,阴森森道:“碗…来了…”

“别找我!”歇斯底里一声大叫,叫声之惨烈连孟扶摇都吓了一跳,”别!”

孟扶摇将几根草结起来,穿过木栏缝隙去够那半拉屁股,在人家屁股上搔啊搔,飘飘忽忽的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碗…”

她纯粹是玩心起胡乱唱,听那家伙口气,自己似乎和那个碗长得很像,而且那个碗死了?

不想那人听见,竟然如被针扎,“啊!”的一声大叫,鱼打挺一般蹦起又落下,胡乱抓起烂稻草就往耳朵里塞,拼命将脑袋往墙上撞,砰砰砰的竟然撞得毫不手软,好像那脑袋是墙,而墙是脑袋。

孟扶摇听着这声音倒怔住了,讪讪的抽回草,喃喃道:“可不要活生生把人逼疯撞死…算了吧。”

她踮起脚,探头看了看隔壁,若有所憾的道:“一个绝妙的大八卦,就这么飞了…”

说归说,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太浓的遗憾之色,很快坐下来,自己编草玩。

长孙无极偏头看看她…扶摇好像对自己的身世不太感兴趣,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大抵不是什么好的故事,故意逃避?

既然她不想知道,那便由得她。

只是…怕的是命运兜兜转转,避不开的终究是避不开。

牢房里光影黯淡,照着孟扶摇翻飞的手指,似乎在编着什么东西,长孙无极起了兴趣侧身过去看,孟扶摇却突然竖掌一挡,道“编完再看。”

长孙无极很合作的闭起眼睛,半晌感觉到孟扶摇捅捅他,睁开眼一看,却是只胖胖的老鼠摊在她掌心,孟扶摇道:“你家元宝。”

随即又掏出个小人,道:“你。”

长孙无极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道:“元宝哪有这么肥。”

又看那个小人,道:“我哪有这么丑。”

孟扶摇嗤笑,“你有本事用烂草编个绝世美人我就服你。”

“别的也罢了,你编的这东西有个最大的缺陷,少了很重要的东西。”长孙无极将那老鼠搁在小人肩头,端详半晌道。

“哦?”孟扶摇斜瞟他。

“你也闭上眼睛。”

这人…一点亏都不吃,孟扶摇笑一笑,闭上眼晴。

眼晴一闭,四面的空气便安静下来,少了外界干扰,意识更加沉静敏锐,睁着眼睛未曾注意到的声音,此刻突然如浮雕一般渐渐浮在脑海的沙盘里,一点点描出清晰的轮廓。

听见手指轻巧编织草叶的声音,隔壁牢房那个歇斯底里的家伙重重喘气的声音,听见深牢之外狱卒在大门处走动的声音,听见不知道哪里的水声,那水不像在流动,倒像在人的肌肤上滑落,嗯…手指掬起水,泼开?再然后似有涂抹的声音…衣袂带风声。

眼前却突然一暗。

即使闭着也能感觉到那种暗——原本远处壁上油灯照射着眼帘,混沌的视觉里感觉到那温黄的光线,突然那光线便没了。

孟扶摇霍然睁眼!

第一眼,她便伸手去抓原本坐在她对面的长孙无极。

手伸出那一刻,黑暗中恍惚似是触到长孙无极手指,微凉,未及握住便听蓦然一声轰响,四面粉尘四溅牢房铁门木柱齐齐倾倒,哗啦啦一片坠落下来,孟扶摇翻身跃起,烟尘弥漫间隐约一人伸手过来道:“扶摇小心——”她急忙伸手去接,身后却突然也有人掠过来的声音,道:“扶摇小心——”

孟扶摇僵住。

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