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带水,丝毫没有平日的轻快,然而她自己本人却好像没有察觉到这份反常的慢,或者说,这一霎,她突然察觉不到了自己。

长孙无极望着她沉在夜色里的窈窕背影,眼神里光芒闪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孟扶摇一步步走向那个方向,拨开隐蔽的层层矮树丛,跨过封闭的半残的花墙,在一座废弃的宫室前停住。

她仰头,看着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树丛之后,完全没有璇玑皇宫建筑的精美复杂特色的不大宫殿,看着那铜锁生锈的宫门,斑驳的生着暗绿苔痕的宫墙,满墙上爬着藤类植物,在冷白的月色下葳蕤,似一双双绿色鬼手,瑟瑟招摇。

脑海里似也有冷白月光突然一闪,白光里铺开相似却又迥异的画面——漆得深红油亮的敞开宫门,浅黄色整齐干净的宫墙,进出的忙忙碌碌的绿衣宫女和紫衣太监,一个人立在宫门之前,温柔的俯下身,低低说了一句话。

她好像突然换了一个角度,需要仰高头才能看见飞檐上的金黄的铜铃和一角深蓝的天空,还有头顶那人精致的下颌,风从檐顶上掠过,铜铃叮铃铃的响,却不及那人说话的声音更好听。

那人还在说话,说什么?说什么?

那语声在遥远的记忆里奔来,模糊而绵长,像是雨丝一行行写在玻璃上,将原本明亮透彻的玻璃画出朦胧的水印,那些字眼有种令人牵念的感觉,熟悉至近在咫尺,却又遥迢似远在天涯。

孟扶摇努力的想听清楚,却在这般的努力中突然觉得脑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扑打过来,将雨丝里的玻璃瞬间击碎,摇曳的晃动的视角隐去,深红宫门浅黄宫墙隐去,进出的太监宫女隐去,飞檐铜铃隐去,剩下的还是这冷白月色下的宫门深锁,宫墙斑驳。

她看着那宫墙,良久慢慢走上前,轻轻摸上去,似抚摸亲人体肤般,仔仔细细从上摸到下,快到宫墙根时,突然心口一撞浑身一冷,如被雷击。

那一击击在全身也击在头顶,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诸般景物,极度的晕眩里孟扶摇低低“啊”了一声,抱着头蹬蹬的向后退,嘴里发出不堪疼痛的抽气声。

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肩头,稳定沉着,热力隐隐,只是那样轻轻一按,一股热流涌入,抚平她突然混乱的真气,长孙无极微带担忧的语气随即响在她头顶,低低道:“扶摇,我们回去吧。”

孟扶摇闭了闭眼,再睁开,无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后抿着唇,向前跨了一步。

这是她对于这一刻的抉择给出的态度,也是她对于人生一贯的态度——在可以逃避的时候逃避,在不应该逃避的时候面对。

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却也许会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惧而裹足不前转身逃开,不该是她孟扶摇做的事。

她轻轻的,然而坚定的跨出那一步,跨上满是尘灰的宫阶,手指一搭,铜锁落下。

沉重生锈的发黑铜锁落入掌心,冰凉粗糙,似这一刻心情,揉了沙子一般被无声带血的磨砺。

这扇门就在眼前,那些无数次逼到眼前却也无数次绕开的故事,在推开这扇门后,也许就会再也不能退避的涌来。

孟扶摇手停在半空。

却也只是顿了那么很短的一刻,随即毫不犹豫的,推门。

“吱呀。”

长久没有上油的门轴发出沉重悠长的吱嘎声,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呻吟,月光被无限度拉长,拉出落满枯叶的长长甬道。

甬道不长,连接着三进院落,屋檐下台阶侧结满蜘蛛网,在风中颤颤飘摇,一荡一荡反射月色的银光。

孟扶摇默然看着这间普通宫室,依然是那种似熟悉似陌生的感受,感觉见过,却又似乎并没有熟悉到血脉里,然而有些地方的细节却又牵丝扯脉,一见惊心。

她缓缓顺着甬道走进去,枯脆的树叶在脚底发出碎裂的微响,“嚓嚓嚓嚓”,一声声似是久远的难懂的呓语。

孟扶摇游魂似的飘上回廊,顺着回廊的方向直奔宫苑第三进,最后在第三进的一间锁着的小耳房面前停住。

她立在那房子之前,有些迷惑的偏着头,脑海里此刻波翻浪涌,一幕一幕都是混乱驳杂的破碎场景,那些场景在脑子中幻灯片似的轰然闪现…矮小的耳房…绿色衣裙的女子…含愁的嘴角…黑暗的狭小的空间…浑浊的泛着血丝的眼…散发着尿骚味的苍白的手…

孟扶摇呻吟一声,抱住头,那些混乱片段冲击得全身血液都在突突直冒,再狠狠撞向记忆的藩篱,潜意识里为求自保自愿封闭的记忆被冲撞得风雨飘摇,如一叶扁舟在激血的漩涡里无处求生,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涨痛着,似千万把小刀不住翻搅,刹那间便痛出一身冷汗。

如此抗拒…如此抗拒。

孟扶摇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走进那耳房?她一月休养之期还未到,功力未及巅峰,好不容易才稳定的真气,断不能一月两次走火入魔。

身后,长孙无极突然伸手,极其坚定的牵过了她,道:“扶摇,走。最起码现在,不是你面对的最佳时机。”

孟扶摇默然半晌,突然走过去,拂开耳房窗户上的厚厚尘灰,探头向里一张。

一间普通的屋子映入眼帘。

所有的物事都沉在灰尘里,好一会儿才辨清大致的轮廓,床…几…盆架…帐幕…帐幕后一方黑黑的,半掩半映的…

孟扶摇突然向后一仰。

她晕了过去。

她落在长孙无极的怀中,脸色苍白呼吸轻浅,长长睫毛微微翕动,长孙无极手指急急搭上她的脉搏,却发现除了血气有些不宁外,并没有受什么伤害。

扶摇…大概心里是太抗拒了,她的晕,完全是自我保护的晕。

长孙无极默然抱着孟扶摇,想着她从看见那一角飞檐到耳房晕倒,这一截路她经历了怎样的交战和折磨?记忆穷尽手段逼迫她逃离,她咬牙抗拒着不顾一切接近,最终,却还是输了。

长孙无极站在耳房窗前,眼光似有若无的掠过屋内,似也打算看上一眼,却又不愿看一般飞快调开,他最终只是转身,抱紧怀中的女子。

轻轻俯下身,在怀中人如花唇瓣上印下一个温柔细致的抚慰的吻。

“扶摇…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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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凉。

风里有秋日的花香。

一个人平静的俯视下来,将精致的下颔递入眼帘。

谁在说话?声音远远近近,窃窃不休,语气却是安静的,有点凉,也有点香,却不是花香。

那方精致的下颌在晃动,软缎衣袖滑过,细腻的像肌肤,一切都是暗的,那个人却是亮的,亮得仿佛她生命里不曾有过的光彩。

窗外有笑语声步行声,有明媚的阳光,阳光…久违的阳光。

阴影里谁伸出苍白细弱的手指,鸟爪似的,小得像婴儿,指甲缝里都是木屑,没事抠木屑…唯一的娱乐。

“…我去前边侍应…拜托您给照看着,千万…千万…”

“好唻!”轻快的忠厚的应承声。

小小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惊恐…无限的惊恐,仿佛那听起来便很忠厚的声音,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恶魔的呓语。

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大手伸进来…

空气突然如水波纹一般动荡起来,场景被挤压、折叠,光怪陆离的飞旋,快!快得无法捕捉,她睁大眼想从散碎在空间里的场景中拼凑出完整的画面,却越看越晕,直至快将自己晕散晕碎,永久沉在那般泥浆般粘腻的黑暗中…

“扶摇…我在。”

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是谁低唤声声,温柔沉厚,一杯酽茶般醇甜回甘,冲淡生命里不能摆脱的苦。

唤她于沉黑之境,挽她于泥曳之途。

熟悉的异香飘来,非花非木,韵味高古。

孟扶摇缓缓睁开眼,看进一双微有些急切的深邃眼眸。

那眼眸捕捉到她目光那一霎,立即亮了亮,那一亮间闪过许多莫名情绪——焦急、忧虑、不安、后悔、疼痛、犹豫…

她没见过深藏如海的长孙无极,会有这般复杂至于矛盾对立的情绪。

四周的景物一层层的清晰起来,不再如水波般动荡不休,依旧如前的花藤架,她在他怀中。

“我没事了。”孟扶摇起身,跳下花架,看了看远处沉在黑暗里的永昌殿,又看看刚才去过的那个方向,很久以后她平静的道:“按原计划行事吧。”

长孙无极没有劝阻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抚了抚她的发,看她蚌壳般再次将疼痛揉进心底,在无人得见处磨砺得血肉模糊,再在天长日久中努力容纳,直至含化为珠。

世人看见她意气风发含英咀华,不见其后深重的伤。

不是不心疼,然而却不敢太心疼,太心疼了,就怕自己忍不住要拦下她的脚步。

她从来不是愿意被他包裹呵护的女子,可以娇嫩着自己,任由他展开羽翼将一切苦难疼痛拒之门外,她的翅膀强硬而广阔,时刻等待承载风雨振翅高飞,不让她在世事黑暗中打磨,她要如何冲过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巨波?

黑暗中两条人影默默飞起,直扑永昌殿。

永昌殿沉默在夜色里蹲伏,殿外守卫的侍卫不曾多也不曾少,两人身子一闪,已经从侍卫相向而行的队列中剪刀般剪过,走在最后的人突然觉得脑后有风,然而回身一看,空空荡荡再无人迹。

殿分三进,最内是寝殿,孟扶摇正要飞身掠过,长孙无极突然拉了拉她,牵着她无声飘了几步,贴上了一处宫墙。

随即她隐约听见了说话声。

“…解决了算了!”

女子声音,有点尖,好像是璇玑皇后的声音。

“…你终于耐不住了?”这个声音带着笑意,童女般的幼细,语调有点懒有点不耐烦,孟扶摇一听就轰然一声,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就是这个声音!

玉衡!

她眼睛刹那杀气森然,却一现又收,全身更是稳若磐石一动不动——玉、衡这种高手,几十丈外的动静和杀气都能察觉,再愤怒,也不必急在此刻。

“…实在忍不得…”璇玑皇后似是十分愤怒,步子很快的在室内走来走去,半晌停下道:“一群混账!”

“你原先要的可不是这样…”玉街还是不急不忙的声气,笑道,“不是说又要人解决,还要不出事,最好还能挽回么?”

“你看那模样怎么挽回?真是…唉!”璇玑皇后似乎想骂没骂出口,恨恨一声。

“早说嘛,早说不就简单了,何至于…”玉衡突然轻轻笑一声,“…让人能活到现在,还在墙外偷听呢!”

“轰!”

玉衡最后那句话还没说完,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已经双双退后,饶是如此,刹那间一面宫墙便轰然倒塌,尘烟漫起瓦砾叠飞,四面飞射的深红深黄琉璃瓦都盘旋呼啸着,在半空中化为一道道彩光,向两人当头砸下!

“挂在墙上累不累?我侍候你永远睡下如何?”

瓦砾击飞中,一人大笑着迈下台阶,拢起长长的袖子,立在天井正中,半侧身斜挑眉望过来。

他整个人像一段浸在月光里的玉,白而柔软,目光浓浓淡淡,似月色下斑驳的树影。

孟扶摇冷笑,一脚飞踢,半截宫墙被她生生踢起,风声呼呼的撞过去。

“还是你睡吧,先送你床被子盖!”

她踢出宫墙在前,身子一纵却也上了墙,黑色衣襟在风中快速涤荡,划过刀锋一般凌厉的线。

“看姑奶奶的飞毯!”

玉衡含笑看着,轻描淡写的伸手去迎,他一只手拍墙,一只手去抓墙头上黑猫一般蹿过来的孟扶摇,笑道:“也好,大被同眠,你我正好再续那日合体之缘。”

飞墙至,“弑天”冷光亮起。

墙后突然伸出一只手。

那手执一柄玉如意,无声无息破开砖瓦壁,似乎那不是石块而是豆腐,蜻蜓点水般的递过来,紫光一闪拉开一道扇形的弧幕,连点玉衡上身十八大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