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烫?又发热了?秋璃——去大舅哥那里把军医再请来——”

“诶!”秋璃隔着房应道。

“我没发热。”床上的人猛地把丝被掀下,露出已有了血色的脸。

沈浩初倾身靠近她:“那你是在装睡?为什么?”

秦婠紧抿着唇,怨气十足地看着他,看得他满头雾水。

“我得罪你了?”他好声哄问着,“你说予我听听,我让你出气。”

说话间,他撩开丝被,钻了进去。丝被虽薄,但她裹得严实,此时也热得慌,他再钻进来更叫那热度噌噌上升。肌肤隔着各自的衣料碰在一块,像会烫人般,秦婠飞快踢开被子,红着脸道:“你快起开。”

“不走,除非你告诉我生气的原因。”他手一横,揽住她的腰。

秦婠闷闷地将头转开:“没有!”

“没有?”沈浩初侧身向她,目光灼灼地逼向她眼眸,“你三天没朝我笑过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你又受此重伤,走到今日委实不易,难道你想和我置气置一辈子?”

“…”秦婠搓着被角,瞧着这人已然清瘦的面颊,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何寄的身份,却一直瞒着我?”

些话一出,沈浩初松快的神情便渐渐凝起。

“你知道了…”

“早就有些怀疑,只是一直未能确认,那日你和何寄在我床边对话,我都听到了。”她慢慢坐起来,露出丝苦笑。

上辈最怨的人,这辈子最想避开的人,却成了她的生死挚交,多讽刺。

“你我刚成亲的时候,有人曾夜探沈家,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查到何寄了。”沈浩初跟着她坐起,见她还在冒汗,便起身给她绞了块湿帕。

“那么早就知道了,你却一直瞒着我?”秦婠没接帕,只盯着他的眼。

“对不起。初时我也不清楚状况,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怕无人相信,也担心你会介怀,索性就没挑明了。后来,你与何寄感情极深,只怕说了徒增你伤感,便一直犹豫至今,原想等你伤愈后再好好说给你知,不想你却先知道了。”沈浩初温声解释着,展开帕子轻轻拭她额际细汗。

“所以…我的何寄哥哥,是真的不在了…”秦婠眼眶一红,怔怔道。

那个在大西北戈壁间陪她玩耍,把她从狼群里救出来的哥哥,真的不在了,即便是她重生回来,也没能改变这个事实。而她最信任的那具皮囊下,装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魂。借着何寄之名,他肆无忌惮地靠近她。

沈浩初眸色一黯,不知要如何劝慰。

“你明知我怨他避他,还由着他靠近我?甚至将侯府的事交给他?”秦婠抹抹眼,挥开他的手,起身走到屋中。

“那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他最了解沈家的事。”他跟着走来,“我承认此举有诸多不妥,但当时沈家的情况已危及你的性命,我又要离京,实难放心,所以才找遍能找的一切人,而何寄是这些人之中,最能帮到你的。”

秦婠手撑在桌案上,眸目垂落。是啊,何寄的确帮了她许多,多到她根本无法再怨他恨他,就算这一箭还清了这些恩怨,但发生过的事却无从更改,她曾真心视其如亲如兄。

“小婠儿…对不起…”沈浩初大掌抚上她肩头,将人轻轻拥入怀中。

“他…他说想回来…那你会消失吗?我不想再与他一起,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她红着眼,汪着泪,可怜兮兮。

自从确认何寄是谁以后,她就深深恐惧。他也重生了,藏在何寄的身体里,那会不会有一天他又回来,她睁眼看的男人不再是眼前的沈浩初,而是上辈子避之不及的人?

刹那间,沈浩初明白了她这几日都在煎熬苦闷什么。

她毫无安全感。

“不会的!我和他说清楚了,不会让他回来的。”沈浩初抱紧人,唇落在她眼旁,吻却一星苦涩。

“可你说你要成全我们!”她还记得他最后的话。

“傻丫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想和他一起,我才…”

“没有如果!沈浩初,你听着,就算我疯了傻了想和他在一起,你也不许成全,不许!”秦婠攥紧他的衣袖,有些激动。

“好好好,不成全。哪怕你不要我了,我也牢牢守着你,好吗?”沈浩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心中已是柔情满怀。

秦婠这才抽噎着冷静下来,沈浩初见她平静,忙给她倒了杯水。

“你的伤没好,别这么激动,坐下说话。”他把人拉到椅上坐了,将水递给她。

秦婠抿了口水,又抬头,眸色不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

沈浩初一滞,在她逼人的目光下露出丝无奈的笑:“小婠儿,你这么聪明,其实应该猜到了。”

她蹙蹙眉,第一个直觉是:“你…不会是何寄…吧?”

真正的沈浩初去了何寄身体里,那沈浩初身体里的…

虽然他真的与她记忆里的何寄毫无相似之处,但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也不知为何,想到他是何寄,她竟然有些…无法接受。

沈浩初哭笑不得,刚夸她聪明呢。

“不是。再猜。”见她有些炸毛迹象,他又给了提示,“你不一直觉得,我很像一个人么?”

秦婠愣了愣,想起一个人来。

她“呵呵”笑了两声,道:“你别逗我,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

“秦婠,我就是卓北安。五年后的卓北安,死在监斩你的那一日,与你同亡。”

秦婠手一松,捧着的茶碗落地。

裂瓷入心。

作者有话要说:掉马现场直播。

第147章 接受

秦婠的心,用震撼二字尚不足形容。

连满地裂瓷也未能让她回神,她只呆愣愣看着沈浩初,脑中回荡的全是他刚刚的话——

我是卓北安。

这不啻于她重生以来遇过的最为匪夷所思的事,而这种种震撼中,最让她无所适从的,不是重生本身,也不是另一个卓北安还活着,而是她和卓北安在一起这件事。

她从没将自己与卓北安想到一块,她心目中的北安叔叔,光风霁月,和她隔着十万里的距离,纵然宿疾缠身,也无损他的风采,毫无疑问,卓北安是她最敬重的男人,她也曾有过些少女的孺慕,但那不过是天真岁月里的一点颜色,她崇敬仰望这个优秀的人,却从没想过要和他有所交集。

即便重生,即便她认错了卓北安三次,她也没对这一世的卓北安生出什么绮思,她觉得那是对他的亵渎,他就是云上端坐的仙人,哪怕一世困于兆京,也有睥睨众生的风采,而她则是芸芸众生中的渺小蜉蝣,知道他平平安安,便已足够。

可有一天,有人告诉她。

她心里的仙人,变成了她的男人…

她她她…

屋中沉默,沈浩初在等她的反应,等了许久,只等来她结结巴巴的声音。

“北…北北…北安叔叔…”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沈浩初捏捏眉心,他就知道,她会这样。

仅管两人年纪相差并不算多,若按岁数,她叫自己一声“哥哥”也不为过,但是因为秦少白的关系,他当了她那么久的“北安叔叔”,在她心中的地位,恐怕已经要和秦少白划等号了。

这便是长久以来他担忧的事,真相会把她推离,她会…嫌弃他。

他没什么把握。

“把叔叔这个称呼,给我去掉!”他微愠,开始纠正她的叫法。

秦婠还在纠结别的事:“你…你在这里?那那个北安叔叔…”收到他的眼神,她一个激凌改口,“那个卓大人…是…”

“也是我。”沈浩初把木头人似的她牵离那片碎瓷,“我是和你一起重生的,但我回来后并没能回到自己躯体里,而是成了沈浩初,眼下那个叫卓北安的人,也还是我,是五年前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

绕口令一样的解释,秦婠竟然勉强听懂了,她化繁为简:“所以…”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我遇到两个…北安…”他的眼神又瞪过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叫出,“叔叔…”

两个卓北安…她又一阵晕。

沈浩初深感挫败:“是,两个卓北安。不过你记着,和你在一起的,是五年后的卓北安。他为你翻案不成,还要眼睁睁送你踏上绝路,看你饮下断头酒,死在刽子手的刀下,他这里很疼…”

秦婠的手被他握着,紧紧按在他心口。

“那天原本艳阳高照,后来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你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他很难过,他知道你是被人冤枉,答应过要替你洗清冤屈,却没能做到。”虽是回忆,却也叫他胸口作疼,仿如心疾再发。

提及旧事,秦婠神思忽远,见着他痛苦的神情,不由抬手抚上他的脸:“别说了,我没怨过你,我知道你尽力了,反而,我要谢谢你。除了你,当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皆视我如蛇蝎,你可知…你走进牢房来看我的那刹那,我有多高兴。”

“秦婠…”他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上她的掌心。

“可你为何会…”会死?

“其实那一年,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病入膏荒。家人劝我辞官在家静养,是我不愿意。我的心疾治不好,从小到大已经静养怕了,横竖都是一死,若是躺着反而了无生趣,所以没同意,仍旧撑着在大理寺任职,你的案子就在那个时间交到我手里的,是我生前最后一桩案子,我却偏偏没能查出凶手,还你清白,甚至还要做你的监斩官,看你赴死,我心痛难忍,心疾发作,和你一起死在西六坊口的刑场上。”

他不再隐瞒,将当年之事向她细细道来。

“谁知眼睛再睁开,我竟成了沈浩初,还是在你们成婚当晚…甚至还见到五年前的自己。”想起他们这辈子重逢的第一面,他不禁想笑,多尴尬的情况,“秦婠,虽说两个人都是卓北安,但是你一定要记着,与你一起的,是五年后的卓北安。”

他们共同经历过那段黑暗晦涩的时光,在刑场上共死,于重生后同活,拥有着外人望尘莫及的感情,不论是沈浩初,还是这辈子的卓北安,通通都不能相提并论。

而这恰是他区别于真正卓北安最重要的一点。

他虽是多余的灵魂,却也独一无二。

自重生那天起,他就不再是谁的附属,他只是他。

唯一的,卓北安。

“五年后的卓北安…”秦婠喃喃着,“五年后的秦婠…”

天生一对。

“秦婠,我心悦你,你呢?你会…嫌弃我吗?”沈浩初捧起她的脸,认真问她。

秦婠心里炸起一朵朵小烟花,因为他直白的话。

“嫌弃?”她不明白他怎会有这想法,他是她曾经深深仰望的存在,何来嫌弃之说?

“你一直把卓北安当成,叔叔。”他解释道,目光小心翼翼,像试探,也想期待,在爱情里面,他不再沉稳冷静,像个毛头小子。

秦婠垂下头,憋了半天,才道:“那你现在是我丈夫了,傻子。”

一个“傻”字,真让他傻笑起来。

她的脸红透。

————

饭点的时候,秦望过来看秦婠,顺便蹭饭。

对沈浩初这个妹夫,秦望原来是很不满意的,尤其是秦婠又为了他而涉险离京,秦望就更不喜欢沈浩初了,幸而秦婠受伤这几日,他的表现良好,才压下秦望这刚升级为大舅子的不满。而这段时间的相处,秦望又对沈浩初刮目相看,原本满京城的青年才俊之中,他只对卓北安一人有惺惺相惜之意,如今这沈浩初的见解学问,竟丝毫不逊卓北安,倒是和京中风评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不由好奇。

“妹夫,后天就回京了,今晚陪我喝两杯。”秦望坐在夫妻两正要开饭的桌旁,把带来的一坛酒和一包卤猪头肉放在桌上,“加菜。”

沈浩初见这分明比自己小了许多的少年在他面前装出老成,不由哑然失笑,那厢秦婠已经热情地唤着“哥哥”,一边起身要给他拿碗筷酒盅。

这趟出来她只带了秋璃一人,有时秋璃顾不过来,她便亲力亲为。

“你坐着,我来。”沈浩初拉住她,亲自起身招呼秦望。

秦望挑了眉看秦婠酡红的脸,觉得这两人有些不对劲。一时间新碗筷上来,沈浩初给他斟酒,他饮了两口酒,想和沈浩初聊些话,却见沈浩初的注意力都在秦婠身上。

秦婠伤没好,饮食仍旧清淡,一碗粳米饭,炒得绿油油的青菜,蒸的肉泥,白斩鸡,一大锅鱼汤。这个妹妹的口味秦望是了解的,她口味偏重,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她必是不爱的。果然,秦婠拿着筷有一口没一口地拨着饭,胃口并不好,眼睛直往盘里那浓油赤酱的卤猪头肉上瞥,可怜兮兮的馋样看得秦望甚是心疼,可还没替她开口求情,他就听到沈浩初的声音。

“怎不吃菜?”

“哦。”秦婠忙夹了一筷菜塞进嘴里。

“饭装多了?”

“没。”秦婠低头大口扒饭。

“吃块鸡肉。”他夹起切成块的鸡腿肉,送到她碗里。

“嗯。”秦婠又转而向鸡腿肉奋战。

“慢些吃。”他又嫌她吃得太快。

秦婠的动作立刻慢下来。

秦望看得连酒都顾不上喝——虽然相认没多久,但秦婠的脾性他也多少了解,几时这么乖巧了?让吃饭就吃饭,让吃菜就吃菜,让喝汤就喝汤。这样不合口味的饭菜,若搁从前,她早就撒起娇发起小脾气了,哪能这能乖?

活像旁边镇了尊大佛,压住这只孙猴子一样。

秦望不信邪,逗她:“小婠儿,要不要来口酒?”说话间他嚼了块猪头肉,又饮下整杯酒,嘴里还要发出痛快的声音,如愿以偿看到秦婠馋虫大作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酒肉。

“咳!”沈浩初清了清嗓。

秦婠立刻收回目光:“不了,我喝汤。”

秦望顿时诧异地盯着她——受了个箭伤,连性子都变了?

一时间秦婠老老实实吃完饭,被秋璃扶下去休息,桌旁只剩沈浩初和秦望二人,秦望由衷佩服:“妹夫,你用了什么办法才把她管教得服服帖帖?”

沈浩初哑然失笑。

哪有什么办法,不过就是“卓北安”三个字。

从前她就敬畏卓北安,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在他眼皮下面都是规规矩矩的,现如今这名字余威犹存,她还没缓过劲来呢。

早知道这名字管用,降得住她就好了,他也不用总是苦恼她那不安分的性子。

————

翌日,驿馆里的小厮跑进跑出,开始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离开东水城回京。

秦婠还是伤员,沈浩初连看着下人收拾行囊的活也不让她做,只交给秋璃去安排,秦婠百无聊赖,拿着本书坐在院里的树荫下看着。

院门敞开,清风徐来,她看得昏昏欲睡。

院外,秋璃将一方木匣递给何寄。

“夫人说一定要交给何公子的。”

见何寄不解地收下匣子,秋璃忙告退离去,也不等他打开。“啪嗒”,何寄缓缓拧开镂空雕花的木匣铜扣,打开匣子,金绒内衬之上放着小巧别致的簪子。

他双眸倏尔一睁,将那根玉兔抱桃簪子拾起,紧紧攥在掌心。

步伐轻挪,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小院外,从半掩的门间望去,看到树荫下的秦婠。

她正弯下腰去拾地上的书,牵到背上伤口,正疼得龇牙咧嘴,满面皱容。他将簪子往衣袖里一放,扔了木匣,推门而入。

秦婠见到他进来,不禁一愣,他已眼明手快地上前替她捡起了书。

自从那日过后,他们没再见过面,他连一个谢字,都还没向她说过。

如果安分退到“何寄哥哥”这个身份,他们还能有些许联系,那他…认了。

“谢谢。”秦婠接下书,垂眸回避了他的目光。

怎么能一样呢?他不是何寄啊。

————

书房内,沈浩初正将崔乙叫到身边问话。

离京数月,京城和家中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才与秦婠相逢她便重伤,很多事她都来不及说,而他也不想拿这些事烦她,如今回京在即,沈浩初少不得把崔乙叫来问个清楚。

崔乙所知之事,自然不比秦婠详细,但发生了哪些大事,他却是知道的。

“夫人在应天府关了两天才被卓大人提到大理寺去,听说夫人在应天府的大牢里受了一夜站笼之刑,差一点就要遭拶指之刑,卓大人救下她时,她连路都走不了。应天府尹陆大人执意夫人有罪,卓大人与其在皇上面前争了一夜,才还了夫人清白。”

崔乙将秦婠受冤屈之事说了一遍,沈浩初又问起秦婠可曾受刑,他便补充道。

话听到这里,沈浩初本就冷凝的脸愈发黑沉,无法克制地将衣袖一扫,桌案角落里堆的一撂文书“哗啦”落地。

“陆觉,乔宜松…”他的拳头重压在桌上。

这账,回京后好好算。

作者有话要说:啊,冲向完结。

第148章 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