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的第二餐,是混了豆的蒸饭和腌菜。阿福有点吃不下去,虽然很累很饿。

拔过草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阿福想说话,但是不知道和谁说。

而且,别人都不说。

阿福做了恶梦,梦里的情景记不清楚了,一个接一个的,让她睡不踏实,忽然听到嘤嘤的哭泣声,阿福猛然惊醒。

不是梦里的声音,是有人在哭。

睡在她里面的那个女孩子坐在枕头旁边,捂着脸。月光从窗隙中照进来,屋里并不显的太暗。

“你怎么了?”刚醒,阿福的嗓子有点哑。

她吓一跳,一边抹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解释什么。

阿福没听清她说什么,但是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尿床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福想了想,让她把褥单拿下来,褥子拿到屋外去晾,褥单洗一洗。

这个孩子大概刚十岁,阿福帮她从屋后面找了盆,舀了缸里的水一起洗,尽量不发出太响的声音,拧干水,再晾起来。绳子上还晾着她们白天用的抹布。

“我,以前不…”她期期艾艾的想解释,阿福只说:“快睡吧,你和我盖一条被,明天还得早起。”

“我叫洪淑秀。”她说。

阿福也说了名字,她红着脸说:“阿福姐,你…别跟旁人说。”

“嗯。”

也许是白天吓着了,也可能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或是晚饭的咸菜让人口干,多喝了水。

阿福记得那天的月亮倒映在木盆里,破碎的,银亮的。

过了两天,徐夫人开始让她们背诵出宫规来,背不出来的要挨打,还没有晚饭吃。

阿福背出来了,姜杏儿和洪淑秀却都挨了打。

阿福想,这是因为自己毕竟大几岁的关系,能明白宫规讲的什么意思,在师傅那里的时候也写过字,看过书,所以背下来不难。但对美杏儿了洪淑秀来说,大概要难的多。

除了阿福,还有一个姑娘全背了出来,晚上只有她们两个坐在那里,吃饭。

不知道原因,这顿饭反而丰盛了一些,饭里掺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炖的萝卜,还有一碗汤。

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小声说:“你叫阿福是吗?我听见别人这么叫你。我叫慧珍,陈慧珍。”

她皮肤很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长相虽然不是特别美,但很恬静,尤其是笑的时候。

她说:“我家里一直种花养花,我爹娘本来以为我进了宫是服侍贵人呢,没想以还是伺弄花草。对了,你家里做什么呢?”

阿福咽下一口饭:“卖酱菜。”

“啊,那你没有跟管厨饪的人走啊?”

其实酱菜啊…阿福可真不喜欢。

因为好长时间总吃酱菜,还是腌的最差的,不好卖的那种。

咸的发苦。

过了小半月,出了一件事。

好几个女孩子头上染上虱子了,也说不清是谁传给谁的,徐夫人发现之后,脸色很不好看。那天晚上就让人来给她们剪头发,用一种苦而臭的药汁洗头。

一个姓胡的女孩子在老宫人举起剪刀来的时候,忽然大声尖叫,一把推开那个人朝外跑。

屋里一下子乱了套,慌乱中不知道碰在什么地方了,阿福的手背破了。地下是没打扫的被踩的狼藉不堪的剪断了头发。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留在屋里,面面相觑。

最后那个女孩子没再回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被送回家了?或者,打发到别处去了?

其他人的头发都被剪了,阿福的头发被剪到了耳朵下缘,陈慧珍拿着扎头发的丝绳在那儿默默落泪。

阿福只安慰她:“会再长长的。”

阿福不那么爱美。虽然以前在家也听说过为了治虱子治头癞有人把头发剪短或是刮光的,但是没想到没落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没染上…”她还是委屈,她挺爱惜容貌的,头发平时也都梳的特别整齐。

“哎,你说,那个胡家姑娘,她去哪儿了?”

阿福摇摇头。

这样单调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她们除了负责管教的徐夫人,还见过一位林夫人,她教她们穿衣,梳头,行礼,走路…教导许多东西。

在宫中昂头挺胸大步走路那是贵人的权利,她们走路时须要视线下垂,不可东张西望,步子要轻,裙幅不可扬起…

她们也去别的地方打扫过,去别的花园里拔草。贵人从来没见过,只见过比她们大的宫人,还有宦官。

陈慧珍纳闷,晚上躺下了还说:“怎么一个贵人也没有见过?”

洪淑秀小声说:“贵人…长什么样?”

她为了怕再出岔子,晚上都不敢喝水了,再渴也不敢喝。

姜杏儿也插了句:“贵人啊,一定长的好看呗。我们村东头有个王善人家,她家娶的媳妇可俊了,穿的也好。”

陈慧珍笑,带着点不以为然:“村里头的媳妇儿,能俊哪儿去啊,”

阿福听的很认真。

眼前的生活,还算安定。但是这份安定,随时都会失去。

————

前面的这些生活比较平吧。。嗯。。。。。

正文 五 德福宫

改变就在夏天正炎热的季节到来了

徐夫人将这些已经初有宫女雏形的小姑娘召集了,告诉她们,自己能教她们的就是这么多,从明天起她们就要分派去不同地方当差。

姜杏儿睡觉前一个劲儿的祝祷,念念有辞眉头紧皱简直象着了魔,大概她家里人平时就这个样子的。洪淑秀紧张的僵硬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阿福也觉得惶恐,但是阿福想,她们年纪小,又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不会一上来就去伺候贵人之类,多半,还是给大的宫女打下手,跑腿打杂干些边角活计。又或者,象徐夫人那样的有身份的女官,也需要小宫女来伺候吧?这么一想,倒不觉得紧张了。

“阿福姐,你不怕吗?”

“怕什么?”

“要是,要是…”洪淑秀嘴笨说不出来,不过阿福明白她的意思。

“怕也没用,快睡吧。要是熬的精神不好了,明天要分派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派到苦差呢。”

“啊,对!”屋里一众不安的女孩子立刻全体进入了急着入眠的状态。过了半晌,洪淑秀用可怜的焦急的声音说:“阿福姐,我睡不着怎么办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唉声叹气声。

阿福忽然想笑,急着想睡的时候偏偏睡不着,真是件让人犯愁的事情啊。

早上大家梳妆的时间都比平时长了些,陈慧珍的手巧,头发还没有长太长,但辫成辫子还成。辫子分做两股,辫好之后贴着鬓边扭出花样盘起,乌黑的头发衬着白皙的脸颊,显的份外娇俏。衣裳大家都是一样的,但她却把腰束的更紧些,因而更加窈窕。

十来个女孩子站成一排,天气渐热起来,灼热的阳光晒的肩膀象是要化了一样。阿福额上出了汗,但不敢伸手去拭。

快到中午的时候,决定她们未来命运的人来了。

徐夫人陪着一个穿紫棠色的宫装,年纪更长,气质更加沉稳的女人过来,她站的要靠后半步。

“这是柳夫人。”

阿福她们一起行礼:“拜见柳夫人。”

“嗯,不用多礼了,都把头抬起来。”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阿福也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那位柳夫人相貌丽,不怒自威,年轻时必定是位美女,现在仍是风韵动人。她的目光缓缓扫视过这些女孩子,看到阿福的时候,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把手都抬起来。”

阿福她们抬起手,手心朝上。

“反过掌。”

一一细看过之后,柳夫人和徐夫人低声说了几句,徐夫人捧出她们的名册来,一一勾画。

女孩子们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个个屏息凝神的等着。

阿福身旁站的是洪淑秀,再过去是陈慧珍。阿福眼角的余光瞧见洪淑秀紧张的两手紧紧攥在一起,而陈慧珍看起来平静如常,再仔细看,发现她的手也微微发抖。

徐夫人清清嗓子,开始分派这些女孩子的去处。前头念了几个名字,都是去香沉苑。前些天徐夫人已经讲过,香沉苑就是宫中种植花卉之处。后宫中用的新鲜花卉十有都是出自那里。然后念到另外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她们被分去成安殿,主要职责仍然是照管花圃。

也许事到临头,怕也无用,阿福反而坦然了。

接着是她们剩下的四个人了。

陈慧珍抬起头来,望着徐夫人手中的名册。她的神情也很平静,但是阿福能感觉到她的期盼之情有多么殷切。

陈慧珍和阿福的想法不一样。她眼睛里,有一种要证明自己,要向上游挣扎的愿望。

“陈慧珍,洪淑秀,从明日起在玉岚宫当差。朱玉喜,姜杏儿,你们两人收拾了东西,随柳夫人去。”

阿福她们是没什么可收拾的,一人两件衣裳而已。入宫时带的衣裳,贴身的留着,外面的在宫里却是穿不着,只是谁也不舍得将那些从家中带来的旧衣扔了。

“阿福,杏儿,恭喜你们了,跟着柳夫人,将来一定有出息。”

阿福点头和陈慧珍她们道别。这么些天的相处,多少是有感情的。

“保重。”

“你们也保重。”

阿福她们跟着那位柳夫人出了院子。阿福回头看,她们住了许多天的那个院子,和其他院子看起来已经分不开了,一样的朱门,一样的乌瓦。

一样的院子里,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个象她们一样的女孩子曾经在这里度过她们的时光。她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福抱紧了包袱,离开这个院子,她们才算真的进宫了。

太阳很大,没走多远,身上的汗都快要湿透衣裳。

好在她们进了一扇深色的门之后,就拐进了一条回廊。头上有瓦檐遮挡,阿福吁了口气。旁边姜杏儿的脸也热的通红,满头大汗。

一道道回廊,庭院里盛开着鲜花,微风吹过脸颊,这里仍旧安静,阿福觉得,皇宫里的夏天的正午,似乎少了些什么。

对,没有知了的叫声。

宫里的蝉,大概是贵人嫌吵,所以早早的都粘了去。

有人同他们迎面走过来,柳夫人站住脚,来人朝她微微一揖,阿福她们不敢抬头。那女子和柳夫人显然关系极熟,声音并不拘束:“柳夫人这是从哪里来?哟,这两个是新进宫的?”

“是啊。”

“真是两个有造化的,跟着你,将来一准儿出息。”

柳夫人问她:“你这是往哪里去?”

“去玉西宫送东西。”

阿福微微抬起头,那个女子穿着和徐夫人一样的绿衣裙,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捧着深色的漆盒。

皇宫真大,阿福不记得自己到底经过了多少道门户,她只能记下这一路来的大概方向,如果现在让她再按原路回去,她一定认不出来。这里的宫墙,宫道,回廊,还有门窗,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似的。

柳夫人最后终于将她们带进了一座宫院里。靠宫殿后侧方一排矮房子,隐在树后,不仔细看会以为这里只有一道墙。柳夫人叫了一个宫女进来。

“绿盈,你带她们两个去洗脸换衣裳吃饭,然后让她们先和刘润一起照料池子边的花。”

“是,夫人。”

绿盈看起来十六七岁,脸白白嫩嫩的,一副老实而沉默的样子。

柳夫人转过脸来,看着阿福和杏儿。杏儿有点瑟缩,垂着头,下巴都快抵到胸前了。

“好好学,不要多话,有不会的就问绿盈。”

等柳夫人走了,绿盈过来挨个儿看她们俩:“嗯,都叫什么名字?”

姜杏儿说了,阿福说:“我姓朱,绿盈姐姐叫我阿福好了。”

“嗯,倒是个好名字。看着也是一副有福之相。”绿盈拍拍手:“来,我们先去吃饭。”

姜杏儿眨眨眼:“不洗脸换衣裳吗?”汗湿的衣裳穿在身上不怎么舒服。

“我这儿还没衣服给你们穿呢。”绿盈笑起来很明快:“吃完饭我去找管库的给你们领衣裳来。”

阿福问:“绿盈姐姐,这儿是哪里啊?”

绿盈停下脚步:“你们还不知道?这里是德福宫西殿,以后,可得小心做事别犯错,知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