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已经失势,按说三公主也该高兴才是。毕竟她母亲在玉夫人小产的事情上,可算是狠狠得罪了瑞夫人和太后的,所以那天在德福宫,太后才会让她那样难堪。可是李馨现在的神情,比那天去见太后时,也并不显得轻松多少。

李固问她:“是父皇召见么?”

李馨微微摇头,然后似乎才想起李固看不见,低声说:“不是的,是我来求见父皇。“

李固没说别的,只说:“刚才我出来时,涂将军与吕校检都在里面,恐怕父皇一时还没有功夫。”

李馨说:“没事…我侯着就是了。王兄,嫂子,你们这要回去么?”

“是啊,离府多日了。”阿福答了一句。

她不是不敏感,李固对李馨说话的语气,神情,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有一种冷漠的疏离感。

这是怎么了?

李固和李馨她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甚笃,不是旁人可比。

可是李固现在的表情,都不是生分二字能涵括得了的。

他们有了什么别扭?

还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元庆上了石阶,朝他们迎过来,手里托着一件李固的斗篷。

“王爷,淑人,咱们这就回去了吧?车已经备好了。”

李固点点头,又正经的纠正了一次元庆:“父皇下了旨,以后不要喊淑人,要称夫人了。”

元庆一怔,接着就笑得合不拢嘴,扑通跪下来,麻利的叩头:“恭喜王爷!恭喜夫人!”

李固笑着摇摇头,阿福说:“快起来——我现在两手空空,你就是叩了头我也没赏钱给你。”

元庆说:“夫人心地仁厚,待人好,我这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可不是图赏钱。”

李固点了下头,一本正经的说:“好,既你这么说,那回府开发赏钱,你这份就免了。”

他一向不大说笑,可见现在的心情极好,不然才不会和元庆就在云台里开起玩笑来。

元庆苦着脸说:“千万别呀!王爷,那我那话收回来行不行?”

李馨低声说了句:“那王兄与嫂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她转身离开,李固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正文 五十三 家事

阿福醒来时看着帐顶,一时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帐子上头,一片细碎的晕光。

她坐起身来,把头发朝后拢了拢。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外头有人应了一身:“夫人,辰时了。”

阿福只记得自己在回来的马车上睡着了,都不知道怎么进的府,怎么躺到床上的也都不知道。

居然已经辰时了,从昨天酉时睡到这时候——可真是睡了场大觉啊。

“啊,我这就起来。”

外面瑞云打起帐帘,小丫头捧水盆巾帕漱盂鱼贯进来。阿福低下头,身上的衣裳也换过了,细细的白绢质地,轻薄柔软。阿福用手指捻了一下,紫玫碰过衣裳来给她穿上。阿福张开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怪哉,住了这么多天的内府的地牢,非但没瘦,腰身真的胖出一圈儿来。

阿福有点奇怪的摸摸小肚子,摇了摇头。

紫玫端过捧盒,里面是各色折枝菊花:“夫人,戴枝花吧?”

阿福最不喜欢戴花,摇了摇头。

“戴一枝吧,添喜气呀。”

阿福在盒子里翻了一下,挑了一枝小的:“这个吧。”

紫玫替她将头发梳好,院子里有鸟儿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显得吵。阿福指了下窗子,瑞云会意的走过去把窗子推开。庭中的树叶已经全都成了金黄色,地下也密密的布了一层。瑞云轻声说:“王爷怕吵醒了夫人,所以没让人来扫叶子。”

“挺好的。”阿福觉得不扫去,虽然有点杂乱,可是深黄浅黄的叶子落在还透着青色的草叶上,显得那样斑斓热闹。

记得在山上的时候,一到这样的秋天,阿福就特别的高兴,一诺微那时候,差不多满山好吃的东西都熟了。阿福记得在她用裙子采一兜的野枣子野莓子,野莓子酸酸甜甜的,水特别多,野枣子就干干的,皮薄,核大,不怎么好吃,可是看见那熟的透了红红的累累的垂珠样,就忍不住想摘。兜了一兜回去,野莓子挤破了,汁染在裙子上,那是洗不掉的,一条裙子就这么废了,不过师傅也没训斥她,反而摸了一颗莓子也尝了,笑着说:甜。

阿福想的出神,李固的手缓缓的摸过来放在她腰间:“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想起在山上的时候,这个时候真是好季节。冬天的时候躲躲的积了柴,然后一下雪就不出门了,在屋里围着炭盆,我替师傅抄经文。炭盆里可以埋吃的,花生拉,芋头啦,红薯拉…用火钳夹出来,一剥皮,满屋都是香的。”

李固笑着说:“你若喜欢,咱们也到山上去住。”

阿福摇摇头:“我就是说说,你哪能出城。”

“怎么不能?我们在城外也有庄子,你喜欢的额话,明天我们就到庄子上去住。”

“当真?”阿福眼睛一亮。

雕栏玉砌是好,可对她来说,朴实的地方住着更安心更踏实。

“自然是,说起来从那庄子去你以前住过的离山也不远,约莫小半天就走到了,骑马更快。我跟你去爬山去,如何?”

李固说起爬山,也很向往的样子。阿福想了一下,前山一直到半山腰山路都算平缓,即使李固也能上得去,当即点头:“好!”

两个人携着手来到正堂之前,分左右坐下来。整王府的人,男女分开了整齐的站在院中,虽然黑压压的一片,可是严肃安静,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杨夫人站在最前头。阿福的目光缓缓扫视过面前的人群,有的面孔熟识,有的却从来没见过——

韦素在旁高高的道了一声:“给成王及夫人见礼。”

自杨夫人以下,所有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拜见王爷,拜见夫人,给夫人道喜——一叩首!”

阿福只能看见一院子的背脊,她有些不知所措。

“二叩首!”

人们又抬起头,又叩下去。

这是皇子夫人才有的地位和权势,阿福是淑人的时候…可没经历过这些。

“三叩首!”

李固轻轻拍抚她的手背,无声的安慰让她很快平静下来,朗声说:“免礼,都起来吧。”

杨夫人缓缓上前,深深裣衽屈膝:“夫人大喜。”

李固说:“就别多礼了,礼太多了,反而显得生分。”

杨夫人不赞同的说:“王爷,礼不可废。皇上已经下了旨,内府也已经正式将夫人的名字记入宗谱玉蝶,这可是整个王府的大事,自然不能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

要让杨夫人讲起道理来,她能讲上一天一夜都神采奕奕,李固忙说:“请韦詹事和杨夫人一起,按等将赏封开发了吧。还有,这个月都发双份月钱。”

下头的人纷纷露出欢容,齐齐的又说:“谢王爷赏,谢夫人赏!”

李固携了阿福的手站起来:“行了,前些时日都提心吊胆的,也难为大家,这也就算是压惊了吧。”

朝食已经摆在屋里,碗碟盆盏静静的搁满了一桌,晶莹的碧水色细瓷就像绿玉杯盏一样晶莹。乳母将李信也抱来了,几天没有见,这孩子看起来瘦了好些,圆润的小脸有了一点清秀的轮廓,穿着雪锦细绢的衣裳,外面是亮紫的比甲。眼睛湿湿的,又黑又亮,用一种迷茫的,委屈的神情看着阿福,似乎想朝她扑过来,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又止足不前。

阿福觉得心口有个地方,暖暖的,湿润的,渐渐膨胀发酵。

她蹲下身张开手,轻声喊:“阿信,来。”

“到嫂子这儿来。来啊,阿信。”

张氏把他放在地下,轻声说:“殿下,你看,嫂子不是回来了么?你不是整天要找哥哥找嫂子的吗?”

他慢慢迈了一步,摇摇晃晃的。

阿福朝他鼓励的笑一笑。

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一头扑进阿福的怀里,两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裳。他没出声,也没有哭,那水光莹然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阿福觉得心头酸酸的。

虽然说他不懂事,可是亲近的人忽然就消失了,那么多天见不到也没有消息。这让他有多不安…阿福从他的眼神中就能体会得到。

“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回来了,以后不会丢下你的,嗯?”阿福抱起来他轻声说:“明天我们去乡下住,好不好?乡下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们去爬山去。”

不知道他明白不明白爬山的意思,可是静静的看了阿福一会儿之后,他缓缓的点了头。

阿福抬起头,有人站在厅门外的回廊上。

穿深碧色绸衫的是她母亲朱氏,穿浅黄衣裳的是阿喜。

正文 五十三 家事 二

朱氏有些局促的一笑,她望着阿福的目光有点疑惑,神情也显得复杂。阿喜的目光直直的看着阿福,与她的视线一触,才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去。

“母亲和妹妹请坐,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朱氏捏着绸布手绢:“就是…听说了好消息,所以,来恭喜你…”

阿喜点头说:“是啊,恭喜姐姐,贺喜姐姐,总算是扶正了。”

阿福微微一笑:“用过饭了吗?一起吃些吧?”

朱氏忙说:“不用不用,我们已经吃过了。”

阿喜却在桌边大大方方坐了下来:“吃过了也可以再吃些、嗯,王爷和姐姐早上吃的这样好啊。”

李固除了客套一句,别的什么都没说,阿福抱着李信坐了下来:“母亲也做吧,喝完茶歇一会儿,有话咱们吃完了再说。”

李信睁着大眼睛看着朱氏,又看看阿喜。阿喜笑着伸手过来:“哟,这是小皇子吧,长的可真俊啊。”

她的手伸过来,李信一缩头,趴在阿福肩膀上,让她摸了个空。乳母张氏轻声说:“朱姑娘,殿下认生,请不要吓着他了。”

阿喜讪讪的缩回手去:“那是平日里见的人太少了。”

粥碗盛好,张氏想把李信接过去,这孩子像扭股糖似的缠在阿福身上不肯下来。阿福说:“没事儿,我来喂他好了。”

李固端起粥碗来,阿喜却又插了一句:“王爷这喝的是什么粥?”

杨夫人冷冷的看她一眼:“朱姑娘,前日里讲食不言寝不语,你这么快就忘了?”

阿喜有点发怵,低下头去。朱氏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阿福耐着性子把李信喂饱,然后才开始填自己的肚子。李固放下调羹,漱了口,又净了手。阿喜盯着他瞧,似乎是为这反腐讲究的排场着了迷一样。

杨夫人狠狠的横她,她只偏过头去,可是没过一刻又转过头来看。

要依着杨夫人的性子,这等轻狂骄纵的丫头就该先给一顿板子,打的老实了再说话。可是看着阿福,杨夫人也不好把非礼勿视这话说出口。

阿福不紧不慢,胃口好像一点儿也没受影响,吃了两个烧麦,几块菊花饼,还赞了句:“这饼做的真的花香满口,又甜又糯。”

紫玫笑着说:“这个王爷也爱吃,知道菊花开了,就吩咐做了这个,到了冬天的时候,雪粉梅花饼的味道比这更香甜呢。”

阿福一笑:“是么?那就等着梅花再开吧。”

用了饭移步到东厢房里,李固交待了一声,与韦素一起去了书斋,阿福逗弄着李信,抬起头说:“母亲坐,妹妹也坐吧。这些天我们不在家中,多有怠慢,母亲不要怪罪。”

朱氏忙说:“哪里…我们在王府里,好吃好喝好住的,下人也都客气,没有什么怠慢。嗯…你现下是夫人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全家也都跟着有光彩。”

阿福回想起这些天来的经历,一时心惊,一时又黯然。她轻轻叹了口气:“母亲是自己人,我也不必说那些虚的。在宫里这些天,我们险些了丢了命。就是现在,也不能说事情就已经太平安定了。母亲和妹妹,最好还是出城去,到庄子上住。咱们那个庄子也靠山,总比在城中…”

阿喜抢着说:“王府里又不缺我们两双筷子,我们和姐姐一处住着,也省着姐姐一个人孤单寂寞啊。”

阿福微笑:“明日我们也要离府出城,倘若妹妹喜欢住在王府,倒也可以慢慢住,顺带跟杨夫人学学规矩礼节,以免人来客往的,让人笑话我们寒门小户没规矩没教养。”

提起杨夫人,就让阿喜没话说了。

朱氏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已经皱成了一团。

阿福试探着问:“母亲可是缺盘缠?这倒是不用担心。”

朱氏摇头:“不是…每回来你都给东给西的,尺头儿锞子还有银钱都贴补了不少,家里现在宽裕着。”她看了一眼阿喜,抿了下嘴,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阿福啊…你现在身份不一样啊,你妹妹与刘家的事,你能不能让人说合说合,你妹妹总在家中住着也不是回事儿,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再说,少年夫妻哪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或是你,或是王爷出面一说,刘家肯定会给这个面子的吧…”

她话未说完,阿喜就蹭的站了起来:“什么?你…你胡说什么!”

阿福沉下脸来:“坐下!你这是和母亲说话的样子吗?”她唤张氏过来将李信抱开,可这孩子就是不肯走,张氏要硬抱,他就脸一皱嘴一撇,眼看就要大哭。

阿喜身上那种尖锐的戾气让朱氏也不由自主的朝一边欠了欠身,可是她并没有改说法:“阿喜年纪小不懂事,可嫁人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刘家也算殷实厚道的人家,刘家姑父也算得是有出息的…”

阿喜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刘家姑爷?他是谁的姑爷…哦,我倒忘了,他也曾经是你大女婿呢,怪不得你这样舍不得!”

这话说的太不堪了,阿福抱着李信便站了起来,喝斥她一声:“住嘴。”

朱氏忙的也跟着站起来。

阿喜看了看朱氏,又转头看阿福:“你,你们娘俩倒是心齐。怎么?心里没鬼干么怕我说?既然你觉得刘家小子是个好的,那你们娘俩再把他招进门来啊——”

朱氏脸色发青,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回事。阿福看他一眼,倒是懒得和她生气了。

“母亲,你们先回去吧,这事儿我记着办就是了。”

她感觉到什么,转头朝窗户那里看。

隔着半开的窗扇,阿福一眼看到了李固。他正在站在回廊上,神情有些茫然。

阿福心里微微一沉,无暇再理会朱家母女二人,转身朝外走。

李固站在那儿,他听到阿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