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点点头。也是,行宫的情形她们差不多两眼一抹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福把衣襟拢上,儿子又沉沉的睡了。杨夫人走过去推开了窗子,一丝风吹进来,帐幔微微晃动,阳光照在窗上,桌上,明晃晃的让人眼花。杨夫人没动桌上的点心,把早上预备好的糕饼拿出来,阿福吃了一块儿,喝了一点水。揽着儿子在榻上斜靠着养神,来的时候车子有些赶,阿福又久没出过门了,觉得骨头都颠的隐隐生疼。

她刚眯上眼,门忽然被推开了,杨夫人站起身来,进来那人穿着粉缎宫装,笑靥如花,招呼了一声:“杨夫人。”

杨夫人笑着行个礼:“三公主来了。”又转头说:“夫人,三公主来了。”

阿福要起来,李馨快步走到榻边按着她:“别起了,今天赶路很辛苦吧?你才刚出月子。”她低下头看阿福身畔的孩子,看的极入神,声音很轻:“真可爱…嫂子,他像你多些,不过额头和鼻子像我哥。”

阿福声音也低:“像我就成蒜头鼻啦,可不好看。”

“嫂子是福相,有什么不好的。”李馨小声开玩笑:“再说,我哥又看不见,你就是天仙也白搭嘛。”

阿福怔了一下,李馨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点不妥,笑着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直起身来。

“你瘦了些。”

“嗯…我住在后头枫溪阁,也是老房子了,一刮风听到屋顶房梁吱吱的响,真怕会塌下来。”

李馨找话题的功夫不是白给的,以前在太后跟前,不管真真假假,总是最得意最能讨好的一个,只要她肯,聊天是一件相当轻松愉快的事。

海兰跟着李馨过来的,与杨夫人别后重逢,两个人在门外轻声说话。杨夫人问她过的可习惯,海兰说:“还好。行宫这边人少,是非也少些…”海兰压低声音说:“就是,王美人和玉夫人…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少看少说。”杨夫人从海兰和海芳十岁进宫就一直将她们带在身边,要说不关心那是假的。可是宫中就是这样,跟了不同的主子,自己将来的路就由不得自己了。

海兰点点头。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杨夫人也没有多问她什么。

毕竟不是从前了。

李馨正和阿福聊的开心:“窗子后头有一片园子地,虽然说是杂草清过了,可是前天居然让我看到一株香瓜,结的小香瓜跟指肚那么大,青青的,我想等着它熟了摘下来吃,又怕先有地鼠来啃了去,也没有什么办法。”

阿福拍哄着儿子,小声说:“养猫。”

李馨点点头:“真的,我倒没想过。回来就让人找只猫来养。”

门外宫女传报:“玉夫人来了。”

正文 六十九 暑热三

通报时玉夫人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玉白色织锦宫装,容颜清减,仿佛弱不胜衣,走动间衣裙上的银色莲花纹若隐若现,那种清雅含蓄的风情仍如少女。头上也并没有梳繁复的宫髻,她往李馨身边一站,倒比李馨还显得清纯。

“玉夫人。”阿福站起身来,她只行半礼。

“见过夫人。”李馨也向她见了礼。

“啊,快别多礼,可别把孩子弄醒了。”玉夫人笑盈盈的走过来,也如李馨刚才一般俯身瞧孩子,不过她停顿的时间比李馨要长,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目光有些移不开似的:“他可真漂亮。”

玉夫人自己不久前曾经失去一个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她看着新生的婴儿,心情格外与别人不同。

阿福一想到这位绮年玉貌的玉夫人和李馨相差不到两岁,而已经是自己儿子的祖母辈,心里就觉得一阵膈应,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阿福说:“夫人请坐,劳您来探望实在不敢当。”

“这是皇上的头一个孙子啊,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一提到时局,屋里闷下来。阿福拍着儿子,偶一抬头,玉夫人正转身吩咐她的宫女事情,李馨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些…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李馨拨了一只香蕉递过来,阿福接了,她想告诉自己刚才是看错。

不过…

阿福咬了一口香蕉,发觉看起来黄熟的黄蕉根本还生着,满嘴都是涩味。

“院子里花开的极好,咱们出去说话吧,省的在屋里扰了小世子安睡。”

阿福将襁褓拢了下,杨夫人过来看护,阿福便站了起来。

庭院里的树下有石桌石椅,虽然是暑天,还是体贴的垫了锦垫。李馨摆摆手:“我不用那个,坐的怪热的。嫂子你还是垫着吧,刚出月子,还是当心些好。”

玉夫人那身衣裳到了阳光下更显得光华灿烂,晶莹皎洁有如水晶,衣袂飘飘,就是丹青妙手也绘不出这时候她的美。

阿福遥遥望着,太阳正好,她只觉得心中微微发冷。

玉夫人的美貌绝对可以倾国倾城,毫不夸张。

只是,让人觉得,很难捉摸,很难接近。

李馨问阿福:“怎么没寻个奶娘照料世子?你自己奶孩子?”

阿福点点头:“外面乱过,好的奶娘不好寻,寻来的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自己带着,也亲近。”

李馨点头说:“虽然不太合体统,不过现在确实不比平常时候。”顿了一下,李馨问:“你们什么时候搬回京城?”

“在城外住的习惯了,我都没想过想回去。住山边很好,早上可以听到各种鸟儿啼鸣,山间的晨雾被吹来吹去的,太阳都升起来了还不散…”

李馨露出怀念的表情:“是啊…那里可真安静。”

阿福趁机说:“你也搬回来吧,跟皇上说一声,咱们住一起不好么?你不是也和你哥最合得来?住山庄里可有多舒服自在,还有你弟弟你侄子陪着你——将来就算要嫁人,选择上也自由得多不是?”

她是真的希望李馨回来,可李馨出了一会儿神,还是对阿福摇了摇头。

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四下里静悄悄的,庭院里长着的不知是棵什么树,枝叶间开着细小的花朵,静静的落下来,在地下铺了一层。

外面又有人通报:“王美人来了。”

阿福有些紧张,身体坐直了一些。

李馨同情的看了阿福一眼,小声说:“你今天清静不了,谁让我这侄子这样招人爱呢?”

阿福紧张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

王美人…这个王美人…

阿福曾经为她担心了许久,可是再次见到她之后,阿福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重逢的喜悦。

在山上的师傅,和现在的王美人,明明是同一个人,但是阿福却觉得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王美人穿着一身亮紫色宫装,这种颜色异常浓艳,一般人穿这颜色若是弄不好,会像是臃肿俗艳的大茄子一样。

可是王美人却压得住这颜色,整个人款款走来,仿佛行宫远近盛开的大丛大丛的杜鹃花,茂盛,艳丽,举止娴静,风貌楚楚。只这样,一点都看不出她比玉夫人大了好些岁,阿福曾经揣测过她该是三十上下的人了,或许还要更大一些,可是这样看,就与李馨阿福她们同样,仍然是在最好的岁月年华。

和她一比,玉夫人的那种倾城之貌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显得脆弱虚浮起来,就算五官更精致,可是风韵这东西真玄妙,形容不出,却感觉分明。王美人的丰姿就像扑天匝地盛开的杜鹃花,让那个人情不自禁的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

阿福定定神,站了起来,与王美人相互见了半礼,王美人又向玉夫人见了礼,玉夫人笑盈盈的招呼:“王姐姐也来了?快坐吧,今天的茶好,姐姐可是来的巧了。”

王美人微微一笑:“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她的话乍听没什么,细品却像是另有一种意味。她坐下来,宫女跪着替她理好裙摆。

阿福越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王美人问:“王爷与信殿下都不在?”

阿福应了句:“皇上留下他和王爷,现在都在前殿。”

“哦,想是皇上想念他们了,要多说会话。”王美人微微一笑:“小世子呢?”

“睡了,让人抱出来给您看看吧。”

“让他好好睡吧,小孩子睡的香才长的好。”

阿福答话答的小心,比对着玉夫人时还要谨慎。

也许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王美人,比玉夫人还要危险的多。

这不用讲什么理由,就是直觉。

王美人端起茶来,浅浅的挨到唇边,似是喝了,不过杯中的茶并不见少。

只是一点浅浅的红痕留在杯子边上。

阿福忽然想起从前。

在山上的时候,她服侍着那个安静的女子。

在山上的她,唇上是不用胭脂的,所以杯上自然不会留下印痕。

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这种各自揣着心机装和睦的日子,别说阿福过不来,就是作为旁观者,她也觉得身上发寒心中发冷。

无论是华贵的皇宫,还是这古旧的东苑里,后宫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看着李馨脸上明艳的笑容,阿福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就是她的选择。

时时刻刻,天天年年,不能松懈,不能解脱。

正文 七十 旧事一(290票加更)

阿福有些后悔,怎么也该先打听一下行宫的情形再过来。现在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是谁知道这一位美人一位夫人之间到底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阿福托辞说要回屋看孩子,李馨也跟着站起来:“这孩子我真是喜欢,怎么看也不够。嫂子,不如你们多住几天吧?”

阿福只说:“上了年纪的人常说,小孩子不要轻易换地方住。”

“啊,真可惜。”李馨似有所指的说:“行宫太冷清了,嫂子,我觉得父皇也一定很想我哥和阿信,说不定会留你们住下的。”

阿福在大太阳下居然打个寒战,这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住这里?阿福顿时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啊,我也只是说说。”李馨看她脸色不对,急忙解释:“我哥已经开府了,就算父皇想他,也不是不方便见面,不会留他在宫中住的。不过,阿信…”

阿福定定神,知道李馨说的有道理。

当时把李馨交给他们照顾,并没有什么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李信若不跟他们走,在后宫中只怕不明不白的就夭折了。

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皇帝的儿子死的死丢的丢,居然只剩下眼前这两个,一大一小。

大的眼睛还不便,小的…

阿福觉得有些揪心,要把李馨送回这吃人的宫廷里来,她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里有谁真心疼爱他?能够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滴水不漏的保护他?只怕皇帝越看重他,他越危险。

两人进了屋,小月亮李誉恰好又该换尿布了。

阿福喂他奶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瞅阿福。

李馨轻轻捏着他的小手玩:“真软啊,好像没骨头。”

杨夫人说:“小孩子嘛,都这样儿的。到百天之后,就会硬实多了。”

阿福轻声问:“王美人…你知道多少啊?”

李馨声音也轻:“宫里人的说法是,他天景十五年就应选进宫了——”

“天景十五年?”诧异的是杨夫人。

阿福转头看她,杨夫人忙告罪,阿福问:“十五年有什么不同?”

“也没有什么。”杨夫人说:“不过…先头韦皇后,也是那年应选进宫的。”

阿福怔了一下。

李馨说:“我也听说过,这么说来,王美人实在是…比现在后宫里的美人夫人们都…”

阿福知道她想说什么,王美人论起来只怕比那些人资历都老。像后来的有地位的宣夫人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她们…

阿福难以相信,王美人和李固的母亲竟然是同年进宫的人?那风情万种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已经半老徐娘了。

阿福有点出神,要是李固的母后还在,是不是,也是这样年轻漂亮啊?孙子都有了,可肌肤是光洁晶莹,眉目如画,有如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是,她既然进了宫,阿福又怎么会在宫外见到她呢?她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离山上?在阿福遇到她之前,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与阿福分离之后,她又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馨看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杨夫人,您认识她吗?按说,她要那么早就进了宫,您该见过吧?”

杨夫人摇摇头:“我当时不过是普通宫人,待选进宫的良家子和官宦之女们见的并不多。后来我到韦皇后身边伺候…可我的确从未见过这位王美人。”

李馨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真奇怪,应该有人知道的…”

是的,但是知道的人,也许早不在了,也许就在年前的动乱中死去了。

现在行宫的人,多半对以前的掌故不清楚。

静了一下,李馨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的说:“我听到他咽奶的咕咚声了,吃的真带劲儿。”

“嗯,男孩子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