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阿福正在梳妆,菱花镜被李信拿在手里把玩,小世子李誉趴在炕上,光着屁股裹着白菱红里儿的肚兜,口水滴答答。

刘润觉得有点悬着的心,慢慢就沉了下来,隔着纱帘说:“给夫人请安,给信殿下,誉世子请安。”

阿福放下梳子站起来:“你好了么?下这么大雨,湿气重,这会儿不该过来。”

刘润说:“不用掀起帘子了,别过了病气。我就是来谢谢夫人,也没别的事。”

李信抓着那面小镜子,隔着帘子好奇的瞅他,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有一种泉水似的干净透彻。

“你病了?”他问。

刘润微笑着说:“是啊,昨天夜里病了,今天好的差不多了。”

李信小脸儿一本正经:“病了,要吃药。”顿了一下:“吃药才是好孩子。”

阿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孩子自己生病吃过一回药,苦口二字可算是牢牢记住了,现在好不容易轮到别人吃药,自然得显摆一下。这倒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纯粹是孩子气。

雨下的人发闷,没休没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屋里到处都是一团湿气,抓起被子都觉得有点潮腻。衣裳也不挺括,软软的塌着。阿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李信,望着窗外的雨幕,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腐化了。下雨天有很多不便,收不到信就是其中一样。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李信不能出去玩,在屋里面有些不耐烦。阿福讲了一个大灰狼与小羊的故事给他听,二丫和唐柱却想了办法,拿了一个小皮球来,搬开桌椅,陪着李信在西屋里玩,只听着那边屋里笑声不断,李信显然玩的极是开心。

孩子是得有同龄玩伴才成,不然弄的一板一眼跟小大人一样——虽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孩子就该更多的享受童趣。该玩时玩,该笑时笑。等他长大了再回想起小时候,也许会觉得这时候傻乎乎的,但更可能会心一笑。

儿子吃的又白又胖,脸粉嘟嘟的,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在睡睡睡,有五分之一的时间醒着,用来吃喝拉撒——

这会可是真正的无忧无虑啊。

真希望他永远这样的幸福无忧下去。

阿福尽力的张开双臂,要将他抱的更稳当。

她希望自己能更有力,能保护他,不受任何风雨。

不知李固在城里怎么样了——这样大的雨,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京城的排水不大行,雨大,说不定地势低洼的地方会积水,会被淹。这么一来,李固只怕又要忙着这事情了。

希望他也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

阿福写了一封短信,压在案头。

她只是习惯了,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下来。

但是今天却无法将信送走了。

不知道雨何时会停。

杨夫人来了,逗了一下李信,又过阿福这屋来。

“夫人来了?快坐。瑞云,倒茶来。”

杨夫人只回了几件小事。两个人低声聊天,下雨天人都闲着,阿福顺口说起:“韦素也不知道在城中做什么,想必也忙。”

杨夫人点点头:“咱们闲着不怕,外面男人都是做正经事的,他们忙才好,闲着反倒不好。”

这话很简单,可是道理中肯。

“夫人不必担心,王爷老成,韦素又机警,就算忙,也一定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对了,刘润怎么样?我听说退烧了。”

“是啊,一早还来请过安,看着还好,不过脸色有点…”

“我吩咐厨房给他做些补养的东西吃。还有,那个婉秋这几天倒是安安分分的样子,缩在屋里都没出来,都没和送饭的小丫头多说话。”

瑞云问:“她本份不好吗?”

二丫头正在外间学着绕线,仔细听着屋里大人说话。虽然她不是都懂,可是她记心好,一句句都记下来。

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反正都是有用的。

杨夫人微微皱起眉头:“我倒情愿她是个轻狂角色,这么能忍,倒教人更不放心。”

阿福明白杨夫人的意思。

轻狂浅薄的,反而好应付。

能忍,会忍的人…忍耐可以积蓄智慧,力量…还有怨憎。

雨势到了傍晚时才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云层似乎破了个口子,有些黄色的光亮透下来,院里,墙上,都给照的有些茶黄色。窗上糊的纱绢看起来有些晶莹的浅金色。

刘润喝了口茶,把那扎包好的信笺取出来。

里面信件不多,不到十封的样子。

这是至关紧要的东西,他展开一封信,逐字逐句的认真阅读。

写信的也是个女子,笔迹柔软,字却不怎么工整,语句也不怎么通顺,就可算是大白话,看来这人该没读过什么书。

四妹一向可好?许久没有你的音讯,也不知这信能不能交到你手上。我自从生了锦儿之后,也很少出去走动。你若得闲就来探我…京城最近很不太平,宫里头也一样。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这信下面也没有什么日期,看纸色墨色,这信起码得超过五年了,说不定已经超过了十年。

刘润再朝下翻,还有一封是尼庵主持的请柬,邀请去听法会。

刘润拿不准,这些信是特别重要还是特别不重要。按说,如果是至关紧要的,一般会看过就烧掉,不会留存。这些信也许真是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写在上头,所以才随便收着,最后还落到阿福手中。

但如果信件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呢?

刘润再朝下看,还有两张记着账的短笺,看起来只是又买了多少米,支了多少钱,还有柴与油盐…

他把所有的信都看了,没找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

刘润说不上来心里的失落是因为什么。

是没找到王美人的把柄,还是…

他有些困惑,屋里那晕黄的光,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在这样的黄昏,好像许多积年的旧的记忆悄悄开了闸门。

他承认,他是想在这里找到更多关于当年宫变的线索。

家中那场大变,其实现在想来,也许早就有了预兆。父亲皱起的眉头,母亲的忧虑…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危险气息。

韦皇后到底生的什么病?他后来偷偷查过所有当时的医案簿记,但是却找不到当时事情的任何线索。当时的人,不是消失不见,就是对此事懵懂隔膜,没有什么地方能打探——自然,有的人一定知道。

太后…皇帝,还有…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一个皇后死了,许多人家在那时获罪,掩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天哲宫变。那场宫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黑暗,血腥,死亡,疑问…

刘润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他推开窗子,外面的雨更小了,天空亮的异常。

他回过头来,看着桌上那一迭纸。天光照进屋来,正照在那堆看起来杂乱的纸笺上。

不!不对!

王美人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做事情说话,应该都是极为周密滴水不漏的。

这些信,还有笺纸放的如此杂乱…这不是她的性格。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

只是,他还没有发现,被他给忽略过去了。

刘润坐下来,把那些信笺一张张平整放好,又开始审视其他东西。

首饰盒子是普通的黑木盒子,包着镏金角,上面还有嵌的玉石山水花纹扣,是个很精致,但并不是特别昂贵的盒子,一般富户人家的女眷用来装首饰就会用这样的盒子。

刘润极小心的,缓缓将盒子打开。

正文 七十五 雨 三

很好。到处都没有。

首饰盒并没有夹层,盒子里只是几样普通的簪钗之类。

画轴也只是普通画轴,木刻经卷中,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

正常的刘润只觉得全力一拳打出去却只砸着了空气,那种失落和沮丧的感觉让人只想吐血。

明明不该这样正常。

明明知道这些东西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可是偏偏就是找不着!

找不出来,不知底细,就拿不到主动权,处处被动受制。

明明知道对方的要害就在这里,可是你偏偏看不出,找不到!

他几天别的什么事都没做,就翻来覆去研究这些东西,几乎快把那木经画轴拆散拆碎了,那几封书信,连账单,都横读竖读斜读,对着光看,在火上烤,要不是怕浸坏,只怕也要拿水也浸一浸。

结果一无所获。

阿福也很意外:“没有发现?”

这不可能。

如果有人能看出那些东西的重要和关键,那一定是刘润。

刘润有些低落,勉强笑笑:“也许——是我们猜错了,那些东西并不要紧。”

这句话一说,无疑是承认他们一开始就完全猜错了方向,事情又陷入了一团迷雾中,没半点头绪。

“可是除了那些,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阿福坐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把东西拿来,我再看看。”

刘润点点头,虽然他已经查的那样仔细,不过这些东西是阿福当时亲手收起装好的,也许她…能看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即使是一线希望,刘润也不会错过。

连箱子一起,刘润把所有东西都拿了过来。

“全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阿福笑笑:“我可记不那么清楚了,依稀就是这些东西。”她一样样拿起来看,还从账单里挑出一张:“这个还是我抄的呢。”

刘润说:“是么?”

“嗯,师傅…嗯,就是王美人,她没空的时候,这些算帐什么的事情我就会帮着做。盐钱柴米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怎么认真过问。”

刘润在她旁边慢慢打开一轴画:“这画你当时为什么要特意收起呢?”

阿福一笑:“我是不懂书画的,只是看画轴像旧的,旧画嘛,多半是值钱的,所以理当好好收起来。对了,你已经看过画轴了吗?”

要是藏东西,画轴里面最有可能了。

“没有。”刘润低声说:“什么也没有。”

阿福叹口气:“我和她一起待的时间不算短,可是我从来没了解过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乍一看,她像是个心如古井的修行人,不过…现在自然知道了她不是的。所以,我觉得我们没猜错,这些东西里面,应该有对她很重要的事物。也许哪样东西,就是什么信物。或许…”阿福顿了一下:“刘润,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次不同往常。以前你从没这样焦虑过,更不用说——还生那样的热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屋里很静,阿福几乎屏着气。内室里李誉在摇床中睡的很踏实,山风吹着窗上的竹帘,帘杆轻轻敲在窗棂上,叮叮,叮叮。

“我…”

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出声,刘润笑了,虽然笑意显得很苦涩。

“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家里的事情,其实记得不他清楚。”刘润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家中是世代行医的,从祖父起就在太医院中任职…父亲医术是极好的,所以,后来韦氏入宫,先封美人,有孕后晋为皇后…我父亲便负责为皇后诊脉问案,调理身体。”

阿福的手紧紧抓住了裙摆。

虽然她猜测过刘润到底是什么来历,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与皇宫的纠缠这样深。还有,与李固的母亲,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可是,后来,后来呢?”

刘润还在笑,可是那笑容让人心里酸涩压抑。

“后来韦皇后不明不白的中了毒,身体一日日虚弱,生下固皇子到半岁时被发现是天生眼盲——父亲那时还没事,虽然皇上大怒,但并未降罪。父亲为了这件事情殚精竭虑,有一天,我好像听到父亲说,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他说的办法,是能挽救韦皇后的性命,还是能令固皇子复明。可是没过几天风云突变,我父亲被锁拿问罪,后来…腰斩弃市。我母亲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头。我被父亲早年曾经救过的一个人带走。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人操纵了这一切,暗下毒手,又陷害我父亲,令我家破人亡…”刘润停下来,看着阿福脸色惨白的样子,似乎那曾经发生的惨事都是她的切身之痛一样,本来冷凄凄的心底,像是吹进一股暖暖的熏风,低声说:“没事的。就算在这儿查不出来,我们总有回京城的一日,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的声音还像少年一样清脆,阿福觉得心里紧紧的揪着,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

他是因为家遭惨变,才净身入宫。还是为了查出真相而甘愿自残身体做了宦官,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就算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知道仇人是谁,他这一生,也绝不可能完满幸福了。

有的时候,人们常会抱怨命运不公,自己的遭际凄惨之极。可是阿福却觉得,自己除了捱过冻受过穷,其实没有经受过什么磨难。可是刘润,还有,李固…他们都背负了永久性的创伤,身体的残缺带来的苦痛如影相随,永不能磨灭。

“扯的远了。”刘润指着桌上的东西:“这些…要不就先收起来吧。”

阿福也明白,刘润精细谨慎远远超过她,他对哦找不出什么来,她也不会比他强。

“也好…欲速则不达。”阿福安慰刘润,也是宽慰自己:“人有时候找东西,越急就越找不到。可是有时候你不找了,它又自己蹦出来了。”

瑞云带着二丫在门外廊下教她做针线,一边也是替阿福守着门。

虽然屋里两人在商量什么她不知道,可是一定是要紧的不能给别人打扰更不能给别人听见的事。

二丫却有些好奇,总想着能不能听到屋里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