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怔了一下,宫女又接着禀报:“五公主来了。”

如果这还不算意外,那么第三声实在让人意外了:“成王爷来了。”

李固来了?

阿福站了起来,李固已经走了进来,五公主和那位萧驸马跟在后头。

“你怎么来了?”

“正好来父皇这里回件事,才听说你们也在。”

李固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点了两下。

哪有这么巧就这会儿来了,肯定是听着她往东苑来的消息才急忙找个理由赶过来的吧?

阿福和李固站一块儿,那一边,五公主的眼睛似乎有点灵活的过头,眼风总朝那位萧驸马那里瞟啊瞟的。

他今天穿着一件宝蓝长衫,头巾上缀着白玉,未语先笑,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嗯,要形容起来,就是脉脉含情,说实在的,很像个风流才子一样,驸马这名头绝对当得起。

阿福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

李固是这里最大的,其他人都向他见过礼,五公主见了李固收敛了几分刚才那种轻狂架势,看来对这位长兄还是很敬畏的。

“饭就摆这儿吧,正好一块儿。”

李馨说:“那倒挺好,我听说今天中午有好汤。”

五公主踌躇了下,低声说:“我…我回去和娘一起。”

李固点头:“那你去吧。”

宦官们鱼贯而入,将桌案一一摆上,揭开碗盖,阿福坐车来的东苑,一路上颠的也没有胃口。那汤里有一股荷叶清香,倒是让人觉得有食欲。

李馨尝了一口,赞了句:“嗯,汤不错。哥,你尝尝,嫂子也尝尝。”

阿福心里全进事儿,服侍李固吃了,自己用汤泡了半碗饭。等李馨和萧元走了,门一关,李固便问:“父皇说什么了?”

阿福就笑了:“皇上没为难我,对儿子也挺亲近的。早上家来人传旨的时候我还有些慌,不知道为什么事召我过来。见着皇上,也只说多日没见挺想的,别的一句没提。”

李固放下心事,握着她的手郑重的叮嘱:“父皇若要说什么,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反正我自己和父皇也是这样说的。妾我是不会纳的。”

阿福靠过头,头枕在他胸口,轻轻的嗯一声:“我知道了。”

李固想起什么事,笑了笑:“上次我便和父皇说过,父皇不知道听了什么传言,问我是不是…”

“是什么?”阿福有点紧张,可是她越追问李固越是笑,有点忸怩的不说。

皇帝屏退左右,问他是不是身有难言隐疾,李固当时张口结舌,这种事…

“皇上真这么问?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断然否认了。再说,我要是有…那个,咱们儿子哪来的!”李固不轻不重的在她腰上扭了下,阿福也顾不上计较:“那皇上又说什么没有?”

李固别扭了一下:“皇上没说什么。”

可是当时父皇的语气…明显就是不肯信他的话。

算了,管他怎么想呢。

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好,那种面子…也无所谓。

反正当时也没旁人在,这种谣言也传不开。

“你刚才怎么和五公主他们一起进来的?”

李固解开领子透气:“在外头遇着,五公主当时和萧驸马在一块儿。”

他们在一块儿?

阿福心里犯嘀咕,李固的手在她背上画圈圈,画了会儿发觉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三公主这婚结的不妥…”阿福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过去的经历打在身上的印记太深了,一不留神就喊回旧称呼:“那位萧驸马是什么来历,你查过么?”

“说是謇州人,祖父做过一任郡守,自己是年前来的京城,在礼部任个小使,动乱的时候随着一起逃出城来,在东苑又做了提事。”

李固显然是派人查过了,他对李馨的事很是关切。

“提到他的人都赞不绝口,看起来是个极会做事处世的人。就算是平时,没经过这么一次变故,阿馨要寻驸马,只怕也不好寻着更出色的。”

阿福犹豫了下,高英杰的事,李固不知道。

其实…其实也不算有什么事,只是阿福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还有,高英杰离开时,李馨那种眼神。

她就是忘不掉。

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李馨…她心里喜欢的人应该是高英杰。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嫁给萧元呢?如果她实在不肯,皇帝也不会勉强她的。高英杰也是世家出身,人品出众又文武双全,李馨也不是没机会嫁给他…

她想不明白,也没谁可以商量。

李固赶了远路过来,躺了下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小李誉睡在里侧,李固睡在外侧。阿福看着他们父子俩恬静的睡颜,只觉得这帐子里的小小天地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外面隐约有人声,阿福动作极轻的下床出来,瑞云正在和一个宫女说话:“我说了,王爷和夫人歇下了,你不要再纠缠,快走吧。”

“瑞云姑娘,求求你通融一下,我真是有要事要见成王夫人。”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五

“淑秀?”

瑞云怔了下回头看,洪淑秀绕过她,扑通跪在阿福面前:“阿福姐,你救救我吧!别让内府的人把我捉去,我也不想殉葬…”

紫玫狠狠瞪了瑞云一眼:“你怎么当差的?就让她这么进来了?还不叫人来把她拖走?”

“别!”洪淑秀扯住了阿福的裙角,以头撞地,涕泪齐下:“阿福姐,你念在咱们一起进宫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阿福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宫中自有定规,玉夫人去了,她身边亲近的宫女太监如果有吩咐放出去的,那自然好。可是玉夫人是横死的,宫里默定成规,近身的人一律是要殉了的。

没等阿福说话,远远的有一个穿灰衣的内监快步跑了来:“快把她拖走。”

他身后的人上来拉扯洪淑秀,掰开她扯着阿福的手,阿福只觉得她的哭声像刀子一阳扎的自己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她的哭声惊到,屋里头李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灰袍的人上来给阿福打躬请安:“夫人恕罪,是小的们办事不周让这宫女逃了过来,惊扰了王爷和夫人。”

儿子哭的很大声,瑞云进屋去将他抱了出来。阿福接过儿子,只见他的小脸儿涨的通红,一脑门汗,心疼之极。

刘润插了一句:“这不是姚内官么?”

那人看到刘润也有些意外:“刘润?你怎么在这儿?”他恍然,点头说:“我记起来了,你跟了成王爷。”

刘润和他寒暄了两句,转头看了一眼阿福,对姚内官说:“这个宫女就留下吧。”

洪淑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先看了看阿福,目光又转到姚内官身上,那种惶恐有如狼爪下的兔子。

姚内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

刘润一笑:“我们王府和庄子上人手都不够,你把她名字销了,人我们直接带走就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对了,多年不见,不知道涂夫人还好吗?”

姚内官脸色很不自然,不过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常:“也好。”他打个手势,那两个人放开洪淑秀。他又朝阿福告个罪,才匆匆离去。那身灰衣隐入回廊的阴影中,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全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了瘟神一般。

就算紫玫这样曾经有头有脸有见识的大宫女,见着那身灰袍,也是不寒而栗。

别说奴才,就算那些良人,美人,甚至夫人们,见着内府的人,也无不客客气气的惟恐得罪了他们。

阿福是想救淑秀的,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刘润和她的默契最好,只要一个颜色就能明白她想什么,干净利落就把事情办了。

说来也奇怪,洪淑秀不喊了,内府人走了,李誉也老实下来,小手紧紧揪着阿福的领子,一双眼骨碌碌的四处看。

紫玫走过去,把瘫在地上的淑秀扶了起来:“快别哭了,你刚才把小世子都惊着了。”

淑秀脸上头上身上都是一团乱,紫玫带她下去梳洗,刘润随着她进了屋。

“那姚内官…”

“以前在德福宫的旧识了。”

阿福怔了一下,有些不大明白。太后和皇帝不一路,太后宫的旧人,现在怎么会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头?可是随即她就想到一个可能,刘润冲她微微一笑:“你明白了?”

阿福点点头。

刘润低声解释:“太后与王滨宫变的时候,他不但先一步向皇上报讯,后来还立了些旁的功劳。”

“你刚才说的涂夫人又是?”

“涂夫人原来也是德福宫的管事夫人,但因为一件旧事被太后打了板子赶出去,还是我救了她一命。”他顿了一下,说:“涂夫人是姚内官的干娘,和他的情分与旁人不同。涂夫人离宫之后,他应该还在奉养接济。”

阿福点点头。

宫里的人事异常复杂,关系错综盘结。阿福看着刘润淡然的神情…

刘润要不是个宦官,该有多好。

他有本事,有谋略。若他不是幼年就遭了不幸,以他的本事人品…一定非池中物。

“留下她,不要紧吧?”

“她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刘润一笑:“你就是心软一点,不过她留下来当然有用处。”

紫玫领着洪淑秀进来。她换了身衣裳,头发编成辫子,也洗过了脸,进来之后先给阿福磕头。

“别谢我。”阿福指指刘润:“你还是谢他吧。”

淑秀又转身朝刘润屈膝行礼:“多谢…”

“不用多礼。”刘润挥了下手,紫玫转身出去,顺手将门合上。

“以后宫里就没你这号人了,你跟着我们夫人,日子自然好过。”

“是。”

她只应了一声,站在那里垂着头不动。她已经长开了,身量比先前高,虽然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却仍然显得行止有度,再也没有刚进宫时那种慌乱无措。

“可你也要说说看,你对我们,有什么用处?”

这话问的极不客气,但是淑秀似乎并不意外,也不显得紧张害怕。

她低声说:“我以前跟着玉夫人,就对玉夫人忠心。以后跟着成王夫人,夫人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奉夫人为主,绝无二意。”

“有些话,说过,听过,倒不用太在意,将来怎么样,还要慢慢看着。”

淑秀应了一声:“是。”

他们该都没有二十岁,可是说话行事,都这样老道深沉。

言外有言,话里有话。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去。

儿子小脸儿白嫩嫩的,和阿福目光相对,朝母亲露出一个笑容来,眼睛眯着,张开的小嘴里一颗牙也没有,那么可爱。

每个人都曾经是母亲怀中无忧无虑的孩子。

每个人都不是自己要变成现在的模样。

到底是谁改变了人们,不复当初的单纯。

这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她转头从窗口望出去,夏日浓荫长,绿影森森,一眼望不到尽头。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六

李固将阿福母子俩送回庄子,自己第二天还要赶回京城去。

“你别太心急,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事情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你非得把自己累倒了才肯歇歇吗?”

李固逐个揉捏她的手指头,似乎这是个极有趣的游戏。晚上一起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他还捏过她的脚指头,就像顽童发现新奇的玩具,乐此不疲。

“我知道。忙过一阵我就回来。有些事不抓紧些不行,现在若疏忽了,到冬天的时候,有人冻死,饿死…那样我心里不会踏实。”

阿福点点头。

李固能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是好事。

阿福也反过去捏他的手指,已经做了父母亲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乐呵呵的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天没亮李固就已经动身,赶早上路天气凉爽。太阳一升起来,就算是坐车赶路也让人吃不消。夏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太阳一升起来,树叶花草全都耷拉下脑袋,草叶上能看到露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

阿福送走了李固,自己再也睡不着了,瑞云进来打起帘子,轻声说:“淑秀一早也过来了,让她进来服侍么?”

若是在王府里,可没有这种事。哪个丫头想到王爷夫人近前服侍可不是自己想来就来的,更何况这个丫头才刚刚进来一天,根底脾性都不知道。不过瑞云知道,当初阿福和姜杏儿,陈慧珍,还有这个洪淑秀,是一起进的宫,关系到底不一样,要不然昨天也不必冒着风险把她留下来。

阿福怔了一下,说:“让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