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继续摇头:“那哪能行?紫玫管着首饰衣裳,瑞云要做贴身服侍的这些事情,再加上小世子要照料,两个人都忙的很,早起晚睡的,你这个当主子的就忍心啊?”

阿福有些惭愧。

这倒也是,天天紫玫和瑞云都忙的跟陀螺一样。紫玫要是嫁人,就算还留下来伺候,那又要顾这头又要顾自己丈夫,只会更忙了。虽然有一个淑秀,能帮的也有限。

她是节俭惯了的,不喜欢太多人在眼前,也不喜欢奢华,不喜欢排场。可是屋子大,事情多,还有孩子…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人手自然不够。

“我再看吧…”杨夫人也有点犯愁。

原来王府是不愁人手匮乏的,但是经过一场动乱——

“紫玫看上的人,是谁啊?”阿福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近了问:“夫人你悄悄告诉我,我绝不拿去取笑她。”

杨夫人一笑:“哟,她天天的在夫人眼皮底下转悠,您都没看出来,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阿福的腮微微鼓起来,看起来稚气十足,哪里像是一位贵妇人。

杨夫人捂着嘴笑,笑够了,喝口水,才说:“她能见着多少人啊,夫人连这个也想不出来?”

阿福仔细琢磨:“难道是门房上的?还是侍卫?”

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注意过,紫玫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啊!瞒的密不透风的,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嘛。

合起花名册,杨夫人看一眼外头:“朱爷再躺下去,可就要真生病了。”杨夫人低声说:“王爷写了封信给闻大人请他查这件事,武姑娘八成已经觉得不妙,想脱身了。不过她背后的人没信儿传来,她也不敢有什么妄动。”

阿福叹口气:“武家姑娘…我们以前也是见过的,怎知道她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嗯,她已经不是夫人认识的那个武‘姑娘’了。”杨夫人在姑娘二字上加了重音。

阿福怔了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回过神来:“什么?”

“她眉头已散,虽然总是低眉顺眼,可是妇人风情那是掩不住的。”杨夫人在宫中太久太久,这些事情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就算她没有祸心,这门亲事也不能结。就算朱爷不想娶高门富家之女,也绝对要挑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吧?这位武姑娘…哼。”

阿福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刺麻似的难受起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夫人别想这事了,虽然是从朱爷身上入手,可还是冲着王爷来的。咱们不用多管。”杨夫人柔声安慰:“夫人不想见她,就早些让人打发她走吧,省的看了碍眼烦心。”

不止是碍眼烦心的问题吧?

阿福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望。

见到武姑娘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朱平贵的婚事有了着落,阿福替他高兴。有了儿媳妇,朱氏以后也可以轻松不少,朱平贵再重新把买卖做起来,或者,李固替他安排件别的差事做,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呢?

以为是迎来了久别的故人,可是,却发现不过又是一次欺骗。

正文 八十 治标 二

“夫人,夫人…”

阿福回过神,杨夫人便说:“夫人经的事少,心肠软。以后再遇着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想来就不会随便相信,随便心软了。”

是的,人们的心肠总是越来越刚硬。有的时候年轻的人觉得那些成年人冷酷麻木的不可思议。成年人,也是由年轻人经历过去的,年轻人的羞涩,善良,天真…这些品质成年人也都曾经有过。

可是孩子终究要经历成长,柔软的心在一次次伤害中变的刚硬起来。

杨夫人看着阿福,她在想,当初…她如果嫁了人,那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其实当年刚一进宫,我胆子又小,人又木讷,学宫规的时候,别人总比我学得快。可是到头来,长的漂亮的,心灵手巧的,都给发落到荒僻的宫院和其他的地方,那可是一辈子也见不着皇上面的…越是漂亮,就越遭排挤,日子过的越不好。说起来,女子生的好,就是种过错。”

阿福说:“真看不出…夫人哪里会木讷呢?”

杨夫人握着她的手,微微笑。她的笑容显得有一丝惆怅。

“多挨几次竹板,就知道手该怎么放。被掌嘴之后,就得学会什么时候张嘴什么时候说话。”杨夫人摇摇头:“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过来的,一晃眼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福听出她话里的沧桑,想起自己刚进宫时的茫然惶恐,竟然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十年,几十年似的那么久远。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人和事,在记忆中刻画下的痕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

馄饨果然买来了,阿福自己吃了小半盘子,味道似乎还是印象中那样香。李信不肯用筷子,吃的一嘴两手油乎乎的,张氏生怕他弄脏衣裳,不停的劝:“小祖宗,让人喂你好不好?用筷子吃吧?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阿福就不劝。

能童真快乐的时候就尽量自在的享受吧——再过两年,即使让他用手抓他也不肯了。

李固天擦黑时便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笑着说:“今天让人买了馄饨,你吃了吧?”

“吃了不少。”阿福笑着替他将衣服解下来搭到一旁:“现在打嗝还都是馄饨味儿。”

李固凑过来:“我闻闻。”

阿福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嗳,屋里有人。”

“没有,都出去了。”

“别闹,先洗手洗脸,再来抱儿子。”

李誉吃饱喝足,裹着大红肚兜,趴在榻上自得其乐。

李固果然洗了手洗了脸又回来,李誉呀呀呀的说着别人都不懂的话,阿福抱起他塞到李固怀里,看着他手慌脚乱又托头又抱腰的,就忍不住好笑。

“咦?”李固觉得怀里的胖小子沉了不少:“他可有点压手了。”

“小孩子这会儿长的最快。”阿福替李固拆去发冠,把头发梳顺了用头巾再松松的挽一下,能轻松凉快不少:“再过两三个月就会长牙了。”

李固惊叹:“好快啊。”

外人看着挺稳重的成王爷像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感叹:“那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该学说话了?”

“有的早些,有的晚些,听说女孩子学说话快,男孩子总要慢点。”

阿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柔软的手。

李固微微出神,阿福问他:“发什么呆?”

“不是…”李固回过神来,问:“外头在做什么?”

“关门啊。”阿福觉得他真有些神不守舍,天黑下来,关门,掌灯。

“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李固说:“也没有。”

“有汤,喝一碗吧?”

冬瓜汤端上来,很清淡,

虽然天要黑了,可是院子里花香气却显得更浓。帘子都放了下来,阿福用簪子拨亮烛芯,再将纱罩安放好。

李固是有些心事,但是他既然不说——阿福能猜出来,多半他又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这一点阿福很了解。李固总是想把她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她经受一点儿风雨。

可是阿福想了解他的心事,想替他分担。

虽然她出不了什么主意,也不懂得外头的那些事情…

甚至家里的事,她都没办法自己定夺下来。

比如,那位婉秋姑娘,还有武姑娘…

一想到这两个人,阿福的头都大了。

李固倒过来问她:“怎么了?有心事?”

“今天杨夫人来和我说放人的事…”

“嗯,有什么难为的?”

“紫玫她们年纪到了,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还有,那位婉秋姑娘…杨夫人说要给她也配门亲事,我觉得,有点别扭…”

李固就笑了:“嗯,你就是心肠软,要不给她些钱打发她走人好了。”

“倒不是心肠软。”阿福更头疼的是武姑娘的事:“还有我哥哥的事。”

这些天补药喝着,可是朱平贵一认定自己得了病,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不振起来,胃口也不好。再这么几天,好人也得折腾的病了。杯弓蛇影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总想着自己有病,可不就真病了。

“我倒有个打算…正想和你商量。”

“嗯?”

“京城人多是非多,上次阿喜的事,还有这次武家的事,都是因此而起。说起来,我们的封邑在右安郡,虽然说是受封食邑,可是到现在还都没有去看过,那边的情形如何也并不清楚…”

阿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让我哥过去?”

“嗯,也不是长驻在那里,一年中有三五个月待在那儿,对百姓民生经济情形心中有数,那边的资财入库押运这些事情也都要个可信可靠的人打打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他若过去,一来也能避开这些人和事,二是…”

真是个好主意!

一开始李固与阿福说过,拨一处田庄让朱平贵打理,阿福犹豫着,并没有答应。不过这次的提议,却正正好好,来的恰是时候。

“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如何。”

“他一定肯。”阿福了解他,朱平贵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现在天天好饭好菜加补药的养着,反而养的他越来越沉郁:“就是,这么一大摊子事,他恐怕应付不来。”

“这你不用担心,”李固说:“这些都有定例有成规,也自有经办的人,他若去了,也起个监看的用处就成了。”

李固与阿福商议过,先将朱平贵派出去,再来办武姑娘的事。

朱平贵先是有些犹豫,这么大的事别说他没经过,就是见也没见过啊。但是架不住李固温言劝慰,刘润在一旁又是激又是捧,他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只说:“家母…还有,与武家议定的亲事…”

“朱夫人那里还用得着朱爷担心么?有我们夫人在,朱夫人那儿您放一百个心。至于成家一事,等朱爷跑完趟差事回来,来年开春再办,正是好时候,对了,右安郡靠海,可有不少海外来的新鲜东西,南面的香料,木料,东面的金器,宝石,价格只有京城的两三成,若是采买一些回来做新婚用,倒也正相宜。”

刘润要忽悠起人来,那功力绝对是一流的,起码朱平贵现在心中就扎下了:要不到右安郡去走一趟,不弄些稀罕的东西回来,这京城他就没脸回,更加没脸去成亲。

阿福听着庆和转述经过的时候简直,简直…刘润巧言令色他可以理解,可是李固…

好吧,人都是会变的。

太平殿里那个沉默而清秀的少年,现在已经马上要变成一个狡诈油滑的政客王爷了。像朱平贵这样的老实人怎么可能是他们俩的对手呢!

阿福一边同情朱平贵一边暗自小心,这两个人单独哪一个她都能对付,但是如果站成一气,那估计谁也对付不了。

万万不能让他俩站到一块儿来糊弄自己。

已经定了放出去的人,杨夫人干脆俐落就办了,又补上来几个。阿福终于从刘润那里打听到紫玫喜欢的人是谁了,姓周,就是刘润说的侍卫里最拔尖儿的一个,可能是家居悠闲生活让阿福滋生了无穷的好奇心,知道是谁之后她更加好奇:他们是怎么,呃,勾搭上的?

刘润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又没盯在他们谁后脑勺上等着捉奸去。夫人想知道自己去问紫玫不就得了。”

阿福讪讪的:“她当然不说…”

朱平贵来向阿福辞行,又郑重把朱氏托付给她。阿福难免觉得好笑。朱氏是她亲娘,阿福岂无照顾的道理。可见朱平贵读那几年书把脑袋读呆了,他的想法是,朱氏该他奉养,阿福是出嫁的女儿,这中间是他亲,她疏。阿福不管他那套,只说:“你尽管去吧,母亲这里有我。”

“武家伯父的事,实在是给王爷添了麻烦…”

知道是麻烦就别说了啊。

这一边说着麻烦,一边给人找麻烦算怎么回事?

其实这话应该说反了,要不是阿福嫁了李固,朱家才不会遇到这一重重一道道的麻烦事呢。说起来,倒是王爷给朱家和武家添了麻烦才是——唔,武家的事还要另说,毕竟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哥哥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阿福说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

是一家人不错,可是有些话却是没办法摊开来和他说明白的。

为了他好——还是别让他担那么多心事了。

阿福送朱平贵出去,转头一想,李固是不是也是这种心理?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外头即使有难为的事情也瞒着她。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长着腿跑进家里来了,李固再怎么防,也防不胜防。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要是能一下子痛痛快快把这麻烦解决了就好了…不过阿福也知道这不可能。

得到了多少,同时也得承担多少。

这或许就是权势富贵要人们付出的代价,你享受了,你也要付出。

正文 八十 治标 三

送走了朱平贵,阿福请人将朱氏接来。不知是不是夏天到了的缘故,朱氏清减了不少,人倒还算精神,穿着件半旧的绸缎褂子,扶着小丫头的手进了门。

“母亲坐。”

阿福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好开口,一旁杨夫人挺身而出,清清嗓子说:“今日请朱夫人过来,原是有件事情…”

朱氏忙说:“杨夫人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就是。”

杨夫人老实不客气也就有话直说了。自然,她没提起武姑娘是被人唆使的,只是隐晦的点了出来,武姑娘已经不是“姑娘”了,不知道离开京城之后是不是…嗯,在外地已经嫁过人,又或是别的什么可能。虽然她说的委婉之极,朱氏一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脸色还是难看到了极点。

这时候对女子名节的看重,虽然还没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份上,可是任是谁家听到自家已经订过亲未过门的儿媳妇竟然已经…朱氏脑子里这会儿肯定被“无耻”“骗婚”这些念头全占的满满的,阿福轻声说:“关于武家伯父的事情,一时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他算哪门子的伯父!”朱氏毫不客气:“不要再提那家人!”

“但是,”阿福问:“当年咱们和武家毕竟是有婚约的,当时应该还写过书纸约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