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人生过一个儿子,不到半岁便夭折了。五公主是她第二个孩子,何美人满怀期待,本以为这是个儿子,可是生下来又是个女儿。她年纪已经不轻,颜色自然也不如往昔,五公主又不讨皇帝喜欢,何美人现在也不求别的,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成。五公主大了,自然要指个驸马,能顾得好自己就不错了。何美人不求她孝敬,只求她别惹什么祸就成。

李芝先前还好,可是经过京城这一乱,许多人都变了。何美人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五公主变成这样了…

也许是…

也许是逃出京城的时候,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她害怕,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被皇帝,被大队撇下。李芝哭着扯着她,可是为了让车轻快,她不让李芝再和她坐一辆车,让她去后面的车子上和宫女坐在一起…

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她对年幼的李芝说,你怎么不是个皇子?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也不能像三公主一样得皇帝的欢心,她冷落她,觉得她实在蠢笨让人心烦…

何美人有点恍惚,心里转了十来个弯,脸上却还不能带出来,吕美人朝她举起杯来,何美人还得陪一杯。

虽然宫中要讲资历,可更实际的是看谁更得圣宠。何美人已经色衰,吕美人却正是得宠的时候。玉夫人在的时候显不着她,王美人得意时也没人留意她。但是现在一个死一个关…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吕美人,也就冒出来了。

吕美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她看人的时候,还有举止间,何美人形容不上来,那种气质与众不同,可又说不上来都是哪儿不一样。

她的目光移到李馨脸上…还有成王夫人,她们,好像,有点相同的地方。

何美人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了,总是会胡思乱想。明明哪儿都不像。李馨明艳高贵,成王夫人温和敦厚,她们完全不一样。

李信扯着嗓子给皇帝念了首诗,皇帝笑着点头:“好,没荒废学业就好。跟着哥哥嫂子要好好听话。”

李信点头答应。

萧驸马也在笑,阿福的目光从李信的小脸儿上移到他脸上。

这个男人生的真好,眉眼会说话一般。

可是男人要长这么好干什么?花朵可经不起风雨——而且感觉越漂亮的花,就越有毒啊。

阿福还是觉得,像高英杰那样的人靠得住。李馨要是嫁给他,就算没有什么富贵日子,可高英杰一定是个能支撑门户的男人,爱护妻儿,有责任感,靠得住。

反正阿福就是觉得萧元靠不住。

不为别什么原因,就是直觉。

皇帝心情极好,宴席上的菜热了两回,才兴尽而散。李固喝的不少,连李信都跟着喝了两杯,阿福顾着大的,看着中的,还有个小的缠着——李誉睡的饱饱的,现在精神十足的缠着阿福不放,回去的车上煞是热闹。

“今天,没见王美人。”

李固靠在她肩膀上小声说:“她还是安心养胎的好。听说…前几天吃的东西不妥当,又吐又泻动了胎气了。”

阿福微微觉得奇怪,“你的消息真灵通。”

“灵通的不是我,”李固说:“宫里面打死了几个宫人宦官,都是与王美人这事有关的。王美人现在极不得意,她所倚仗的靠山不过是冰山,她也没有什么别的筹码…”

阿福想了想,“只要她不找咱们的麻烦…咱也不管她的那些事。”

“唔…”也不知道李固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手掌热热的潮潮的贴在她的腰上,阿福觉得那里像是贴着一块烧红的热炭一样。

“阿福,”阿固小声说,“咱们再生个女儿吧?”

他声音太小,阿福没有听见。

李固觉得有些意外,父皇是无法确定王美人手中有没有那份遗诏?也许是顾念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李固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当年,王美人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皇帝却仍然让她活着离开了。而现在…

酒宴上有一会儿功夫皇帝在走神,虽然时间很短,他又开始谈笑风生。但是李固感觉敏锐,他看不到,可是他的感觉更加敏锐。

他们可能忽略了什么。

李固和刘润,他们将自己所知的拼凑起来,给了王美人致命一击——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王美人并没被彻底打倒,皇帝对她,并非全无眷恋。

这就让王美人没有陷入完全绝境。

皇帝的不舍就是她的生机。

到底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呢?父皇,母后,还有王姜…

李固忽然想起来。

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清楚的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那些被重重时光湮没的人和事。

当时的人,太后,王滨…这些可能知情的都已经不在。

但是,阻拦王美人,让她无法进入丹凤殿的,曾经在母后身边服侍的那个宦官,他一定知道!

李固以前,竟然一直忽略这个人。

他只是对那人十分敬重,从来不轻慢他。还有一次问过他想不想出宫,他可以让人安排,田地,房舍,总之,能好好的过日子,衣食无虞不用操劳。

可是他说,只想留在丹凤殿。

是的,当年的事,他一定知道。

也许他知道的比李固想象的还要多。

回到府里天已经黑了,阿福端了醒酒汤来,坐在一旁,替他轻轻按揉额角:“下次别喝这样多了。”

“又不是天天如此,父皇寿辰,难得一次的。”

他握着她的手,阿福的手微微的凉,软软的。他把她的手贴在热烫的脸上。

正文 八十二 惑一

刘润穿过丹凤殿那片花园,已经是深秋,树叶落了一地,枫树叶子衬着丹凤殿内外一片火红。这里宁静寥落。

刘润对韦皇后…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说不清楚。

虽然韦皇后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毕竟他的家破人亡是因为她。

前面传来哗哗的声音,有人挥着扫帚在扫地下的落叶。小径上的叶子被扫成一堆堆的聚拢起来,有人在花圃边掘坑,要将那些叶子掩埋掉。

刘润停下脚步,向那挖坑的人躬身行礼:“林师傅。”

那人恍如未闻,继续一下一下的掘着土。

“我叫霍翊,家父是霍白荣,不知道林师傅还记不记得他。”

那人动作停住,缓缓转过脸来。

“是你?”

“我生得更像家母。”刘润有点恍惚的抬手摸了一下脸:“家里出事的时候我还小,现在都快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是容长脸,肩膀很瘦。”

他重新低下头去整弄那些叶子,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不,你和他很像。”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声说:“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刘润跟着他穿过花园。

在德福宫的时候,刘润也做的是花园的差事。看着像是没多少活儿,可是天天累得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花要剪,叶要修,枝要整,根要培,土要松,就算是到了严冬,还有些花是放在暖舍里,一样要精心看护。

“进来吧。”

刘润心中有事,并没在意其他。不过屋中太过简陋的陈设还是让他意外。

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薄被,被面已经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一张桌子,一张凳子。

“坐吧。”

“林师傅,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你想知道是谁令你家破人亡的?”

“对。”刘润心中疑问重重,但是现在他只能选择他最渴望知道的。

说是喝茶,不过壶里倒出来的只是白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张脸露出了历经沧桑后的倦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

刘润握着杯的手越收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忘不了,家破人亡的时候,那些疼我爱我的人…他们没做过恶,凭什么要落得那个下场?这世道凭什么这样不公?我要讨还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姓林的宦官,脸上露出苍凉的笑:“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公道?我守着丹凤殿快二十年——宫中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什么都看到过,唯独没看到公道。”

刘润的相貌,的确不像他的父亲霍白荣,但是…他的神情和坚持,都与他倔强的父亲如出一辙。

“当年,我与你父亲一起煮过茶,下过棋,喝过酒。我也曾经想过,不知你是死是活,还在不在这世上。你既然今天来了,把我当作长辈,那就听我一句劝。你,或者是,你的主子,都不要再追查当年的事了。”

刘润坐的直直的,他的神情有一种悲凉和愤懑,平时那样稳重的一个人,这时候显得执拗而脆弱。

“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林宦官的声音更低了,像耳语一样,自言自语似的说话。像是说给刘润听的,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皇帝空着这丹凤殿,世人都说那是他对韦皇后用情既深且专。一个帝王若是动了真情,就算他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事后…怎么会从来不追查,只惩办两个太医,几个奴婢就算了数?你想一想,那时候是什么时候,都出了些什么事情…要想明白…”

他的声音那样轻,可是说出来的话像是惊雷一样狠狠砸在刘润心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丹凤殿。

是啊…

他们,怎么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还是,他们根本从来不敢这样想?

刘润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李固有失去母亲自己目盲的痛苦,皇帝…他对韦皇后这样用情,他失去了妻子——刘润和李固都不放弃追查,这是皇帝呢?皇帝,他什么也没有做。

谁都知道霍家是冤枉的,霍白荣德行技艺都是太医院最拔尖的,否则当时不会由他来照料诊治韦皇后。皇帝更应该,心中有数…可是韦皇后一过世,第一个被惩办的就是霍家。

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动作,要追究查明当时的真相。

刘润觉得全身发冷,他扶着栏杆,缓缓的坐下来。

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似乎都无法支撑身体。

那是…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那是天景十九年,接着就是天哲元年。那年有数十年不遇的大旱,那年有妖星犯主,还有…天哲宫变。听说那年杀了那么多人,血将繁河的水都染的通红。

那时候,若没有王滨,皇帝说不定已经被他的兄弟篡了位——

大风刮过来,刘润觉得一瞬间全身的热量都被这冷风给带走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绝望,这样虚弱过。

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决定进宫来,他想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他想报仇。挨完那一刀,躺在散发着异味的草铺上,老鼠在他脚上爬来爬去,毫不避人。

不能喝水,不能进食,痛楚像火一样烧灼。

有种说法,老鼠属阴,人身上的阳气不足,死气渐重的时候,老鼠也不会躲着人的。

他那时候想,也许他就要死了,什么也做不了,就那样死去。

他在心里喊着母亲,父亲,喊着姐妹的名字,咬着牙撑下来。

现在他忽然发现,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其实已经到了眼前。

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一步,把那层纱揭开。

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究竟…

他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向回走。穿过夹道,过平安门,绕过西边那些围砌起来重建的宫室地方,李固还在等他的回复。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让李固也看到血淋淋的惨痛的真实。

可是,可是说不清楚在心底的什么地方,其实他也想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尝到和他一样绝望的苦涩。

正文 八十二 惑二

“他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刘润垂着头:“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什么也不肯说。”

李固略显失望,可是并不特别意外:“我猜他额不会说什么…他若想说,早就会说了,不用等到现在我们再去问。”

“不过,宫中倒是又有了一拨新的谣传。”

最开始的关于王美人不利的消息的确是他们放出去的,但是现在刘润说的显然不是。

“说的什么?”

“说…王美人怀的孩子,其实是前提事郎,现在的驸马萧元的。”

李固怔住了,半天才嗤笑一声:“这也真无稽。”

刘润却说:“这话不知何处传出去,用心很是毒辣。”

李固摇了摇头:“算了,先不理会那些。我再查一查吧,总还会有老人知道当年的事情的。”

刘润心里有些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