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请随我来。”

天灰蒙蒙的,雪越下越紧。

阿福将李誉抱的紧了一些,随他一起朝前走。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的冷。

皇帝死了,就像山崩河断…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比皇帝的死更重要。

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的皇帝,会是谁呢?

正文 八十三 崩二

“皇上…怎么去的?”

刘润低声说:“皇上昨天傍晚醒来,精神还好,进了一碗药,召了王爷和信殿下进去说话,后来韦校尉他们也来了,我在外殿伺候,皇上没说几句话就不成了,里面乱成一片,太医院的医官、院正都来了,进进出出的…到了亥时初的时候…”

阿福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件事:“高正官呢?从外头进来这么半晌,一直没见他。”

“昨夜他去内府那边传话…后来我没见他,或许在别处忙吧。”

阿福也没有余暇去想那些事了,宫中没有太后,皇后,连一位夫人也没有,阿福定下神来与刘润商量事情,心中难免升起一种荒唐的凄凉感:自己居然成了现在品级和地位最高的命妇了,举哀的时候居然站在最前头——后来居然成了现在品级和地位最高的命妇了,举哀的时候居然站在最前头——后宫那些美人们,青春正盛,绮年玉貌,一个个裹得素白,眼睛哭的红肿。对于她们来说,这天…是真塌了。后宫的女人若是有儿子的,以后可以依附儿子过,其他的人,除了少数可以留在宫中,其他的都得到景慈观去过下半辈子。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宫中女子都认为是坟墓的地方。阿福记得以前杨夫人和她说过,前次皇帝登基,后宫六百先皇的女人送到景慈观去,不到半年就死了一半,病逝的,自尽的,死的不明不白的…

她们的悲戚是真的悲戚,可是阿福想,并非是为皇帝之死,而是为自身来日之丧。

李馨跪在另一边,她的神情平静而麻木,别人跪她也跪,别人哭她也哭,可是好像整个魂儿都被抽走了,待在这里的只是她的壳子。她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外头有风吹进来,整个好像都要被吹倒下。

吕美人跪在后头,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当然会茫然。要说感情,阿福不信。

她茫然的朝前望,白幡飘摇,焚烧后的纸灰被风吹的乱飘,细碎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拂在头上脸上,就像外面的雪一样,让人心里纷乱。

过了午阿福才见着了李固与李信,两个人的脑门都青了,李固还好说,到底是大人,李信那么小的孩子,也得跟着熬着,磕头也不能偷工省料。两个人的眼都肿的像烂杏,红红的,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

“先喝碗热汤,我从家里带了参来的,让人熬了一上午。”

李固眉头深锁:“我喝不下。”连小李信也跟着说了句:“我也不想喝。”

“不喝不行!”阿福板起脸:“守孝是守孝,没说要不吃不喝把自己冻死饿死了才算孝的。你们这穿的什么?今天还下着雪,喝完汤回来让张妈妈把丝棉背心给你穿里头。”

阿福板起脸来,说的话李信还是不敢不听的。

小的好搞,大的还要费力气。

不过阿福很知道他,对症下药下的正是地方。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可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像那屋里那些女人一样无依无靠,下半辈子全听别人摆布啊?”

这话比什么都灵,李固沉默了一会儿,把汤碗端起来。

汤盛开时很烫,现在正好入口。

李固喝药一样把那一碗汤给灌下去,阿福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殿里传来女人尖厉的声音:“我不信!皇上怎么会死呢!皇上不会死的!”

阿福与李固都怔了一下。

王美人?

她怎么出来了?

大概皇帝一去,宫里人心惶惶乱的很,软禁毕竟不是关押,难免让她找着了空子。

“我进去看看。”阿福轻声说:“你就别管了,这些女眷这些天难免要寻死觅活的…”看是看不住的,那种要寻刀子剪子绳子的好办,绝食的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的。

在殿里的果然是王美人。

她还穿着一身水红,头发散乱,肚子已经凸现出来,人却瘦了下去,显得苍老而憔悴。是啊,以前阿福总是忽视她与李固的母亲是一辈人。

她已经老了,青春不再。阿福从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坦然而清醒的看到这一点。

她以前见着王美人总有点心虚,说不上来为什么有那种感觉。或许在她还比较朴素的道德观念中,她将王美人的东西瞒下,烧掉,其实是自己有负她。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坦然——阿福忍不住很小人的想,难道这就是有丈夫所以有底气,对方已经没了丈夫,没倚仗了,所以自己就开始轻视她?

这种心态真小人,要不得。

阿福吩咐一旁的人:“王美人身怀有孕,送她回去好好休息。”

她一出声,王美人的目光刷一下就移了过来。

那目光就像屋檐下结的冰凛子,又尖又冷又狠。

阿福平静的注视着她,一旁的宫人和宦官想拉扯她,被她一把甩脱开。

“皇上…真去了?”

这话问的多有意思,难道还有人敢给皇帝假出殡不成?

王美人也肯定明白,只是她还没有绝望。

或者,她不让自己去相信。

“王美人,皇上已经去了,你要善自保重。毕竟,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周围的人那或冷漠,或麻森,或惶恐的目光像一堵无形的墙,缓缓的朝她逼过来,王美人环顾四周,她刚才强撑的那股精神头瞬间全消,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两寸一样。手缓缓抬起来护住肚子。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王美人,请随奴婢走吧。”

她有孩子,阿福想,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

能挨得住山上修行生活的寂寞,阿福相信她是个坚韧的女人。

外面的雪又紧起来,殿里哭声一片。阿福重新跪了下来,用袖子挡住脸和其他人一样哭出声来。

交织成一片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凄凉,高高低低的,身后有个女人的哭声很尖细,那声音像根细钢丝勒着脖子,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阿福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难过,也许是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也许是她对未来心里也没有底。

阿福掏帕子抹泪,她忽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

转头往旁边瞧,应该跪在她身边的李馨,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

正文 八十三 崩三

阿福唤人来问,这个宦官姓崔,没有高正官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在宫中也颇有权势,是个十分乖觉圆滑的人。

“崔内官见着三公主了吗?她不在殿中去哪儿了?”

“夫人请稍等一等,小人出去问一问。”

他出去不久旋即回来,躬身说:“有人看到公主出去往西侧殿去了,不过西侧殿里现在没人。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又或是回去更衣了,小人已经派人去找了。”

外面很快又进来一个小宦官,朝阿福行过礼,跟崔宦官禀报:“师傅,都找过了,没见公主。”

崔内官心里打个突,这时候皇宫里自尽的人也多,可是美人自尽常见,公主自尽可不是件寻常事儿。李馨公主备受皇帝宠爱,或是皇帝一去她心中想不开,不等阿福吩咐,他躬身下去:“我这就派人去找。”

阿福想了想:“原来的玉岚宫…”

崔内官绝对是明白人,响鼓不用重锤,马上吩咐那小宦官:“先去玉岚宫找——你们不行,叫上几个侍卫一块儿去。”

要是李馨真铁了心寻短见要死要活的,几个小宦官还真顶不了事儿。

阿福不放心,崔内官马上说:“我也去看看。”

“好。”

阿福觉得额角生疼,不知道是在殿里被烟气熏的还是被哭声吵的,其实她知道,也许是因为,自己在担心。

对李馨,她总是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不知道驸马萧元在什么地方,这个人…总是有点不妥当。

阿福昨天夜里的那个模糊的,被打断的猜测,又忽然兜上来。

外面那些女人的哭声扰得她一阵阵心烦,觉得马上就要摸到真相了,可就是触不着。

萧驸马很不对劲。

还有玉夫人…这两个人都有一种妖异似的美丽外表,同样是突然间出现的…

阿福喝了口热茶,萧元是几时到的京城?似乎,与玉夫人选秀进宫的时节,差不多?

她唤了个人来:“去前面看看王爷忙不忙,请他过来一趟。”

五公主李芝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屋来,她穿着缠白布的小靴,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说出一句话来,倒吓了阿福一跳。

“嫂子,三姐姐怎么了?”

阿福对她不太喜欢,也亲热不起来。李芝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小脸儿素素净净的没像往日似的细心妆饰过,看起来就是个小姑娘,倒顺眼多了。不过她抓着帕子的手,指甲还染着殷红色,看起来有些突兀。

“没什么,她多半是心中郁结,出去走走。”(奇*书*网.整*理*提*供)

李芝看着阿福,忽然甜甜一笑:“嫂子,以后咱们可得多亲近亲近。嫂子可不能对我们姐妹厚此薄彼啊。”

这丫头这话…什么意思?

阿福皱了下眉头,五公主讨好的看着她的神情。

“你出去陪着你母亲吧,让她不要太悲戚,顾着些身子。”

五公主有些不甘愿的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子。

“淑秀,送五公主出去跪灵。”

崔内官去了一会儿,仍不见回来。

外面的雪小了些,风却更紧了。这种天气,不能穿皮袍御寒,还要一直跪着,阿福真怕李固李信他们的膝盖被寒气伤了,这要落下病来可不是玩的。

外头有脚步声,阿福以为李馨回来了,站了起来,却看到李固扶着刘润的手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情找我?”

阿福才想起,是自己叫人请他过来的。

“萧驸马呢?他也在前面吗?”

“他不在,刚才去内府那边传话了。”李固问:“有什么事情?”

阿福长话短说:“萧驸马和玉夫人是同一年都打西南来的吧?你觉得…玉夫人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还有,刚才李馨突然出去了,哪儿都找遍了没找着人。我担心,她会不会一时…”阿福没把想不开三个字说出来,可是李固当然能领会她的意思。

“派人找了?”

“叫崔内官又加派了人手一起去找的,我让他们先去玉岚宫看看。”玉岚宫现在还没有重建,一片断壁残垣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那里对李馨的意义不同。

李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几下,没有说玉夫人,倒说起了丽夫人:“丽夫人的两个兄长曾经在西南军中,都是凶名显赫的人物,和山中那数只支夷族的仇可不轻。”

阿福怔了一下,她还没有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玉夫人进宫后先扳倒了丽夫人…阿福此前只想到,丽夫人对她步步紧逼,玉夫人是反击扳倒了她。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李固的意思,是在暗示玉夫人和丽夫人之间的纠葛没有那么简单,是吗?

这事情太复杂,头绪太多,阿福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许多人,许多事,交错缠绕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真相了,就是无法将那个正确的线头从一团乱麻中理出来。

“儿子呢?”

阿福回过神,唤瑞云把李誉抱出来,外面哭的山响,李誉倒睡的很踏实,他身上也裹了一袭白,头上也系着一根白孝带。李固伸手想抱他,又缩回去。

“在外头弄的脏兮兮的,别过给了他。还睡着?抱进去吧,里头更暖和些,外面又吵气味又不好。”

阿福点头说:“我也想说这事,外面这些人,保不齐就有想吞金上吊抹脖子的…虽然吩咐了好生看着,可人想活不容易,想死可太容易了。”

有好些人会赶趁在皇帝下葬之前死,算是给皇帝殉葬相陪,还能落个追封,比去景慈观不死不活熬下半辈子受罪强——虽然是件残酷的事情,可是自己,家人都还能落些风光体面。

这种事,阿福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李固也没有什么办法,阿福倒了一杯热热的茶给他,用耳语的声音低低的问:“皇上去时,大位归属…有没有交待?”

李固点了点头:“有。”

他从容淡定,阿福心里也宽了些:“你…可要保重自己。”

“我知道,我说了要陪你过一辈子了,再说,儿子还这样小。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外面脚步声匆忙,刘润原来候在门外,他听了外面的传话进来回禀:“王爷,夫人,玉岚宫那里有些…麻烦,崔内官不好处置。”

“什么麻烦?”

没有说清楚的麻烦,那必然是麻烦得不清。

李固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阿福不太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别去。”李固截住她的话:“这里也是一摊子人和事,得你看着。外面还下着雪,你就别出去了。”

阿福一想也是,反正有什么事情李固回来她也能知道。她就算去——如果是真乱子,恐怕帮不上忙还要绊手绊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