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梦中,他梦到他的父皇还没有死,一切都安好无恙。

可是现实是如此冰冷残酷。

“没事儿,没事儿的。”

阿福一手抱一个,不知道是在安慰他们,还是在安慰自己。这短短的一日一夜间有太多的死亡与惊骇,让人无所适从,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一切。

这一天如此漫长,又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夜色降临,整个皇城被雪覆盖,白纸的灯笼照亮各处,风中似乎吹来鬼泣狼嚎般的哭声,阿福朝李固怀中缩了缩,李固揽住她。

“快睡吧。”

“嗯。”

话虽这样说,但他们谁也没睡着。

刘润也没有睡着。

他取出一只贴身带着的扁匣子,匣子很薄,只有半指厚,也不管到哪儿都不会让这匣子离身。

匣子黑漆漆轻飘飘的绝不起眼。他拔了根针在匣子底下一拨,匣盖一下弹了起来露出里面齐齐的数格药粉,压的平平实实的。

靠边角的那一格已经半空了。

刘润的手微微有些抖。

他停了一会儿,把盒子又盖起来,原样缠进腰带里,系在腰间。

庆和端了盆热水进来:“润哥,快,泡一泡脚,别生了冻疮。”

刘润点下头,褪下靴子袜子。靴子被雪浸透了大半,袜子也被汗浸了,湿漉漉冷冰冰的,都冻木了,没有什么知觉,放进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缓觉得刺痛起来。

庆和也把脚放进盆里,舒服的长长的呼口气:“真舒服,我刚才瞅空去找了两双毛袜子,明天咱们一人一双套在里面,拿布包一下再穿靴子,能舒坦不少。”

刘润嘴上和他说话,心神却在另一个地方。

他在想,皇帝到底是谁毒死的?是他,还是萧元?萧元已经死了,无法再得到消息。

虽然…人只能死一次,到底死于哪种毒,死于谁的手下,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他无法释怀。

萧元死了,他应该死而无憾,他觉得有个皇帝给自己垫背,走的一定特别安心。

但刘润呢?他觉得这样茫然。

他们都要报仇,仇人是不是自己杀死的,这就显得很重要。

“对了,今天一天都没见着高正官。”庆和小声说,偷觑刘润一眼:“润哥,你说他不会是因为害怕别人让他给皇上殉葬,所以,偷偷藏起来了吧?”

“嗯。”刘润不置可否:“这种事儿有什么好躲藏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过了头三天,就…该改口叫先帝爷了。”庆和声音低低的,他凑到刘润耳边说:“润哥,新皇帝是谁啊?是不是…咱王爷?”

“别乱说,让人听到要掉脑袋的。”

“这儿又没别人。”

刘润不为所动:“隔墙有耳。”

庆和有点讪讪的,一边擦脚一边说:“肯定是咱王爷了,哲皇子邺皇子都没了,信皇子殿下这么小…咱王爷又有文才又有韬略…”

刘润还是忍不住搭了一句:“王爷眼盲。”

“这个…”庆和也觉得是这个理儿:“是没听说有眼盲的皇子当皇帝的。那,那就是信皇子殿下了?这么个小孩子,要当皇帝了?嗳,本朝的皇帝还没有这么幼小登基的吧?不,前朝也没有…”

“你快睡你的吧。”

门忽然被敲了两下,庆和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

刘润沉声问:“谁?”

外头没人应声,他又问了一声,门又被敲了一下。

他走过去拔开门闩,门外面空落落的,白纸灯笼摇晃着,寒风吹在身上,迅速将体温带走了。

视线朝下,刘润看见小小的李信裹着件斗篷站在门口。

“殿下?”刘润意外之极,急忙将他抱起来转身关上门。李信身上冻的冰凉,虽然同在一个宫中,可是他安歇的屋子离这里一个东一个西,着实不近。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跟着你的人呢?”

李信说话时牙关发颤:“我自己过来的,她们睡着了,不知道。”

刘润又是意外又有些不安,他把李信放在床上,将炭盆端近了一些,庆和目瞪口呆看到自己刚才讨论的人突然间就出现在眼前,他的嘴张成一个圆形合不拢,心里反复念叨着,果然不能在人背后乱说话,隔墙有耳真乃至理名言!下次可绝对不能多嘴多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润倒了杯热茶塞到李信手里,轻声问:“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明天说啊。”

“我就是…想问你件事儿。”

刘润摸了下他的头:“问吧。”

李信看了庆和一眼,庆和机灵的站起来披上衣裳:“殿下坐回儿,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点心什么的端点儿过来。”

看着庆和出去了李信才转回头来。皇帝从生病到驾崩这段时间,他圆润的小脸儿以惊人速度消瘦下去,眉宇间的忧郁取代了稚气。磨难可以催化人成熟,可是这过程是多么的痛楚煎熬。

“我父皇,和母亲,都是让人害死的,是吗?”

“你怎么…”刘润顿了下,他想起来了:“你下午没有睡?你听到王爷说的话了?”

李信没回答,他大大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意,紧紧盯着刘润,眨都不眨一下。

正文 八十四 丧二

刘润背上感觉到嗖嗖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那个人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面目也模糊,他记的很清楚的就是当时那种感觉。

胃里填塞满了东西,扎扎刺刺的,想呕吐却吐不出来,想哭又觉得没有眼泪可流。

他下手的时候并不后悔,甚至到刚才,他都在想,皇帝应该是被自己下的药毒死,不是萧元。

李信那样认真而执着的神情,让刘润觉得一阵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一夕之间遭逢大变,家破人亡,恐惧与憎恨像荆棘捆缠在身上,无论如何不能挣脱。

到底…到底他进宫来,这些年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你跟我说吧。”李信抓着他的袖子。

他在发抖。

刘润轻声问:“你下午听到了多少?”

李信没出声。

“你想知道什么,怎么不去问王爷和夫人?”

“哥哥和嫂子…不会和我说的。”

对,没错。小孩子的直觉很敏锐也很正确。

“王爷和夫人不说,有他们的道理。”

“你告诉我。”

李固固执的抓着他不放:“你告诉我!”

刘润沉默了一会儿,穿上袄子袍子,把李信背了起来:“我送殿下回去。”

“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送您回去。”

他的语气很淡,但是却凝重。李信怔了一下,没有再说。

刘润背着他出了房门,庆和追上来替李信把兜帽拉严,又递过来一把伞。

庆和看着刘润背着李信走远,搔着下巴琢磨,明日正殿上皇上的遗命一颁诏,那信殿下就是…看这架势,刘润可是挺得他的信重。

噫,保不齐刘润将来又是一个高正官啊,到时候八成人人要尊称一声刘正官?

庆和挺替他高兴。

说实在的,就算他们都是宦官,这辈子早没了什么功业,家业的指望,可是只要是人,谁不想往高处走啊。

刘润哥人好,又念过书,有本事,他要做了正官,肯定也干的好。

刘润背着李信的身形没入昏暗的廊道那端,一阵寒风吹来,庆和打个哆嗦,醒过神儿来就急忙进了屋。

皇帝还不到五十,停灵到了第三天,宗室中德高望重的三位长辈,李固,还有右相一起,将皇帝临危写下的遗诏开启。

阿福站在帘子后头,看着众人将李信拱上中间的位置,大礼参拜。隔着帘子,离的也远,她看不清楚李信的脸。

这个她抱过,哄过,教过的小孩儿,变成了皇帝。

皇帝…多奇怪的一个词儿。

还有,自己那个温柔多情的丈夫,成了摄政王?

皇帝,摄政王,听起来都那么冰冷遥远。

外面出了太阳,雪地被映的一片灿然晶莹,雪光像白练一样铺展蔓延开来,墙壁被映的白亮中泛一点青蓝色,冷莹莹的。

阿福转过头,海兰扶着李馨缓缓走过来,她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的素服被雪光映的,晶莹的像蜻蜓的翅膀,似乎来一阵风,她就可以飞起来。

阿福迎上去:“你怎么过来了?”

“父皇,今天就要走了,我不能送到东陵,可我总不能不来送他。”李馨露出笑容,可眼泪也同时落下来:“是我的错,我只想杀玉夫人,我没想让父皇…”

海兰低下头去,阿福低声喝斥:“你住嘴。”

李馨怔忡的看着她,讷讷的说:“嫂子?”

阿福几乎从来没高声说过话,她总是温柔敦厚的,待人再和气不过。

“把你那没用的负罪感放下。那件事情,谁也不要再提,除非你还想更多的人为此而死。你告诉我,你想那样吗?”

“最该死的是我才对…我早就该和娘,和哲弟一起去…”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你活着,才有人记得他们。将来,你还会有家人,会有孩子。你可以告诉你的孩子,去祭拜宣夫人,哲皇子,你告诉你的孩子,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对你有多好。你明白吗?你要是现在也死了,所有人都很快忘记你,忘记你们。你们是不是存在过,都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在乎。”

李馨似乎慢慢的,在从一个梦境中醒过来。

“好了,带着你的歉疚活下去吧,活着才能继续怀念他们。”阿福转头看着殿里,那里,那些人,正在完成这个朝代,这个王朝最高的皇权交接。旧的人逝去了,新的人又登上了权力场。

还有,刘润…

他站在李信的身后,安静,存在感很淡薄。

一早他过来时,阿福正在梳头。这几日歇在宫里,人人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蓬头垢面的,男人们胡子拉碴,女人们不施脂粉不戴首饰,所有人看起来都是灰白的,一个个面目模糊。

“这么早?”阿福轻声问:“有什么事?”

“夫人,我是来请辞的。”

阿福怔了:“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去服侍信殿下。”

阿福放下梳子,想了想,只是笑了笑。

“我可真舍不得。不过,阿信他在宫里头…要是没人看顾,也真不成。”

她是真舍不得。

可是,刘润的这个决定,才是最好的,对所有人都有利的选择。

对他自己,对李信,对李固阿福来说都是如此。

他待在王府,是可惜了。

阿福想说句轻松点的话:“要是阿信哪天嫌弃你了,你可一定记得回来找我。”

刘润笑了:“那是自然,我知道我是有退路的,要是闯了祸,也有人给收拾。”

“嗯。”阿福垂下头去。

刘润轻声说:“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还是会时常见着的。”

“那不一样了。”

皇帝被送去了东陵,后宫的女人被赶羊一样全塞进车里送去了景慈观。她们哭声震天,这几天里已经死了十来个,上吊跳井吞金的都有,阿福这几天熬下来觉得疲倦不堪,她甚至一听到有人进来回话禀事的动静就条件反射开始头疼。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杨夫人抱着李誉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熬的太雷,还是忧思过度,阿福已经没有乳汁能喂孩子了,李誉不习惯奶娘,换个数个都不成,只能吃些蛋糊米糊,把牛乳混在里头,他也肯吃。

阿福爱怜而歉疚的看着儿子,她抱着李誉,杨夫人一勺勺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