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可也没见尸啊。”人民把在战乱里失踪和死亡划了等号。就像哲皇子和宣夫人,李馨想收尸都没处收,在城破的那天夜里死去,尸身被马蹄践踏得早就找不着,最后建墓时不是过两座衣冠冢。有不下五十个宫人和侍卫看到他们的确死了。

而瑞夫人和邺皇子…是在乱中失踪,由朝廷宣布他们已死。

不过很明显,他们没死,起码,邺皇子没有死。瑞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吧。

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还是少几件吧,不然真会把人折腾发疯。

“夫人,要不,您先睡吧?”

王爷今天夜里大概都不能睡了。

阿福靠在椅子里,摇了摇头。

睡的着才怪。

瑞云拿了一床薄毯过来替她盖上,又将炭盆搬了一个过来。

“你去睡吧。”

瑞云笑了:“哪有主子不睡,丫鬟先去睡的道理?这趟淑秀她们都没跟来,就我一个在主子跟前献殷勤,您可别想把我打发走。”

阿福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府里人不多,我留来留去把你们都留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瑞云笑笑:“像杨夫人那样,管着我们一院子的人,有什么不好的?”

阿福没出声,没嫁人的姑娘都和嫁人这话题有仇一样。没一个未嫁的姑娘能在人前说嫁人太好了我太想嫁人了这样的话,一说起这个,不是要脸红,避开,就是要说自己绝对不想嫁人。

阿福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儿。

外面那些你死我活,充斥权力,阴谋,大概还有暴力和死亡的一切…

阿福以为自己睡不着,可是她靠在软热的那把大椅子里头,很快睡着了。

她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头枕在李固一只手臂上,而自己的手臂上则枕着儿子李誉的小脑袋,三个人紧紧挨在一起,阿福觉得很热,热得都出了汗。

因为李固忙,阿福怕儿子晚上把尿喝水吵闹会让他睡不好,所以李誉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和他们夫妻两个一起睡了。

天还没亮。

手臂有点麻…

不过李固的手臂想必更麻,阿福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比儿子的小脑袋重多了,所以李固的手臂——都该压得没知觉了吧?

她只记得自己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衣裳都没脱。

她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外面的风雪还没停,阿福听着外头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子上簌簌的轻响,忽然觉得他们这张床,像一条小小的船,有船篷的船,用最结实的木头造的,在海上飘荡,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李固,她,还有儿子。风雨吹不进来,他们温暖而安全。

阿福这会儿完全没去想那些让人不安,不快的事情。

那些就像外面的风雨,吹不进他们的小船舱。

阿福又眯起眼,虽然她一年到头都习惯早起,可是这会儿…或许是气氛太好了吧…她居然又睡着了。

她再醒来时他已经亮了。李誉又换了个姿势,很奔放的摆出一个大字型,手脚摊开来睡得很香。李固还没醒,两个人的头并靠在枕上,炕烧得热,阿福觉得口干,伸手去床头取茶盅。

李固也醒了,声音含混地问:“有水么?”

阿福又将杯子倒满,茶壶里的水仍是温的。

李固接过去把一杯水喝的涓滴不剩,长长出了口气:“炕不能烧这么热…怪不得我梦里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呢,都是因为这个。”

“嗯?”阿福把杯子收起来,想坐起身,李固拉了她一下:“别急着起,再躺会儿。”

阿福轻声笑:“睡懒觉?”

这年头人人都没有睡懒觉的权力。皇帝和皇后,王爷和夫人…阿福有时候也真想尽情睡个懒觉。

“这里是山庄,不是府里。再说,这么大的雪,就算起来额也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再躺会儿吧。”

“但是…”李固不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么?

邺皇子死而复生重新出现…阿福可不觉得这是小事。

“昨天…”她起了个头,不知道怎么问下去。

“昨天韦素他们带人冲进去的时候,瑞夫人已经服毒了,邺皇子也想自裁——不过他一向多病,手上没力气,用的刀也钝,只划破了脖子上一点皮。”

阿福点点头。

“他们一直没有走远。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阿福寻思着这个她可不知道,她又不是瑞夫人邺皇子肚里的蛔虫。

“离我们近得很,他们就住在离山上。”

“就在离山?”

“是啊。”

他们和他靠在一起,耳鬓厮磨。

“他们…其实,可以远走高飞的啊。”

如果换成阿福,在宫变政争中他们已经一败涂地,却正好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样…不是更好吗?

李固嘴角有点无奈的微微弯起:“你在宫里的日子短,所以…瑞夫人是宫中的女人,邺皇子生下来就是身份尊贵,天之骄子。他的根在这儿,他就生长在权利二字之下,他怎么会想要离开?”

阿福想,她是真的不懂。

权利二字,也许真是那些人不能摆脱的枷锁。他们是权利的宠儿,也是权利的囚犯。

阿福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

她轻声问:“你把他,怎么处置了?”

李固揽着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他杀了?”

杀了也是人之常情吧?阿福理解。

“还不等我处置,他的哮症就发作了,脸色青紫倒地不起,我倒急忙召常医官过来替他诊治——”李固顿了一下:“带常医官一同出城本来是防着…怕自己有人有什么损伤,结果倒是先治了他。”

九十六 风波平 二

大雪掩盖了一切,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的痕迹,都被厚厚的白雪遮盖了。阿福望着远远的阴云浮氲的山峰,雪已经变小,风却更冷。李誉歪着头望着外头白茫茫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次看到这样旷阔疏朗的雪景,阿福都觉得这是一个与原来全然不同的,新的世界。

很洁净,很简单。

这雪下面掩盖了太多东西。虽然雪化后,一切难题,尴尬,伤痛,狼藉…都会无法掩盖的再次暴露出来。

但起码现在,他们还拥有这份与世隔绝的清静。

李固的手轻轻搭在阿福肩膀上。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京城现在也不太平,天刚亮的时候,就有鸽子传讯过来,宫中也潜入了刺客,京营在北门作乱…

隔着厚厚的衣裳,他依然能察觉到她肩膀的圆柔。

她不必知道那些。

他是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会用臂膀撑起一切,让妻儿可以安心的过活。

常医官披着一件灰扑扑的棉褂子快步走来,阿福认识那是朱平贵的旧衣。常医官身量要瘦要矮,显得挂挂落落的很不合适,袖子卷了两重。

“王爷,夫人。”

“不用多礼,那一位怎么样?”

“用了药,已经不喘了,这会儿睡了。”

那短短的传信上写得信息实在太少,而李固心中的疑问太多。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这场大雪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好在,大局已定。

瑞夫人已死,邺皇子已经在他手中,那些王氏余孽就算再折腾也翻不出大浪来了。

阿福转过头来笑着说:“早上我给你露一手,咱们烤老玉米吃。你想吃甜的,还是辣的?”

李固特别不经辣,可是又总是跃跃欲试想尝一尝。

“一半甜,一半辣吧?”

阿福笑笑,交待瑞云看好李誉,自己领着二丫去了厨房。

玉米烤得粒粒开花,阿福退后了一点,二丫端着调好的酱汁小心翼翼的刷在上面。酱汁热腾腾的,刷上去,再被火一熏,诱人的香味儿就在屋里飘开来,玉米本身的那种特有的甜丝丝的香气简直像是灵活的小蛇一样直往人鼻孔喉咙里钻。

阿福看见二丫头一边涂酱,一边吞口水。

阿福就笑了:“香吧?”

“嗯,好香!”

“这个东西好处挺多的,也挺好吃。”

二丫抬起头来:“夫人,这个一亩真能产到一千斤啊?这,这怎么可能…”

“你昨天不是也见了吗?当着咱们的面儿掰下来过得秤啊。”

“我,我老觉得跟做梦似的。”二丫顿了一下:“要是早有这样的东西…一逢灾年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吧…我家也不会…”

李固吃玉米有点放不开…呃,大概他这辈子也没把嘴张这么大啃着吃过东西。酱汁都沾到脸上了,他也顾不上。一边李誉也是,他的小牙还很不够使,光是使劲儿啃,啃了半天也没啃掉多少东西,倒是酱汁也糊了一脸一手。

“好吃吗?”阿福觉得有点好笑,又强忍着。

“嗯,很能饱肚。”

“这个也能磨成面儿吃,赶明儿磨好了,熬棒子面儿粥,蒸棒子面儿窝窝给你尝尝。”

“棒子?”

阿福笑着说:“你觉得它不像个棒子?”

李固笑了:“倒是真像,这名儿也怪趣儿的。”

后世还有个国家被人称为棒子国呢…阿福看看手里又香又甜烤的开花的老玉米,大口咬下去。

嗯,香!

好久没这么吃东西了。大概是在庄子上,没那么多眼睛盯着,也不用端着架子。

一放松下来,这玉米也显得特别的香。

打了水来李固又洗了手,阿福拧了巾子给他和李誉把脸擦了,李固说:“要不要去后山转转,在那儿住了不短时间,我还真有点想念那里。”

“路上有雪,要去那儿也不大好走。”

“就去走走吧,不一定过吊桥那边去。”

阿福没有带靴子来,不过庄子上倒是有人送了几双茅草编的高底鞋来,二丫嘻嘻笑,换上了一双,硬木底敲着回廊的石砖地,咯噔咯噔的声响能传出好远。

“我爹以前也给我编过。”

二丫笑嘻嘻的多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家里没钱,可做不起能踩雪的靴子,棉鞋也做不起,没这个过不得冬。”

李固挺好奇,拿起来一双,这鞋就用了草,芦絮和碎步做成,底下是木头底。

“这个?”

“穷人过冬常穿这个,乡下常有,城里不多见,宫里就更没有了。”阿福笑着说:“我也穿过。”

“这个,能好走路吗?”

“好走,暖的很,比棉鞋还好。”

底下厚厚的木头底不但能践冰踏雪,还阻绝了寒气。芦花和碎布用草绳紧紧编缝在一起,既暖和又不捂脚。

“我也试试。”

“你穿不惯的。”

“嗨,试试嘛。”

李固把脚上的鞋子脱了,阿福拿了一双俗称毛窝的芦草鞋给他换上。

“来,去走走。”

李固走的小心翼翼,阿福紧紧扶着他。她自己也好久没穿这种鞋了,乍一穿也不惯,不过更担心李固走不稳摔跤。在廊下走动,那声音很响,下台阶时李固也扶住了栏杆。到了庭院里雪地上,感觉到脚下的积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响,这鞋虽然是木底,可是居然并不打滑。

“这还真是样好东西。”李固抬起头来笑笑。

“嗯,穷人的好东西,要是没这个,一冬天脚还不冻烂了啊。”阿福也慢慢找着感觉,直起腰来,一步步朝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