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铖可是许给她一生挚爱,白首偕老什么的呢,而且她还信了。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信了。他还说已经和太子私下结成同盟,一旦事成,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心腹重臣,能给她光华灿烂的尊崇人生。

她吃了这样大的亏,谁说什么她还能信?这个问题,只是挖苦自己而已。

“不知道。”申屠锐连谎话都懒得说,“我只是问你去不去,可能你都活不到领我好处的那天呢。”

这话太实在了,斓丹听了,发自真心地笑了笑,她坐在地上抬头看他,第一次这么细致地看他长相,很陌生,越细看越好像不认识。

“为什么?”她含混地问。

申屠锐迟疑了一下,用眼神询问她。

“为什么连你也想当皇上?”斓丹有很多想问,先问这个吧。

“同是手足,平起平坐,突然他就成天子了,我不甘心么。”

斓丹有些无语地低下头,怎么到了申屠兄弟这里,当皇上就和种大白菜似的?因为不甘心就可以?

“为什么救我?”

“嗯——”申屠锐对这个问题还稍稍有些兴趣,像是思索,又像戏谑般拉长了语调,“因为你该对申屠铖死心了。”他说完,又坏心地追问一句,“死心了吧?”

斓丹嘴角动了动,有点儿想骂他,又不知道骂什么好。

“派任何一个女人接近他,我都不放心。”他认真地叹气,十足做作,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演戏,“你也知道申屠铖长得好,还那么会哄女人,派谁去都可能被他弄得鬼迷心窍,到时候别说替我杀他,搞不好把我都交代个底儿掉。还是你吧,你要是被申屠铖连骗两次,我也就认栽了,活该没那个命。”

斓丹撑着地站起来,他这几刀准准扎在她的痛处,痛到极点反而麻木了,人就稳当起来。

“我不去会怎么样?”她淡淡地问。

申屠锐烦恼地撩了下肩头的发丝,女里女气的动作被他做得十分潇洒,“只能死呗,但我舍不得。”

这话太腻了,还有歧义,所以他又加了句,“舍不得我为你花的心思。”

斓丹木然点了点头,明白。

“我不想去,我也不怕死。”

挺奇怪的,她和申屠锐之间的谈话都直白坦诚,毫不隐瞒,大概是申屠锐影响的,他十分善于把阴谋说得很真诚直接。

申屠锐笑起来,好像还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甚至得意。

“你倒别拒绝得太快,等你见识过大旻内宫,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斓丹不想再和他多话,什么大旻内宫,她根本不想见识!

他下饵般笑着说:“你的家国天下,可都在那里呢。”

她冷笑,“我早就无家无国,无亲无故了。”

他大笑起来,信心满满说:“我真的迫不及待要领你好好体会一番了,那时候你再回答我吧。”

第5章 第5章 花容月貌

这一夜斓丹睡得很香,安心舒适到令她自己都很泄气。

当一个罪人也需要决绝的心性,不管她怎么痛恨自己,痛恨过去,一旦得到精心的照料,仍无法拒绝安适的待遇。她毕竟是个软弱庸诺的人,对自己都狠不起来,她这样怎么对得起那些被她害死的人?

她对自己失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房间里温柔的光线,没有动,不免又想到过去的十八年。

她若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平顺地度过皇城里分毫毕现的岁月?

她也曾有过很多委屈,很多不平,可是没办法,她只有带着满腔怨苦睡下,告诉自己第二天就会好了,事情会过去,她就会忘记或者忍下。

母亲早逝,她被寄养在无宠的林嫔膝下,没几年就连林嫔都过世了。很多事,她不学着遗忘和忍耐,又能怎么样呢?她太弱小,又太平凡了,什么力量都没有。

她在宫里从来没乘过步辇,却要笑着仰头和高坐在辇上的斓凰寒暄,不仅斓凰,还有斓橙,斓紫,还有那些得宠的嫂嫂们。都说宫里最是等级分明,法度严谨,其实完全不是,荣宠,就是通过超越等级,逾越法度体现的。同样是公主,待遇天差地别。

她长到十八岁,唯一超过份例的赏赐,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父皇额外赏她的赤晶项圈,除此一无所有,她甚至不能在请安或者饮宴时,靠父皇母后近一些。即便靠得近,又能如何呢?在各具美貌,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姐妹之中,她还是默默无闻,毫无光彩。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很难会有凌厉的性格。

一度,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宫廷是个充满杀机的地方,弄巧成拙的话,结局还不如安守平庸。

斓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年斓紫的母亲得宠,晋封了贵妃,斓紫得意起来,行止间有了和斓凰争宠的意味。父皇赏了斓凰赤月骢,斓紫就缠着父皇非要得到踏雪乌。一来二去,皇后娘娘和斓凰就忍无可忍了,一道旨意下来,斓紫前往北漠和亲。贵妃和斓紫慌了,哭求多时,父皇完全不为所动,平常的宠爱迁就也消失不见。斓紫只得含泪远嫁,二年就死在偏僻闭塞的蛮夷之国。

北漠派人来求亲的时候,人人都说皇上会选丹阳公主,因为丹阳最不得宠,嫁到那种地方皇上最不心疼,没想到事情的结局,是斓紫的悲剧。

斓丹在暗自庆幸之余,更加觉得自己的忍耐和柔顺是对的,至少没有刻意暗害她的敌人。

可身为皇女,命运就是最大的敌人,她虽然躲过北漠和亲,却躲不过示恩下嫁。父皇要把她嫁给文悦侯的次子,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不堪之人,只因为文悦侯的长子镇守南岳关隘有功,除了加官进爵,对于手握兵权之家,自然要联姻优待。大公子已经娶了大公主斓青,不可能再娶一位公主,只好施恩于二公子了,哪怕明知他品行不佳。

如果没有申屠铖,她或许又和以往的十八年一样,牙一咬眼一闭,哭几天,平静地接受父皇的旨意了。可是,她心里有了期待,对未来存了希望,于是就有了抗争之意。抗争,在宫里,往往就等于野心和阴谋,那个在她生命里闪闪发亮的人,信誓旦旦对她说,只要让太子提前登基,赐婚自然取消,他成了重臣,顺理成章地可以娶她,幸福相守。

她在申屠铖的眼睛里看见了光彩粲然的将来,可真要动手下毒,她到底少了勇气和阴狠,不免举棋不定,迁延犹豫起来。

这个时候,皇后娘娘偏偏派了贵妃来劝慰,劝她接受旨意,嫁给二公子。贵妃明知这项任务是皇后对她的嘲讽,却又无法拒绝,一腔怨愤自然就撒在了比她更无助的斓丹身上。

贵妃对她说,你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生在皇家,又无母系扶持?谁让父皇对你不够宠爱?

斓紫当初何尝不是相同的处境和绝望?

贵妃的表情,让斓丹刻骨铭心,那是无尽的屈辱和无奈,皇后娘娘就是要狠狠抽贵妃耳光。贵妃怎么了?谁让你不是皇后呢?斓紫得宠又怎么样呢,谁让她比不上斓凰?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斓紫也死了,只要皇后娘娘想起来,就有的是办法继续羞辱贵妃,无情撕开她心中隐痛。

斓丹看着贵妃离去的身影,不由想,今天晚上贵妃入睡前,会不会也忍住心里所有的悲痛,对自己说,明天一切都会过去,会忍下,会遗忘?

她怜悯贵妃,也怜悯自己,这金砖碧瓦的宫中,若做不到至高至贵,就该想办法离开。

她下定了决心,她忍得太久了,忘得太多了,被逼到绝路,便想着为自己赌一把。毕竟,她现在还有申屠铖的爱,她还有筹码,等申屠铖心灰意冷而去,她还能剩下什么?

斓丹又想起二姐骂她的话:你真以为申屠公子会喜欢你吗?照照镜子吧!

她照过镜子,可爱情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根本没发现,自己没有赌一把的本钱。

门被礼貌地敲一敲,不等她应声,便被推开了。两个丫鬟抬了架半人高的铜镜进来,稳稳地放在明亮的西窗前。

斓丹起身,愣了愣,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老天爷对她的嘲讽还没完么?

申屠锐披着锦裘悠悠地跟进来,笑着向她一招手:“过来。”

斓丹住过了乱葬岗的草屋,和素不相识,瞧不起她的老头朝夕相处,一大早被申屠锐这样堂而皇之闯进房来,倒也没觉得怎么局促。

她坐起身,随意拢了下披散的长发,下榻时发现申屠锐愣愣地看她,眼神奇怪。

“怎么了?”斓丹摸了摸脸,沾了什么吗?

申屠锐缓过神来,扑哧一笑,有点儿自嘲的意思。“过来。”他扬了扬下巴,语气蛮横,眉梢眼角却还存留着淡淡的笑意。这样的他,竟然很有魅力,斓丹的心些微一抖,回味了一下,她也想笑了,吃过美男计大亏的人,怎么还如此轻易地动摇?

她走得慢,一瘸一拐的也不好看,申屠锐只是笑眯眯地看她,也不催促,也不搀扶。

斓丹无视他,专注地走到镜子前,慢慢坐下,细细往里瞧。

很久很久……她都无法动弹。

“葛春的手艺真不错。”申屠锐笑着说,盘膝坐到斓丹身旁,地龙烧得很热,他潇洒地解开锦裘披风,甩在一边,丫鬟默默拾起。

他凑过来,和斓丹一起看镜中的容颜,斓丹不说话,他也没再出声。

斓丹的眼睛没有从镜子中挪开,“这也是你授意的?”

“嗯。”申屠锐又假认真,“不是很痛苦么,既然受了这样的罪,当然要弄到最好看才划算。”

斓丹回忆了一下过程的疼痛,觉得此话有理。

“可……”她皱眉,镜中人也眉间微蹙,说不尽的妩媚清愁,“这也太漂亮了。”

“你还抱怨起来了。”申屠锐哈哈笑,“我也没想到,”他感叹地撇了下嘴,“你底子不错,竟然能达到这个程度。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变得倾国倾城,怎么能在申屠铖的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

他说起申屠铖这个名字那么冷淡,和刚才的笑语晏晏极为不同,斓丹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仍旧含笑坦荡,却又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得看回镜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镜中人的脸,何止倾国倾城?就连她这个女人,看了以后都舍不得挪开眼睛了。

“你就不怕,我看见申屠铖就一刀捅死他,根本不会等待你所谓的时机么?”斓丹问。

申屠锐笑得拍了拍膝盖,开心得不像作假,“丹阳,你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你的么?”

斓丹没回答,还用问,很多人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注意到她。

因为申屠铖的爱慕。

帝都名头最响的公府世子喜欢了平凡的公主,被人忽视多年的公主分享了他的光芒,被大家注目了,准确说,是侧目了吧。

“那是三年前的中秋节……”申屠锐眼神恍惚了一下,回想当初的情形。

宫中夜宴,悬灯万盏,国公以上爵位的亲贵大臣都奉诏举家入宫了。一时间冠带满盈,锦绣招飘,作为安国公家不起眼的二公子,也没几个人招呼迎奉。他找了个偏僻的高处,自斟自酌,冷眼俯看人群百态。

颇好渔色的五皇子拉了不知道谁家的美貌小姐,偷偷潜到了他脚下山壁边的花丛里,说了几句情话,郎情妾意地正要往私定终身方向奔。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撑了盏兔子灯,颤颤巍巍走来,鹅卵小径弯弯曲曲,那点光亮和那个清瘦的身影也飘飘忽忽的,精灵般可爱。她极煞风景地举灯照了照花丛,让五皇子和小姐在光线里好生尴尬狼狈,她却不明所以似的,还甜甜叫声五哥。

五皇子被打断了好事,一肚子发不出的火,呵呵冷笑,整顿衣衫,丢下一句敷衍的话就走了。

申屠锐原本以为只是个没眼色的懵懂丫头罢了,没想到那个瘦小的女孩伸手拉住小姐,担心道:“瑗瑗,你不要被五哥骗啊,他开荤就不认账的,你白白吃亏!”

他差点笑出声,开荤不认账……

她以为做了好事,可人家小姐却未必领情,干笑着冷淡道:“丹阳,谢谢你啊。”

斓丹听他说完,淡淡苦笑道:“那个时候我真傻啊……”

瑗瑗后来成了五哥的侧妃,婚事办得很仓促,因为瑗瑗肚子里有了五哥的孩子。要不是她那次打断,说不定瑗瑗就能提前几个月嫁入王府,她挡了人家的好事,还觉得是保护了朋友呢。瑗瑗成了侧妃后,对她更加冷淡,甚至有那么点点嫌恶,斓丹这才明白,她哪有朋友啊?

“你现在也不聪明。”申屠锐揶揄。

斓丹脸一沉,再一想,他说得也对,她无话可答,只好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

“葛大叔……”她想起了老头,原来他姓葛,斓丹并不坚决地说,“不要杀他。”

她知道申屠锐不会把她的请求当回事,可她不说一说,心里总是不安。

“我杀他干吗呀!”申屠锐觉得可笑,“他还很有用。”

“那……看坟的老夫妻……”她继续尝试。

“这可没办法了,他们没用了,就得死。”申屠锐仍旧笑着,说起老夫妻的死和葛春的生,没有什么分别。

“你还肯说几句实话,我没用了也得死吧?”她讽谑地看了他一眼。

“那当然。”他笑容不改,“谁没用了都得死。”

第6章 第6章 瑞雪丰年

斓丹慢慢喝着热茶,看外面棉絮一般的大雪,什么都不愿去想。她该想得太多,太沉,也太阴暗,所以本能地回避。

申屠锐应该是个很会享受的人,燕王府虽小,却整饬得处处深得人意。她发现卧房连通一间小室,里面只放了矮几,还疑惑是做什么用的。原来小室的落地窗格外就是一所小园,这样寒风凛冽的日子,地龙烧得热热的,开窗赏雪,慢饮香茶,真是舒服进骨头里。

申屠锐大步流星地从她卧房那边进来,带着冷风,洒脱自然地坐到小几另一侧。外衣都没脱,锦绣辉煌的王爵礼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雍容华贵,眉眼都分外精致了。

斓丹冷谑地看了看他肩头的团龙绣纹,大晏篡位太急,很多规制礼法都只能沿用旻制,就连这身礼服……她在她几个哥哥身上看过无数次。她不由又想起乱葬岗里胡堆乱埋的三哥和九哥,曾经,他们也是如此华贵出众的人物。

心情一低落,眼神也黯淡了,小小的茶杯在指尖无心地转动,却再也没心思喝上一口。

“你怎么叫人把镜子抬走了?”申屠锐像是没有发现她神情的变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兴致颇高地问。

“放在眼前,总忍不住要照。”斓丹心不在焉,随口说道。

申屠锐本在给自己倒茶,听了这话,开心笑起来,茶都泼出去几滴,“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这话就扎斓丹的心了,扭过脸瞪了他一眼,她怎么还是老样子了?变成这样,不也拜他所赐?

申屠锐愣了下神,斓丹应该还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瞥人一眼的威力有多大,美艳绝伦的容貌再加上冷冰冰的神情,眸子里还带着少女娇俏的怨怼,简直能射出一只无形的利箭,直刺心窝。他的心一麻,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哄她说:“我是指脾气,你的脾气一直很有趣。”

斓丹神情一滞,有趣?她什么时候有趣过?

“今天去祭祖,还真有些累了。”申屠锐歪了歪身子,极有眼色的丫鬟立刻拿过一个高枕,伺候他靠上。

“现在我家祠堂里,全放着你家祖宗的牌位吧?”她冰冷地说。

申屠锐又忍不住笑了,其实她说话一直很有意思,抱怨得一针见血,又低低软软的,有一种黑色的诙谐。只不过一直以来,没人用心去听,包括申屠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