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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承铎已撤回燕州大营,休屠王的人头也同时用战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铎心中暗赞他这位铁塔干将。短短五天时间,休屠号称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异处。而他们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袭,无论这一战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绝妙一笔。这不由得令承铎心情一好,他站在营首北望,心中暗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等一等了。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马厩的角落里,瑟索地挤着一堆女人,个个风鬟雾鬓。

承铎慢慢踱了过去,临厩的大木桩上锁着个人。这个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缚在桩上齐胸高的地方,她便坐不实在,半吊着绳索,似是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来,痕迹斑驳。只能看见秀丽苍白的脸廓,睫毛垂下,覆盖在下眼睑上。

承铎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那女子猛然睁开眼,日光映入她的眸子,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间,承铎有些失神,那女子也有些吃惊。旋即他恢复了一脸冷然,她又是一脸茫然。承铎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那夜突袭休屠王后,杨酉林捉到的。

哲义看到承铎过来,早已跟了过来,现下在身边喊了声“王爷”,低头等着承铎示下。

承铎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弄干净?”

五王爷有洁癖那是人人都知道的。所谓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执,有些人对书画,有些人对酒茶,有些人对古玩,毕生精研,乐在其中。而承铎则是好洁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规矩也大,一天四五次的换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烦,那也是不难办到的。可是出征在外的将领们,往往就没有这样讲究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铎算得上是当今下马能谋上马能战的第一人了,他也身先士卒,也白刃饮血,也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样,哪怕粮草没有了,连他都吃不上饭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战而归,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净手涤甲。至于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残花败柳,可以卑贱出身,可以其貌不扬,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以前在上京,承锦就开过他的玩笑,说:“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哥竟有洁癖,可见心性之执着,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仅人皆知晓了五王爷的这点小固癖,王孙公子们更是一阵风似的,出了不少这癖那癖的人,只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顾。

哲义听他这么一问,忙回道:“已经交给后营的老婆子收拾了,只是衣裳是旧的。”承铎做了个手势,哲义便将锁着的绳索打了开来。那女子一时委顿在地。承铎手臂一伸,便将她捞了起来,扛在肩上,向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留下马厩一角的其他女人,瑟缩着朝他的方向张望。

承铎一进大帐就把她放了下来。那女子被长锁在木桩上,坐卧都不能,甫一着地,只觉手麻腿软,身子向前一倾,已被承铎抓住,顺手带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扬手,她的衣带已凌空飘了出去。本就有些褴褛,痕迹斑驳的白布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并非是装帧精美的礼物,他也就没费什么工夫便剥光了她。这女子很是瘦弱,身上有深深浅浅的淤痕,一道一道的。凭承铎长年征战的刀光剑影,也处罚手下无数,各种伤痕都见过,一眼便看出这是什么伤,伤了多久了。阿思海说得没错,她是个玩具。

承铎只打量了她两眼,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上衣脱光了,露出精壮的半身,这个身体柔韧有度,肩上的肌肉随他弯腰解靴子的动作而隐隐浮现。他脱掉衣服觉得空气冷冽,不过对习武之人而言,温度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况且,他过会儿只会觉得热。

承铎脱了衣服,看那女子还愣愣地坐在床边,便走过去。手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再抬她的下颌起来,拂开脸上的发丝。这么仔细一瞧,不能不说,她确实长得很好看。

其实她的皮肤白皙细致,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抖,按在手上让人莫名的兴奋。她安静如一株植物,不过那把头发倒是漆黑丰盈,虽然染上风尘而失却了光彩,握在手里却是柔软细滑的。而她的眼睛,一旦被从懵懂的状态中被唤醒,便有灵动之气。此刻,她正直视着他,眼神平静像深夜的瀚海,一望无际。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时,却只看到这双幽深的眸子里正映着他的影子。

很快,肉体的感官代替了他对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将她推倒在了榻上。这女子虽然瘦弱,身段却是玲珑有致,承铎如今颇能理解休屠王为什么要拿她做玩乐的工具了。他粗暴地欺身压下时,成功地看见她那波澜不惊的秀眉颦了起来。

哲仁到帐外,正遇哲义。哲义微一摇头,他便明白了。拿着手里的奏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主子的雅兴为是。承铎的规矩,女人是不在他帐里过夜的。他觉得够了,就叫人进来把人带走,自己好睡觉。女人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有时候三个,看他高兴。所以这种时候,哲仁哲义总是要候着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里面声响不大,这个他们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个哑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爷还没有要撵人睡觉的意思,他们就不由得对那个女孩子无限同情起来。

*

次日,赵隼带着打扫战场的成果回来时,承铎正看着一份坻报。见他灰不溜秋地往大帐里一钻,就把那折子一扬,道:“云州那边胡酋手下的古离王已经在动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虚实,仅是佯动牵制。”

“让他们猜吧,他们还没猜完,休屠王已经让我们做掉了。”赵隼显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逞亮的宝剑解下来往边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铎若有所思地看看帐外,道:“雪还在下?”

“小些了。”

承铎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一会我去巡营。完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杨酉林还没回来,你接应着点。”说着,站起来。

赵隼惊道:“王爷要走?”

“去去就回。多则三日,少则两日。”承铎说着,已经跨出了帐门。

第三章 遇隐

燕州平遥镇西的大道上,三匹马儿在雪中慢行。这三人兵士打扮,马上各自缚着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营里的采买。其中一人有些头领模样,长相却不敢恭维,满脸大麻子。行过一个岔道口,远远地看见雪地里映着一点红色。麻子脸打了一下马,马儿在陷蹄的雪地里疾行了几步,看清是个少女,身量娇小,撑着把白油纸伞。那少女听见声响回过身仰头看来,却见明眸顾盼,一身红衣映着雪,竟说不出的娇艳。

三人先后勒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讪的态度来。少女见他们这样便皱了眉,却听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妹妹,这么大雪天你是要到哪里去啊?”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来搭你一程啊。”三人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少女“哼”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麻子讪笑道:“我们喜欢你才要帮你嘛。”少女闻言恼怒道:“下流!”麻子对左右道:“哟,还挺辣的。爷们怕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下流啦。”三人笑得更是猥亵。少女转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伞沿,那伞便“嗤”地一声撕成了两半,口中笑道:“别忙着走嘛……”

话犹未了,少女腰肢一扭,回身便以伞柄刺了过来。麻子闪身躲过,看她这一刺伶俐,知她是有些功底的。跃下马就空手来捉她。另两人也跳下马来看热闹,虽见这女子会些功夫,却也没将她放在眼里。谁知三五下过后,麻子竟落了下风,被那女子伞尖点中穴位,腿弯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要开口揶揄他几句,那一旁的两人已跃过身前,少女回身一挡,又与这两人打斗起来。麻子骂了句脏字,站起来也加了进去。三人斗成一团。

那少女以一敌三,便觉得吃力起来,忽然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戴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微笑。她大吃一惊,心道:这人何时出现的?当下不敢大意,一面要应付那三个兵痞,一面防范着这个黑衣人发难。这样一分神,便应付不利索,频频失招。眼见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手臂了,麻子却突然“哎哟”一声缩了手,大声喝止了同伴。低头看时手背上一点残雪,一颗小石子滚到了路边,显见是被这石子击中了。三人同时看见了旁边黑影。麻子出声喝道:“小子,你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少女站定,喘息两下,才又抬头细看那黑衣劲装的男子。此人身量颇高,剑眉薄唇,眉目清亮,容颜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么看怎么让人没好气——分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旁边还立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意态昂扬,一望而知是名驹。

黑衣人放开马缰,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兵痞行凶怎么就偏让我给遇见了。”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几个兵士:“敢问几位大爷是哪位将爷的麾下啊?”

一人正要答,那头领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两眼,道:“燕州西营上将军杨酉林。”西营如今是杨酉林带着,可杨酉林只身随承铎北来不过数日。这几个兵士都是后勤补给之属,今日是出来征修皮革。那麻子也疑心这人有些来头,心想,他们都还没见过杨酉林,他就更不识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来。

黑衣人听得这三个字,脸色变了变。那少女看去觉得他似是薄怒,那三个兵士看去却觉得他是怕了,扬声道:“长眼的就给老子滚开些!”

谁也没看清这黑衣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他身形一闪,三个兵士便手忙脚乱地应接,片刻都倒在地上,抚肘揉膝呻吟不止。黑衣人也不说话,也不动,站定在那里却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隐隐杀气。麻子惊恐地爬起来,不敢再说,拽上另两个兄弟伏上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这三人去远,脸上怒气是明白写着了,衣裾一振,转身就走。

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转身看她,少女便问:“你是谁?”

“路过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片刻才说:“陈金圣。”

少女脸上皱眉道:“名字平平,不过人还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天地万物,所以称之为明。”

陈金圣嗤笑一声:“好大气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瞪着这个陈金圣,闷在了那里。

陈金圣似乎更高兴了,笑得更可恶,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遥镇的无名谷怎么走?”

明姬眼光一闪:“你去那儿干什么?”

“找个朋友。”

明姬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边。”那陈金圣看了看那条道,又回头看着明姬。明姬将头一仰,看向旁边。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牵了马儿转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后明姬好奇的目光却追着他的背影而去。

*

承铎一面走着,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话,日月起落,天地万物,她小小年纪哪来这般见解。路上他已问过数人,这无名谷是在平遥西南。她指自己这条路又是何意?

正想着,道边瓦檐下忽然听见一人叹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承铎闻声注目,却见一个蓝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阶上,戴着个硕大的斗笠,阶旁倚着根扁担。看那一身打扮像是个樵夫,只是笠沿压得甚低,看不清面目。他坐在那里像是歇脚,但并没有挑甚什物,这样天气又不应该坐在这里歇息。

承铎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着这樵夫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觉得这一路古怪,暗暗谨慎起来,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见得,这风雪总挡不过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上。”

那樵夫听他这么一说,摘下斗笠抬起头来,唇角却浮着笑意。他边在石阶上磕着斗笠上的雪,边笑道:“老兄这话倒是说得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人很是年轻,清俊之中透着儒雅,看那气度就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装扮在他身上又显得相衬,似乎他就是个樵夫。

承铎望望前面,已是长街尽头,了无人迹,忽然一笑:“好象走错了路了。”

“走错了路?这么个小地方一天就能走遍,老兄还能走错了路?”

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事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就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过。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么,何苦这种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省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么?横财不是人人都发得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买卖,不像老兄是做大买卖的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单薄,走在这风雪里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似随兴。一边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碜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樵夫笑笑说:“好。”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近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此时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骗我,我便也吓吓你。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一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可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支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善地一笑道:“这样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客。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当先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先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过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嘿然道:“我本是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和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听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一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着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带,慢慢地说:“两位小朋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如……”“不必!”老和尚仍然慈眉善目,语言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淡淡道:“多谢老人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那老和尚的身影一转出了门,两人同时回头注目,彼此熟视对方,眼中都有些激赏之色,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么?”承铎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步力,在这雪地里行走,哪里这片时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踪影。“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着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举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什么绝技,确是老迈常人。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樵夫怪道:“我也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老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开玩笑吧。”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第四章 煮酒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间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樵夫一笑,回道:“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让后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道:“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踏着积雪,沿着那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纵惯了,有什么无礼的地方,王爷担待着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急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了。”

承铎笑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办了?”

明姬道:“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那地图就不自觉地走过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后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在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专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确实,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接着说:“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道,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碳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那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也是望气望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

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哦?怎讲?”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一愣,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谋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习鉴兄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看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日前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今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来着。”

“可你又偏偏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助别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