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坐到田梗上,对东方道:“年前起,这儿便有野兽伤人,暴死在道上,看着可惨了。可渐渐死的人多了起来。地方官员派了猎户衙役捕兽,却屡捕不得,倒有不少人枉死。”

“人们都说定是只大虫,只是我们这里不近深山密林,野兽也不该来这里。后来皇上也派了兵,围了附近的山林想捕杀这野兽。”老头瞪着眼睛,说:“有天夜里在离此五里的山上遇着了,真正吓人啦。据说眼睛有海碗大,声音咆哮如雷,刀斧不能近,把军士伤了数十人,其余的人都给吓得四散逃走。从此,这一带的人都纷纷逃跑了。”

东方听得匪夷所思:“那是什么?”

老头浑浊着一双眼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怪兽。皇上令这一带百姓西迁,人都走光了。老汉我年近七十,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想走了。看着这地空着,就买来秧苗种种。”

东方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面的山川,问道:“这里过去颇为富庶,想必没有闹过这样的事吧?”

老头也站起来,摇摇头,又走到田间。

东方看他走去,又问:“大家都怎么评说这事呢?”

“还能怎么评说,总是老天爷看着什么不好,才闹出这等怪事惩治世人吧。皇上不是下诏罪己了么?”

东方笑笑,挽了袖子说:“老丈一人不便,不如我来帮你吧。”

老头直起腰来,有些吃惊,还没说话,钉子在那马上低声唤道:“先生,先生。”

东方不让他叫“大爷”,他就叫“先生”。东方过去,那钉子欠下点身,苦脸低声道:“先生,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儿危险得紧,一会要是来了怪兽……”

东方转身道:“无妨,这里倒也开阔,什么都看得见,哪里就有怪兽走到你面前了。你要走便自己走。”钉子看看前路,咽了口口水,觉得还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虽然也只多了两个。

东方也挽起裤脚,跳到水田里,动手也栽了起来。老头惊异地看着他动作:“你也会种地?”

“奇怪么?我家也是种地的。”

将近中午时,那不多的秧苗边被两人种完了。东方擦干手脚道:“老丈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吧。”便牵了马,跟着那老农走到个破旧的土屋,只见门窗上都钉着铁条,只留了底下半截门栏,留人屈身而入。老汉道:“这屋子破得很,晚上我也睡在地窖里,你进来看看不?”

东方抬手道:“不了,老人家快些回去。这些日子小心为是。”老汉叹息一声,跟他道了谢,拎了篮子钻进那门栏。东方不再说话,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跑了起来。走到日暮时又见了人家,住宿一晚,再行了一日,便到了京城。

上京的气象自然比别处不一样。那城墙巍峨许多,城里风土人物也大不一样,不像北方边陲,民风彪悍,往来之人常常带着刀剑。东方牵了马走在繁华街道上,满眼是绸衣锦袍。钉子从不曾见过这等城镇,东张西望,十分好奇。东方便买了个糖人给他玩。晚来挑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第二天清早,才过卯时,东方便早早起来,仍然带了钉子,七拐八弯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官衙。钉子抬头认那上面的字,竟然全都认得,他一字字念道:“钦天监。”东方笑笑,上前对那守卫说了句什么,守卫便放了两人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甬道,两旁栽了数株参天大树。正面是一座大殿,有主事之人坐在里面。东方放下钉子,上前交涉。那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东方回身带了钉子又走,从一道小门走到一座阁楼上。

东方缓步走上那楼梯,却见门锁紧闭,廊下木柱上钉着一张字条。东方皱了眉,揭下来一看,上面写了一首短诗:

“平原筑墙坻,赤雁来伏栖。高鸣一昼夜,哀哀不得语。”

东方读了一遍,随即展颜轻笑,回头见钉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东方便把那纸条递给他问:“这回还认得么?”钉子横看竖看半天,说:“不全认得,说得是啥?”

东方牵了他仍按原路出来,说:“说的是有个人在砌墙,突然跑来一只红色的大雁停在上面,高声叫了一天一夜,十分悲切。”

“那大雁好讨厌。先生,我们去哪里?”

东方道:“去找这个给我留字的人。”

两人上马,一路往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离了闹市,渐渐沿着一畦菜园走到一处药院茅舍。竹篱虚掩,东方推开门,院子里晒了几架药材。院里门扉紧闭,东方便绕过屋舍,往后院走。后院金银花架下坐着一个白发老者,布衣素服,总有六、七十岁了,正在一个大簸箕里拣药。

东方两步走上前去,整衣拜倒,道:“师父。”

“呵呵呵呵”那老者一见东方,便笑了,站起来,一步上前把东方扶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昨天便能到,莫非想那诗句想了整整一天才明白?”这老人正是钦天监的主事,国师水镜。

“呵呵,弟子虽然多年未聆教诲,也不至愚钝至此。路上有事耽搁,昨日入城已晚,今早去钦天监拜谒,才得着这纸留墨。”

东方说着,把那张纸条拿出来:“平原上筑墙,有土乃成,意、形皆是一城字;赤雁者,朱雀也,南方神鸟;一昼夜即一日,合一旧字;《古微书》上言,鸟兽之但鸣不语,因其舌异于‘人舌’。这四句诗说的便是‘城南旧舍’。”

水镜抚须颔首:“不错。那这又是谁呢?”

“哦”东方回头招来钉子,“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乞儿,实在无处可去。他识文断字,且还机敏。能否留下他在师父这里做个道童。”

钉子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水镜作揖。水镜慈眉善目,点头道:“好,你还是这样心肠,总见不得苦弱之人。”

说着,往前面屋舍走去。东方紧随其后:“师傅此番找我入京,是有什么急事么?”

“你在京畿城郊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说是有怪兽出没。”

水镜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情闹了许久。皇上令钦天监卜问天意,我也无非是奏些政绩不勤,国事不宁,以致天谴。可我云游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东方沉吟道:“师傅以为此事乃人祸?”

水镜不答,推开门,屋里是些寻常桌椅,墙上却挂了一副古风的《烟波钓叟图》。东方辨那字款,却听水镜道:“去岁末,紫微星相混乱,朝政恐有不稳;彗星出于东方,主将军谋王。你想必看见了吧?”

东方低头一想,道:“是,但……不是燕州那位。”

“哦?”

“弟子如今追随五王。”

“啊?”水镜大吃一惊。

东方见他这样,倒有些尴尬,坐下,正色道:“我曾在燕州试探过五王,这几月都在他营中。我觉得……他只是恃才放旷,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水镜熟视东方,沉吟片刻:“我本想让你来助我。你既跟随五王入世……便有始有终吧。”

东方想解释两句,却又觉得多余,只点头道:“是。师傅遇到什么疑难之事么?”

“都是些杂务罢了,也无甚要紧。”水镜看他气色,拈须道:“你近日红鸾星动,恐有些不期之遇。其中凶险,需得小心为是。”

钉子坐在那门槛上,看着太阳升上天空,心想那红鸾星是个什么星,为什么先生听了脸红了。

他本是想继续跟着东方,老年人毕竟闷闷的,不好玩。但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求动东方,闷了一会,百无聊赖地看起了地上的蚂蚁搬家。

*

(本章完。顺便说一句,我决定今后每周更一章,每章大于等于五千字,每个星期天更新。希望我能坚持下去……谢谢观赏,鞠躬!)

第十一章 桃花

承铎回京已是十日之后,据说场面颇有些壮观,但是东方没去。第二天午后,东方估摸他没有什么事了,才作兴往靖远王府去。承铎的王府在城西山脚下,不算特别繁华之地,也还是有些气象的。

靖远王府之所以在那里,说来好笑。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一股温泉活水。据修建王府的工匠说,王府的屋宇都建得阔朗简洁,唯有里面的一个浴池,引那温泉水入内,构造十分讲究,是五王爷特别喜欢的。为了这一桩妙事,他宁愿住在离大内甚远的城西,不惜每天天不亮就骑马穿街,赶早朝,虽然五王一年里也只有那么一两个月在京。

从城南到城西,要走大半个时辰。东方走过那街口,见有个卖零食的小摊,已经做出夏天常吃的凉糕来。他便索性坐下来,要了一碗。那凉糕是用糯米和大米磨粉做成,辅以松子,桂皮,大枣。临上桌时,再撒上一层黄豆细面。甜而不腻,柔软粘滑。

这京城小吃还是如数年前尝过的一般可口,让东方觉着怡然得很,又要了一碗杏仁茶喝着。耳朵没注意漏了点风,就听见身后桌上一个女子幽幽叹道:“那街角绸缎铺的王掌柜,近日缠得我没完没了,真让人心烦。”这女子声音低沉,有些喑哑,倒也不乏温柔,只是造作得很。

另一个女子轻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样俗物。又不是别无他选。”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么取笑起我来。”说着,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家的公子都数了一遍,听起来是人人追捧,只是卖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应付两句,凑她的趣。

东方慢慢吃完,也听了不少,站起来打算走人,有意无意也就朝那边桌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任是他涵养再好,也没忍住笑了一笑。

那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七八,长相实在是抱歉得很,却偏描画得浓翠欲滴。那脸和脖子的颜色大不相同,白哇哇的脸上胭脂倒还擦得合宜,只那嘴唇红得像才吃了人。首饰也俗艳得紧。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皱眉的模样,东方笑她一笑却也不为过。

然而东方这一笑也没算好时候,偏被那女子看见了。她娇弱的表情一顿,瞪着东方道:“你笑什么?!”

东方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里笑道:“没什么,想笑而已。”说完,放下钱在桌上,便转身出了小店。

刚走出去,那丑女在身后施施然道:“哎,这些登徒子,真是讨厌得很。”

东方耳闻之下,脚后跟软了一软,就听见那旁边原和她一起说话的女子,嗤嗤而笑。

东方走了好几条街才算是把这奇遇带来的郁闷给抚平了。走到皇宫西门时,他上去买了一张宫门钞。那小吏收了钱,漫不经心刷了一张给他,字迹模糊得很。

所谓宫门钞,就是古时没有报纸杂志,信息渠道匮乏。朝廷每一旬会出一份文书,记载些政令时事之类,只是十个铜钱一张纸,百姓觉得贵,少有去买的。

东方把那纸钞拿在手里,且不忙看。那边宫墙下站了三五个人,围着一张褴褛的黄纸看着。东方过去,仰头一看,却是张罪己诏,怕是贴了有些日子了。

上面写道:“联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京畿之野忽现异兽,嗜戮生灵,使民生不安,皆因联功不德,治政未协,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职守,以致灾异示儆……”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转身朝王府去。他数年前本到过京城,这几日也把街巷认明了,所以一边走着,也一边展开那张宫门钞来看。上面写了承铎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个任免令,春耕勤农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释囚祈安等等等等。

东方也大略看了一遍,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条小巷,远远的已能看见靖远王府的房舍楼阁。走到一个巷口,左边路上转来两个人,却是一个少女携着一个小婢。东方与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脸上戴着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只是那一双眼睛,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让人见之忘俗,移不开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敛,像深水碧波映着蓝天白云,而这少女的眼神却像涓涓溪流,带着欢快明畅的色调。

那少女携了婢女右转进了另一个巷口,东方恰巧也往那个巷子走,便跟了过去。少女身边的婢女与她嘀咕了两句,她又回头扫了东方两眼,明显加快了脚步。东方四面一看,这窄巷并无他人,她莫要以为自己故意尾随她。索性放慢了步子,让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转了两转,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东方转过一个巷口,竟又看见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跹。小婢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连忙告诉了少女。少女频回了两次头,眉头皱了起来。

东方见了她这种神色,不由得扪心自问:难道我长得像歹人?还是专门调戏妇女的那种?

这样一想,十分惆怅,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见了。东方忽然警觉,方一停步,四周已跃下四个黑衣男子,当街而立。

其中一人指他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着我家小姐要做什么?”

东方四顾,街左偏后王府的院墙上有道侧门是他方才走过的。右首偏前是间客栈,檐下有小贩鬻物,如今见了这几人都站起来张望。

东方不由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着?”

那人冷哼了一声,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辨去吧。”言罢,就要动手。

东方倒不料他说官府,忽然想到是了,这里是街上,好歹百姓往来,闹得不好传扬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势压人,权大于法,随意欺民……

东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竖起拇指道:“我与你家主子有约在先,此物为信。你若认不得,叫你上头的人来认。”

那方才说话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润泽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请。”东方见他往那来路上让,扬头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门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没大门么?”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见东方气定神闲,便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了。东方也不说话,随他走出那条后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来人往,顿时有了几分热闹。方才那四个黑衣人,只剩下领路这一个,其余三人未发一语,如影见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门,梁柱巍峨,站了一班执戟的侍卫。那黑衣男子领了东方上前,从偏门而入。门内便有王府的主簿,因问东方要拜帖。东方说没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签上姓名。东方签了,随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为承铎掌兵权,王府里站的侍从全是京畿戍卫营的军士。两人走到一间开阁抱厦里,那黑衣男子对上首坐着的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行了一礼,示意东方跟他交涉,便退了下去。那老头抬头打量了东方两眼,便问:“何事?”

东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与五王有约,今日特来拜见。”老头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双手还给东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是王府内丞,专管内外府事物。王爷现下正会客,请公子随我这边稍等。”承铎的王府内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职,东方便也客气了两句。

那老头一路走去,穿过一个月洞门,到了一处正殿上,方才看见殿内走出两个婢女。那些执着刀枪的军士都不进那墙来。东方心知这是王府内院,便实实跟在那内丞身后,目不斜视。

到了正殿上,里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内丞老头向一个三十来岁的管家娘子道:“李嬷嬷可在?”那妇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会儿就回。” 内丞老头道:“这位公子是王爷邀见的客人,一会儿劳烦禀明嬷嬷,我先出去了。”那妇人应了,便将东方让到耳房里,斟了茶上来。

东方一口没喝,只觉得见他一面真是麻烦,不觉心意烦躁起来。忽听见外面说了声:“李嬷嬷来了。”大家便都走过来,齐齐站好。那殿门口便缓缓走上来一个老太婆。

说是老太婆其实也不甚老,只四十多岁五十岁光景,只是她穿着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仿佛她有多大的辈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这几个下人便大气儿也不敢出。

东方忽瞥见她身后跟上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却是茶茶端了个托盘跟在后面。晃了这半日,总算看见个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丧,没人许穿白衣。她换了这鹅黄白纱的衣衫却也浓淡相宜,好看得很。东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承铎把她也带回来了。

茶茶抬头看见东方,诧异之后虽没笑,眼里到底有了点笑的意思。便听见那李嬷嬷咳了一声,狠瞪了她一眼。茶茶连忙识趣地低头。东方想这下不好,茶茶虽然没有名分,身份低贱,好歹也是承铎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该看的。他倒没什么,只怕给茶茶惹了麻烦,便率先对那严肃的嬷嬷行礼。

方才那个给他斟茶的妇人上前禀明了东方的事。李嬷嬷道:“那你便带了他去王爷的茶室候着。”她说话不徐不急,却不怒而威。说完径直往那殿后走了,茶茶眼睛都没敢再抬一下,端着盘子跟她去了。

等她走过去,那斟茶的妇人才引了东方出去,又踩着林石小径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几间正房的侧廊。

才一近那廊下,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你没看见皇兄当日那神情,恨不能把我插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去。我心里就气不过,都是兄长,他怎么那样。我说来不及了,五哥现在已经打起来了。”那女子声音轻柔婉转,款款道来,听着十分舒服。

又听另一人道:“二哥最近事情也忙乱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东西撺掇的。”这个声音是承铎的。

那妇人把东方让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交代了几句,也折转身走了。那丫鬟便请东方到耳房去坐,东方却不去,只在廊下站着。大丫鬟左右为难,又不敢贸然进去禀报,只得容他站了。

便听那屋里女子取笑承铎道:“你莫不是说萧大人吧?”人人都知道,萧相国乃是承铎的岳父大人。虽然萧妃亡故,到底承铎没有立继妃,这翁婿关系也抹不开去。但萧、铎二人和不来,这也是朝上众所周知的。

承铎似乎不想谈这个问题,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祸害了。这回看看能去远,不想又回来,要惹多少王孙公子悲喜两难。”

东方略略猜着了,这说话的女子便是那前时要和亲的十三公主承锦;当然他更猜着了,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让家丁对他发难的戴纱少女了。

承锦失笑道:“两难便两难,又不是我过错。可恨那沈尚书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诗给我看。真让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铎道:“他说不定找了好些枪手才写出那般文采。你不体恤也罢了,不该嘲笑人。”

“我已很客气了,还装不知道是谁写的。”

承铎笑:“这些人你不理他便是,和他理论反失了身份。”

承锦分辩道:“五哥,不是我轻狂,是看得多了,委实让人厌烦。我若不应声,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回头见了,那形容着实猥琐得紧。”

承铎朗声笑道:“我猜他们断不至如此自作多情吧。”

东方听得这些言语,皱眉,心中暗忖:这京城女子何以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铎笑犹未了,前廊下转过一人来,正是哲义。哲义见东方立在廊下,对他抱拳,转身进了里面,那两兄妹的谈笑便止了。承铎说了句:“是么?”,起身就往外面来。承锦也跟着他出来。

她面纱已除,水眸漾漪,顾盼生辉,那长坠的明珠耳环在她腮边摇动,衬得她白皙可人。略一抿唇,一对酒窝便浮上脸颊,似能盛下无限春光。

承锦忽一眼看到廊下立着的那人,明显地一愣,那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深深施了一个过分恭敬的礼,便听见承铎热烈地说:“怎么是你?!我说谁立在廊下良久,竟不来人通报!”

*

东方原想在街上赁间房子,承铎不让,一定让他住在府上。且明姬随承铎回京时,已住在府上西北角一个单独的院落里。东方也只好客随主便,住了进去,只是把承铎安排的侍女都退了。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侍侯明姬,实则是怕明姬无聊,给她解闷的。

第二天承铎上朝时,便邀东方同去。东方不想去,承铎说就是带给皇上见见面,大家认识认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东方在朝房里等着,才真正见识了承铎的权威。像他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只因为是承铎引荐而来,文臣武官竟没有一个敢怠慢。至于承铎本人,那更是人人都要矮着头说话,承铎还爱理不理的。

东方想起水镜说的“将军谋王”,心里思量承铎之志,比起那平遥镇上冒雪同行的赶路人,究竟哪一个是他真意。又或者,他本是一个纵横天地的人,上可为王,下可为民,只要他愿意。

东方足等了一个时辰,早朝才罢,皇帝留了内阁大臣北书房议事。承铎便差哲义来叫了他去。东方跟着一个侍卫,走过一路雕梁画栋,便到了那北书房。

内监禀过之后,东方趋入,下拜行礼,自呈名姓。耳听一个声音,低沉道:“平身吧。”东方只一听,便觉这人话音里中气似是不足。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上面书案后坐着承铎同母的二兄承铄,明黄锦袍上绣着五爪团龙,头戴方天蝉羽帽,四十左右年纪,倒也自有一番天子气象。

承铎站在案左,下面左右列了几个官员,都是一二品服色。东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承铎便向承铄道:“皇兄,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东方互。”承铄点头道:“确是一表人才。”承铎道:“臣弟荐他来此,并非因为此人与弟相似,好勇争先,陈兵扬武。相反,他民生国计上更有智术些。方今我朝国力未强,亟需治理,所以才引他来见。”

承铄似乎感兴趣了,向东方道:“如今国家积弱,库中粮米钱银都不丰裕,而征税又屡生官民龃龉。朕听说你在乡里也颇有声名。可为朕说一说民间实情,解决之道。”

东方原本游走四方,也见过不少疾症,听承铄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他必有隐疾,以致内脾虚弱。但皇帝的身体健康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且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东方便答道:“是。草民以前在边陲乡野耕种度日。然而兵革荒乱,胡马蹂躏,多不能种,种不能保收,是以边陲百姓生活难以为继。若要国家黎民长治久安,则必伐胡。”

“然而南徐战乱方平,国中又连受旱涝之灾。接连征战,钱粮人马都不能继。而朝廷征钱粮兵士,若过度,又易激起事端。以往征税,定以户额,这种方式,草民以为稍欠变通。”

东方说到这里停下来思索,承铄默不作声,那一旁的户部官员便忍不住了:“依你之见,征税不定户额,让百姓爱交多少就交多少才是变通不成?”

东方道:“非也。征战所用者,人力与物力。天下人有贫富,若以一定的额度去规定每一个人,则过上或过下之人都生怨望。草民以为,不妨让富人出钱,穷人出力。可制定一条律令,使钱粮布匹的捐税与服役相通。多交钱粮可免役,钱粮不足可服役代税,如此,可充分调集人力物资。”

那户部官员细细一想,眼睛一亮,向承铄道:“以往的法子,富贵人家多贿赂官员免役,底下官员又逼迫穷人交租。此法若行,可使官吏难于暴敛,人民难于瞒税。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承铄笑道:“不错,只是还需精细其数目。你叫东方互?”

“是。”

“朕且封你为五品散骑常侍。这是个闲职,你回去好好想想你的法子,写一个章程,让五弟递上来。你们户部也议一议,同策同力。”

“是。”众人一齐道。东方觉得承铄行事颇类承铎,只要有用便可任以职责,但这样子也容易给人压力。

大家意思着就要散了,不料承铎突然道:“皇兄,前时相国大人以粮资不接为由力劝和亲,臣弟以为眼下伐胡之战必也。我朝立国数十载,如今四方皆服,所余者,北狄。今其被我重创,正可毙其根本,一劳永逸。”

“如若求和,便如一人负债谋生,债利日重,而后世愈艰。不若无债,即使当下困苦,也必能图强。臣弟不顾北地严寒,甚至冒渎皇命,远靖胡狄,正是为了社稷长治久安。如东方所言,调天下人力物力,待决战过后,四方平靖,便可与民休养生息,创我朝盛世升平。”

承铎突然整衣拜倒道:“臣弟力荐东方互留京,为臣弟筹措粮草,招募兵勇,与胡狄决一胜负。”

东方恍然看他,不禁咬起牙来。

承铄蹙额道:“五弟,彼强我弱,且他们现在退缩都城,并未越境。我军又……”

“现今春夏之际,北方回暖,正是用兵之时。臣弟措集军马,五月后回燕,以三月为期破敌,若不能胜,臣愿停战、革职、治罪!”承铎抛出这一句,就见那一众官员,抽气的抽气,皱眉的皱眉。东方反有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