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锦换了衣服,也不带人,只说出去逛逛,便一径往文渊阁来。临出门时,就妆奁箱子里顺手拈了把象牙雕花折扇拿在手里。这个时节原本用不着扇子,然而那些王公贵妇手里的扇子也确乎不是用来扇凉的,不过是拿在手里装些文秀。承锦拿着它也不过是把玩,不至于甩着手走路。

她牵着裙裾,小心避过地上的积水,一路悠哉游哉走到文渊阁去。这文渊阁是分了经、史、子、集四部收藏的。承锦查着了她要的词典,叫人拿到下面去,自己又到南阁子上找一本裨史趣闻。南阁子是储史的地方,其中有一间上了锁的秘室,是专门存放本朝历代圣旨的地方,除非皇帝下令查阅,否则无论外臣内戚,一律不准擅入。

承锦记得那本书是放在南阁子右手边靠里的书格上。因这文书重地不能点火,承锦走到里侧幽深之处,光线便黯淡不少,只觉室内空旷。她认那架上大写的书名,认得十分费力,一路走到这个书格子的末端,还是没找到那本集子。

承锦直了直腰起来,忽然觉得耳侧仿佛有人吹气,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就在那最昏暗的角落里,竟有一张金黄的面具反射着淡淡的光,显得诡秘异常,而很显然,那面具下还有一张脸,一个人。

一瞬间,承锦便想尖叫起来,然而比她更快地,那个人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拖在角落里。承锦惊恐极了,却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只盯着那面具下鹰一样的目光。这人显然是早就在这里的,只因承锦进来,他没了退路,偏承锦又一路走到最里面来。

那人的眼光也是阴晴不定,似乎在想到底要把承锦怎么办。就在这时,承锦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放开手。那黄金面具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承锦被他一松开,深吸了两口气,低声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

说罢,对着那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转身提了裙摆,飞一般跑出去,也顾不上那人追没追来,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到文渊阁正殿上。

正殿上许多办事的官员正坐了几大排,各自查阅手头的文书。此时忽见有人跑进来,纷纷注目,等看清楚了是她,全都惊疑地站在那里。文渊阁主事赶过来行礼叩问。承锦扶着桌角喘息了两下,说:“南阁子上有刺客。”

那主事一听立刻喊了侍卫,便有数十人一起涌进南阁子里。

承锦坐下桌旁,握着双手,惊魂未定。过了好半天,侍卫长过来了,对承锦道:“殿下,臣等搜遍了南阁子,并不曾见有人。只在墙角下,捡到一柄扇子,不知可是殿下的?”说着,必恭必敬地捧上一柄雕花折骨象牙扇。

承锦接过扇子,道:“不错,扇子是我落在那里的。只是,你们可搜仔细了?”那侍卫长面露难色道:“弟兄们都在那里,每一个书格都搜了,确实无人。不知那刺客长得什么模样?”

承锦沉吟片刻,道:“我也没看清,仿佛有个人影晃了一晃,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她这话一出,那十数个观望的官员里便有“哎”的一声。承锦抬头看去,只见众人摇头的摇头,回座的回座,显然都觉得她大惊小怪。

承锦正要回转头来,忽然一眼看见桌角坐着个人,表情却大不相同,似乎想笑,又似乎觉得此事甚是有趣。他虽一句话没说,却比说了更让承锦生气。承锦咬咬牙,想起自己方才那样跑进殿来,都看在了他眼里,不由得恼火起来,瞪了他一眼,连那找好的词典也不要了,转身出了文渊阁正殿。

走下正殿石阶时,她不禁站住,向南阁子方向望去。侍卫们正从里面出来,算起来总有二三十人。承锦几乎要怀疑自己当时果然是看花了眼。她默然良久,身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承锦回过头来一看,正是那个姓东方的。承锦扭了脸只看着前面。

东方却不以为意,对她行了一礼,正色道:“敢问公主,方才那刺客是个什么样的人?”

承锦仍不回头,只想了想说:“我没看清,也许是看错了吧。”

“公主想必看得不错,只是你跑出来时,他已走了,侍卫再进去也找不着了。”

承锦回头,见他不像是嘲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那个人,戴着一张金黄色的面具,看不见脸。仿佛是穿了件暗色的衣服,站在角落里。他……他大概是想掐死我的,我说,我说我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他便把我放了。”承锦想到方才那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东方默然想了片刻,问:“公主瞧着那人可觉得眼熟?”

“眼熟?”承锦不明白他所问何意,“不,我不认得他。不过……不过他为什么放了我?”

东方想想,微笑道:“皇宫大内原有不少奇事,公主这样处置很对。此事不宜声张。公主今日受了惊吓,早些回寝宫休息吧。”他笑得温文尔雅,一派谦和。

承锦也不便多说什么,略有些矜持地下了石阶,头也不回地走出文渊阁去。她走出去老远了,还是忍不住要转头四望,仿佛那个有着鹰一般目光的戴面具的人仍在暗处窥视着她。

承锦看看天色还早,便不太想回去,且到各处逛一逛。信步走到御花园里,偏是进的中门。御花园中门临湖,湖边种着许多垂柳。承锦一眼看见那杨柳青翠,心里就有些添堵。她忽想起皇三子允宁的寝宫就在不远,不如就去看看他。

允宁幼年丧母,母亲出身又不好。这上上下下都是有眉眼高低的,所以皇子之中他的境况难免寥落。允宁却从小恭恪好学,勤谨本分。承锦也时常照顾他些。

她走到允宁寝宫正院时,见着一个老嬷嬷,仿佛是这院里管丫头仆役的。那老嬷嬷见了她,倒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承锦便问:“你家三殿下可在?”那老嬷嬷一愣,随即一脸笑意,对她点头:“是,是,这月季花开得可爱。”承锦无语地望了望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这老嬷嬷年老耳聋,糊涂成这样,怎么能管照允宁日常起居。承锦打定主意要跟皇后说一说,便不再睬她,自己径直进去了。

一路只遇见三两个小太监在院子里打扫,看见她都站住行礼,有些不知所措。一进堂屋便见允宁正在案上写字。旁边站了个小宫女却有些哈欠。那宫女先看见承锦,马上堆了笑,向她屈膝。

允宁抬头一看,搁下笔,笑道:“姑姑,这时候怎么来了?”

承锦笑笑,便在一侧席案旁坐了,说:“去了趟文渊阁,过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允宁过来陪她坐了,道:“多谢姑姑挂记。”

那小宫女低眉顺眼地斟上茶来。承锦接了,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只慢慢吹了吹茶,抿了一口,才放在案上,缓缓道:“你这里可怪,我从门口走到屋里没见一个人通报。跟皇子的人都是有份例的,你若缺人便该说给内庭署。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那小宫女脸色白了白。允宁平淡道:“侄儿素常读书时不喜人多,他们都知道,想必避了开去。”

承锦道:“这些事原不归我管,我也不过白说一声。你自己记得管照就是。”又问了他几句话,渐渐说了些闲谈趣事。忽然一个内侍宫监在门口禀报,散骑常侍东方大人求见。

允宁正要说话,承锦却轻笑道:“你这里的人果然机警,知道你读书不喜人多便都不在,你才一放下书,就都回来侯着了。”说着,端了茶杯喝水,又问:“这个东方大人是个什么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允宁道:“他是五皇叔举荐到户部的,很有些学问见地。侄儿常约他叙谈,以长学识。”

承锦点头道:“既是外臣,你们且聊。我到里面坐坐,也顺便长点见识。”说罢,拿了自己那只茶杯,绕过木屏风进了内室。

允宁愣了一愣,便命那宫监去请东方。少时,东方进来。允宁站在席案边施礼道:“让先生久等了。”东方还了一礼,允宁便请他席案旁坐了。

“那天殿下说想看看民间杂文。我在昨晚在夜市上看见一册书,写得还过得去,拿来给殿下看着玩吧。”东方递过一本书来。

允宁这回总算是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接过来笑道:“那可好了,我读书累了也好消遣。”他拿起书来翻了两页,道:“前日老师令作一篇新文,题目是《里仁》。我不曾在民间住过,没有邻居,正不知要如何破题呢。”

(里仁:邻里的仁德。)

“那便要看殿下如何立意了。”

“当然是要论仁德之美。”

“仁德有何美?”

“这……可使人行端步正,成仁人君子。”

东方摇头:“殿下,世上圣人无多。我辈效仿先圣,是要使自己有所得,有所悟。若只一味仁德,而不明白这个道理,活过一世也不过是一个好人。所以‘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此句正好破题。”

(那句破题的意思就是:邻里要有仁德才好。选择的住处,没有仁德,怎么能够变成一个有智慧的人?这个话仿佛是老孟说的,青某人架空,就不写典故出处了。)

允宁欣然点头道:“不错,这句便是好的。”

“其实邻里相处,便和人与人相处是一样的。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丢了斧子,便疑心是他的邻居偷了去。他存了这样的心思,第二天看到他的邻居便越看越像贼,认定是那位邻居偷了他的斧子。然而又过了一天,他在自己家找着了斧子,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别人。”

“所以一个人单凭自己的念头就对他人妄言生意是不对的。即使对自己没有什么损失,对他人也是不公平的。世上的人常常不自觉地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是以君子当三思而后行,以免作那些轻佻之言。”东方说着,不明含义地微笑,将坐席旁的一把雕花象牙折扇拿起来,顺手放在案角上。

承锦在那屏风后,倚了柱子听他二人说话。此刻听得一阵愤怒,险些将茶杯给打翻了。他说得那么道貌岸然,那么冠冕堂皇,那么字正词严,承锦恨不能出去跟他辩上两句。

只听允宁道:“你这样一说,我倒也觉得是的。平素看那些丫鬟仆役时有斗口吵闹,只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以自己的意思为准。”

东方微笑道:“殿下如今明白了这个道理,若旁人这么对自己,便可视若狂言乱语,不予理会,也不必生气了。”他说完,站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今日抄了些公文,还要回去理出来,这便告辞了。”

“你这就要走?”允宁也站起来,忽想起承锦还在后面,也不便多留东方,只得黯然道:“先生的道理总是让人受益非浅。前日听了你一席话,让我释怀不少。”

东方安慰他道:“仁德固然能给人智慧,困厄能给人更大的智慧。殿下若能从中有所得,便不辜负人生之意了。”

允宁听了,笑道:“我明白。我送你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两人才一出去,承锦从那隔间里转出来,心中甚是不平。一回头要坐,忽发现自己那柄象牙折扇放在了案角上。她坐下来,拿起那扇子,四面一看,回想了半天,才记起刚才仿佛是忘在了坐席旁边了。承锦不由得发起愣来。

*

东方回到王府时已近中午。

他进到自己住的别院,在桌旁坐了,理了理墨蓝色外衫的衣袖,伸手倒了杯茶水来喝。喝着,却尤自浅笑。

他喝完那杯茶水,见明姬不在屋里,那个伺候明姬的小丫头也不知去向。东方便到院子里,收拾了一下鸽子笼,添了水食。不一会儿,哲修过来请他吃饭。东方便问他可看见明姬了?哲修说:“定国公府上来人请。”

定国公府上,便是赵隼家了。

明姬是个闲不住的。在承铎府里也就老实了三天。好在回京时,赵隼便允诺回京招待她。因为明姬第一次出门这么远,赵隼也就常尽地主之谊。

东方思量赵隼来找明姬何意,若只是朋友约玩,那也就罢了。若是他对明姬有什么想法,明姬是在外面野惯了的,又是一介平民,这世家豪门岂是轻易进得。

想了一回,觉得这种事情说不准,也只好暂时放下了。

第十七章 古原

承铎无论何时睡觉,起床的时间都非常精准,每天的寅时三刻(四点半)。这个时辰并不是因为他失眠,而是因为这是个薄弱的时间。所有夜岗的士兵站到这将亮不亮的时候,都会疲倦大意起来。承铎每天起来把整个大营巡视一遍,天也就差不多亮了。十数年来几乎每天如此。每一个站过岗的士兵在凌晨看见他提剑巡营时敬的军礼无不是发自内心的。

他这样早起成了习惯,即使在上京也一样;起来就到后堂练武,练完才去早朝。他如今养了几天伤,就着实闲不住了。因为今早赵隼要回燕州,承铎去送他一程,既然送了,不如就到郊外游玩游玩,于是拉上了东方。东方既然要去,明姬岂肯放过机会。承铎便索性叫上自家小妹承锦。各人还有仆从,俨然成了一次庞大的春游。

如此多一个人也不多,承铎昨天便问了茶茶要不要去逛逛,茶茶也愿意去。承铎这一早起来,就毫不留情地把她给推醒了。

茶茶是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此时被他推醒来,头脑一片空白。她半眯着眼睛,憨态可掬地想弄清楚承铎干什么。等到听明白了,表情变得十分挣扎。承铎穿衣服穿到一半时,茶茶趴在床上捶枕头。

承铎好笑,问她:“到底去不去?”茶茶抬起优雅的脖子,痛苦地点头。承铎把衣裳扣完,一把掀开被子,把她拉起来。茶茶很快回过神来,老实起来穿衣裳。承铎看她穿衣服,心里却奇怪地希望她仍然像方才那样赖着不动,最好让他给她穿上。然而茶茶已经穿好衣裳,正用手挽头发。

梳洗完了出来,哲义和哲修早已备好了马。东方兄妹也在那里。东方看见茶茶站在一边,比在燕州时气色好些了,对她拱手致意。茶茶本是胡人奴隶,按律是给承铎做妾都不够资格的。只不过因为承铎宠爱,府上诸人才不敢践踏。惟有东方从燕州到上京,自始至终待她客气和善。茶茶便对着他恭恭敬敬地曲膝还礼。

大家出了王府,走到北城门时,就见赵隼带了两个亲兵候在那里。承铎徐徐策马,与他说回燕后的部署,东方也在一旁听着。他三人既说正事,明姬便落在一旁张望。好在没说两句,赵隼转了头来跟她说话,说着就吹嘘这京城方圆二百里无不被他跑遍了。

承铎对此嗤之以鼻,揭他短道:“他也不见得是做什么好事。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去西山打猎。赵隼跑到山头崖上偷看人家两个姑娘洗澡,结果被人家发现了。”

赵隼道:“那是多久的事啊,也不过十岁八岁,知道什么。”

明姬却对承铎道:“他既然看见了,你也一定看见了。”赵隼点头大笑。

承铎只管接着说:“可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看了人家就得负责啊。于是他被那两个女子缠上了,最后没办法啊……”

承铎当然是胡诌的。当时就是两个山野村妇,姑娘家哪会幕天席地在野外洗澡。那村妇远远地看见有人,上岸穿上衣服便扯着嗓子骂开了。

赵隼一听承铎编他,就顺着他诌:“是啊是啊,两个女子正当芳龄,待字闺中,如此一来便一定要嫁给我。”

他见明姬有些相信的样子,策马到她身边,越性吹了起来:“多亏了王爷仗义,说,看是两个人看的,如此,一人娶一个,便帮我分了一个去。嘻嘻,结果他的……”赵隼本想说他的童子身就这样破了,突然想到不妥,连忙刹住。

承铎哪里容他编派,接口道:“赵隼也是个仗义之人啊,其中一个女子面黑齿黄,凸眼塌鼻,奇丑无比。他想到是自己偷看连累了我,于是抢先娶了过去。夜晚相对,噩梦不断。还写了句诗道:辗转反侧,梦魇迷之。”

赵隼不甘示弱,也说道:“王爷那个相貌稍好,就是有些说不得的小毛病……”

东方大声咳了一声。

承铎一看,东方脸都要绿了,连忙收拾了嬉笑的神情。

赵隼也觉悟过来,连忙道:“明姬妹子,我们军旅之人,只会这样玩笑。说得粗糙,你别介意。”

明姬扬头一笑:“我知道你们骗人,谁信你们的。不过是看你们编吧。”赵隼与承铎大掉下巴。承铎侧了头低声道:“赵隼,你现在混得连小姑娘都骗不住了。”

赵隼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信不信她迟早得嫁在我们营里。”

承铎笑道:“我们营里人才辈出,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说这一会儿话的工夫就到了东陵,东陵往北便分路去燕州。承铎就站住了,说:“慢走不送了。”

赵隼一打马也不回头,挥了挥手,道:“慢游不陪了,燕州等着你。”说完带了那两个亲兵,往北而去。

承铎掉头对东方道:“然之兄,我们比比看谁骑得快。”说着,一马当先向东面岔道奔了出去。东方欣然追上。明姬也不甘落后,跟着他二人在这郊外阔道上纵马而去。哲修尾随其后。

茶茶原本不太会骑马,如今承铎他们快马去了,哲义自然就留在后面看住她。茶茶倒不以为意,悠哉游哉地扯着绳子慢慢逛;又因为她到中原从没上过街,忍不住左顾右盼。

这原本没什么不是,然而渐渐地便有人不住地看她。哲义怕惹是非,便道:“姑娘,我们须快些追上主子才是。”伸手拉过茶茶马缰,自己打马,两匹马小跑着赶了上去。茶茶却也觉有趣,抓了马鞍让那马跑。

足跑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承铎和东方兄妹在前面下了马走着。哲义与茶茶也下了马,稍微跟在后面。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出来照得人很舒服。这古原是近郊有名的游玩之地,在这春日晴晖里便渐渐地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古原一侧便道上过来一辆大车,车虽然华丽却不招摇。一个垂髫小婢掀开车帘,扶下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脸上蒙着纱,款步上来道:“五哥来得好早。”

承铎笑道:“不早了,正是时候。”

明姬看了承锦两眼,轻轻扯了扯东方的衣袖,悄声道:“她虽遮了半张脸,却也不枉称天下第一美了。”东方笑笑。明姬不甘心又道:“哥哥,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两眼,你怎么就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呢?”东方曲起一根手指敲在她额头。

承锦眼神扫过东方。东方的神色倒是泰然得很,仿佛完全没有前日那回事。承锦便也自在同承铎讲话。

“你告了病假,现在又出来游玩。若让人认了出来传到皇兄那里不太好吧。”

承铎酸不溜湫地说:“国相大人说我穷兵黩武,不体民情。我今天正是要好好来体一体民情啊。”

就这古原上看来,民情一派大好。前些时皇榜说那扰人的怪兽已坠崖,此后果然再没有怪兽伤人的事。无论官民都觉得欣喜,再加天一暖和,每天游原之人众多。沿路都有不少小摊小贩,或卖吃食,或卖字画古玩,应有尽有。游玩的人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不远的空地上,地势稍高,背对着一个高台,坐了个锦衣公子。这公子人很年轻,服饰不算华丽,却十分精良,独自坐在那里画着一幅长卷。他画得十分专注,不曾发现身后踱上个人来,站着看他作画。

那看画的人算得五官端正,只是架势招摇了些。他看了半晌,一拍那年轻公子的肩膀:“这位兄台,你这幅画卖多少钱?”那年轻公子扯扯了肩袖,掸了掸,头也不抬道:“不卖。”看画的人冷“哼”了一声,道:“我还就想买你这幅画。”他身后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便欺上前来。

那作画的年轻公子仍不抬头,勾完一笔,缓缓搁下笔道:“站开些,挡了景了。”那看画人的一个随从就上前来道:“你看清楚些,我家少爷想买你的画,多少银子都买得起。不要不识相。”几个人围拢去,摩拳擦掌。

承锦一看,拉了拉承铎道:“那个想抢画的就是沈文韬的二儿子。”承铎不由大大皱眉:“就是给你写歪诗的那个?有个吏部尚书的爹就这副德行了。”他忽一眼看到那个作画的年轻公子,附掌大笑:“这可真是巧了,我看那沈二公子要吃亏了。”

他这一笑动静大了些,那姓沈的回头扫了他们一眼,吃了一惊,眼睛就定在承锦身上。承锦冲他嫣然一笑,拉了承铎胳膊道:“五哥,你看那画值得一买么?”那沈二公子听她这样一叫,眼睛立刻又定到了承铎身上,承铎微微一笑道:“我看值得很啊。”

那作画的年轻公子看承铎过来,便在卷画,如今淡淡接道:“大姐夫,你若喜欢,送给你便是。”沈二公子又是一愣,回头定定地看着那作画的年轻人。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承锦的五哥便是大名鼎鼎的靖远亲王承铎,承铎的小舅子那就该是国相萧云山的儿子啊。这一想过来了,吃惊得不小,闹了半天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他惹得起,不由吓得脸色都变了,立在那里尴尬得一塌糊涂。

那年轻公子卷好了画,收拾完笔墨,背上画卷便向承铎他们走过去。沈二公子想说两句什么,看见承铎又不大敢上去。那三人竟一眼也不看他,说着话自顾自地走了。

“萧墨,我回来这许久你也不来看我。”承铎抱怨。

“你是忙人,我是闲人,只怕打扰了你。”那作画的年轻公子回头看着东方,“这位是……”

承铎便将二人介绍了一番。萧墨与东方各自见礼,萧墨又望着茶茶道:“这是尊夫人么?”当时茶茶站在东身后一点,铅华未著,一眼看去一对璧人。

茶茶连忙移开一步,东方说:“萧兄误会,她是五王爷的人。”

承铎指了东方笑道:“他是未许东风珍重久,还没有什么尊夫人。”承铎本是随口一说,也不记得这诗句的出处了。承锦听了却红了脸,虽然面纱遮着一半,也不由得低下头去。

承铎便问萧墨:“国相大人还康健吧?”

萧墨摇摇头:“还好吧。他本身有些旧疾,自己又不肯歇息,整天操劳。日复一日,怎么会好。”

承铎颇为头痛道:“我下过拜帖给他,他一口回绝了不见我。”

“父亲大约一直介怀姐姐的事吧。”

承铎隐约地想起了一点自己妻子的影子。有一些东西,记得并不是因为深刻,反而是因为潦草。潦草到稍纵即逝,才让人觉得茫然若失。

她的美名也曾经传扬京城,是相国萧云山的掌上明珠,时常出入宫廷。一场狩猎之后,她便一定要嫁给他,先皇便把她嫁了给他。那时他心里装着太多太重的事情,并不曾去体恤过少女的情思。而很短暂地,她又离去了。

承铎岔开话题,跟萧墨谈他的画与这古原上的风土人物。他走了半天,觉得这一路有什么地方不对。承铎便问:“小妹,你怎么不说话?”

承锦道:“你们说的我插不上话。”

萧墨连忙道:“是我不好,老讲些无聊的事情。”

承铎又问:“然之兄,你怎么不说话?”

东方道:“你们说得好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明姬此时见了许多人在那平地上放风筝,便也要买来放。萧墨就掏银子,着哲义去买来给明姬和承锦放着玩;又问茶茶放不放,茶茶摇头。

承铎转身,见茶茶望着那天上的风筝,低了头问她可曾放过风筝?茶茶还是摇头。承铎便买了一个来教她放。

他举着那风筝,让茶茶牵着绳子逆风跑两步。茶茶果然跑了,风筝摇摇欲起,承铎追过去,帮她牵着线绳带了两下,那风筝便慢慢爬上天空。承铎握着她手放了点线,告诉她风大力紧时就放些线,若是线绳松了,就扯扯绳子收一点。

那古原上风大,风筝已升在高空,茶茶只觉风大得拽不住,便只管放线。远远看见那风筝越变越小了。承铎转头和东方聊天。承锦放了一会,把线轴拿给哲义,叫他帮忙拿着,自己转去看那地摊上的风俗小玩意,都是些泥人核雕九连环之类。哲修便紧紧跟随保护。

明姬的风筝和人打了绞,萧墨正帮她拽,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逗得明姬笑个不住。承锦逛了一圈回来,让哲修去她车上把准备的点心拿过来。用一张大雪衬铺了地,几个人围坐了一圈,吃些点心小吃,谈天说地。

明姬拈着一块胭脂鹅脯说:“我听说西街那边有一家兵器铺,里面的兵器都是成色极好的。我想去看看。”

东方断然道:“不行!你一个姑娘家什么不好喜欢,偏喜欢兵器。”

明姬欲要争辩,又觉得这许多人面前,若是顶撞于他,东方面子上须过不去。便闷闷不乐起来。

萧墨道:“西街的兵器铺有名的莫过于‘一刀斩’。明姬小姐说的可是这一家?”

明姬被他一提,雀跃道:“正是这一家。萧公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