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像是……像是有一阵木樨香飘过来,后来人就有些昏沉。”

“你中了迷药了。这种迷药会乱人心智,使人放纵于情感,喜怒哀乐都不能自抑。久之会心神大乱,形同疯癫。”东方轻声道。

承锦听他说“放纵于情感”,恍惚记得在解语亭的事,脸色有些发红:“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东方注视她良久,忽然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提了。”

承锦仍是半撑在床头,脸色绯红,置若罔闻,只盯着他问:“我都说什么了?”东方看她样子,已是要哭了。

她方才在解语亭里说到承铎时,神情温柔凄楚。东方心中虽然震惊,只是转念想:她那个五哥原本太过出色。她又是年轻女孩子,心性未定,未必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今日受那迷药一激,难免太过,偏被我撞破,定然十分难堪。若是我一味支吾,反将她引到这心思上,倒成了一桩心病了。

东方便蹲下身,握了她手,正色道:“你说的没有什么不好。世上的人护爱彼此,原是很难得的真切,并不与其他任何事相关。我也有一个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公主若肯屈尊纡贵,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说得十分诚恳。

承锦觉得他掌心的温热传到她手上,也勉力笑了一笑,道:“是,上次见过的。”

东方笑着点点头:“不错。公主今天想是运程不佳才碰巧中了那迷药,好在并无大碍,幸而又碰巧让我遇见了,不然站在那凉亭里只怕着了凉了。”

又,碰巧……承锦觉得这人真是可恶极了,他无论说着多么正经的话,肚子里都必定在讥笑她。不幸的是,每次她都无力还手。承锦此时也顾不得形象,早就丢脸到家了,手肘一软倒在枕上,欲哭无泪地喃喃道:“真是无语问苍天……”

东方温和而恳切地说:“苍天对你笑开颜。”

承锦顿时悲摧而绝望,眼含热泪望着屋顶,凄凉道:“摇弦,送他出去。”说完一把拉过被子来,整个人盖了进去。

东方笑开颜,转身往殿外去了。摇弦跟着过去,一转出门就不见了东方的身影。她心中大叫:我的妈呀,他是人是鬼呀!

*

东方回到西街的院子里,天边已渐渐亮了,明姬也还没睡。他四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眉目。那白衣人被他追到解语亭,碰巧承锦也在那里,便对承锦下了迷药,让她绊住自己正好脱身。只是他为什么要来窥视这新搬来的院子呢?那种迷药能短时致人心智迷乱,东方倒从未听说过。

今天正是十旬假日,待到天色清明时,东方便出门往城南去。他走到水镜的茅舍门前,太阳已渐渐起来,一个小孩正把一捆捆的书解开来摊在院子里晒。他隔着竹篱笆看见东方,雀跃地跳起来叫道:“先生!”一路奔出来拉了东方的手。

正是那个回京路上捡来的钉子。东方笑着拉了他进院里,问他:“师傅早起了吧?”

“起了,在后院晨修。”

东方道:“我找他有点事儿,回头再跟你说话。”

他穿过屋侧径直到了后院,水镜闭目坐在金银花架下的蒲团上,见东方过来,吐纳换气,望着他道:“什么事?”

东方便向那青石地上盘膝坐了,道:“弟子近日遇见一件奇事想要请教。师傅可知道有什么迷药可以使人放任心智,喜怒难抑,继而形同疯癫的?”

“迷药?”水镜沉吟道,“十五年前我在西域云游,知道高昌国皇室之中有一种药,可使人在两年内渐渐心智迷乱,纵情极欲。但是无人知道这药是怎么炼制的,竟能让一粒丸药的药性在两年内慢慢释出。这世上只有高昌皇族才知道这炼药之法。”

“高昌皇族要这样的药来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高昌境内有许多罕见的珍奇药材,高昌人都善于使药。在他们那里,巫师既是医生。高昌皇族的祖上正是巫医,他们一族是这世上最高明的药术师,能炼出匪夷所思的药来。世上最精深的药理都在皇室秘藏之中。我曾经在高昌漫游近两年,仅仅是一两页残片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水镜说着的时候,神色流露出一种真正的赞扬和兴趣。他一改先前淡淡的口吻,微侧转了身对东方道:“我只见识过一回皇家的真药。那是一种用来赐死贵族的丸药,可使人死如生,不像寻常鸩毒让人面目可怖。你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个死人。然而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中原极不起眼的蛇舌草竟然可以解掉它的毒。”

东方听了也觉得好奇:“哦?蛇舌草性寒,原本可以清毒去热。只是致命剧毒,似乎不能相制。”

“正是,高昌皇族诸多药理玄妙难得,令人百思不解。”水镜叹谓道。

“可是七年前,高昌被索落尔汗灭国屠城,这些秘药是否就流入民间了?”东方问。

水镜摇头道:“不。索落尔汗极恨高昌王,穷尽国力也要屠灭高昌。我朝太祖皇帝起兵争天下时,曾派使向高昌借兵;后来高昌王被索落尔攻伐,自知不保,便想把小女儿送给当今皇上为妃。只是还没来得及,就国破身死了。”

东方疑道:“既然高昌曾借兵与先帝,高昌王可以直接向我朝求援,又何必送女儿?”

“我在高昌时,这位公主年纪尚小,却深得高昌王宠爱,视若掌上明珠。高昌王知道索落尔不会放过他一族,便想给爱女寻个去处罢了。果然高昌城破之后,皇族一百八十三人被尽皆斩首。而破城前夜,整个高昌皇宫被高昌王付之一炬。那些自古流传的药方与炼制之术都湮灭在了火里。”水镜叹息道。

“如此说来,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知道了么?”

“那也未必,索落尔自破高昌后,心性大变,喜怒不能自抑,渐渐癫狂疯魔,成了有名的暴君。三年后被自己臣下割下头颅送给了胡狄。他这样子恰像是中了高昌皇族那种丧乱心智的迷药了。因为有传言说,他杀了所有高昌皇室,却偏留下了高昌王最钟爱的小女儿日夕蹂躏。那女孩当时不过十一、二岁,落在那般一个疯子手里,只怕是生不如死,大约也早被折磨死了。现下看来,这世上是没有人知道那迷药怎生炼制了。”

东方忽然问:“当初先帝向高昌借兵时,是派谁去议的?”

水镜摇头:“这个么,我却不知道。”

东方辞别出来时,钉子在外面守着晒书。东方过去拍拍他,问:“你在这里还好么?”

钉子道:“不好。”

东方便与他坐下,问:“怎么不好?吃不好还是住不好。”

钉子摇头道:“这些都好。然而我过去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人却自由自在。现下有了吃住,却觉得很无味。先生,难道我真是个挨冻受饿的命,消受不起好吃好穿?”

东方微笑道:“我看不是。你是个不肯安于平常的命,将来说不定能做大事。”

钉子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劲头,扮了东方胳膊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你无论做什么大事,现下便要学起。当你处在什么境地,便从什么境地学习。等到机会到来,才有足够的学识去抓住它。空等是等不来做大事的那一天的。”

东方拾起一本书,是《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东方便递给他道:“这一册书是讲史学地理的,姑且不论你看不看得懂,你把它看一遍。看完来西街绸缎庄对面的院子找我,院子里有株樱花树的就是。我奖你东西。”

钉子听说有奖,接了书道:“我看完就去找你。”

东方站起来,拂了拂衣衫,仍是那惯常的微笑,带着几分懒散:“你可别骗我说看过一遍了,那个我是看得出来的。”

*

东方出了城南药院,却不回去,又径直赶到文渊阁,上南阁子去查本朝的《实录》。翻到当年先帝向高昌借兵的遣使时,那上面霍然写着:“萧云山。”

番外书房里的事

书房里的事总是引人遐想。靖远王府的人,主要工作在白天,而茶茶的主要工作在晚上,且她的工作比一般人的都辛苦。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知道承铎喜欢在床上对人狂殴痛打,十分可怕。他的这个癖习是这样传开的。

*

一夜,承铎心情甚好。窗外星光灿烂,屋内兴云布雨。承铎按着茶茶调戏道:“最喜欢欺负你了,没声音显得隐忍,让人越发想狠狠地干你!”茶茶悲愤地想:我不要隐忍啊不要隐忍,于是把床拍得“啪啪”作响。

第二天,书房外的侍卫交相传言:“太惨了,真是太惨了,听说被打了一夜。大将军龙精虎猛,令人羡慕。”

*

一夜,承铎心情又好,抓了茶茶来娱乐了一下。一下之后,想要两下,茶茶不干,承铎一手托起茶茶腿弯,吻了一吻她的膝盖,手就顺着大腿内侧滑了下去。承铎说:“最喜欢欺负你了,你这里长得真美。”

那里……真美……茶茶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不活了,太□了。于是她扯着床单扭得如风中凌乱。混乱中,承铎又一次得逞了。

第二天,浣洗房的仆妇窃窃私语:“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床单都拧成麻花来绑着打的。”

*

一夜,茶茶强烈要求睡觉。承铎说:“你不是正在床上睡着么?”茶茶虚弱地抬起一根手指,指了他,愤懑难言。承铎抓住她手指咬到嘴里吃了一番,温柔道:“你累了就睡吧,我没有意见。你睡你的,我做我的。”

茶茶热泪盈眶,弱弱地抓住床沿欲爬走,不幸被承铎一把拖回,细细咀嚼啃咬,吃下肚去。

第二天,李嬷嬷站在空空的小厨房里,一脸慈爱痛惜地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又被打得昏迷不醒了。”

*

一夜,茶茶累得快趴下了,见承铎闭目养神,心一横,想:老子跟你拼了,也算上了你一回。一翻身,趴到承铎身上。承铎蓦然睁开眼,“宝贝又有力气了?真是越来越主动了,让人惊喜。”

茶茶一把按住他曲起的半身,承铎面带微笑与鼓励,很配合地躺下了。茶茶手沿着他小腹抚上去,紧绷的肌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胸腹上有一道小刀伤,凭添了几许刚性。茶茶望着他诱人的身躯,兴起,伸出一根手指,挑了一挑承铎的下巴,露出一个调戏的表情。

她明知这样会被修理,却禁不住想撩一撩虎须。不料,老虎脸一红,竟先露出三分羞态,继之以七分恼怒。茶茶心中大乐,却决不敢笑他;然而老虎已伸出魔爪,抓住她髋骨提起来往身上一放。很熟练,很准确嘛。

承铎说:“你动啊。”茶茶便动了一动,两动,三动……

承铎说:“你能不能有点力度?”茶茶咬牙,力度,力度,力度……

承铎说:“你能不能有点速度?”茶茶,我……腿软,没力气了……

铁一般的事实再一次证实了,从奴隶到将军的过程是艰巨而漫长的。

于是,茶茶的英勇起义被承铎无情镇压,并随之展开了一系列残酷的迫害。从此,茶茶再也不敢主动。

第二天,老余工工整整地在王府帐册上写下:“四月二十六,书房内寝楠木雕花流纹大床修理费,银十两。注:此床抗打击力不足,下次不可在那家订做。”

第二十二章 赌棋

承铎去燕州已有七日。东方料他已抵燕州,就向户部递了折子,要求早朝廷议。承铄准了,允他五月十四上朝议事。可议什么事呢?以东方的差使,这议的便是军粮。然而朝中有萧云山制肘,谅东方一个小小的五品常侍能弄得来多少军粮。于是,五月十四这天,多数人本着看东方笑话的初衷一起来上朝了。

承锦知道今天廷会,东方要遭非难。前几次都是自己出窘,看他碰一回壁也是非常令人快意的。于是承锦也早早起来,跑到文渊阁坐着。听到那边叫起早朝了,她才悄悄溜进了立政殿偏厅。穿过后廊时,遇见守殿的内廷太监。承锦冲他摆摆手,那太监此时也不敢出声,只得看着她躲到了銮座后面的千里江山屏风图左侧。

承锦从那屏风的木雕缝隙望去,左文右武站了满满一殿,却看不见东方。承锦不敢多看,缩回屏风后听着。果然萧云山便率先站出来说话了。只听他咳嗽一声道:“皇上,老臣听闻东方常侍今天要廷议军粮之事,只是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些窃笑声。只因东方站在那最末,便有一个文官回身扯了扯东方,示意他站出去。东方扫了他一眼,却站着不动。承铄这才开口道:“传散骑常侍东方互上前来。”执事宫监高声转述了一遍。待他话音稳稳落定,东方才不徐不急地越众而出,趋至庭首,拜见了承铄,转身又对萧云山行了礼。

那起文臣武将原是打量他是个山野村夫,不知礼仪,成心要整他出丑。不想他做派这样沉稳,大家倒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承铄便对东方道:“你前时既递了折子廷议,有什么可议之处,今日便说来听听。”

“是。”东方十分直白地说了,“下臣请以国库之粮,全数发往燕州,以应五王御胡。”他这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地一声议论起来。萧云山愤然道:“你果然无知而无畏!自古以来岂有将国库之粮,全数用于征战的。这般见地也敢站在朝廷上出言,真不知道五王究竟看中了你哪一点?”

“回大人,下臣能站在这里乃是皇上的旨意。如今伐胡已到了紧要之时,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再过两三月,夏粮便可全征,国库也必不会虚置。”东方不紧不慢地说。

“国库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粮,分储各州。就以这个数,勉强可以用到年底。如今也只好从幽州、青州调出二十万石发往燕州。”萧云山也抛出底案。

承铄沉吟道:“二十万石是不是太少了点?”

萧云山道:“目下只有这个数,其余粮食应留库应急。”

承铄又道:“其实东方常侍说的也有道理,秋后便有新粮入库,先支出一部分也未尝不可。各位爱卿的意思呢?”

接下来从各部尚书起,争论得一塌糊涂。有竭力支持萧云山的,也有揣摩皇上的意思,以为他支持承铎的。东方冷眼看着,或多或少,这军粮总没有达到他希望的数。最后由户部尚书折中,认为不宜太多不宜太少,应该发往燕州四十万石军粮。

这个方案渐渐得到了响应,只是萧云山几人坚持不允,据理力争。东方看看差不多了,瞅了空忽然道:“皇上,各位大人,如此争论也不是个办法。下臣不揣冒昧,倒有一法可以定下此论。”

承铄道:“什么办法?”

“听说萧大人是国手,下臣不才,也粗知弈理,今日愿以手谈定国策。下臣若侥幸赢了,请皇上全发国库之粮;下臣若是输了,知政有责,筹粮不力,愿请一死!”东方说完,大殿上都安静了下来,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萧云山道:“荒唐!你命值几何,敢拿国事儿戏!”

东方笑:“如此争论不休,而战事已急,如何才是办法?下臣私心仰慕相国大人精纶绝技,固有一死,也惟愿得教。”

承铄沉吟:“这……这输赢都未免过激了。不如这样,朕许下六十万石作赌资。萧爱卿胜,则六十万石归库;东方常侍胜,则六十万石粮食发作军资。众卿以为如何?”

“如此更好,万一下臣棋力与国相大人相当,一局定输赢未免不公道了。臣恳请皇上容臣每次输一半,输尽便死。”东方转头对萧云山笑道,“六十万石是大数,有萧相国在,想亦不至都作了军粮。”

他说的是恭维话,听在萧云山耳朵里却是另一个味。萧云山年轻时便以棋艺成名,曾经三局完败他国国手,一时传为美谈。到如今威望越高,棋艺越精。他本对自己棋艺就颇自负,数十年无人敢如此挑衅,今见东方这等态度,立时应允道:“如此可依东方常侍之言,若是老夫输他一局,可全发国库之粮;若是他输光了军粮,便可一死塞责。”

东方欣然道:“好!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云。还请皇上与诸位同僚做个见证。”说罢,拱手示意。

承铄笑语道:“二位卿家倒是好兴致,如此朕也做一回看客,研一研弈理了。”

萧云山盯着东方道:“年轻人,老夫今日便教教你如何谦逊。”

早有内廷侍卫抬上棋坪棋子,东方便自觉坐了白子,向萧云山道:“请。”萧云山“啪”地一声将一枚黑子拍在一角。

承锦躲在那屏风后,看不见战况,只听见落子声,心里暗暗着急:他真是年轻狷狂,不知道朝廷的深浅。这输赢到最后也要皇兄一言定下。就算他胜了,皇兄也绝不可能把库存公粮全都发作军资,充其量多给些罢了。他若输了,必死无疑。如今容下二人对弈,分明是要借机看他死啊!

因为承铄走下了銮座到了棋坪旁,承锦便又凑在屏风雕花处往外看了看。见萧云山眉头微锁,似乎在苦想。那个人却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万恶表情,落子无声。承锦再是想看他碰壁,也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这一局下了大半个时辰,下完太监数了子。萧云山赢了两子,心中十分诧异。东方倒是气定神闲,看着自己粮草去了三十万石。

承铄笑道:“不想国手今日也遇着对手了。”

两人各拾棋子,重又开局。这次落子极快,不过一柱香工夫,萧云山便赢了,他不知东方何意。眼看着又去了十五万石,东方还是不急。下到第三局时,萧云山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黑子一落,突然道:“你方才说输尽便死?”

东方点头:“是!国相大人若是不能赢去这六十万担,便将户部公粮全数发往燕云。”

萧云山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棋坪,大声道:“无耻诡辩,小人骗术!”他一拍之势甚猛,以至坪上的棋子都跳了一跳。照东方这样输法,下一百回他也还剩了一半,如何输得尽,他如何赢得完?

众人渐渐回过味来时,却有些棘手。只因这条件是萧云山应允了的,朝上所有人都是看见的。即使是承铄也不好十分赖帐。大家便都悄声不响。东方注视着萧云山,萧云山默然了一会,正要说话,却被东方抢先道:“皇上。”

“萧大人所言极是。这只是小小数术,如此下法,我总留有一半,哪怕输到还剩一粒米,也可一剖为二,留下一半。如此分来,万世不竭。此法不足为训,却也寓有大道。”东方整衣拜倒道:“臣恳请皇上发库粮之半。一库之粮,以半数取,可万世不竭!”

他说完,殿上一片寂静。半晌,只听承铄击掌道:“好一个以半数取,万世不竭。传旨,启国库之粮一百四十万石发往燕州。两月之内需全数发至,以应五弟平胡。东方爱卿,你平身吧。”

东方站起身来。萧云山默然站着,很是气闷。承铄不由得笑道:“国相大人毋需如此。朕有卿等为国谋划,何愁胡狄不平,何愁库粮不多。”

萧云山想了片刻,语气已大是柔缓:“皇上,此事即定,但老臣还有一句话。臣知道不该说,但臣是先帝所托辅政之人,望皇上不忘先帝遗命。臣冒死,请出先帝遗诏,以明国策。”

承铄神色肃然,看了他半晌,突然对身边的执事太监道:“请遗诏!”那太监便急步下了立政殿往文渊阁去。承锦在屏风后看着那人出去,心道:这位萧老人家真是越老越倔了,敢去揭皇兄的短。

然而过了老半天,那执事太监满脸是汗地跑进来,绕过屏风到金殿前,站了却久久不说话。承锦心下奇怪,望外偷看去,那太监抖抖擞擞地说:“禀皇上……先帝的遗诏……遗诏找不着了。文渊阁主事在诏书处找遍,不见遗诏踪影。”

这话一出,满殿的人大惊失色。承铄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太监吞了口口水,把话说清楚了。承铄铁青着脸色坐着。其余的人却是不敢出一声,无不端正脸色,埋头站得稳稳的。承铄沉默了多久,他们便一丝不动地站了多久。

东方觉得这情形诡异得紧,也不作声的好,只是心中暗暗想起了上次承锦在文渊阁遇见的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刺客。屏风后面,承锦也同样想起了那天的事,且那人正是在储史存诏的南阁子上。

半晌,承铄咬牙道:“把文渊阁给朕翻过来找,所有阁内执事官员以渎职罪收监。找不到诏书,诛灭九族!”众人仍是不敢吭声,承铄大声道:“散朝!”自己当先离了立政殿而去。

承锦方才看得心惊,这一松懈下来才觉脚软,扶了屏风站住,看那殿上的人鱼贯而出。萧云山率先出殿,一直沉默着不语。末了,东方临去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着鸾座后首左进的那架画屏笑了一笑。承锦看他眼神,完全是对着自己,吃了一惊,心想:他看见我了?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东方步出立政殿来,便有一个内廷侍卫站住,对他道:“东方大人,萧相国在朝房等您。”东方略一沉吟,便往朝房去,果见萧云山在正厅坐着。见了东方来,萧云山望着他片刻,徐徐道:“你方才下第一局时,是否竭尽全力?”

东方正色道:“大人棋艺超群,晚辈确实竭尽全力,不敢松懈半步。”

萧云山默然片刻,缓缓道:“五王上次代奏了一个折子,其中法令可调天下之财。我看过了。你明天到内廷行院,协理政事吧。”说完欲走。

到内廷行院,最低也必须是三品的参知政事,东方万没料到萧云山会提擢他,突然道:“大人请慢。”

萧云山站住,也不回头:“何事?”

“晚辈想请教,先帝遗诏上写着何事?”

萧云山回转身来,望着东方:“遗诏上说皇五子承铎,为人方正,治戎有度,效国尤忠,宜守成持节,崇进德业。皇七子承铣,幼时微有喜怒不定。十数年来渐能曲体朕意,事孝膝前,望勉励上进,方不负朕望。夫天下之道,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朕生逢乱世,提剑三尺,扫靖宇内,创立太平。天下纷扰有年,皇太子即位,当自奉勤俭,待民宽惠,勿轻起战乱,荼毒生灵。上下众臣,当群策群力,同心同德,则社稷幸甚。”

然而这遗诏上的皇太子却并不是承铄,而是先帝长子承铭。承铭即位不久,承铄以禁卫军逼宫,鸩死承铭母子。承铎提兵响应其兄,杀了与他三分兵权的两位老将,才把局势稳定下来。继而承铄追谥其母故妃文氏为文皇后,与先帝合葬。承铄得以登大位,承铎得以独揽军权,而杨酉林、赵隼一干年轻将领也得以崭露头角。

这事说起来不过是在七、八年前,其时震动寰宇。甚至两年前还有借废帝之名叛乱的,被承铎一战铲平。自是人人噤声,再不谈这皇位正统。然而承铄杀兄篡位,名声上毕竟说不过去,故而他自己也十分忌讳。今天朝堂上遗诏丢失,他勃然变色,只因恐朝中说那是他做了手脚。

以东方看来,他登位已数年,不应做这等无益之事。而这遗诏明说要文治,承铎是个最不喜欢被陈词墨规束缚的人,他要打仗,这遗诏莫不是他偷去。东方又再摇头,以承铎那样人岂会把这一纸空文放在眼里。

东方心念一动,忽然问:“敢问大人,七王是何等样人?”

萧云山并不置评,只拈须道:“诏上说了,幼时微有喜怒不定。”

“喜怒不定者,其性情必偏狭。承恩而不谢,睚眦而必报。”

萧云山哼了一声:“你意思七王因为先帝说他喜怒不定,心中不悦,故而毁了遗诏?”

东方笑:“晚生并不曾说,是大人说的。”

“你……”萧云山怒道,“巧言令色,毫无体统!”

东方一揖,道:“是。”

“是什么是!”

“国相大人教训得是。”东方毫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