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韶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淡淡一笑,道:“我能为他做的事不多。他是如此爱惜名节的人,我不能让他背负污名而死。怎么,你可是不喜欢我动用这股势力?”

阮臻摇头,“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会同意,你是知道的。”

“是吗?只要我喜欢?”阮韶苦笑。

“阿韶,保重自己。”阮臻握住他的手,“刘琸在天有灵,也希望你快乐。他为救你而死,不希望你活着像行尸走肉。”

“大概是吧。”阮韶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这年腊月底,家家置办年货的时候,一场惊动大庸的政治风暴终于席卷起来,用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着一切。

先是以礼王为首的几位王爷、郡王再度就小皇帝的血统问题发难,找到了假死逃亡的马太医。马太医作证说先皇在已故的王太后受孕那段时间因病服用了一种药,绝不可能会让后妃怀孕。当年还是贵嫔的周太后知晓此事,以此来威胁王太后。这些事,都有王太后给哥哥的亲笔书信为证。这书信中还说,若王太后协助周太后当上皇后,她回保这孩子成为皇帝。不料周太后当上太后不久,王太后就急病而亡。

协助周太后在滴血验亲中做手脚的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刘氏。事发突然,周太后匆匆找人对她灭口,却被礼王的人救了下来。刘女官声泪泣下地出来作证,说皇帝和中山王的血能融合,是因为做过手脚。

礼王是先皇最小的弟弟,当场与小皇帝再次滴血验亲,果真不溶。他们又根据王太后的书信抓到了那个与之私通的侍卫,又让他和小皇帝滴血验亲。在小皇帝惊恐的哇哇哭声中,两人的血眼睁睁溶在了一起了。

事情大白于天下。宗室中辈分最长的荣老亲王当庭怒斥王太后和周太后秽乱宫廷,玷污皇室血脉。众人请出了在青云山出家的文宗的孙贵太妃一起主事,将周太后和这小杂种当庭废黜。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人商议,便将立了功的礼王推上了皇位。

大庸短短几日就换了一个皇帝,这消息传来时,阮韶正和义子在家中过上元节。阿姜伤已好了很多,一刻也嫌不住,张罗着过一个热闹的节。阿远帮着他,在宁王府的后院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灯,写满谜语。

阮韶今日得了喜讯,精神极好,带着孩子挨个猜灯谜。不论谁猜中了,他都有重赏。没过多久,阮臻也带着太子驾到,跟随而来的还有许书宁和驸马。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大家猜谜赌酒,谈笑聊天,听着伶人唱着小曲,愉悦融洽。

许书宁趁空对阮韶说了一声恭喜。阮韶朝她笑笑,“你都知道了?”

“新皇帝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怎么能独美?为刘琸正名,指日可待。”

太子和阮祺猜中了一个灯谜,跑过来找公主要赏。许书宁打发了孩子,再转过头去,哪里还有阮韶的身影。

王府的偏殿里,只点着几盏白灯,棺木下的寒冰依旧散发着阵阵阴冷。阮韶站在棺木前,苍白的手指轻轻在上面抚摸,好似抚摸着爱人的脸,带着浓情眷恋。

“阿琸,你开心不开心?”阮韶轻声问,“你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走了,我终于为你做到了。你若是还没过桥,可听得到我的话?”

一阵微风穿堂而过,灯火飘摇。

阮韶将视线投向虚空,脸上一片湿润,笑容飘渺。

大庸新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冤死异国的中山王遗体迎接回国安葬。他派出了特使和隆重的仪仗队伍,态度极其慎重。中山王不但恢复了封号,还被赐了极隆重的谥号,入葬皇陵。皇帝还从宗室里选了一名聪慧的孩子过继在刘琸名下,继承了王位,两位郡主也都抱入皇宫中娇养起来。

阮臻曾问过阮韶,是否要将刘琸的遗体留下安葬。本以为阮韶会同意,没想他反而摇头一笑。

“大庸才是他的故土,皇陵里埋葬着他的祖先兄长,他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他应该回家。”

棺椁离京那日,太子代皇帝随同礼部官员相送。出发前,大庸的官员走到阮韶面前,恭敬地问:“王爷可要再看一眼?”

阮韶望着黑漆金纹的华丽棺椁,摇了摇头。

侍卫护送着灵车缓缓驶出城去。阮韶站在城墙上的寒风中,默默凝望。

太子问:“皇叔没见中山王最后一眼,不遗憾吗?”

“他还和我在一起。”阮韶轻声说道,手按着胸前一处。那里有一个锦囊,里面是绞缠在一起的两束头发。

 

第139章来生再会

 

刘琸回国安葬后,阮韶就越发低调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宁王府里,看书习字,侍弄花草,活得像个老年人。阮臻召他进宫,他也不拒绝,去陪他下棋饮酒,两人如老友一般相处。许书宁也时常请他过府玩,他也次次应邀,主宾尽兴方归。

大越的春天来得早,立春一到,春雨绵绵,天就渐渐暖了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阮臻国事繁忙,阮韶进宫见驾,大多时候反而都陪他在书房里批阅奏折。许书宁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今年春天却突然有了喜讯。阮韶也不便打搅她安胎,连公主府也少去了。

阮臻偶尔召宁王府的马总管问话,打听宁王平日作息。马总管说宁王一切如常,就是孤单寂寞了点,精神还好。他还迷上了玉雕,这些日子来,雕了不少小玩意儿。

端午的时候,许书宁进宫来给太后请安,阮臻和她聊到阮韶,不安道:“我总觉得他平静得太不平常了。”

许书宁沉吟片刻,道:“心如死灰,说的就是他此刻的状态吧。生无可恋,但总不能辜负刘琸以命相救之情,于是又得好好活着。可活着又没有乐趣,只为等死,于是就这么一天天地挨着。”

“怎么会没有乐趣?”阮臻道,“他有孩子,有家人朋友,还有我……”

“陛下,”许书宁叹气,“他这人有多死心眼,你该是最清楚的。”

阮臻苦笑,“那我们该怎么办?”

“让他自己好好地,清静地过吧。”许书宁道,“也许有一天,他自己会想开。”

六月中的时候,阮韶的妹夫做寿。此时京城里已经很热了,阮韶便借此机会打算回清江老家消暑,顺便把阮祺带回去拜见一下久别的亲生父母。

阮臻赐了他不少东西,叮嘱道:“到了那边,常给我写信,天气一凉了就回来,我还等你与我一同喝着桂花酿赏月呢。”

阮韶浅笑道:“陛下后宫三千佳丽,何愁没有陪你一同赏月之人。”

“可是她们都不是你。”阮臻柔声道。

阮韶苦笑。他也有想一同赏月之人,只是那人已不再了。

回到了清江,阮祺如鱼得水,在父母膝下承欢,又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玩耍。阮祺还结识了隔壁庄子上的小少爷,两小无猜地玩得开心,倒是叫大人在一旁看着羡慕。

荷塘里的荷花次第盛开,慕名而来的游人又渐渐挤满了江面,不分昼夜地喧嚣作乐。偶有文人墨客的小船在荷塘深处迷了路,还总得劳烦当地渔民送他们出来。

妹妹和妹夫要打理庄子,孩子们彼此为伴,阮韶孤单一人,便也弄了一艘乌篷小船,白日里撑出去,在荷花荡里游玩,打发时间,傍晚的时候才回来。

阮韶独自一人在船上,穿得和寻常渔夫没有两样,捧本书看着,困了就在船舱里打个盹,饿了就自己弄点吃的。日头不是很烈的时候,他便在甲板上垂钓,晚上拎着一串儿鱼回去,给晚饭加菜。

二外甥吃着鱼,问:“舅舅,您可捉过胭脂鱼?”

阮韶剔刺的手顿了一下,道:“当然捉过。我小时候可是捉鱼好手,不信问你娘。”

孩子又问:“那您现在还会捉吗?”

阮韶思绪有片刻的恍惚,半晌才道:“会……但是不会去捉了。”

孩子听不懂这会又不会的话,还想问。妹夫看出大舅子情绪不对,喝止住了孩子。

孩子委屈地撇着嘴。阮韶温柔浅笑,把剔了鱼刺的肉夹到他碗里,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又到月中,头顶圆月皎洁如银盘。阮韶葡萄架下纳凉,妹夫带着孩子们在水塘边捉着飞舞的萤火虫,妹妹坐在屋檐下的灯旁,正和仆妇们话着家常。

空气里有一种静谧隽永的甜香,直教他在恍惚间回到了童年。母亲也是这般坐在葡萄架下,看着他带着妹妹追逐着萤火虫奔跑。那时候的他是那么快乐,并且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老。

那时候他也未想过自己将来居然会爱上一个男人,和他生死相许,深深相爱,最后,他死在自己怀中,结束了一切,也关闭了他通往幸福的大门。

他想起自己当初和刘琸跌落山涧后,他对着昏迷中的刘琸说,只愿从未认识过他。可之后的每一天,他其实都在心里感激他们相遇,感激他们曾痛苦地折磨纠缠,才能换来那如此美妙的相知相爱的一年时光。

人生是一条长河,刘琸就站在河对岸,和他遥遥相望,他过不去,刘琸也过不来。他们这样望着、望着,他也就老了,刘琸却还容颜依旧,那么俊美挺拔,面带轻笑。他苍老的躯体站在他的面前,一定会很自卑吧,生怕他认不出自己来。

刘琸带着自己的爱而死,他也带着刘琸的爱而继续活着。尽管是苟延残喘,一日日地挨,就像苦苦等待着黎明。可他也要这么坚持下去,坚持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

朦胧之中,那双有力的手臂又拥住了自己,将他抱进坚实温暖的怀中。他满足地微笑,只愿从此不用再醒来。

次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阮韶如往常一样,带着鱼竿和常备用具出了门,撑着船驶进荷花荡中。轻舟熟路地穿过一丛丛荷花,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他又来到了那块熟悉的地方。

荷叶依旧碧绿,荷花依然娇艳,包围住的这方池水也清幽透彻,隐约可见红尾的胭脂鱼在水底一晃而过。

“我回来了,阿琸。”阮韶低声呢喃,带着笑,手又摸着怀里的那个锦囊。

风从耳边吹过,似乎是刘琸在回应着他。

看书、垂钓,再小憩一番,醒来日头已偏西。阮韶懒洋洋地躺在船舱里,望着天空中淡淡的红云,轻声道:“阿琸,没有你在,每时每刻,都太难熬了……”

水波静静荡漾。阮韶自嘲一笑,坐起身来。他走到船头,脱去了外衣鞋袜,只穿里衣,然后将网兜咬在嘴里,扑通一声就跳入水中。

荷叶疯长,在水下盘根错节。胭脂小鱼就在这茎茎蔓蔓之间游来游去,仿若一个个幽灵。

阮韶轻轻拨开荷叶的根茎,朝鱼群靠近。手执着网兜,猛地出击网去,迅速一收,数只来不及逃跑的鱼儿就被他困在网里,再也无法逃脱。

他抓着网兜转身,脚突然被一股力量束缚住,无法挣脱。那是荷花的根茎,或者是水鬼的手,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他自己的幻象。

阮韶心里并不惊慌,尝试着挣扎了一下,然后把手探向怀里,去摸那把从不离身的鱼肠小剑。

阿韶……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呼唤。

手迟疑了一下,再摸去,却只摸到柔软的锦囊。

阿韶……

那人又在呼唤他了。

阮韶的手指勾着锦囊,将它取出来,紧紧握在了手心里。奇迹一般,原本因窒息而痛苦跳动的心逐渐趋于平静,束缚着脚踝的力量也消失了。

阿韶,快起来吧……

阮韶在水中眨了眨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去。胭脂鱼从网兜中挣脱了出来,欢脱地绕着他游来游去,与他为伴。

阿韶,别玩了。快上来呀……

他加快了游动速度,离开了黑沉沉的水底,朝着头顶亮光处冲去。哗啦一声,终于浮出了水面。

外面天色已经黑尽,他竟然在水下呆了那么长时间。

正迷惑着,就听那熟悉的声音从船上传来:“快起来吧,当心着凉了。”

阮韶望过去,刘琸正站在甲板上,朝他温柔浅笑。他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夏衫,发髻上插着白玉簪,剑眉星目,俊美如玉。

“快过来呀。”刘琸蹲下,朝他伸出手。

阮韶满心欢喜,朝他游了过去。刘琸俯下身来,搂住他,将他一把抱上了船。阮韶脚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拥住他,愉悦地吻住他的唇。

刘琸轻柔地回吻,渐渐热情,辗转吮吸,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才松开。

“怎么突然这么热情?”刘琸摸着阮韶湿漉漉的鬓角。

“因为想你。”阮韶痴痴地看着他,“我们分别好久了,我每一天都想你,想得心痛如焚,却怎么都见不到你。”

“现在你不是见到了?”刘琸又捧起他的脸,细碎地吻着他的唇,无限怜爱,仿若珍宝失而复得,“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陪你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

阮韶开心地笑,笑了又哭,道:“你再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刘琸拥他入怀,幽幽叹息,也似终于松了一口气,“离开了你,我也焦躁不安,根本无法就此归去,这才回来接你。”

“你这次答应了我,就一定要说话算话了。”阮韶含笑,“只可惜我今天没有捉到鱼。”

“没关系。”刘琸牵着他的手走进船舱,拿着衣衫将他裹住,“我答应了带你去看尽秀丽江山,我们这就动身。”

阮韶这才发现自己胸膛光洁白净,两道伤疤已无迹可寻。一切都已结束,他们两人也回到了最初的洁净。

小船无人撑着,从荷塘中缓缓穿行,渐渐出了荷田。

阮韶刘琸的十指相扣,依偎在他怀里,与他一同望着满江月色。

“阿琸,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

“当然会的。我会去找到你。我要和你一起,做尽天下所有快乐的事,还要和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那,我等你……”

小船驶入了滔滔清江主流之中,随波逐流,渐渐远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