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薇安 安妮宝贝

网上的朋友提议,也许可以一起合作写个剧本。是要关于网络的。

就先写个故事出来。

也许是自己写得感觉比较累的一篇。已经是凌晨的时分。

对于我来说,我喜欢这个文字游戏。再想象如果是一部电影,可以在里面填充一些什么。应该有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旋律吗。或者是一个男人冷漠的脸。

还有地铁站台拥挤的人群。和地铁呼啸而去后空旷的惨白灯光。地铁是一个时代的象征。

而那个男人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他的咖啡。他找不到他幻想里的那个女孩。

那种孤独的感觉。

告别薇安。第一次写网络情缘。

也许要合作的朋友是会有些失望的。安妮写出来的文字有她的定势。

如果是电影。里面的音乐和情节都应该是杂乱的。还有很多的旁白。男人淡漠的声音。他做着琐碎的事情。他注定一无所有。

这是个告别的时代。

 ——前言

告别薇安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

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他和她之间的游戏。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 IRC里她的名字排在一大串字母中。

VIVIAN。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失眠的感觉就好象自杀。

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象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呵呵

安:呵呵

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

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的时候,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在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明亮的阳光象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象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的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会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衣服上常常粘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12岁的时候暗恋她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知道

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

他:恩

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

他:很惨烈

安:不是惨烈

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呵呵

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的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她曾告诉他她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他说随你挑吧。

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 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再奋力爬上台阶。她说,她喜欢这种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的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浦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

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10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保龄。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 IRC里面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好地点。他和近20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就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

那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象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的时候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

快凌晨的时候,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

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

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

安:印象最深的是

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呵呵

安:呵呵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

他:你呢

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

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 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

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

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

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

周末的时候,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醉意朦胧。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

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做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象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

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

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地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她低声地哀求他。

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她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手指轻轻的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

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的时候,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 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

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

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

他带她去了他每天早上买咖啡的店铺。HAPPY CAFE。他问她,你喜欢喝哪一种咖啡。她说,CAPPUCOINO。而他的口味是意大利的ESPRESSO。他不介意这个小小的差别。

他说,那个男人肯定是死了。女孩淡淡地用手指抚摸着盛咖啡的白瓷杯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仅仅是厌倦。

女孩把她的耳机放回包里。她说,如果他挨过那一刻,他就可以喝杯香浓的咖啡。

VIVIAN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他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常常就是在HAPPY CAFE。她称他为咖啡男人。因为他的生活不能缺少这种沉郁苦涩的液体。

他终于搞清楚她听的音乐。不是帕格尼尼。 而是BEN的低音萨克斯风。

她是个独特的女孩。脸上惯有那种淡漠的表情。陪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非常少。有时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他轻轻地抚摸她指尖的那部分肌肤。她就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带她去哈根达斯。带她去真锅,那家华亭路上的日本咖啡店。带她去TIMEPASSAGE。 所有他曾在网上对薇安聊到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她眼角闪烁的那颗褐色泪痣。他不想轻易地亲吻她。她坚持他得叫她VIVIAN。她说,我不想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你知道吗。

也许。他想。自私的男人才会29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KENZO的青草味香水一买就500ML。他习惯了自己的感觉。而身边的这个世界远远不符合他的梦想。

他在网上又遇见薇安。他想起地铁女孩的洁白手指,轻轻地放在咖啡杯子上的样子。

他: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和我见面吗

安:不会

他:为什么

安:感觉我们也许每天都在擦肩而过或许一生都不会谋面

安: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而且成人的游戏我们需要规则。

每周他去乔的公寓一两次。如果乔打他电话。

乔很清楚他们的现状。在她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之前,他们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当然,他们也随时可以分开。

她给他做晚饭。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这个熟睡中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的。平时的冷漠表情在睡眠中显得温情。象一个天真的孩子。男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可爱的瞬间。回复他们人性中甜美脆弱的一面。

她轻轻地抚摸他。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

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

她记得他在电梯门口咀嚼着樱花花瓣的样子。他的身上散发淡而流离的花香。他的眼睛显得忧郁。当一个女孩觉得她不太容易了解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爱他。

乔也一样。

乔发现自己已无法选择坚强。

试着问他,如果有孩子了。乔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冷漠的。他说,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不应该发生的的事情。

可是。乔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有了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说,不要给你我找麻烦。请你记住。

VIVIAN。他轻声地叫她。看着她侧过脸来疑问的温柔的表情。在地铁空旷的站台上,地铁呼啸的声音远远地消失。他相信这是她和他玩的一个游戏。只是现在这个游戏里处于控制地位的角色开始转变。

如果她承认她是薇安。那么她就是。

如果她不承认。那么她至少是VIVIAN。

在深夜的聊天里,他对着一个显示器,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孤独的声音。就好象血液在脉管里翻涌。她的语言一句句的出现。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是末日。

再见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晚安吻。她打上一个*号。 在他感冒的时候。在他对她说他觉得有些冷的时候。她说,好好睡觉,乖。然后随着QUIT的键入。一切终止。

VIVIAN是他触手可及的女孩。至少他有一部分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幻觉。使他暂时忘记自己在乔身上的欲望。那些无耻的冰冷的欲望。

他说我想告诉你CAPPUCIONO的制作方法。将深烘焙的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大勺鲜奶油。再洒些柠檬片。柳橙片也可以。然后是肉桂。VIVIAN笑了。你可以去CAFE打工。如此专业。他说,我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在酒吧调酒和煮咖啡。夜色沉寂而迷乱。是他喜欢的时段。漂亮女孩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抽烟。咖啡的浓香与烟草和香水交织。唱片放着谋杀人思想的帕格尼尼。无至尽的感觉。可以深陷。

然后白天睡觉。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过如此散淡的生活。他每天都顶着阳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

我是个喜欢阴暗的男人。他说。他轻轻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世界再次强迫他赤裸地出现在日光之下。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可以让他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当乔在电梯门口对他说,她已经和在英国的男友分手,她有了孩子。

所有等电梯的公司同事都在那里。并非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隐情。可是乔就是要大声地让他们知道。他对她负有责任。他必须对她负责。JOHN走过来,表情复杂地说,林早点让我们吃喜糖。同事笑着开始调侃。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他在被迫的情绪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