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一些绝望阴暗的东西。他无法象阳光一样地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

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苍白的云在上空迅速地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非常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

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双脚赤裸,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地流动,有很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的时候,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的时候,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

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手机追问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在黑暗和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

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

她对于他来说,就象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20岁的时候,他28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

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是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

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

他看着她,她微笑地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她就这样淡淡嘲笑和轻蔑地微笑地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

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旧的牛仔裤,白棉布衬衣,光着脚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

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插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

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做爱。

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象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激发他的尽情。她象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一夜情之后,他绝然地和女孩分手。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

由于长途的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产生衰弱,并且抑郁症更加严重,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在机场的时候,天下细细的小雪花。北方的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的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他说,我有。

在机场附近的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22岁她生日的那个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共同的旅行。度过的最平静的七天的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美丽的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

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

黄昏的时候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希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

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

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插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他说,什么样的签。

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他说,我才不相信。

那晚他们在黑暗中做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温暖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

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

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

好象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

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

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这是眼泪痣。

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

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很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5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呆一边去,少来烦我。

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头上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去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

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17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7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

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看着楞楞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24岁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象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暖暖

1999年3月 喧嚣的机场大厅,他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暖暖,一个穿着有木扣子的棉布衬衣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声音。温和的,带着一点点沉郁的锐利。在打电话给林的那段日子里,有时来接电话的就是这个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

城说,林晚上临时要加班。他对她微笑。在大厅明亮而浑浊的空气中,这个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静的,象一朵阴影中打开的清香花朵。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来投奔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们走到门外。天下着细细的春天夜晚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冷的。帮她打开TAXI的车门时,他伸出大大的手挡在她的头顶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说。再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捧的纯白的香水百合。林嘱咐过我要买花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百合。他把沾着雨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怀里。

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某种兽类。温情而残酷。那件浅褐色的衬衣上有一排圆圆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欢的。

晚上三个人吃饭。还有他的女友小可。

小可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却有韵味。

暖暖吃了点东西,就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头上有她陌生而有亲切的气息。墙上还有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他给她拍完手洗出来的。暖暖睁着明亮漆黑的眼睛,带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笑容无邪。那时候她读大一,林是大三的高年级男生。对暖暖穷追不舍。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里,想着自己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是林的城市。他叫她过来,她就来了。就好象在新生舞会上第一次遇见林,这个能说会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教她跳舞,他说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来,乖暖暖,要把裙子换掉。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你终于到我身边来了,暖暖。在黑暗中,他们开始做爱。暖暖是有点恐惧的。恐惧而惘然。在疼痛中甚至感觉到无助。

她想到厨房去喝水。没有开灯。走过客厅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是送小可回家的城。在门口看见穿着白棉布睡裙的暖暖,有点惊慌地站在那里。

外面还有淅沥的雨声。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花香。是插在玻璃瓶中的那一大捧百合。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突然丧失掉了语言。寂静中只有雨点打在窗上的声音。

似乎是过了很久,城关上了门,从她身边安静地经过,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1999年4月 她放着一些轻轻的如水的音乐。寂静的样子。

暖暖的生活开始继续。

一早林要从浦东赶到浦西去上班,然后有时晚上很晚才会回来。他在那家德国人的公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经成为他最大的乐趣。其他的就是偶尔早归的晚上,吃完饭在电脑上打游戏,然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暖暖,我的宝贝,快过来让我亲一下。

城接了个单子,一直在家里用电脑工作。家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小可会过来,但她不喜欢做饭。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饭,中午做给城吃,晚上做给两个男人吃。

城写程序的时候,房间的门是打开的。他喜欢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在那里埋头工作,喝许多的咖啡。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浓郁的蓝山咖啡豆的香味。暖暖中午的时候,会探头进去问他想吃什么。渐渐地也不再需要问他。知道他喜欢吃西芹和土豆。她给他做很干净的蔬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但是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很安静的。

城感觉到房间里这个女孩的气息。有时她独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时洗衣服,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喜欢放些轻轻的音乐,通常是爱尔兰的一些舞曲和歌谣。然后做完事情后,就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说。她是那种看过去特别干净的女孩,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就象她的黑白相片。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间。

小可对城说,暖暖应该是传统的那种女孩,却做着一件前卫的事情。同居。

城说,她和你不一样。她是那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1999年5月 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在人群涌动的黄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办事情。暖暖出去买菜的时候,习惯性地没有带钥匙。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打手机给城。城说,暖暖要不出来吃饭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们约在淮海路见面。暖暖坐公车过隧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上海快一个月,林从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暮色寂静的春天黄昏。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车的时候,对着镜子抹了一点点口红。她还是穿着自己带来的碎花的棉布裙子。柔软的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有着淡淡怅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门口。在人群中远远的看过去,他是那种沉静的,又隐隐透出锐利的男人。暖暖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很喜欢看亦舒的小说。有三本书是写得非常好的,人淡如菊,喜宝和连环。亦舒写的不是俗气的言情小说。对爱情和人性她有着寂寞和透彻的领悟。暖暖喜欢她笔下的男人。带着命定的激情和忧郁。象鲁迅的伤势。涓生。她用过那个名字。很少有男人有这些东西了。他们逐渐变成商业社会里的动物。例如林。他渐渐让暖暖感觉到陌生。

可是城等待着她的样子。让她想起他们在机场的第一次相见。熟悉的感觉。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暖暖突然感觉到眼里的泪水。

城带暖暖去吃了她喜欢的水果比萨。在必胜客比萨饼店里,暖暖侧着头,快乐地点了橙汁和色拉。她象个没有得到照顾的孩子。寂寞的,让人怜惜的。城安静地注视着她。他体会着女孩与女孩之间的不同。小可独立精明,永远目的明确。可是暖暖是暧昧脆弱的。她象一朵开在阴暗中的纯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和以前一样。只是偶尔,城说一小段他北方的家乡,和他童年的往事。暖暖微笑着倾听他。他们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在流水般的音乐里,在彼此的视线和语言里,温柔地沉沦。

打的回家的时候,暖暖睡着了。她的脸靠在城的肩上,轻轻地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脸,不让她滑下来。一边低声地叫她,暖暖,不要睡着啊,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楼阴暗的楼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视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她是这样近的看着他的脸。一个带着一点点落拓不羁的男人。他的气息,他的棉布衬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让我的心里疼痛,你知道吗。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他克制着自己。

有时候,我会很害怕。城。这是真的。女孩温暖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几乎是在瞬间,所有的刻意和压抑突然崩溃。他无声地拥她入怀,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唇,想堵住她的眼泪。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没的理性和无助的欲望。你是美好的。暖暖。他低声地说。为我把你的头发留长好不好。你应该是我的。

1999年6月 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注定是要爱着彼此着。暖暖想。甚至她想,认识了林也许只是为了能够和城的相遇。时间和心是没有关系的。认识城是一个月。和林是四年。

可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似乎也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知该如何开始。林和小可都是没有错的。他们也没有错。所以当城对她说,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单位宿舍里去住的时候,暖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帮城一起来搬东西。她对暖暖说,我们的房子已经付了第一笔款子,钥匙要过半年拿到手。城现在搬出去也好,让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没人干扰的生活。

好象是起风了。

城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暖暖在厨房里做晚饭。林喜欢吃的鱼和城喜欢吃的西芹,每天她给两个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电脑游戏里面,城写程序,暖暖在厨房里放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听调频的音乐节目,一边透过窗口看着暮色的天空,大片灰紫的云朵,和逐渐暖起来的春风。这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想起那个迷离的夜晚。在黑暗的楼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气息,激烈的亲吻,温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轻易地爱上的男人。

他是别人的。

凌晨三点的时候,暖暖醒过来。林在黑暗中迷糊地说,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这是暖暖的一个习惯。

暖暖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客厅里,她没有开灯。窗外很大的风声,房间里依然有百合清冷潮湿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买给她的。他说你也许是喜欢百合的。她的确喜欢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