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指着那个男生对我说,这是苏阳。然后介绍那个帅男孩说,他的同学林鸥。

我记得那个春天午后的阳光,灿烂地从浓密的树荫中洒下来。苏阳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突然使我的心里一片寂静。

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校园外面的菜馆吃饭。然后又去酒吧打牌。

打千分不是我的强项,但奇怪的是如果我和苏阳搭对,我们总是嬴,而且一般是双双脱手,一下就拿下四百分。打了三局,晴雪就吵起来。不行,不行,你们两个不能搭一起。真是邪门了。

那就摸牌决定吧。苏阳说。

摸完大小牌,结果还是我和他一起。

我和苏阳大获全胜,晴雪和林鸥请客吃夜宵。然后两个男生送我们回去。

下周我们要报仇雪恨,林鸥。晴雪笑着说。

我知道她只是想再见到苏阳。她的感情是没有任何伪装的。好了好了。苏阳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小孩子晚上要好好睡个觉。晴雪对他做了个鬼脸。她是快乐的。

深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我打开手电在被窝里看卡夫卡的小说。突然晴雪在上面伏下头来,安,我老是睡不着。

要我唱催眠曲给你听?

不,你背一段诗给我听吧。我很想听诗。

我坐了起来,在黑暗的雨声中关掉手电。

如果你

如果你对我说过

一句一句

真纯的话

我早晨醒来

我便记得它

年少的岁月

简单的事

如果你说了

一句一句

深深浅浅

云飞雪落的话?

晴雪深深地叹息。她的黑发长长地流泻下来。我真的觉得快乐,安。我真想你能和我一起体会。

我知道。傻瓜。我伸手摸她美丽的脸。

黑暗中我记得那个男生的眼睛。他坐在我的对面,用眼光示意我该如何出牌。他的每一个暗示我都读懂。他的每一个表情我都了解。可是我们没有任何言语。

秋天我们决定去爬山。

可爱的晴雪居然穿了一条漂亮的凯斯米裙子。苏阳忍无可忍地笑起来,我的小孩子,你是去参加PARTY吗。晴雪委屈地说,我又不知道是来爬这种荒山野岭,还以为是有台阶的那种呢。

苏阳把她的包背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又脱下牛仔外套要她披上。他转向我,安蓝,把你的包也给我。

我自己背吧。没关系。

我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向上面攀爬。到处是茂盛的灌木和树林。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速度偏快。苏阳完全被晴雪给困住,离开她半步都难。晴雪不时发出惊吓的尖叫。林鸥则在前面负责开路,打掉长的枝条和荆棘。安蓝,你不要跑丢了。林鸥叫我。不会。我在上面等你们。

在半途我摔了一跤,手被荆棘拉开一个大口子,但终于到达了无人的山顶。爬上巨大的岩石,我坐在最高的地方看遥远的海面和起伏的山峦,阳光和山风都是猛烈的。这一刻,我知道我可以和自然融为一体。

苏阳接着抵达。晴雪怕我走散,特意叫他追上来。

你真是让我吃惊。安蓝。爬山的时候比男生还勇敢。

习惯了。小时候养在乡下外婆家,最喜欢爬到山顶,一个人坐在岩石上看远方。

你看到过一些什么?

看到我的梦想和失望。

他转过脸,锐利敏感的眼光盯住我。

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一起聆听着风的声音。我突然流下泪来。

你的手流过血了?让我看。

不要紧的。一点点小伤。我把自己的手放到背后去。

他不再说话。固执地看着我眼中的泪水。

然后晴雪的叫声响起来。安,你们在哪里。我们同时转过身去。

我渐渐沉寂下来。当林鸥约我去看电影时,我第一次答应了他。

在一起说说笑笑,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

在校门口,这个帅帅的男生对我说,安蓝,有时候我希望你是个男孩子。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男孩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我会喜欢你。

我笑着打他的头。林鸥认真地看着我,突然说,女孩傻一点会比较快乐。安蓝,你会为你的敏锐付出痛苦。

我离开他向宿舍走去。天又下起雨来。

晴雪一个人楞楞地坐在我的床上。安,我们吵架了。

为什么。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我。她睁着美丽的眼睛,迷惘地看着我。为什么他对我说这些。

我的心里好痛,安。真的好痛。她温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我的手心里。

我的脑中轰然一响。我找他去,晴雪,别担心。我把他找回来,他是瞎说的。

安,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她无助地紧抓住我的手。

我昏然地跑到校外,拦了一辆车。走到理工学院的大操场,我看见了暗淡的路灯下,一个独自在投篮的男生。我在旁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他向我走过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眼睛固执而沉默地看着我。

就在短短的瞬间,我们读懂了彼此要说的话。

对不起。安蓝。他垂下眼睛。

给她打个电话吧。小女孩受不了这些。

我们一起向电话亭走去。我看着他拨号,等着别人去叫晴雪来听,然后听他解释说他心情不好乱说话。听他哄她,要她早点睡觉,然后许诺明晚带她出去玩。然后他挂下电话。

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我自己可以。

他送我到校门外,我们等着车经过。雨越下越大,我们沉默地并肩站在一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着一条白棉布的裙子,光脚穿球鞋。他说,你好象不属于这个不自由的世界。我看着你,那时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孩你永远都是得不到的。

可是我幻想有一天我能够带你走。我们爬到山顶去看远方的海。你可以把你的伤口交给我。

我笑着点头。我说,可是我们当中一直有着一个晴雪。苏阳。命运把它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丧失了自由,我关上了车门。我终于可以让自己的泪痛快地流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唯一一个关于苏阳的梦。好象还是那个春天的午后,在阳光灿烂的大操场边,苏阳对我跑过来。短短的黑发在风中飞扬。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欣慰地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晴雪。没有任何现实。

毕业后,晴雪和苏阳回到西北他们的家乡。苏阳进了一家大公司做软件,而晴雪做了教师。

晴雪还是常常会有信来,一年后寄来他们的结婚照片。我看到苏阳的脸,还是有着我熟悉的坚定沉默的表情。晴雪说,苏阳叫我替他问候你。

我们中间永远隔着一个人。那次听一首歌,旁边的旁边的是你。突然了解了那种无奈的心情。。

我不再觉得晴雪用8年的时间去悄悄地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有些人要用他们一生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没有开始。所以也没有结束。

一个夜晚

每年的圣诞节,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都是不下雪的。

她很奇怪自己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去看一场电影。

坐在公车上时,看见街上商店的橱窗都用粉笔划出了英文和雪花。MERRY CHRISTMAS。还有翠绿的圣诞树,挂着小天使和铃铛。

行人却是稀少。快乐的PARTY也许会持续到深夜吧。

下车之前,她对着车窗玻璃,掏出口红,轻轻地涂抹。

HI。她对玻璃上的那张脸微笑。她想她真的喜欢这个温情的节日。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

钢琴课。新西兰导演的作品。当美丽的旋律象水流一样倾泻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轻易的坠落在里面。

蓝色的潮水在暮色中翻涌。天空的色彩是模糊的,深紫和橙黄交织在一起。钢琴被孤独地遗留在沙滩上。她突然轻轻地哭了。

她看到了身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男人,转过头凝视她。她用手指挡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对不起。

男人说,你喜欢这场电影吗。那时散场的灯光已经亮起。她说,是的。电影有时就象我们灵魂深处遗失的幻想。你在接触它的同时,体会着破碎。

男人轻轻的笑。他穿一条深烟灰的灯心绒裤子,干净的短发和眼睛。他说,圣诞节的晚上,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也许我们该去教堂听赞美诗。

他们走在街上。天空下一点点细而寒冷的雨丝。在桥上,她伏下身去看江水上起伏的霓虹光影。风把她的发梢吹起来。她大声地叫着。江边停泊着外地的渔船。她说,我常常幻想一只船会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回来了。丧失掉一切的往事。

他说,想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方向。

教堂里挤满人。在一块黑板上,他们看见手抄的一段话,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她说,这是诗篇第42篇里的句子。

在人群里,他们听到教堂的手风琴和合唱的声音。宁静的歌声充满虔诚。她没有祈祷。

她告诉他,在她童年的时候,外婆常常带她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吃饭和睡觉之前都要做祷告。晚上,外婆坐在床边唱赞美诗。她们就是一首一首地不停地唱。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喜欢阅读圣经而不祈祷。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

他在喧杂的人声中,俯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说,我还会背一段给你听。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要读一段圣经才能入睡。无眠的深夜,往事翻涌。害怕分开的那个人打来电话,告诉她他依然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渐渐地就变成冰冷的尘烟。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很难长久地爱一个人。她对他说。很难的事情吗。如果这个男人只是让你感觉更加孤独无助。你只想离开他。一个人走得很远。

一个人去南京的时候,在玄武湖边看银杏树金黄的落叶在风中飘飞如雨。那时想身边有个人,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一起看着就好。

在紫金山的海底世界,她看一种远古时就有的鱼。硕大诡丽的鱼,在阴暗的洞穴里游移。她贴在玻璃上,静静地凝望了很久。那时我觉得我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条鱼。丧失掉任何的语言,是宿命的孤独。她对他笑着说。她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想挡住眼睛的手指。

他们去了一个小小的酒吧。他给她热咖啡和烟。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凝视人的视线很执著。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就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对他倾诉。

他还要了酒。他们并肩坐在吧台边,一直在交谈。他发现她抽烟很凶。她说,这是她写不出文字时养成的习惯。象我们这种写字的人,她说,时间长了,就不知道是自己在玩文字,还是文字在玩自己。

最穷的时候,身边只能搜出几块硬币。没有钱坐公车,只能走一小时的路回家。习惯了生活的窘迫和混乱。有了稿费会去商店买很昂贵的棉布裙子,和有玫瑰茉莉百合气息的香水。很快挥霍一空。

深夜写稿的时候,有时觉得自己整个人会废掉。脑子中一片空白。很多人不喜欢这些颓废苍白的文字。生存是困难的。象我这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听PUNK音乐的人,得学会习惯收拾自己的自尊。可是又无法低价拍卖自己的灵魂。

想过嫁人吗。

想过。但是嫁给谁呢。相爱的两个人是注定无法平淡的继续一生的,不搞得生离死别不会罢手。而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比独自一个人时更孤独。

有时想,嫁个有钱的男人吧。我是谋生能力非常差的人。自己很难养活自己。如果没有工作。

但是我可以看上他的钱,他可以看上我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起来。她很会笑。笑容灿烂,眼睛都会笑得皱皱的。或者可以同居。他可以象收留一只小猫一样的养我,每天三顿饭就可以。

他听着她。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和你一样的敏感和灵异。可是她后来死了。这个世界不合她的梦想。

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只是有些人可以学会遗忘,些人却坚持。

他们到角落里跳舞。她脱掉了毛衣,只穿着一件纯白的宽大的棉布衬衣。是一首低回不己的BLUES。他在阴影中俯下脸亲吻她清香的发丝。然后滑过她花瓣一样的脸颊,触及她的嘴唇。她的身上混杂着烟草,咖啡和香水的气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这是他们邂逅以后的第七个小时。身体的抚慰是简单而温暖的。在阴暗的酒吧角落里,他们沉默地相拥。

他说,我从北方过来出差的。明天就得回去。

我知道。她说。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人。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离开。

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地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而夜空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几乎是激烈地,在寒风中弥漫了整个城市。

这时江边的钟楼敲响了12点。在最后的钟声即将消失之前,他把她拥入怀中。

圣诞快乐。他对她低声的说。再次亲吻她。

雪在头发上融化,顺着发梢流下来。仿佛泪水。

她说,我们会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吗。

不会。会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记忆。即使没有结局。

等到你老的时候,你会想起有一个夜晚。和一个南方的女孩。去教堂听赞美诗,在酒吧跳舞。大街上好大的雪。你们不断的亲吻。

还应该激烈地做爱直到天明。

是。他们都笑起来。他再吻她。

她给他看她嘴唇上的淤血。是他吻过以后留下的伤口。

他说,疼吗。

过几天就会好。她说,时间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伤口,放心。

我可以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突然说。虽然我并不有钱。可是会有三顿饭给你。

她看着他。她说,如果我现在是十六岁,我会和你做爱。

为什么。

因为从十六岁开始,我不相信诺言。

不要许下任何诺言。请你。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对他示意不要再问下去。然后快乐地尖叫着,向前面跑过去。

他们一直走到市区中心的广场。喷泉的雕塑,荒凉的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说,有时侯从市立图书馆出来,我会在这里坐上一下午。看看蓝得透明的天,洒满灿烂的阳光,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想的状态?

是。好象沉在一条河的低层。感受时光象水一样的流过去,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