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站在人生某个位置时，你会踌躇满志，觉得这一生什么风光都在脚下了，永远不会有太大的挫折和失败了……可是，人生无常，命运莫测，哪怕有再好的婚姻，再好的家庭，都不应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和勇气……”
若非他亲身经历，他是不会说这番话的。
颜细细默然。
要是两年前，她会觉得这话难听。
可是现在，她知道这是事实。
这是他本人血的教训。
大好青年，一帆风顺，属于同龄人中最顶尖的佼佼者。可是，再平坦的大路，也到头了，不是吗？
就拿周婷来说，公主一般三十年岁月，妙龄时期，何尝不以为这繁花似锦是万万年的事情？
纵然是黄小觉，一路高升，黄妈生前又何尝不以为自己的晚年会永远辉煌？
可是，才多久？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细细，别的人也许还有退路，受伤后还有人安慰。可是，你不同，你只剩下你自己。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先爱自己。”
她眼眶濡湿，不敢回答。
形如诀别。
“细细，如有必要，你也可以先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专业所长。有些东西扔掉容易，但要重新捡起来，就非常困难的……”
尤其，对于女性来说，结婚生子，时不我待，可是，惰性也容易养成，许多家庭妇女宁愿长期呆家里忍受向老公伸手时看老公脸色也不愿意出去工作，绝非是没时间，而是早已习惯了——已经惧怕出去面对职场风雨。
宁愿心灵委屈，不愿意改变现状。
他怕她也如此。
她嫣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总要看看这两年时光到底改变了我什么……”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担心了。
在夜风习习里，她陪伴他走回去。
还是没忍住，悄悄地：“小觉，要不我们去玩一趟吧？”
他微笑，不答。
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也许是黄小觉伤情彻底得到控制，那天晚上，颜细细睡得很沉。
月色很美好。
黄小觉睡不着，悄然起身。
她在外面的屋子里。
房间并未落锁，甚至没有关门。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每天晚上皆是如此，因为怕他半夜有伤痛，喊她听不见，所以，总是开着门。
溶溶月色，落英缤纷，窗户也是开着，他甚至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穿整齐的睡衣，睡姿也是很规矩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
他仿佛记得有人说过，这种睡姿最容易做噩梦。可是，她今夜分明没有噩梦，脸上一直有着淡淡的笑意。
在她的梦里，是什么如此欢乐？
想到了什么温柔旖旎的情景？
也许是这风暖沉醉的夜晚，也许是这溶溶月色，这笑容，令她美丽得出奇。他忽然无法遏制那种强烈的冲动，要奔过去，狠狠抱住她，狠狠地，狠狠地抱住……就像当年二人重逢后那样……
他走了一步，无声无息，但是，停下。
“细细……”
这声音在心底。
那一刻，他已经拍摄下她最美丽的时刻。
以后千山万水，这一刻，便成了永远支撑的精神支柱。
他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很久。
可是，没有任何的睡意，只是凝视她。
月色西沉，佳人如玉，多么美好。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在她唇上停留……真的，只是蜻蜓点水一般……镌刻下一生记忆。
“不，我不想离开……”
“我一点也不想走……”
就算伤痕已经无大碍，就算再也没有拖着她不放的理由，可是，他还是不想走，内心里，一个声音惨痛嘶喊：“凭什么要离开？我渴望的不就是这么一刻吗？？难道不是十几年前，我就渴望着娶这个女人，结婚生子，完美一生吗？可为什么到了今天，必须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
但是，那撕裂的惨痛，不必出喉。
成年人，都知道最终的选择。
她并不知道，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安全过——正因为那一刀并不来自周婷，才显得分外狰狞，分外不安。所以，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她。
是该换一个新的地方了。
毕竟，敌人针对的只是自己一个人。
如此，她，老父，都足以安全。
他想，茫茫大千世界，哪能真的毫无容身之地？
只是，为什么在我伤痕痊愈，力气恢复，勇气增添时，心却更加滴血不止？？？
“细细……细细……跟我一起走吧，反正这个世界上，你也只剩一人……”
他知道，这是傻话。
傻瓜才说傻话。
他沉默，然后，将伸出轻轻抚摸她头发的手收回来。
……
终于，朝阳刺破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刹那。
颜细细睁开眼睛。
阳光那么明媚，鸟儿开始歌唱，蓝天白云，又是新的一天。
昨晚睡得很好很安宁，她一跃而起，伸伸懒腰，到浴室冲了一下，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小觉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吃东西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忌口了，她想，今天该吃什么呢？炖一只鸡？凉拌还是红烧？
她一边走，一边像往常那样唧唧呱呱的：“小觉，今天早餐想吃什么？要不，我们简单点，就吃个肉酱面，等中午再吃丰盛的大餐？我准备做凉拌鸡呢……”
门是开着的，她走进去时，怔住。
屋里没人，床铺整整齐齐。
她心里一抖，奔出去：“小觉……小觉……”
腿一软，停下来。
车库里，只有一辆车——这里一直停着两辆普通的车子。但是，属于黄小觉的那一辆已经开走。只剩下她的一辆孤零零的躺在旁边。
黄小觉走了。
也许，天还没亮就走了。
这一次，才是真正离开了。
她奔回卧室。
果然，书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这年头，还肯留纸条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千真万确是黄小觉的亲笔。
“细细，我已经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我的伤情。这半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我受伤的那一刹那，我以为整个世界已经彻底毁灭了，可是，因为有你，我又重新活了回来……”
当他强忍伤痛站在哈佛的观礼台下时，生命就开始重新生长。
彼时，他已经没有抱着什么期待，只想远远看一眼就走，因为知道，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已经有她的天地……可是，茫茫人海，她孤独离去，在那么不起眼的场合，看到他——那是一种缘分，也是心有灵犀——
她对他的情感，比他想象的更深。
已经足以——不需要是爱情——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她认为你值得为之付出一切，已经足以。
所以，她不顾荣誉，不顾归心似箭，不顾有人期待——别说半个多月，哪怕是半年，她也会毫无怨言守候照顾，绝无二话。
“我会先去陪陪我的父亲，我不想让他晚年还担心着我。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们也会换一个地方。细细，你不必担心我，也不用找我，等我完全安顿下来，我会告诉你消息。放心吧，我会过得比你想象中更好。你也该回去了，切勿一个人呆在这里。孤独令人早衰，尤其是女人，有家的地方才有欢乐，回去吧。”
“细细，切勿挂念。”
末尾，有端端正正的署名“小觉”二字。
那是他独家笔迹，曾经练过钢笔字的遒劲有力。这年头，很少有人能把字写得那么漂亮了。
这是他的特长之一，就如他当年给她的第一封情书，短短的，可是，字迹美好，她第一眼看了就非常喜欢……
颜细细捏着薄薄一纸，泪如雨下。
没错，他说了不会不告而别。
但是，他是这样离去。
来的时候静悄悄的，走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彷如一个幽灵，就好像从此再也不会在你的世界里出现。
她瘫下去，忽然觉得浑身都空了。
心灵，脑子，烦忧……本来有无数的充满，可现在，什么都空虚了。
电话响起，是李真打来的。
他并不常常来电，可是，却一直保持联系。
“黄家表哥的伤无大碍了吧？”
她机械的：“好了。”
“还需要什么吗？我明天给你们送来……”
她这才想起，又是周末了。
“不用了。李真，不用麻烦了，已经很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颜细细，你不必跟我客气。我明天再给你们送点日用品和常备药品……”
“真不用了……”她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他已经走了……”
李真一怔，但是，并不意外。
好一会儿，他才长嘘一口气：“也罢……这也正常。颜细细，你有什么打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颜细细，你还一个人呆在那里吗？”
“……”
“这样吧，我今晚来看你……反正今天下午我没事……我可以顺道接你回来……”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很友好：“颜细细，你也别太担心了，聚散离合都是常事。再说，黄家表哥，自然有他的安排。”
颜细细忽然问：“李真，你说，他以后真的会安全吗？”
“……”
“你打听到什么情况没有？到底是谁伤了他？？”
李真不得不苦笑：“颜细细，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国内的形势我真的一无所知。再说，这么机密的事情，我们一般人也根本打听不到……”
颜细细哑口无言。
是啊，这种事情，别说是李真，就算汪东林，他就真的什么都知道？
良久，她默默地挂了电话。
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自己忘记了向李真道谢。
从早上到晚上，颜细细一直绵软在床榻。
什么东西都没吃，可是，丝毫也不觉得饥饿。只是口渴难忍，她倒一杯温水给自己，却脚步踉跄。
厨房里还有琳琅满目的食材，是她前天才驱车去超市里买回来的，可是，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她一个人的时候，从来都懒得做饭。
就连那半只鸡都还在水槽里躺着。她本是拿出来解冻的，夏日炎热，大半天功夫，已经有了奇怪的味道。她丢尽了垃圾桶里。
脚步轻飘，跟失了魂似的。
他是她的小伙伴，如今，他终于还是离去。
心底，不早就打算着这个场面吗？可是，真的到来时，却为何心如刀割？
当他青云直上，繁花似锦时，她从未因为他的离开泪如雨下；可如今生死茫茫，天涯海角，却伤心欲绝。
手机屏幕不停闪亮，但是，她无心去看。
也没有力气。
睡到晚上，她习惯性地起来准备晚餐：“小觉……你今晚想吃什么？”
开了口，才发现，周围空空。
就剩下自己一个人。
月色早已上了树梢，周围还是鸟语花香，夜色也那么温柔迷人……可是，她第一次深深察觉，这是异国他乡——
这辽阔高远的小镇风云，是异国景色。
忽然被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寂寞，甚至是淡淡的恐惧所包围——就像母亲刚刚去世后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惊醒，诺大的房间，总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朋友，亲人，爱人……什么都没有。
她惧怕这无边无际的孤独，于是，她开电视机。
可是，全是各种各样的外文：英语、法语、德语……她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一种熟悉的语言——这里，什么中文台都没接收。
她极度渴望听到熟悉的声音，哪怕是方言。
可是，一圈下来，她颓然关了电视机。
屋子里的灯全部亮着，灯火辉煌，仿佛在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可是，只她一人，赤足走在卧室、客厅、饭厅……以及露台上冰冷的地板上面……
“小觉……小觉……”
她不能开口。
她知道，他已经离开很远很远。
就如他选择早上离去，便是为了让她也顺利离开。就连车子里的油都已经加得满满的。
可是，他只是没想到她没走。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走。
理智提醒自己，该回去了，到波士顿的家里小憩，休整，然后给汪东林打电话，通知他该准备出发了，可以来接自己了。这以后，二人也不比太忙着回国，还可以顺理成章再到处去玩一玩……一直，不都这样打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