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那么鲜明。
就像当年在c大的校园里，她好不容易复学了，每天背着大包包匆匆来去，长发拂面，衬衣牛仔裤，让人看不出本尊面目。她背包包的姿势总是那样，右手拎着扛在右边肩膀上，就跟工人抗麻袋似的……明明是那么久远的记忆，他却想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依稀仿佛当初“偶尔”跑到学校查岗。
名为“邂逅”，其实是怕黄小觉再来找她，或者，跟别的臭小子眉来眼去。
令他庆幸的是，当年竟然一次也没“捉”到过这种不雅的场面。
就如现在，他追上去，可是，一眨眼，也不知怎地，那个背影居然不见了。
街口，红灯绿灯交织，一群群人穿梭而过。他急了，顾不得是红灯，飞也似的穿过去，一把就抓住了那双杠着大大旅行包的女子。
女子蓦然回头。
她金发，但眼睛是棕色的，明显非常愤怒地瞪着汪东林，英语纯正：“你干什么？”
汪东林一怔，讪讪的后退一步。
很显然，这人不是颜细细，她身上有非常明显的白种人的那种强烈的体味特征。她死死盯着这个东方男子，愤怒加重。
“你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汪东林连声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非常抱歉……”
她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这次，汪东林看得分明，她背包的姿势不对——她是左手杠着背包，颜细细从不这么背。
而且，这女人的个子略矮，没之前看到的那个高。
他忽然追上去：“小姐，打扰一下……”
那美女彻底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极其客气：“小姐，请问你刚才吃过火鸡吗？”
美女简直像看着一个神经病。
汪东林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但见她的手略粗糙，但没有一丝火鸡油味儿。
这次，不等她回答，他急忙道歉，“认错人了……很抱歉，真是认错人了……”
美女大步流星离去。
彼时，绿灯又亮了，只有汪东林一个人站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对面陆陆续续已经模糊的人影。
背着包包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颜细细。
就如她初到哈佛的第一年，一直等他电话，可是，他就是不打。就在她快灰心绝望时，他却在除夕之夜赶去。
那一刻，天大的委屈也烟消云散。
二人相处，他喜欢制造这种惊喜，曾以为，适度的“惊喜”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浪漫温柔，增进二人的情感。
如今才明白，什么样的“惊喜”都敌不过天长地久。
距离，并不能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相濡以沫才会白头偕老。
无数分居两地的夫妻之所以出大问题然后走向陌路，便是这个原因。
远亲不如近邻，夫妻更是，如果有人鼓吹距离产生美感，千万别信，那是对方压根就不足够爱你的缘故。
颜细细，她要的是长相厮守，哪怕平淡无奇，油盐酱醋。
就如他在这段寻找的日子里一样，从来没有渴望过什么惊喜，只是每天噩梦里醒来，伸手摸一摸：希望摸到一个熟悉的体温。
这就足够了。
如果可以让时光倒转，他想，哪怕是不念哈佛，也绝不会选择分居两地。
可是，哪怕你再大的权势，再多的金钱，倾尽一切，也无法买回昨日的一刻。
纷纷扬扬的小雪更加密集，他竖起大衣领子，冷彻骨髓。
也许，这世界上果真已经没了颜细细？
几个同行之人追上来，大嚷：“汪，你怎么了？”
“你发现什么了？”
有个人笑起来：“我分明看到汪是追着一个美人儿去了。怎么忽然这么好兴致了？”
“果真如此？那是多美若天仙之人？”
汪东林只是苦笑。
“说吧，到底是如何靓绝人寰？”
他长叹一声：“我只是认错了人，以为那是一个熟人而已。”
“哈，我想起来了，汪读书的时候，不是喜欢过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吗？那美女是丹麦还是挪威的？莫非你今天看到的就是这个？”
汪东林还没回答，旁边一个人问：“汪什么时候喜欢金发美女了？我记得当初他的女友不是黑长发吗？”
……
汪东林在众人的议论纷纷里沉默。
那一晚，他独自走了一个小时，漫步走回那栋小屋子。
夜色深浓，纷纷扬扬的雪花点缀了哪些枯黄的树木。
杨女士还奉命留在这里打理，但她放了两周大假，今夜并不在家。
汪东林开门进去，屋子很干净，摆设也没更改，二楼书房里，一切照旧，颜细细的专业书，她的各种杂物，以及衣帽间里的衣服……还有她摆在书桌上的一个相框，相框里，端正地是二人的合影，也是二人唯一一张如此慎重的合影。
那是她第一次出国，在机上“巧遇”他之后，二人去欧洲游玩，她在山巅上的一个美丽酒店外面拍下来的。
画中人眉眼玲珑，活灵活现。
青山未改，红颜不再。
他躺在床上，也不是怎样的悲哀，只是非常非常寂寞。
忙碌的时候还不觉得，可一旦闲下来，这种寂寞之情就不请自来。全身上下没任何地方疼痛，但是，你总觉得少了一块，从此，已经不再完整了。
就如一次次伸出手去时，那温暖的体温再也不会触摸到了。
要不了多久，除夕之夜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只不过，他想，这一次，自己纵然要给她惊喜，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同一时刻，颜细细已经进入了旁边的一家小旅馆。
人多嘈杂，她压根没注意到汪东林的行踪，只是忽然想起要买一个急用的小东西，生怕迟了关门了，所以急匆匆闪进了一家小店。
就这一错过，二人不复相见。
也许是火鸡吃多了，又困又乏，她躺下就呼呼大睡了。睡得早，也醒得早。睁开眼睛，才凌晨五点。
她打开电脑，用自己的马甲登录各种社交网络，通讯工具。
早前，她怕受到追踪，曾采用连换几个路由器的方式更改了自己的信息来源。到后来，马甲逐渐成熟了，她发现，已经不必了——世人只当她是假护照上之人，而“颜细细”已经被彻底淡忘。
根本没人在乎你是不是颜细细了。
连藏头露尾都不必了。
她看到徐小雅的微博许久不更新了，几个月之前发一点，无非是那个品牌包包的一点小技巧护理以及品牌故事什么的。
反倒是周小萱的微博，天天更新。
她天天洋洋得意，发布各种名牌、美食、奢侈品……到后来，就发专卖店的各种活动、新款图片、甚至毫不客气地讽刺前夫的女人土得掉渣不上档次嘴脸粗俗，大肆嘲笑那女的是大肥婆……字里行间，流露出极其优越的老板娘派头。
也正是从她的微博上，颜细细知道她陪着徐小雅来过波士顿充当“家属”、也明白，徐小雅是让她参股了。
其中有一则微博这样写：“今天，贱三又来店里要新款，估计是趁我不在，想挑衅我的权威？我去，丫的四肢狭长，肚子肥大，活脱脱一只大青蛙，拿了这个最新款的包包，不是活脱脱毁掉这个品牌吗？我建议，该品牌全球**这个死肥婆……更可笑的是，渣男给我打电话，说想我了……”
“我心想，去看看他有什么下场吧，于是，欣然赴约。只见渣男满脸都是血痕，就像被野猫抓伤了似的。他见到我就倾诉，说贱三自从生了儿子后，自认为劳苦功高，整天作威作福，还出手打人，他现在看到她就恶心，想起我以前的温柔很后悔，说还是我最好……哈哈哈，老子大笑三声，活该，你们这对贱人都去死吧。那话怎么说来着？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
颜细细津津有味地看，不时哈哈大笑。
真不料，周小萱这厮竟然这么有趣。
远在天涯，她喜欢看过去那些人的生活百态。感谢网络，地球也缩为了小小的一个角落。尤其，她们不知道她的行踪，而她，对她们了如指掌。
多好玩。
只是，她从不去关心汪东林的下落。
从周小萱的微博里透露出，自己出事后，他甚至并未以“家属”身份出现——
她暗忖：没准儿，他真是松了口气。
自己给他解套了呢。
再漂亮的女人，已经玩了六七年，不娶交代不过去，娶了阻碍前程。
这不，自己死了。他也轻松了。
伤心欲绝也罢，跟张楚楚王楚楚终成眷属也罢，都不重要了。
她想，那是迟早的事情，老张今时今日，谁可抗衡？但凡聪明的男人都会做同样的选择。其实，纵然没有发生这次**事件，张楚楚也是一个导火索，这种人，她会一直横着，一直以“小妹妹”的姿态纠缠不休……而男人，才不在乎“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呢。
瞧吧，等他俩结婚了，也会争吵不休，鸡毛蒜皮，互不顺眼，互相冷战，甚至拳打脚踢……张楚楚，本质上，又是另一个周婷。
汪东林，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对，就像周小萱的微博里写的：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这世界上，只有贱人和狗才能天长地久。
她呵呵笑着，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了，眼中干涩，竟然滴下泪来。
就在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她开门。
门口，李真不敢置信，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忽然没忍住，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住。
“真是你吗？真是吗？”
颜细细手足无措，可是，并不尴尬，所幸，李真很快就松了手，摸摸头，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开心了……真的……细细，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接到消息，连夜赶来，一路上心惊肉跳，恍如梦中。如今，见到真人，只是一直呵呵傻笑。
颜细细递给他咖啡，他一饮而尽，这才回过神来：“这可真是苍天有眼啊……”
颜细细把当天的事情和自己这半年的经历简单讲了一下，李真听得非常仔细。
末了，他接过她那本假护照仔细看，不由得暗暗震惊，那是一套完整的假证，策划周密，十分详尽，如果颜细细愿意，她这一生完全可以变成一个假人。只要不出大的漏子，低调行事，压根不会暴露身份。
问题是，如果这么过一辈子，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哈佛两年也白读了。
颜细细很坦率：“我想换回我本来的身份，可是，我不敢断定还有没有别的危险。小觉下落不明，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只好找你……”
这个老好人，简直连“汪东林”三个字都没提，非常爽快：“你先别着急，我们慢慢筹划一下。大的危险应该没有了，只是面临两个麻烦而已……”
那两个麻烦，颜细细何尝不知？第一，如何向有关当局解释假护照的来源？第二，如何自证当天证件被偷窃后不得不惊惧跑路的清白？
“第二个问题，机场一定有监控录像，就算后来的资料被破坏或者封存了，但是，他们一定有别的办法；只是第二个问题还真不好办……”
那会牵连到黄小觉的安危不说，稍有不慎，只怕会面临一些不可预知的指控，甚至于终身监禁。
李真一转念，这事情，如果是汪东林出面，那铁定轻而易举，可是，很显然，颜细细已经不准备跟他联系了。
颜细细略一沉吟：“如果有大麻烦就算了，其实，我也想过，目前的生活状态，我很满意，并不急于更改。”
“别急，我一定尽快设法。”
她真的一点也不着急，哈佛精英，不见得真就比现在躲在网络后面的马甲快活。
“李真，你有黄小觉的消息吗？”
“上次一别，黄家表哥就音讯全无……不过，我倒有点周婷的下落……”
颜细细一怔，立即问：“周婷在哪里？”
“五个月前，我无意中听说多伦多有个华裔女子在酒吧喝醉了打人。但随后，她的贴身保镖处理了一切将她带走，小道消息说，就是周婷……”
周婷，果然在加拿大。而且还有贴身保镖，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颜细细心里一跳：周婷在加拿大，那黄小觉是去干嘛的？
为黄妈复仇？
她急了：“你确定是周婷吗？”
“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周婷是个聪明人，应该早有准备，转移了不少资产出来。而且，她是女人，老张碍于种种原因，也没有继续穷追猛打……如果小道消息没错，她应该是攀上了一个早就移民出去的大家族的长子……”
颜细细一震。
这个“长子”她知道。
那是顶尖级的家族后裔。他走得早，走得快，据说现在富可敌国，生活得比阿拉伯的油王更加惬意。他虽然已经老了，而且人很丑，但是自来****，据说明里暗里的大小老婆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如果周婷又攀上了他，虽然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了，可是，下半辈子，还真的没人敢动她了。
“那黄小觉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倒不至于。只不过，我总认为黄家表哥的行为很离奇。他那次受伤，可以肯定绝非周婷所为，也许他掌握了很多我们无法猜测的秘密，也或许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毕竟，黄妈不可能就白死吧？”
黄小觉侍母至孝，母亲死得那么惨，他岂能善罢甘休？
难怪自己这几个月天南地北也没法找到他，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在母亲大仇得报之前，停下来跟一个女人过安稳的桃花源的日子。
纵然是因为颜细细也不行。
颜细细十分惆怅，要是以前，又会觉得委屈不堪。但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早就明白，爱情，绝非人生中的唯一，许多人在关键时刻，会放弃爱情。
就如自己母亲病逝的那个关口，自己，不也是同样选择？
再回首，根本就没法有爱情的可能了。
一念至此，心平气和。
“对了，上个月我曾回国探亲，顺便处理了一些事情……”
颜细细只是听着。
作为剑桥毕业的博士，自然受到国内无数的邀请，如果回去，前程似锦。
“李真，你如果回去，发展也许更好。”
李真笑笑：“你出事之后，我也考虑过回去，呆在这里也没啥意思。可是，连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发现，我已经不习惯国内的生活，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黄小觉也罢，汪东林也好，没错，他们的确都曾经极其成功，风云一时。可是，只能说，并非世界上任何人都愿意为了这富贵权势而倾尽一切。
“我宁愿呆在国外，这里人际关系简单多了。也许钱挣不了那么多，也永远达不到他们的高度，可是，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
事业蒸蒸日上，稳定的中产精英，心情愉快，这不远胜勾心斗角的宫廷斗争？
李真，再也不打算回去了。
“我父亲还有三年退休，退休后，他们都会出来安度晚年。”
终于，他还是没忍住，“其实，上次我回国见到了汪东林……”
颜细细沉默。
“他已经是那个圈子顶级的风云人物，加上家族背景，纵然老张也忌他三分。圈内盛传，张楚楚的确因他而自杀……”
他顿了顿：“那个圈子普遍认为，他最终会娶张楚楚。不过，我上次回去时，他俩并未在一起，听说张楚楚也在跟别的男孩子交往……”
可是，颜细细清楚：他俩迟早会在一起的。因为利益驱使。
他们那伙人，永远在玩儿心计，爱情是工具，婚姻是工具，事业是工具……一切都是往上爬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