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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兼宫里皇后娘娘一早便赏下了给胞妹的寿礼,那些素日和定国公府有来往的京都勋贵们闻讯后,都来给陆大夫人贺寿,是以饶是简办,到了那一日,国公府内院依然席开十五桌,还隔着水榭搭起戏台子唱起了堂会,热闹又喜庆。

陆明萱与陆明芙给陆大夫人磕过头拜过寿,呈上姐妹二人的寿礼——四双各绣了五个蝙蝠,寓意“五福”的鞋子后,便退回了陆老夫人身后侍立,并不趁机出任何风头。

这一点让陆大夫人十分满意,尤其是在看过二人素雅的妆扮过后,盖因陆大夫人事先已知道了自己的外甥,也是当今的大皇子待会儿会来给自己贺寿,到时候若被两个旁支丫头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去,她绝对会怄死过去;再看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陆明雅,陆大夫人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自然知道陆明雅事先不知道大皇子待会儿会来,可她扮出这样一副狐媚的样子到底是想给谁看呢?也不想想,哪家的正头夫人正头奶奶会喜欢她这样狐媚子的?若是坏了她女儿的好事,看她不扒了她的皮!

“安国公夫人携府上二夫人、四夫人并奶奶小姐们到——”

“信阳侯夫人携奶奶小姐们到——”

客人仍在陆陆续续的到着,陆明芙看着在人群里穿花一般招呼这个关照那个,却游刃有余丝毫不显慌乱的陆明凤,不由压低了声音与陆明萱感叹:“大姑娘可真是能干,我若什么时候能有大姑娘的一半能干,我便知足了!”

陆明萱还没答话,坐在榻上的陆老夫人已笑道:“等经过见过的事多了,你们自然也就有你们大姐姐那般能干了。”

“便是经过见过的事再多,我们也必定及不上大姐姐。”陆明萱想也不想便道,陆明凤那是定国公府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长女,便是陆明珠尚且要差她一截儿,更何况她们两个?

陆老夫人笑道:“你们也不必急着妄自菲薄,再说春兰自有春兰的好,秋菊也自有秋菊的好,很多时候这两者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陆明萱笑道:“我们不是在妄自菲薄,而是在说实话,您老人家…”话没说完,冷不防听得门外有人唱:“昌国公夫人携小姐们到——”,未完的话立时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来了,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贺夫人怎么会来,之前定国公府请吃年酒时昌国公府的人不都没来吗,今儿个怎么来了?

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了。

还是陆明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想到昌国公夫人竟这般漂亮,难怪会生出有‘京城双璧’之一美誉的贺大公子那样的儿子来,也不知道贺大公子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及不及得上凌公子?”

陆明萱方回过了神来,嘴上虽附和着:“是啊,没想到贺夫人会这般漂亮。”心里却早已忍不住冷笑起来,陆明芙只看到了贺夫人漂亮的外表,又哪里会知道其漂亮外表下的那颗心到底有多狠有多黑?若是让她知道了,她还会这样盛赞后者吗?至于贺知行,他是长得人模狗样,可在她看来,却连给凌孟祈拾鞋也不配!

暗自腹诽着,陆明萱到底还是没忍住看了贺夫人一眼,只见后者一身浅青色洒金凤穿牡丹通袖衫,挽了流云高髻,其上珠钗穿插得宜,举手投足间更显得仪态万方,正是一个女人最美艳最绽放的年纪,也就难怪会让陆明芙看得目不转睛了。

但她的一双眼睛却非常温和,时时带着一股子暖意,当她专注望着你的时候,便会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悲天悯人的感觉来,让你觉得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陆明萱不由哂笑,她这位前世的婆婆实在是一位演戏的高手,只怕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人能望她项背的…她随即又无声的刻薄的冷笑起来,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笑自己未免太看得起自己,自己前世说穿了也就只是一个小妾而已,有哪家的小妾是有资格管夫主的母亲叫婆婆的?

快到拜寿的吉时时,定国公府第三代的爷们儿们在陆文廷的带领下,自外院进来给陆大夫人磕头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陆大夫人的外甥们、安国公府的几位小爷。

这也还罢了,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陆大夫人的另一位外甥,当今的大皇子慕容恪竟也来了,毫无疑问是今日最尊贵的宾客,当下众人忙都起身行礼问安不绝。

大皇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着一袭翡色蝙蝠纹锦袍,头上簪一枚白玉簪,眉目清俊,气度雍容,见众人因着他的到来纷纷起身下跪行礼,忙笑道:“大家请快起来,我今儿个原是为与姨母贺寿而来,若累得大家都因我的到来而拘束起来,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一边说,一边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自搀起了上首跪在榻前的陆老夫人,“您老人家是长辈,连母后见了您尚且不肯受您的大礼,您这样岂非折煞我了?等母后知道了,还不定怎生怪罪我呢!”要往上座搀。

陆老夫人忙摆手笑道:“话虽如此,君臣有别,到底礼不可废,还请大皇子上座。”

大皇子却不肯上座,只是笑道:“君臣是有别,可长幼一样有别,您老人家再这般客气,我便只能告辞而去了,省得白扫了大家的兴致。”

陆大夫人笑着插言道:“母亲,您就坐下罢,大皇子也是您的晚辈,您若再这般客气,以后大皇子可真不敢走亲戚家了。”

陆老夫人这才笑道:“那我便不与大皇子客气了。”说完总算在上座落了坐,又请大皇子坐。

大皇子却不肯坐,而是坚持与安国公府的几位小爷们一起给陆大夫人拜了寿,当然,其他人是跪下磕头,他只是作了个揖,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罢,陆大夫人虽是他的亲姨母,将来还会成为他的岳母,一样不敢受他的大礼。

待大家伙儿都拜完寿起来后,大皇子才笑向陆大夫人道:“表妹怎么不见?我临来前母后还说,好些日子没见表妹了,心里记挂得紧,让姨母闲了时多带表妹进宫去坐坐呢。”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夫人奶奶看向陆大夫人目光里的艳羡之色便更盛了,谁都知道将来定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要嫁给大皇子,甚至极有可能坐到最高那个位子的,陆大夫人可真是好福气,把天下的好事儿都占齐全了!

陆大夫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心里却是不无得意,笑着回答大皇子道:“她这些日子帮着我管家呢,所以没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等忙过了这几日,我一定带她进宫给娘娘磕头去!”

姨甥两个说话时,旁人都安安静静的,无一人插嘴,是以早在听得有爷们儿们进来给陆大夫人拜寿时,便回避到了屏风后面一个小小宴息处的定国公府的众位姑娘和其他来做客的小姐姑娘们也都听见了二人的话,当下都挤眉弄眼的看面色酡红,娇艳得像一株盛放牡丹花的陆明凤,安国公府的一位小姐还轻推了她一把,促狭的低笑道:“听见了吗,大姑母记挂表姐得紧呢,只不知真是大姑母记挂表姐得紧,还是某人打着大姑母的旗号,在聊表衷肠呢!”

当然,有善意打趣或是善意看着陆明凤的人,就有满心妒忌满心不忿的人,譬如陆明雅之流,早在心里将陆明凤骂了个臭死,不就是会投胎,投到了大伯母肚子里吗,不然看大皇子会不会正眼看她,更遑论娶她?话说回来,大皇子长得可真好看,长得好看还是次要的,那通身的尊贵气派才真真难得,哪个女人这辈子要是能跟了他,还不定怎生幸福满足呢!

——因那屏风是镂空的,外面的人虽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人却是能大概看清外面情形的,所以众小姐姑娘都看清了大皇子的长相。

陆明萱与陆明芙自然也看到了,陆明芙因与陆明萱咬耳朵:“大皇子这般人品气度,与大姑娘倒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是啊,他们的确算得上天作之合了。”陆明萱仍有些心不在焉,只低声敷衍着。

彼时外面的大皇子与众爷们儿们已退了出去,眼看就要到开席时间了,福慧长公主与陆明珠才被簇拥着姗姗迟来,但又有谁敢说母女二人半句不是?不但不敢说,还得满脸堆笑的行礼问安,陆大夫人原是寿星的,反倒还要先给福慧长公主下跪行礼,好在福慧长公主没待她跪下,已命跟着的嬷嬷搀了她起来,又令陆明珠给她磕了头拜了寿,她心里方好受了些。

陆明珠给陆大夫人磕过头,起身后四下里扫了一圈,瞧得贺夫人与贺家的两位嫡小姐都来了,脸上立时带上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上前几步给贺夫人行礼问安:“…好些日子不见您了,您一向身上好?”又与两位贺小姐问好,平易近人的样子,简直与素日面对他人时的倨傲判若两人。

旁人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对陆明珠和贺家众人都有心结的陆明萱却是想不注意到都难,不由在心里哂笑,自己上辈子到底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看不出陆明珠是多么的深爱贺知行,不然高傲如她,几时有这般放下身段讨好他人的时候?而又有哪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是愿意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丈夫的?可笑那么长的时间里,那么多贺家人与陆明珠同在的次数多,自己竟一直没察觉到,到头来白丢了性命也是活该了!

想到贺知行,不免又想到今日这样的日子,贺夫人与他的两个妹妹都来了定国公府,想必他也来了,此时应当正在外院坐席罢?他一向温文儒雅,又见多识广,去到哪里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男女老少通不例外…陆明萱忙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脑海,不是说好了不管是陆明珠还是贺知行,此生于她来讲都只是陌生人吗,怎么又为他们左右了情绪?!

有婆子来回开席的吉时到了,众人于是纷纷起身,说说笑笑去了旁边的水榭,今日的席面便摆在那里,戏台则搭在对面,大家可以一边吃酒一边看戏。

陆明凤有心提携陆明萱和陆明芙,将二人与安国公府的小姐们安在了一桌,且不论安国公府的小姐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待二人都很是客气亲热,还拉了二人的手问她们:“多大了?看些什么书?素日做些什么消遣?”之类,又邀请二人得了闲与陆明凤一块儿去安国公府做客,饶陆明萱满心烦乱的思绪,也被对方的热情所感染,一时半会儿间顾不得去想旁的了。

晚间待送罢客人,大家都散了回到空翠阁后,陆明萱两个月来第一次没有了看书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满心的烦乱无处说,想了想,索性去了陆明芙屋里。

陆明芙已梳洗过,换好一身月白中衣打算歇下了,瞧得她进来,因问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看你的宝贝书们了?我可没你那份儿上进心,累了一整天,我早想歇下了。”

陆明萱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烦乱,看不进去书也睡不着,所以过来找姐姐聊会儿天。”

陆明芙闻言,命人沏了茶来,将人都打发后,才问道:“那你想聊什么?我看你白日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你怎么了?”

陆明萱心里的烦乱根本不能与陆明芙说道,只得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爹爹,也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找媒人上门,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好消息传来…”

“妹妹,你相信我吗?”话没说完,陆明芙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正色打断了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必定不是这件事,必定还有其他事在困扰着你,我虽未必能为你分忧,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合格的听众,让你倾诉一番,等你倾诉过了,再怎么说心里也能好受个一二分罢?当然,你若是仍不愿意说也罢了,你只要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还有爹爹,还有我这个姐姐,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是你坚强的后盾也就够了。”

在陆明萱两世的记忆里,陆明芙从没有过这般语重心长,长姐如母的时候,所以陆明萱心里此刻有多激荡有多感动,可想而知,只是她心里的烦乱仍然不能告诉陆明芙,便只是柔声道:“我知道爹爹和姐姐待我好,我只是一时烦乱罢了,明儿自然也就好了,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时辰也不早了,我且回房了,姐姐也早些歇下罢,明儿还要早起上课呢!”

说完,不待陆明芙再说,已转身离开了陆明芙的房间,原本烦乱的心却沉静了下来,再不受陆明珠和贺知行的影响,老天开恩让她有幸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让她被前世的仇人左右心绪,一天到晚沉浸在自怨自艾里的,她重活一世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自己在乎的人的命运,是为了让自己,也让自己在乎的人活得更好!

次日陆明芙起来后,见陆明萱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方暗自舒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妹妹遇上了什么事,妹妹既不肯告诉她,那她也不会多问,妹妹如今比她聪明得多,想必自有其解决事情的法子,就像她昨儿夜里说的那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当妹妹坚强的后盾,让妹妹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于是姐妹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该去给陆老夫人请安时就去请安,该去上课时就去上课,日子虽过得稍嫌单调,却也不失规律。

这日午时,陆明凤与陆明萱陆明芙下了学,像往常那般去陆老夫人屋里吃饭,方依序各自坐定,丫头婆子还未及上菜,就有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回道:“回老夫人,大奶奶发动了,大夫人让奴婢来回您一声,请您别担心,那边自有大夫人坐镇,等大奶奶顺利生下小少爷后,再过来给您老人家报喜。”

丫鬟说完,行了个礼,便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余下陆老夫人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虽说丫鬟说了自有陆大夫人坐镇,可陆大奶奶腹中怀的到底是定国公府第四代第一个孩子,国公府第四代的继承人,陆老夫人又岂有不看重的,对着陆明凤姐妹三个扔下一句:“我瞧瞧你们大嫂子去,你们只管吃你们的饭,不必等我了,吃完饭便各自回房歇着,别耽误了下午上学。”便扶着张嬷嬷慌慌张张的去了,远远的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记得我库里有一株百年老参?你让人即刻找出来,省得待会儿需要时再找白耽误时间…”

陆老夫人离开后,陆明凤也急得无心吃饭,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却是不能去陆大奶奶屋里一探究竟的,只能叫了自己的奶娘来,让后者代她瞧瞧情况去,瞧了之后立刻来回。

奶娘应声而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回来道:“稳婆说还早呢,大奶奶方才吃了一碗红糖鸡汤,现下正扶着稳婆的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老夫人和大夫人都让姑娘不必担心,还说这样的事不该是姑娘过问的,让姑娘只等好消息即可。”

可话虽如此,陆明凤与陆文廷兄妹情深,又岂有不担心的,只到底不敢再使人去打探消息,便在屋里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弄得本来不紧张的陆明芙和陆明萱也跟着紧张起来,下午的课索性都不去上了,使了丫鬟去告假。

所幸彼时阖府上下都已知道陆大奶奶发动的消息了,沁芳斋的师傅们自然也知道了,想着情有可原,便也没有怪罪众人不去上课。

整个国公府的紧张气氛一直持续到次日傍晚,才终于被打破,陆大奶奶顺利生下了国公府的第四代长孙,母子平安。

这样的大喜事自然远非上个月陆大夫人做个寻常散生可以相比的,老国公爷自得知了长曾孙是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后,便亲自下令,不但洗三礼要大办,满月宴一样要大办。

整个定国公府上下都因老国公爷的这个命令而百般忙活起来,洗三礼也还罢了,只是针对至亲姻亲并有通家之好的人家,且未出阁的姑娘们还不便出席,是以当日定国公府虽热闹,给孩子洗三时,又有皇后娘娘使内侍来赏了两对金银锞子出来作为孩子洗三的贺礼,直把稳婆喜得都快飘上天了,却内外一共只开了十二桌。

可满月礼又不一样,这样的大喜事,别说与自家但凡有点交情的人家定国公府一律要送请帖去,别人来不来且不说,定国公府的诚意却要先摆出来,不然人家还以为定国公府是打算与自家绝交了;那些到了日子不请自来的客人也要事先考虑到,还有京城外的其他来贺喜的宾客的衣食住行同样需要考虑得面面俱到,事情之繁琐冗杂,绝对与去年老国公爷过六十大寿时有得一拼。

所以陆明凤和陆明丽等人又被陆大夫人叫了去帮忙理事,自然的,姑娘学堂也因此又停课了,至于复课时间,只怕得等到被老国公爷亲自起名为“希贤”的小家伙的满月礼过了去了。

对于学堂停课一事,陆明萱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她如今最喜欢的课就只兰先生的课而已,其他课上不上其实无所谓,停课反倒给了她更多往九省楼跑的时间。

陆明芙因陆明凤等人如今跟着陆大夫人管家理事,她总不好跟着往陆大夫人跟前儿凑,学堂又停了课,实在难打发时间,百无聊赖之下,只好跟着陆明萱也去了九省楼。

奈何她对读书实在提不起陆明萱那么狂热的兴趣,也就一开始挑了几本志怪小说回去看,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陆明萱又恢复了与丹青主仆二人单独去九省楼的日子。

不知不觉便到了四月下旬,陆希贤的满月之日也到了。

陆明萱想起上次陆大夫人生辰时贺夫人都带了女儿们来赴宴,如今定国公府第四代嫡长孙满月这样的大事,后者更没理由不来,便不想去前面花厅坐席了,省得又与贺夫人打照面,白影响自己的心情。

遂推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让陆明芙把自己的贺礼,陆中显事先为姐妹二人准备好的一对赤金如意手镯带去前厅,待好说歹说送走不放心她的陆明芙后,便去了九省楼。

相较往日,今日的九省楼越发要安静几分,想是在这里当差的人很大一部分被抽去了前面帮忙,来读书借书的人也比往日少得多的缘故。

陆明萱给守门的婆子打过招呼后,径自进了第二进院子。

不想却有人比她先到了,彼时正背对着门,在专注的翻看着一本书,看背影像是凌孟祈。

想着凌孟祈处境尴尬,向来都是不怎么参与国公府的各类宴席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陆明萱并不疑有他,也压根儿没想过其人有可能不是凌孟祈,想也不想便笑着打招呼道:“凌世兄今儿个倒早,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在自窗外斜照进来的晨光中逆光而立,目若点漆,顾盼生辉,嘴角还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略带嘲讪的微笑,不知道有多风流写意,——却不是凌孟祈,而是另一个陆明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遇见的人,贺知行!

陆明萱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浑身如坠冰窟,直至忘了呼吸,混乱成一片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贺知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和他明明还要四年后才第一次见面,怎么会今日就见面了?难道又是陆明珠一手安排的,可福慧长公主现下还活得好好儿的,陆明珠没道理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自现在就开始对她实施报复才是…可是也不对,若现在陆明珠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凭福慧长公主的身份,要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不到哪里去,她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将自己喜欢的人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难道,因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发生了偏差?那么这偏差会是怎样的偏差呢?是好还是坏?其他那些事情会不会也跟着发生偏差?

眼前这个春光灿烂,微风习习的早晨,笑得一脸风流和煦的少年和那个在漫天飞雪,天寒地冻,满眼血红的黄昏里扭曲着脸一去不复还,彻底断了她和她腹中孩子最后一线生机的狠心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让陆明萱无法分辨出哪个才是真,哪个又是假,让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只想声嘶力竭的问眼前的负心人一句“为什么”。

可在她问出口之前,脑中残存的那一丝理智险险拉住了她,她听见自己以恰到好处的惊讶声音问贺知行:“公子是谁,莫不是今日来贺喜的客人?那公子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不然误了前面坐席,可就不好了!”

贺知行确实是来吃喜酒的,只不过不耐烦一众来宾都围着自己夸夸其谈,更不耐烦待会儿陆明珠又要使人给他送这送那,活像自己跟她有什么私情似的,——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自己却是知道的,别说他不喜欢陆明珠,没想过让她做自己未来的妻子,就算他对她有好感,以福慧长公主如今在皇室尴尬的处境,他也绝不会娶她,上头的人也必不会乐意看见他娶她的,除非哪日福慧长公主忽剌剌死了,没准儿还有这个可能,既然他怎么都不可能娶她,又何必要横生枝节?想着国公府的藏书楼对客人一样开放,而今日的藏书楼绝对是整个定国公府最安静的所在,所以索性避到了九省楼来。

却没想到,他都躲到这里来了,依然被人找了来,还用了那样蹩脚的搭讪方式…贺知行嘴角微翘,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道:“姑娘既知道今日客人多,就不该来这里才是,不然不慎被人冒犯了,一旦传扬开来,岂非有损姑娘的清誉?还是,这才是姑娘的初衷?”

一边说,一边拿饱含挑剔与不屑的目光居高临下看了陆明萱一眼,见她穿戴虽素雅,却眉眼玲珑,双眸潋滟,红唇嫣然,肌肤如雪,瞧着形容尚小,但已不难看出再大个几岁后,会是怎样的绝色,倒是比素日那些变着法儿往他面前凑的所谓大家闺秀们都要强上几分,眼里的挑剔与不屑不觉便去了几分,在心里道,难怪敢来搭讪自己,敢情是有几分本钱,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了些,不然自己倒是可以陪她玩玩儿。

初衷你个鬼!陆明萱没想到贺知行现下就已这般自傲自大了,强压下吐他一脸唾沫的*,淡声道:“公子还请慎言,我来我们陆家自家的藏书楼,自然不怕被人冒犯,倒是公子作为客人,不在主人家的陪同下便独身来主家的藏书楼,难道不觉得失礼吗?不过公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若是被人撞见我与公子同在藏书楼传言开来,我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丹青,我们走!”

说完,不待贺知行有所反应,已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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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难堪

“…不过公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若是被人撞见我与公子同在藏书楼传言开来,我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丹青,我们走!”

陆明萱说完,便带着丹青头也不回的走了,余下贺知行被她避自己如蛇蝎,说走就走的行为弄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不是摆明了搭讪自己来的吗,怎么话还没说上两句,人倒先走了,难道是在欲擒故纵?可若是欲擒故纵,不是该“无意”掉下帕子香囊之类的什么东西吗?

不过她乍见自己转身过来时眼里的那抹震惊倒不是像是装出来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她看他的眼神隐隐带了几分仇视和怨恨,这又是何缘故,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前压根儿没见过她,自然也就谈不上与她结仇;还有她说的那句‘公子作为客人,不在主人家的陪同下便独身来主人家的藏书楼,难道不觉得失礼吗’,说来倒也的确是他的不是,这里毕竟是定国公府,而他作为客人过来藏书楼却是临时决定,指不定那小姑娘真不是为堵他而来呢?

有微风自槅门拂进,也不知是不是屋里还残留着陆明萱身上的气息,贺知行只觉有淡淡的幽香随风袭入鼻间,他的眼眸瞬间深了深,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不管方才的小可人儿是有意来堵他的欲擒故纵,还是真无意撞上的他,她都已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只可惜终究还是太小了点,自己得等上三二年的才能陪她玩儿了!

再说陆明萱带着丹青急匆匆离了九省楼,一口气走出了老远,满腔的愤懑与痛恨依然未能散去分毫,一想到方才贺知行看向自己似嘲似讪的目光,一想到他以为自己是特意为搭讪他而去的,她就恨不能挠花了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更恨自己前世真是瞎了眼,怎么就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还自甘下贱作了他的妾,最后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他看她的样子何尝有半分尊重,只怕看其他女子也是一样,觉得天下所有女子生来就该围着他转,生来就该被他的风姿所倾倒,他以为他是谁!

念头闪过,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自见过贺知行以后,可不是有他在场时眼睛一直围着他转,他不在场时心里则一直想着他,陆明萱立刻痛恨起自己来,可这痛恨又不能为外人说道,只能攥紧拳头,继续大步往前走去,试图通过疾走来发泄一下自己心底的郁气。

奈何还没走出几步,已被丹青小心翼翼的唤住:“姑娘,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外院了,今儿个人多,万一不慎被谁冒撞了姑娘…”

陆明萱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惊觉自己气怒交加之下,竟不知不觉走到通往内院与外院之间的小花园来了,两者之间虽有一墙之隔,日常通行的角门却开着,也不见守门的婆子,想是今日忙乱,被人临时叫去帮忙了也未可知,她若再浑浑噩噩的往前走,又没人阻拦,没准儿还真就走到外院去了,到时候笑话儿可就真闹大了。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长长的吐出,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几遍如今已不是前世,自己已经重生了,便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再睁开眼睛后,陆明萱心里总算好受了几分,因有些意兴阑珊的与丹青道:“我方才想事情一时想得入了迷,连自己走的哪条路都不知道,得亏有你提醒,不然今日可就要闹笑话儿了!我们且回去罢,省得待会儿姐姐不放心回去瞧我时,我却不在,让她白担心。”

丹青看她脸色难看至极,却不敢问因由,只是笑着应道:“大姑娘先前离开时便百般不放心姑娘,想来宴席中途若得了闲,必定会回去瞧姑娘,咱们是该尽快回去才是。”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问贺知行是谁:“先前在九省楼遇见的那位公子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倒是生得好相貌,奴婢瞧着,虽及不上凌公子,却也差不了多少了…”毕竟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就算再沉稳心中再有丘壑,也抵挡不了“京城两璧”的魅力。

只可惜话没说完,已被陆明萱冷声打断:“多嘴!那位公子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也是你能背后非议的?念你初犯,这次也就罢了,若有下次,我身边也留你不得了!”

丹青跟了陆明萱这几个月,还从未见她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当即唬得跪了下去,一叠声说自己‘以后再不敢了’。

陆明萱心知自己有迁怒丹青的成分在内,但话已出口,也再收不回来,只得又叮嘱了丹青几句‘以后不可再犯’之类话儿,才叫了她起来,然后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往小花园中间的幽幽谷走去,打算横穿幽幽谷,抄近道进内院去。

说起这幽幽谷,却是国公府小花园最精妙的一处景致所在,乃是由太湖石砌成的一座小石山群,外头虽是假山模样,里面却遍栽时花异草,最是匠心独具,清幽不过,所以才会被取名为‘幽幽谷’。

主仆两个沿着地上的青石板小径渐渐深入,随着假山的入口越离越近,周围的光线也是越来越暗,渐渐只余些许的微光自石头的缝隙间射入,给人以一种朦胧的感觉。

陆明萱与丹青原地站了片刻,打算待眼睛适应了从明亮的地方乍进相对黑暗的地方的过程后,再继续往前走。

冷不防却有男人狎昵的笑声自假山里面传来,那声音低哑含混,带着一点点轻笑,一点点微喘,“…小林儿,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痛痛快快从了我罢?不然真逼得我对你用强,万一不慎弄伤了你这张天下无双的漂亮小脸蛋儿,或是弄伤了你身上其他哪里,多伤感情哪,我们以后又不是不相见了,我还指着与你长长久久的呢!”

陆明萱心中一跳,已约莫猜到了里面正上演什么戏码,第一反应便是拉起丹青,轻手轻脚避到了假山的背阴处去,以免被里面的人发现了横生枝节。

等主仆二人都躲好以后,陆明萱又猛地想到,方才那声音好生耳熟,自己一定在哪里听过,只慌乱之间一时想不起来了,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又听得那声音道:“小林儿,你就从了我罢?只要你从了我,我向你保证,一旦我坐上那个位子,便立刻将你继母和她生的那个小贱种碎尸万段,再下旨让你父亲提前将爵位传给你,并晋你家的侯爵为公爵,在原来袭爵三代的基础上,再袭爵五代,让你父亲和家族所有的人以后都得看你的脸色过活,你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你让他们打鸡,他们绝不敢撵狗,让他们知道,他们不疼你没关系,有我疼你就好,你道好是不好?”

陆明萱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震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只因她总算听出了那个男声的主人是谁,也自后者的话里,约莫猜到了里面上演的那出戏的另一个“主角”是谁。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男声的主人必是大皇子无疑了,至于另一个人,她虽很不想接受,却也不得不接受只怕大皇子口中的那个‘小林儿’其实是‘小凌儿’,而整个定国公府姓凌,还生得连在皇宫中见惯了美人儿的大皇子都赞‘天下无双漂亮’的人,又有几个?

像是为了印证陆明萱的猜测似的,她念头才刚闪过,里面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大皇子,我早说过很多次,我是绝不可能从你的,我要家里的爵位,自会凭自己的本事去得到,我要让我父亲和家人看重我,要像他们证明自己,也自会凭自己的本事,用不着自甘下贱的出卖色相来让你施舍!你若真敢对我用强,我现下是反抗不了你,但事后我一定与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你若不信,我们就走着瞧,反正你是细瓷我是瓦砾,我这条贱命能得你堂堂皇子陪葬,也算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正是凌孟祈的声音,只不过他话虽说得狠,却喘得很厉害,呼吸却极其沉重,以致声音都变了调,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大皇子的什么暗算,不然以他的武艺,就算不敢拿大皇子怎么样,要让自己脱离眼下尴尬狼狈的处境还是极容易的,也不必似现下这般,只能任由大皇子宰割了。

大皇子显然被凌孟祈这一席话给激怒了,冷笑道:“哟呵,你倒还敢威胁起本王来,莫不是本王给了你三分好颜色,你就自以为可以开染坊了?呸,什么玩意儿,不过一个家族的弃子,猫狗一样长大的东西罢了,若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你以为本王会正眼看你?你信不信本王明儿便使人去临州告诉你老子本王瞧上你了,到时候不必本王动手,他自会将你洗干净了送到本王床上去求本王上?怎么样,你是愿意本王似土豪抢民女那样对你,还是柔情蜜意的对你呢,本王都可以配合,你是个聪明人,自己选罢!”

这番饱含羞辱的话,显然将凌孟祈气得不轻,只听他喘息着怒声道:“我是不是在威胁大皇子,大皇子试过自然就知道了,只不过到时候大皇子还有没有命在,可就没人能说得准了…”

话没说完,忽然响起一声“嗤啦”布帛撕裂的声音,随即则是大皇子猥琐下流的声音:“啧,都到这地步了,你这张小嘴儿还是这么厉害,你是不是还想着时间拖延得越久,你被人找到的希望就越大?也是本王糊涂,就不该与你说这么多废话,就该直接就成就好事的,指不定这会儿你反倒要过来求着本王别离开了…你放心,本王一定会好好儿对你,让你舒服得欲死欲仙,以后倒过来求本王上你的…”

陆明萱听至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不明白,大皇子在人前明明是那样的温文儒雅,清贵雍容,在人后却是这副下流龌龊的样子,难道真应了那句话“金玉其表,败絮其中”?陆明凤那样的人品才貌,两世都要嫁给这样一个人渣,可真是一朵鲜花儿生生被插到了牛粪上!

飞快的四下里扫了一圈儿,陆明萱见地上有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石头,因想也不想便弯身将其捡了起来,用力往假山内扔去。

随着石头“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里面立刻传来大皇子的爆喝:“谁在外面?!”

陆明萱在扔出石头的那一瞬间,已拉起丹青飞快跑到了假山外面去,然后装作不经意路过,不知道假山里面情形的样子,有意将声音拔高了几度与丹青道:“怎么找了一圈儿都没找见大姐姐,难道她没来小花园不成?可是不对啊,丫鬟明明说她来了的,难道已经走了不成?”

因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与丹青细说她的打算,于是只能一边说着,一边杀鸡抹脖的冲丹青使眼色。

好在丹青是个伶俐的,方才的情形她也是亲身经历的了,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陆明萱的意思,也拔高了声音附和道:“是啊,丫鬟的确说大姑娘来了小花园的,怎么这会子却不见人影?莫不是去了外院?也不该啊,大姑娘自来最是守礼不过的…难道是进了幽幽谷?今儿来的客人不少,吵得人头疼,大姑娘莫不是进幽幽谷躲清净去了,要不姑娘在这里等着,奴婢进去瞧瞧?”

陆明萱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还让丹青往虎山行?立刻高声道:“大姐姐要躲清净,难道不知道回自己的撷秀阁,哪里需要舍近求远跑到小花园来?必定是有什么正事才会跑这一趟,我们且再四下里找找,若是还找不到,再进去幽幽谷也不迟!”

丹青进国公府也有好些年头了,自然知道做下人的一旦撞破主子不欲为外人知道的秘事,便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此时幽幽谷中的那位身份还那般尊贵,别说捏死自己区区一介丫鬟,连要自家姑娘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可这种时候,她做下人的不迎难而上,难道倒要让主子起身涉险不成?便是再害怕,说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却没想到,自家姑娘却不肯让自己白送性命,丹青心里不由再次升起自己没跟错主子的喜幸来,因忙顺着陆明萱的话道:“姑娘所言极是,那奴婢便扶了姑娘,四下里再找一圈儿罢。”

陆明萱点点头,扶了丹青的手,一边有意高声叫着“大姐姐”,一边作势往远处走,等行至一个假山口看不见的角度时,立刻停下脚步,蛰身往回看,手不自觉攥得死紧,也不知道假山里的大皇子听得陆明凤有可能在小花园后,会不会收敛一些,暂且放过凌孟祈?二人既是嫡亲的表兄妹,前世结为夫妻后,感情也一直很好,想来大皇子应是很喜欢很在乎陆明凤这个未婚妻的罢?只希望他能看在陆明凤的份儿上,就此收手,立刻返回外院去,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露痕迹的将凌孟祈救下来,再将今日之事遮掩过去了!

万幸陆明萱与丹青主仆二人只等了片刻,便见面色有些潮红,神情颇阴沉,但身上衣妆还算完整的大皇子自假山口走了出来,低声啐了一句什么话,陆明萱远远听着像是在说‘晦气’什么的,然后经青石板小径大步走出小花园,很快消失在了通往外院的角门后。

陆明萱见状,松了一口长气,这才惊觉自己手心里滑腻腻的全是汗,后背也汗湿了,但她却顾不得理会,也顾不得自己此刻闯进假山里,凌孟祈极有可能衣衫不整,主仆两个进去到底好过自己一个人进去,省得将来万一不幸事发,自己浑身是嘴是也说不请了,快速对丹青吩咐了一句:“你守着假山入口,远远的看见有人靠近便提醒我一声,我好早作防备!”不待丹青答话,已提起裙摆,疾步进了假山口,进了幽幽谷中。

一直行至幽幽谷深处的腹地,陆明萱才找到了凌孟祈。

昏黄的长明八角宫灯下,凌孟祈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衣裳凌乱,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无力躺在地上任人采撷的样子,便是圣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动邪念,陆明萱心神荡漾之余,忽然就有些明白大皇子的感受了,这样的绝色惑人,连圣人都抵挡不了,更何况大皇子一介凡夫俗子?至于凌孟祈的性别,此时反倒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了,话又说回来,凌孟祈如今只得十三岁,还只能算一个半大的孩子还算不得男人,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若只看脸,很多时候都会让人怀疑他的性别,拿他当女子一般看待。

不过陆明萱很快便敛住了心神,上前一步蹲在了凌孟祈面前,红着脸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凌世兄,你还好吗?你没事儿罢?”说话间,不忘侧开脸,既是想着男女有别为了避嫌,也是为了避免凌孟祈尴尬难堪,他自尊心那么强,如今却被人看见如此屈辱的一幕,还不定怎生羞愤欲死呢?

彼时凌孟祈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根本没发现有人进来,还是陆明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方意识到是有人进来了,忙强撑开眼睛看去,见来人竟是陆明萱,当下又是惊喜又是羞愤又是难堪,又强撑着囫囵拉好了衣裳,半身坐了起来,才声若蚊蚋的挤出一句:“你…萱姑娘怎么会来这里?是嫌里边儿人太多太嘈杂,过来躲清净的吗,真是好巧…”

陆明萱一听这话便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看出他的窘境,在故意粉饰太平,可眼下的局势哪容他粉饰太平她装糊涂?谁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人再来小花园甚至直接进幽幽谷的?到时候他们两个才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因忙道:“我不是过来躲清净,而是偶然经过这里,听得…方才的事,知道你身陷险境,特意进来救你的,你先别顾着羞愤难堪,且先离开这里是正经,对了,你能站起来吗?我瞧你气色很不对劲,是不是大皇子暗算你了?你怎么就被他暗算了呢?罢了,且先不说这些了,无论如何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不然不论是旁人不知情偶然闯了进来,还是大皇子回过神再折回来,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听得陆明萱直接点明她将方才的情形听了个一清二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凌孟祈额头青筋迸起,双眼霎时红得能滴出血来,半晌方嘶声道:“我中了那个烂人的十香软筋散,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然也不会…陷入如此难堪屈辱的境地。方才萱姑娘与丫鬟在外面说的话我也隐约听见了的,萱姑娘又救了我一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了!”

陆明萱直接略过了他后面的话,急声问道:“也就是说,你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凭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了?”

凌孟祈羞愤难当,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立时死过去,那样也就不必在陆明萱面前如此狼狈与不堪了,——念头闪过,又猛地想起,自己每次狼狈至极难堪至极时,好像她都在场,难道是老天看不得她这样美好的人儿与他有牵扯,所以有意在作弄他,警告他不得有任何非分之想吗?

陆明萱见凌孟祈凭自己的力量的确站不起来,犹豫了一瞬,忽然探身过去,搀住了他的手臂,道:“我这便扶你起来,你撑着点,等离开这里就好了。”一边说,一边用力将他往上扶。

奈何她到底年纪还小,身单力薄,凌孟祈虽也才只是一个半大少年,身高却摆在那里,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将他扶了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喘气,又因气力不济,不但将他复摔回了地上,连自己也跟着摔到了他身上。

压得凌孟祈禁不住闷哼一声,随即却是一阵心猿意马,好容易强压下去,才喘气道:“萱姑娘要不还是先离开,设法找人来帮忙罢?我这些日子跟彦杰兄朝夕相处,觉得他为人还不错,嘴也紧,想来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姑娘不妨使人去告知他一声,就说我醉倒在了这里,请他来接我。”说话的同时,也在心里暗骂着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浮想联翩,萱姑娘一心帮自己,自己却对她心生邪念,尤其她还那么小,自己简直禽兽不如!

彼时陆明萱已手忙脚乱的自他身上爬了起来,她倒是没发现凌孟祈的异样,闻及他此言,想起他中了大皇子的暗算,只怕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而赵彦杰与他同居四知馆,凌孟祈身体有何不适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若能得赵彦杰相助,再帮着打打掩护什么的,岂不比她和丹青在这里瞎折腾来得强得多?

因点头道:“你这个法子好,只这里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你且稍等片刻,我出去将丹青叫起来,我们一道将你扶着离开这里,找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我再让丹青设法去请赵表哥过来接你不迟。”

陆明萱说完,便去外面叫了丹青进来,万幸自大皇子离开起,便一直没有他人来过小花园,也算是天助他们了。

主仆两个一左一右扶了凌孟祈,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幽幽谷,又在丹青的指引下,在旁边不远处一座僻静的,国公府日常很少用到的库房找了一间空房子暂时安顿下来后,丹青便红着脸,不敢多看凌孟祈一眼的找赵彦杰去了。

丹青离开后,陆明萱想着危机总算是暂时解除了一半,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双腿软得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之前便已被汗浸湿了的里衣就更不必说了,早不知湿了干干了又湿几个回合了。

凌孟祈的情形看起来也好了不少,至少脸色没有之前那么潮红,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陆明萱看在眼里,因忍不住问道:“我先前听你和大皇子的对话,恍惚今儿个的情形已不是第一遭了,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上那尊煞神的?他那样的身份,也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今儿个算你运道好,正好我恍惚之下走岔了道儿走到了那里,不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可今儿个你运道好,却未必次次都能运道好,下次再遇上这样的情形,你可该怎么着呢?”到底说的是这样闺阁女儿别说说了,连听都不该听的事,说到最后,脸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凌孟祈闻言,原本已好看了几分的脸色霎时又难看起来,但问他的不是别个,是陆明萱,话语里还饱含浓浓的关切之意,他没办法不回答她,只得闷声道:“又不是我想招惹他的,自上次大夫人生辰,他见过我一面后,便开始纠缠我了,我一直不理他,从来都是冷冷淡淡,谨遵礼数,谁知道他却以为我是在欲擒故纵。今日他来了后,又缠着我不放,非要拉着我拜什么‘契弟’,还说回去后就遣散一应小内侍,以后只守着我一个…我自然不理他,谁知道却被他指使旁人哄着喝了一杯酒,然后便使不出力气了,被他软硬兼施的弄到了幽幽谷里,之后的事情姑娘便都知道了!”

陆明萱闻言,脸越发的红,沉默了片刻猛地想起一件事,因蹙眉问道:“大皇子说他回去后就遣散一应小内侍,难道大皇子先前便有龙阳之癖,而并非是见了你后才偶动念头的?”

可大皇子前世娶了陆明凤后,不是与陆明凤感情一直很好吗,难道那都是表象,实则他一直爱的是男子?那陆明凤嫁给他,岂非一辈子都毁了?也不知道宫里的徐皇后知不知道此事?照理徐皇后统领六宫,膝下又只得大皇子一个命根子,大皇子的一举一动都该瞒不过她才是,如果徐皇后一早便知道此事,却仍任凭陆明凤嫁给了自己的儿子,那徐皇后的心就委实太狠了一些!

还有陆大夫人,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此事,她一向最疼陆明凤,若是让她知道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将陆明凤嫁给大皇子?

陆明萱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今日发生的事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让她有种目不暇接,脑子也不够用的感觉,于是只能甩甩脑子,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脑海,敛神问凌孟祈道:“大皇子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以后凌世兄该怎么着,还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才是,不然他有心算计有心,手下又有权又有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你便又着了他的道?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如果大皇子真的一直都爱男子,那像凌孟祈这样的绝色,他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到时候凌孟祈落到他手里,可就只会受到比今日更难堪更屈辱一百倍的待遇了!

“那我就与他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凌孟祈的眼里瞬间染满了寒霜,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息,“先前的话,我绝不是在吓唬他,真惹急了我,凭他身边有再多人,我总能找到机会杀了他,反正我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难过,不像他,一旦他死了,皇后娘娘也活不下去了,怎么算吃亏的都不会是我!”

陆明萱早知道凌孟祈性子烈了,却仍没想到会烈到这个地步,他说话时的神色告诉她,他这番话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大皇子若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他一定会杀了他,那到时候事情才真是绝无回圜的余地了,因忙软言道:“话虽如此,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由来都只有傻子才会做,凌世兄是聪明人,难道也要犯这样的糊涂不成?凌世兄的生命才刚开了头,好日子且在后头呢,为了那样一个烂人便白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太得不偿失了,何苦来呢?况大皇子如今还未开府出宫,便不能随心所欲的进出宫门,不然他也不会定要今日才来国公府了,而他一来国公府,必定上下都知道,都已提前知道他来了,难道世兄还没法子避开他不成?”

凌孟祈被陆明萱一席话说得面上一松,他方才说这些狠话也不过只是凭的一时之气而已,真要让他杀了大皇子,以前他无牵无挂时或许还做得到,可现在他心中有了牵挂,这牵挂此时就站在他眼前,他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这张如花的盛满了关切与焦急的脸了,他活到这么大,还从没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专为他而生的关切和焦急,这关切和焦急是那么的宝贵,宝贵到他忽然前所未有的怕起死来,让他禁不住便顺着陆明萱的话接道:“有了今日这一出,以后知道他要来,我自然会提前避开,只是…”

“只是什么?”好容易见他有所松动了,陆明萱忙不迭问道。

凌孟祈蹙紧了眉头,迟疑道:“只是他毕竟是皇上的嫡长子,就算如今皇上宠爱贵妃娘娘及贵妃娘娘所出的四皇子,他依然占了大道正统,我躲得了一时,未必躲得了一世…”

陆明萱闻言,才松开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点她方才倒是没想到,如果大皇子登基为帝,连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凌孟祈的确逃无可逃…她沉默了半晌,才斟酌着道:“若真有那么一日,世兄的确逃无可逃,可当今皇上才过不惑之年,春秋正盛,少说也还有几十年好活的,谁知道几十年后会是什么情形,万一到时候你已强大到他即便身为这天下的主宰,依然要忌惮你的地步呢?依我说,世兄实在犯不着现在便杞人忧天,总不能因为知道吃饭有可能会被噎死喝水有可能会被呛死,便不吃饭不喝水了罢?”

“强大到他即便身为这天下的主宰,依然要忌惮我的地步?会有那么一日吗?”凌孟祈苦笑着喃喃,“我这样的处境,不管是从文还是从武,眼看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怎么强大到他忌惮我的地步,又凭什么强大到那个地步?就凭空口白牙的说说就能成吗?”

陆明萱想起广平侯待他的态度,也知道他要出人头地的确太难,就更别说强大到让大皇子都忌惮的地步,不由一阵默然,张了张嘴正欲再开解开解他,——就算她的安慰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到底聊胜于无,脑中忽然就灵光一闪,想到了半年后陆文逐惊马一事,前世福慧长公主是在陆文逐惊马身亡后跟着薨逝的,如果陆文逐没有惊马而亡,反是及时被人所救,福慧长公主岂不是就不会死了?而陆文逐与福慧长公主不死,即便有朝一日她的身份暴露了,想来陆明珠也不会非要致她于死地了罢?

这个问题陆明萱之前也曾想过,但都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可值得信任的人选,而只能暂时搁浅在心底,但现在这个人选已经有了,而且武艺不赖人还颇值得信任,还有谁是比凌孟祈更合适的人选吗?关键还有一点,凌孟祈如果救了陆文逐的性命,福慧长公主又岂有不感激他的,到时候由福慧长公主出面为他谋一个职位,便是广平侯事后知道了,也断不敢有二话,如此凌孟祈便有了官身,算是踏出了出人头地的第一步,再怎么着也比现如今寄人篱下,处境尴尬来得强罢?

陆明萱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过眼下还不是与凌孟祈说陆文逐十月一定会惊马的事,若到时候凌孟祈问她她怎么会知道此事,她要怎么回答他?说自己是重生来的,自然能“未卜先知”,那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倒不如先不说,且等事到临头了再悄悄告诉他怎么做即可。

当下计议已定,陆明萱因有意问凌孟祈道:“对了凌世兄,你有想过进三大营或是二十四卫里当差吗?三大营我不是很了解,倒是听说二十四卫里的金吾卫、旗手卫这些卫所都不错,只要有意,还是很容易在皇上跟前儿露脸的,只要让皇上记住了你,你就真是想不飞黄腾达都难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进这些卫所?我还听说一旦进了这些卫所当差,便泰半时候都需要住在卫所的群房里,到时候大皇子也就只能鞭长莫及了。”

凌孟祈这回连苦笑都笑不出了,“我自然有兴趣进二十四卫,不拘哪一卫都成,可问题是,这些卫所又岂是我想进便能进的?”连京城一般勋贵家的子弟都轻易进不了二十四卫,更何况他一个小小荫恩侯府的不受宠的、等同于是被家族放逐了的子弟?

想着现下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陆明萱便没有与凌孟祈多说,只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万一哪日凌世兄就否极泰来了呢?所以凌世兄练习武艺千万不能松懈,要知道机会自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话没说完,隐约听得外面传来丹青的声音:“表少爷,就在前面了…”

陆明萱估摸着定是丹青请了赵彦杰到了,遂就势打住话题不再多说,上前几步拉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