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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萱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那个元哥儿来,也不见外面的人有离开的迹象,不由越发着急,到底忍不住将桌布掀开一道缝,悄悄打量起外面的情形来。

只可惜她是蹲着的,因角度问题根本看不清外面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儿,只看得见对方在烛光下一动便随着灯光改变颜色,如水般荡漾的七丝罗织就的精致裙摆和蜀锦绣鞋上镶嵌的龙眼大小的珍珠。

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让陆明萱心惊了,她虽早已猜到对方十有*非富即贵,毕竟会此时出现在隆福寺还带着下人的,想也知道也是留宿在寺中的人,而隆福寺又岂是肯随意让人留宿的?却没想到,对方岂止非富即贵,连七丝罗这样贡品中的上品对方都能随意穿在身上,鞋子竟还是蜀锦做的,就别提那上面的珍珠通体浑圆,一看便知是上品了,——京城里能穿得起这样一个行头的,少说也得是四大国公府以上的人家!

可若对方是其他三家国公府及以上人家的人,听得陆老夫人今日来了隆福寺,依礼该来拜见才是,就算不亲自来拜见,也该使妇女来请安才是,怎么白日里她们竟一点消息也没收到呢?还有她们主仆所说的‘生而不养’、‘不得已离开了他’…她怕是已无意间撞破了对方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类似这样的事往往都是知道得越多的人便死得越快,她方才为什么就不早那么一点点离开呢!

陆明萱正满心焦灼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下凌孟祈,不知道这位夫人星夜急召,所为何事?”

竟是凌孟祈来了!

火石电光中,陆明萱心里已约莫明白了一些,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惟恐自己的气息重了被外面的人给发现了。

就听得之前那温柔女声激动的道:“元哥儿,是你来了吗?我记得当初,你才只这么高,想不到如今竟比我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凌孟祈半晌都没有说话,大殿里只听得见女子轻轻的哭泣声,另一个女声则在柔声解劝她:“主子今日终于得以与元哥儿团聚,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须知郁气伤肝,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腹中的小主子考虑才是…”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陆明萱怀疑凌孟祈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不然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生声音之时,凌孟祈冰霜一般能冻得人打哆嗦的声音总算响起了:“原来你真没死,不但没死,反而活得比谁都好…原来我小时候偶尔在祖母屋里听到的那些骂你水性杨花不要脸的话竟是真的,她们并没有冤枉你!”

白日里老国公爷打发人去锦衣卫卫所请凌孟祈告假出来帮着护送府里的女眷至隆福寺上香时,他想着能趁此机会见陆明萱一面,所以虽觉得此事有异,却并未放在心上,等到见过陆明萱并与之说了话后,他心里安定了不少,便能腾出心力来想之前的异常来,毕竟定国公府名声赫赫,自家又派了那么多护卫护送,哪里就到定要自卫所将他叫来一并护送的地步了?

及至晚上,他的这个疑问就更大了,只因陆老夫人竟打发了张嬷嬷亲自去请他,让他稍后来一趟供长明灯的偏殿,说是有人要见他,还叮嘱他务必不能惊动任何人。

到底什么人要见他,又是因什么事,要弄得这般神秘?想来这便是老国公爷定要将他叫来隆福寺的真正原因了罢?

他倒并不担心老国公爷会害他,老国公爷一向待他如自家的孙儿一般亲厚,况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地方值得老国公爷要这般大费周章的害他?所以疑惑归疑惑,他依然按张嬷嬷说的,准时过来了偏殿,且没有惊动任何人。

却做梦也没想到,要见他的人竟会是他那在他一岁多时便已去世了的亲娘,而且她看起来明显过得很好,年轻貌美,养尊处优,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随便一件已够普通人家丰衣足食的过上大半辈子了!

那他算什么,他这些年来对母亲的哀思与想念算什么,他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苦难算什么?

还有他早年听到家里那些老婆子偷偷议论他娘‘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时,闹出来的一场场事又算什么?

难怪父亲会恨他恨成那样,自来对他不闻不问不说,连继母都要他的命了,他依然放任不管;难怪祖母待他那般冷淡,任凭继母继弟乃至家里的下人明里暗里的欺侮陷害他也从不过问;难怪他身为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却被发配到了京城来,别说爵位家产,甚至有家不能回…他以前一直以为是父亲“有了后娘便有后爹”和祖母偏心继母所出的弟弟所致,万万没有想到,根本原因在这里!

凌孟祈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温柔女声的女人听得凌孟祈冰冷的话,本来已渐渐止住了哭声的,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我、我是有苦衷的,元哥儿你听我解释…”

话没说完,已被凌孟祈冷笑着打断:“解释什么?解释你没有抛夫弃子的与别的男人私奔?还是解释你其实没有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这话说得凌母哭得越发的哽咽难耐,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那个下人见状忙急声劝道:“主子,您别哭啊,万一哭坏了身子,皇…老爷怪罪下来,可该怎么样呢?”

见凌母还是哭个不住,只得又劝道:“元哥儿也只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说了那些糊涂话儿呢,母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把话说开了自然也就好了…您没见您和元哥儿生得有多像,就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便是不知道的人见了,也会一眼认定你们是母子,还有你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了,元哥儿还是那么小的时候见过您,如今却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您,可见是母子天性,他又怎么会真怨您呢?您且别哭,有什么话只管好生与元哥儿说,元哥儿定然会谅解您的。”

“真的吗?”凌母闻言,哭声稍缓,然后小心翼翼看向凌孟祈,怯怯说道:“元哥儿,你听我解…”

解释的‘释’字还未说出口,凌孟祈已冷声道:“好叫你知道,我早不叫元哥儿了,自你‘病故’的第二年祖父他老人家病故以后,父亲便将我的名字改成了孟祈,而非之前的元祈,难道方才我进来自报家门时,你没有听到吗?”

众所周知,嫡长为伯,庶长为孟,广平侯将嫡长子的名字由‘元祈’改为‘孟祈’,可见他心里有多恨凌孟祈更恨他的母亲!

凌母闻言,不由怔了一下,脸上立刻写满了心疼,颤声道:“你父亲,他竟这样对你?那这些年你岂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对不起你…你放心,以后有娘在,断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了…”

“难道父亲不该这样对我吗?”一语未了,凌孟祈已冷诮一笑,“有这样一个抛夫弃子的母亲,难道父亲不该那样对我吗?我以前还怨父亲太过冷血无情,连老虎尚且不吃自己的孩子,父亲竟比老虎还狠,如今方知道,父亲对我原来还是留了情的,祖母待我也是留了情的,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妻子,我早将孽种掐死了,压根儿不可能任其活着白碍我的眼!”

顿了顿,又冷冷道:“还有,别一口一个‘娘’的,我几时承认你是我娘了?我娘早在我一岁多时已经死了,过去十几年没有娘我能长这么大,如今没有娘自然一样能活,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世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一席冰冷无情的话,再次说得凌母哽咽难耐,禁不住哭倒在了地上,喃喃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

她的下人忙要去扶她,可扶了几次都未能扶起来,只得哭着向凌孟祈道:“元哥…哥儿怎么能这样说,主子就算再不好,到底十月怀胎生了你一场,生恩大于天,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主子素日身子骨便不好,如今又怀着身孕,你就算有怨,好歹也缓着点子说啊…更何况当年的事,也并非全是主子一个人的错,主子也是有不得已苦衷的,我打小儿便跟着主子,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哥儿难道就不能听主子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怨恨主子吗?”

凌孟祈却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地上的凌母道:“既然知道你不好,既然知道都是你害了我,你就不该来打扰我的生活才是,本来在我心里,我娘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人,我受了委屈可以偷偷与之倾诉的人,可现在你连我心里那点最后的念头都给毁了,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恨你,要不你来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恨你,我又凭什么不恨你?”

☆、第七十三回 悲愤

饶之前凌孟祈刚进来时,陆明萱已约莫猜到温柔女声的主人便是他的亲生母亲了,等之后听了二人的对话,证实了她的这个猜测后,她依然大吃一惊,差点儿禁不住叫出声来。

却没想到,让她更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就在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再次将桌布掀开一道缝,想看看凌孟祈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京城里哪位贵妇,而凌母又正好被凌孟祈无情的话说得哭倒在地上,为她提供了看清楚凌母的脸的机会之时。

凌孟祈的母亲不出所料的生得很美,想想也是,能生出凌孟祈那样风华绝伦的儿子的女人,相貌又怎么可能会差了,真差了当年也不会有“范阳第一美人”的美誉了。

但见其二十四五的样子,发如鸦青,肤赛初雪,目似秋水,唇若点绛,正是一个女人容貌的盛年,早无青涩,只余美丽,如同一支刚刚盛放的芙蓉,美得极细腻极雅致,而且那种美还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而是一种极致的温婉美丽,柔如春水,叫人见了连呼吸都会不自觉的放轻了,就怕呼吸重了一些会吓着她一般。

然而比起凌孟祈母亲如今的身份带给陆明萱的惊讶,因她美貌带给陆明萱的惊讶立刻就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只因陆明萱不但真的认识凌孟祈的母亲,而且对方的身份高得吓人,高得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凌孟祈的母亲,竟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罗贵妃!

陆明萱如被雷劈了般,满脑子都嗡嗡作响,只余下一个念头,罗贵妃怎么可能是凌孟祈的亲生母亲?凌孟祈又怎么可能是当今皇上宠妃的儿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可心里却又明白,罗贵妃与凌孟祈都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她自己的耳朵也不可能听错。

如此也就解释得通广平侯为何会那般容不下凌孟祈这个嫡长子,凌孟祈当初刚来京城时为何会窘迫成那样,他的家族为何会将他等同于是放逐来了京城,还有他的继母都要取他的性命了,广平侯与他的祖母依然不问不管了,就像凌孟祈说的,有那样一个母亲,难道他还能指望广平侯再拿他当心肝宝贝看待吗?没有掐死他已经是念在骨肉亲情的份儿上了!

陆明萱当初乍一听得凌孟祈的名字时,还曾好奇过,凌孟祈身为嫡长子,怎么会起了个庶长子的名字,后来虽与凌孟祈熟悉了,但想着也许凌家这一辈就是‘孟’字辈呢,依然没有问过他;她也曾好奇过,就算凌孟祈母亲早亡不得父亲欢心,他母亲的嫁妆却该留给他这个儿子,还有他的外家见他在广平侯府受到那样的待遇却也不为他出头撑腰,这也太不合情理了,难道广平侯府竟吞了他母亲的嫁妆,他的外家也因女儿死亡了,便当世上没有了他这个外孙不成?

如今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显然他的外家都知道他母亲不是病故,而是与人私奔了,觉得理亏,所以才任凭广平侯府吞了他母亲的嫁妆,任凭广平侯府上下欺凌陷害他而不为他出头撑腰的,对于卢家来说,在阖家乃至阖族的体面名声与外孙过得好与坏、将来又没有前程可言之间,自然是前者更为重要,反正凌孟祈终究是凌家的骨血,难道凌家还能真要了他的命不成?

至于陆明萱为何会认得罗贵妃,说来与当初知道迟师傅父子一样,也是拜前世的陆明珠所赐。

前世她与陆明珠“要好”起来后,亦即去年的除夕国宴前夕,陆明珠忽然找到她,问她想不想去皇宫里见识一番?还与她说了一大通皇宫是如何是美轮美奂,不去见识一回实在是枉自来这世上走一遭,她如果想去,她便带她去。

她被陆明珠说得心动起来,但到底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说除夕国宴都得有诰命在身的人才能出席,整个定国公府也就陆老夫人、其时已亡故了的福慧长公主、陆大夫人并陆明珠,还有陆明凤这个未来的皇子妃又蒙皇后特许了的人才能出席而已,连陆二夫人都没份儿,她一个寄居在国公府的旁支姑娘又哪来的这个资格?

陆明珠却说,她要出席除夕国宴的确没资格,但若只是以她丫鬟的身份随她进宫去见识一番,还是很容易的,问她愿不愿意委屈一下自己扮作她的丫鬟?如果愿意,她自会将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帖,如果不愿意,就当她没说过这个话,还说她是拿她当亲妹妹看,所以才会想要与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她当时被陆明珠说得昏了头,几乎是毫不犹豫便说了自己愿意去,还为陆明珠对她的“好”感动得泪水涟涟。

却没想到,等到进了宫以后,她却很快与陆明珠走散了,然后被两个突然出来的宫女指引着,胡乱走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并且冲撞了一位宫妃,惹得那位宫妃当即要命人将她杖毙。

她被吓傻了,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宫人取来了刑杖,将她推倒在了地上。

万幸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一看便知是宫里极得脸的大宫女出来制止了那位宫妃,说贵妃娘娘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让那位宫妃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其时正值大年下,那位宫妃却喊打喊杀的也未免太过不吉利。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今上最宠爱贵妃娘娘,那位宫妃自然不敢不听后者的话,只得放了她,领着自己的人悻悻然的去了。

然后那位大宫女便将她带进了殿里去,在殿里,她见到了她活了那么大以来,所见到过的最美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一袭简单的素绫衣裙,哪怕脂粉未施,头发也只随意挽了个纂儿,戴了一枚碧玉簪,依然美得让人窒息,可以说便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只怕也难望其项背。

她知道对方便是贵妃娘娘了,可她却呆呆的,别说多谢贵妃娘娘的救命之恩了,连行礼都忘记了,还是先前那位大宫女笑着提醒了她一句:“还不快见过贵妃娘娘,谢过娘娘的救命之恩?”

她方回过神来,然后拜了下去。

贵妃娘娘却很是随和,立时便叫人扶了她起来,还说她:“可怜见的,方才被吓坏了罢?”又问她是跟谁进宫来的,莫不是与她家的主子走散了不成?

她见贵妃娘娘如此和善,总算没那么害怕,也能说得出话来了,结结巴巴说了自己是嘉和县主的丫鬟,不慎与自家县主走散了,求贵妃娘娘使个人送她去找陆明珠。

贵妃娘娘果然和善,听了她的话竟真使了个宫女送她去找陆明珠,唯一的条件便是别告诉任何人她方才去过自己宫里,等她见到陆明珠时,陆明珠先是吃惊,随即便哭了起来,说自己方才见她不慎都丢了都快急疯了,可皇宫重地,她又不敢使人去找她,以免冲撞了哪位贵人到时候不好收场,万幸她竟吉人天相,被好心人给送了回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然,如今陆明萱知道陆明珠当时是故意扔下她,想借宫里贵人的手取她的性命,达到借刀杀人,以为福慧长公主报仇的目的了,可当时她却不知道,是以丝毫也不曾对陆明珠动疑,反而认为都是自己的错,自责得不行,之后更是寸步都不敢再离开陆明珠。

也因此,她得以有幸见到当今皇上、皇后娘娘并宫里其他高位或是有宠的妃嫔,其中自然也包括贵妃娘娘,但其时的贵妃娘娘已与她方才才见过的那个脂粉未施的绝色佳人有了天壤之别,她穿了全套贵妃礼服,衣着华贵,妆容精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雍容典雅的气息,一度让陆明萱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敢相信一个人妆容前后差异竟会这么大!

如今想来,这便是自己当初乍见凌孟祈时,会觉得他眼熟,而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等人却未觉异常的原因,以及方才自己会觉得罗贵妃声音耳熟的原因了罢?

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素日见到的都是盛装后的罗贵妃,根本不可能见到她素面朝天的样子,而自己却在短时间内将罗贵妃妆容前后的样子都看到了,知道这两者之间有着怎样巨大的区别,自然会觉得凌孟祈眼熟,毕竟不管凌孟祈如今承认不承认罗贵妃是他的母亲,都改变不了他们母子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罗贵妃面容偏柔弱,凌孟祈则偏刚毅的事实。

而且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若不是亲耳听见,谁又会往这上面想呢?根本连做梦都想不到,可偏偏又是真的,还不知道凌孟祈心里这会子是什么感受呢…陆明萱暗暗摇头,敛住思绪继续往下听。

彼时罗贵妃仍哭得伤心欲绝,她的下人苦劝不住,只得跪下哀求凌孟祈道:“哥儿,我是打小儿便跟着主子的丫鬟香橼,当年的事,我比谁都清楚,主子的确是有不得已苦衷的…那年哥儿出花儿,凶险万分,主子不眠不休的照料了哥儿三天三夜,哥儿才总算脱离了危险,等到哥儿彻底好起来后,主子便去了城外的香积寺还愿,谁知道却在那里救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偏那人又权势滔天,待伤势缓解之后,便定要主子随他去,主子若是不从,便威胁要取哥儿和凌家满门的性命,此情此景之下,主子除了屈从,还能怎么样?所以当年主子扔下哥儿真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如果有可能,哥儿当主子就不愿意将您带着身边吗?就更别说主子这些年对哥儿日也思念夜也思念,一得知哥儿来了京城,便什么也顾不得,定要赶来见哥儿一面了,求哥儿看在主子一片爱子之心的份儿上,就别说这些伤人的气话了,劝一劝主子好吗?主子腹中还怀着小主子呢,终归也是哥儿您的弟弟不是吗?”

凌孟祈没想到自己母亲是与人私奔了,但这私奔却并非出自她的本意,而且若香橼说的是真的,当年母亲也是为了他和凌家满门才委屈自己的,心下便有所松动,只是说出口的话依然冷冰冰的,毕竟十几年的心结不是因香橼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那人再权势滔天,能让人想生生不得,难道竟还让人想死也死不了不成?还有,别说什么弟弟不弟弟的话,临州广平侯府的二少爷才是我弟弟呢,你家主子腹中的孽种算我哪门子的弟弟…”

话没说完,已被香橼白着脸急急打断:“哥儿还请慎言,这样的话可不是哥儿能说的,让主子和我听了去还没什么,若是让…旁人听了去,便是主子也未必能保得住哥儿!”

心里更是着急,本来皇上同意娘娘来见元哥儿已经是娘娘哀求了好些时日,最后更是将腹中的孩子拿来做了威胁,软硬兼施才得来的结果,皇上为此气得都好几日不来看娘娘,只歇在乾元殿了,若再将元哥儿方才的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娘娘都未必能保住他的性命,元哥儿不知道大殿外面有皇上的人,她香橼却是知道的,一旦方才的话被他们中的哪一个听了一耳朵去,让皇上知道元哥儿竟指责娘娘当初为何不去死,并且还骂娘娘腹中的龙胎是‘孽种’,元哥儿哪里还能有命在!

凌孟祈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当年胁迫自己母亲的人非富即贵,可依然没往对方竟是当今皇上上去猜,听得香橼的话,因冷笑道:“那你就去告诉你现在的男主子我方才都说了什么,看他敢不敢要了我的命去,他敢做难道还怕人说不成,我就不信这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竟也没有王法了!”

香橼闻言,两颊越发的惨白,正待再说,不想凌孟祈已先道:“且不论你方才说的当年所谓的苦衷是真是假,你家主子背弃了凌家,让凌家蒙受了奇耻大辱却是事实,我也不想再与你们废话,我现在就赶回临州,去向我父亲禀明事实,磕头赔罪去,不管他原不原谅我,我都会用我自己的后半辈子来为你家主子恕罪,谁叫我前世不修,今生托生在了这样一个娘的肚子里呢?”

凌孟祈说完,便大踏步往外走去,急得香橼忙忙张开双手挡在了前面,“哥儿你不能回去,不然后果绝非你能承担得起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求哥儿就听我一句罢,难道我还会害哥儿不成?”

“让开!”凌孟祈却一个字也不想听,绕开香橼便要继续往外走。

香橼不屈不饶的又挡在了他的前面,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哥儿求你就听我一句罢,我真是为了你好,我们主子如今身在京城之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为什么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如今的身份是有多见不得光?”凌孟祈报以刻毒的冷笑,“原来抛夫弃子一场,得来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下场!”

一旁一直哀哀哭泣着的罗贵妃听至这里,她本就身娇体弱,如今又怀着身孕,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重话?竟禁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香橼见状,唬得魂飞魄散,忙上前将她半抱在怀里,急声叫道:“主子,您怎么了?您醒醒啊,您不要吓我啊…”若主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上必定勃然大怒,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到时候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一连叫了几声,又壮着胆子掐了罗贵妃的虎口半晌,仍不见她醒来,香橼吓得涕泗横流,只得继续哀求一旁的凌孟祈,好在他虽只是冷眼旁观,并不施以援手,但见罗贵妃晕了以后,到底没有再坚持离开,“求哥儿帮忙叫醒主子可好,再这样下去,我怕主子真不好了…”

凌孟祈到底不是那等真正冷血无情之人,何况晕倒的人纵有千般不是也给了他生命,因抿着唇蹲下身,帮香橼掐起罗贵妃另一边虎口来。

他可不像香橼是女子力气小,且终究碍于主仆之分不敢对罗贵妃下太狠的手,是以他才一掐,罗贵妃便吃痛悠悠醒转了过来,醒来先是急声问香橼:“元哥儿是不是已经走了?”及至看见凌孟祈还在后,才松了一口气,破涕为笑道:“元哥儿,你还在,我真高兴…”

凌孟祈一见他醒过来,便立刻站起身来,恢复了方才冷冰冰的样子,道:“既然你没事,那我先走了!”说完再次往殿外走去。

香橼现下还不敢松开罗贵妃去拦他,只得急声向罗贵妃道:“主子,您快叫住哥儿,要不然就将主子现下的身份告诉哥儿罢?也生得哥儿真回临州去将主子在京城的事一说,到时候皇…老爷一怒之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罗贵妃惨白着脸一副虚弱至极的样子,本来还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现下身份,怕知道得越多便对儿子越不利的,现下也顾不得了,赶在凌孟祈走出大殿之前有气无力的叫道:“元哥儿你听我说,你真不能回去,否则凌家满门都性命难保…我如今是当今皇上的贵妃,若是我的真实身份暴露了,别说凌家满门,我怕我连你都保不住…”

母亲竟是当今圣上的贵妃,这么说来,当年那个胁迫母亲的权势滔天的男人就是当今圣上了?!

凌孟祈闻言,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难怪母亲能指使得动老国公爷和陆老夫人,他之前还在想,以老国公爷和陆老夫人今时今日在京城的地位和辈分,犯得着听他母亲的指使,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制造一个机会让他们母子相见吗,敢情老国公爷夫妇看的竟不是他母亲的面子,而是他母亲背后那个男人的面子!

桌布后面的陆明萱也半晌回不过神来,不是说罗贵妃是今上生母罗太后的娘家侄女,当年今上一见钟情之下便纳了她为妃,待其生了四皇子后,便升了其为贵妃,这么多年下来一直盛宠不衰吗?想不到后者竟是被他谋夺臣妻硬抢来的,这要是传扬开来,今上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这也就难怪罗贵妃当年不得不抛夫弃子的跟今上走了,被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惦记上了,她除非真能做到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任何自己在乎的人的命,否则除了屈从一条路,她的确别无他路,——由此可见,有时候一个女人生得太美了并非幸事,反而有可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念头闪过,耳朵里又传来罗贵妃娇弱的声音,陆明萱忙凝神细听:“我知道你恨我,我本来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生而不养,我哪来的那个脸去见你?可我这些年是日也想你夜也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你若一直在临州,山高水远的,我知道自己想了也白想也还罢了,偏你又来了京城,偏又被我无意知道了,想着我们母子已经近在咫尺,叫我如何能忍住不来见你一面?现在我又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都是我不好,我答应你,以后我们娘儿俩再也不分开了,我一定把这些年亏欠你的都十倍百倍的补偿你,再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你道好是不好?”

凌孟祈闻言却半晌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灯架上跳跃着的长明灯们,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罗贵妃见状,只得又强笑道:“我记得再过十来日便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了,我给你做了两套衣裳,今日一并带来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要不要现下试试,若是不合身,我也好知道怎么改不是?”

这次凌孟祈终于开口了,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怎么都不问一句我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呢?”

见罗贵妃一脸的僵硬,久久都不说话,他反倒笑了起来,挑眉道:“当年你所谓的受人胁迫逼不得已,其实也不全然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你心里其实也是很愿意跟那个人走的罢?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对我父亲一句不问不说,你离开时,我还不到两岁,可四皇子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也就是说,你才离开不久,便有了他,你这样像是受人胁迫逼不得已的吗?你还是别侮辱了‘受人胁迫、逼不得已’这两个词语的好!”

罗贵妃被说得满脸的羞愧,红着脸又要落泪,见凌孟祈满脸的讥诮,到底还是强忍住了,声若蚊蚋的辩道:“我没有骗你,我当年真是逼不得已的…”

但却反驳不了凌孟祈那句‘你心里其实也是很愿意跟那个人走的罢?’,毕竟就像凌孟祈说的,今上就算再权势滔天,能让人想生生不得,难道竟还让人想死也死不了不成?“烈女不是二夫”,不管怎么说,她抛夫弃子,琵琶别抱都已是不争的事实,不是她自辩几句能改变得了的!

倒是香橼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为罗贵妃帮腔道:“主子当年真是逼不得已的,别人甚至自己的性命主子都能不顾,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儿也白丢了性命…更何况,当年大爷乃夫人年近三十方得的凌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自小便被阖家上下捧凤凰蛋般的捧大,偏主子在家是最小的女儿,一样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一开始两人蜜里调油的也还罢了,时日一长,矛盾便渐渐都出来了,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每每将主子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这些还都是小事,最让主子不能忍受的,是大爷在主子怀了哥儿后,还时常惹主子生气,有一次甚至对主子动了手,之后更是一连两个月都歇在通房屋里,害主子一气之下差点儿就落了胎,偏夫人还护着大爷,总说是主子不贤…几次三番的,叫主子如何能不心冷,哥儿不妨也站在主子的立场为主子想想?”

“所以你的意思,”凌孟祈冷笑一声,悲愤道:“你家主子之所以会抛夫弃子,都是我父亲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好,就算她与我父亲性子不合,过不到一处,那我呢,我有什么错,是我要她将我生到这世上来的吗?她既生了我,就该承担起一个母亲应当承担的责任才是,如今她一点责任没尽到不说,反倒害我因她的缘故,这些年在广平侯府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几次三番差点活不下去,最后更是被放逐到了京城寄人篱下…她如今还想享受为人母理应享受的权利,凭什么,就凭她生了我?你觉得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香橼被问得无言以对,在这整件事中,凌孟祈的确是最无辜又受害最大的,他心里有再大的怨都是理所应当,他不认自家主子做娘也是理所应当,她们又如何能强求,何况这种事是强求就能求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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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被儿子折磨疯了,晚上十一二点才睡,早上五六点就开始闹腾,半夜还要哼哼唧唧,长此以往,人将不人啊,嗷嗷嗷…

☆、第七十四回 安慰

眼见罗贵妃与香橼都被自己问得无言以对了,凌孟祈也不想再与她们多说,只是冷声道:“今日之事,微臣就当没有发生过,也请贵妃娘娘一样当没发生过,以后更不得再以微臣母亲的身份自居,微臣的母亲是临州的凌卢氏,早在十三年前就已因病过世了,您却是当今圣上的贵妃娘娘,四皇子和七公主的母亲,微臣与娘娘可谓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的两个人…贵妃娘娘请罢,若再耽搁下去,让旁人瞧见了,影响了娘娘的清誉,微臣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罗贵妃见儿子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微臣’的,一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自方才起便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再次决了堤,抽泣着涩声道:“你是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来,又亲自带了一年多的,我们母子朝夕相对了将近八百个日日夜夜,怎么能当没有发生过,又怎么可能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的两个人…是不是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我,也不会认我了?”

凌孟祈冷声道:“贵妃娘娘还请慎言,‘我们母子’这样的话以后万万不能再对着微臣说,四皇子才是您的儿子呢,微臣何德何能,能有您这样一位尊贵的母亲?”

说完看向满脸心疼扶着她的香橼:“姑姑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娘娘回去歇着?您不是说娘娘腹中还怀有龙胎吗,如今时辰已不早了,更深露重的,万一娘娘腹中的龙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责任可不是由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来担当的,姑姑说呢?”

香橼闻言,见罗贵妃的脸惨白惨白的,想起她这一胎本就来得艰难,如今又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比当年生凌孟祈和四皇子七公主时终究还年轻,因忙顺着凌孟祈的话柔声劝道:“娘娘,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罢,不管怎么说如今哥儿已经在京城了,来日方长,以后彼此要见面还是极便宜的,而且太医本就说您此番怀像不好,若再休息不好,岂非…便是哥儿也难以心安不是?哥儿你说是不是?”

罗贵妃闻言,并不说话,只是拿哀婉的眼神看着凌孟祈,又追问了一遍:“是不是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我,也不会认我了?”声若蚊蚋,不知道是在问凌孟祈,还是在问她自己。

凌孟祈却冷冷的看着她,既不肯顺着香橼的话劝她几句让她先回去,也不肯回答她的问题,心里更是已打定主意,以后不管谁再安排他去见她,他都绝不会再去,他的母亲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早在十三年前就已在没娘的孩子了,如今自然也是!

母子两个就这样用彼此生得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眼固执的对视了良久,最后到底还是罗贵妃架不住在儿子饱含冷峭与讥讽的眼神下败下阵来,狼狈的移开了目光,含泪强笑着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要你一时半会儿的便原谅我,的确太难为你,我不强求,横竖我们母子如今已经在一处了,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得很,我还有的是时间来求得你的原谅…一天不成我便花两天,一年不成我便花两年,十年不成我便花一辈子,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原谅我的!”

是吗,那他们就走着瞧罢!

凌孟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仍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罗贵妃无法,兼之先前还只是隐隐作痛的小腹越发胀痛起来,也怕腹中的孩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得最后说了几句:“那我便先回去了,你好生保重身体,以后有机会我再来瞧你,你若有什么困难或是需要,就打发人递个话儿给西华门上一个叫小礼子的小太监,我自然就能知道了。”由香橼扶着艰难的直起身来,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大殿。

凌孟祈一直到确定她们主仆已经走远后,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松懈下来,也终于不再以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心底的情绪了,事实上,此时此刻,悲哀、愤怒、委屈、羞愧…种种情绪已快要压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让他只想立刻大吼大叫一场来发泄一番。

过去十几年,支撑着他在重重困难与艰险下竭尽全力的活着,从没放弃过练武和积极向上的信念一直都是有朝一日,他定要通过自己的本事让父亲与家族正视自己这个广平侯府的嫡长子,让他们都知道自己绝对实至名归,再将本就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相形之下,他对广平侯本身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多少,话说回来,那样一个父亲,他又怎么可能对其生出孺幕之情来?

然而现在残酷的事实却告诉他,父亲那样对他是有原因的,父亲其实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而在他心目中最美好,他想念不已,每每受了委屈就会对着其倾诉,并流着泪在心里假设如果她还活着,自己必定不会活得这般艰难的母亲却是个抛夫弃子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过去十几年所受的苦其实都是拜她所赐,她才是他生命里一切苦难与屈辱的根源,——这让他情何以堪?!

但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小到大养成的隐忍内敛的性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考虑着此时已是深夜,自己若动静弄得太大,惊动了旁人,只怕会连累到定国公府的人尤其是陆明萱,他又怎么能因着一时之气,便连累了他长到这么大唯一给过他如家般温暖的定国公府,和他心里最温暖的那抹阳光,他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陆明萱呢?哪怕有一丝一毫连累到他们的可能性他都不愿意!

所以饶是心里狂乱的情绪已快爆炸开来,凌孟祈终究还是忍住了大吼大叫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拳砸在了摆放着神龛和香炉的长案上,“咚”的一声让长案上的其他东西都哐当作响起来。

神龛下的陆明萱原以为罗贵妃主仆离开后,凌孟祈便也离开了,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便是最好的明证,正打算要动一动因蹲得太久而麻了的双腿,然后立刻离开大殿的。

却没想到,头顶上忽然传来一身巨响,当即唬得她一个蹲不稳,摔倒在了地上,窸窸窣窣的弄出了一阵声响,然后她只觉眼前一亮,脖子便已被一双带着薄茧的略显粗粝的手卡住了。

陆明萱的呼吸一下子困难起来,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她想大叫一声:“放开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自己发出的一片极细小的呜咽声,她想用力踢打,全身的力气却像都被抽走了似的,手脚软绵绵的根本使不出劲儿来。

万幸千钧一发之际,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了,然后有人扶住了她,在她耳边急声说着:“萱妹妹,你没事儿罢?你怎么会在这里,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不然我一定不会下此狠手…”

是凌孟祈的声音。

陆明萱整个儿都松懈下来,本来方才她以为掐住她脖子的是旁人,毕竟罗贵妃出行,又是这样秘辛的事,皇上事后又岂有不派人清场的?所以方才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命休矣,不想掐她的人竟是凌孟祈,凌孟祈万万不会伤害她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自然也就不必再绷着,而是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萱妹妹,你还好罢?都是我不好,竟伤了你,我真是罪该万死!”方才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凌孟祈听得神龛下有动静,暗悔自己悲愤之下警觉性也降低了不少,竟连神龛下还有人埋伏着都不知道之余,不能让对方活着,不然以后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麻烦来的念头已促使他依从武者的本能,将人自神龛下拽出来一把掐在了对方的脖子上,打定主意今日只能杀人灭口了。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是陆明萱,她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陆明萱接连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的空气,喉咙间的干涩与疼痛方缓解了一些,这才发现凌孟祈还半搂着自己,因忙一把将他推开了,红着脸道:“我没事儿,凌大哥不必担心,也不必自责,你事先又不知道我在下面,何罪之有?”

凌孟祈闻言,心里却并未好受多少,她细若凝脂的脖子上那圈触目惊心的青紫他又不是看不到,不由后悔不已,早知道是她,他就不该下那么重的手的,这比让他自己挨上一刀都还要让他难受!

在心里又自责了片刻,凌孟祈才想起陆明萱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因又问道:“深更半夜的,萱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说是佛门清净之地,也不见得就真如铜墙铁壁般安全,萱妹妹还是该带两个人的。”说着,心下又是一阵后怕,万幸萱妹妹遇上的人是自己,万一是别人,她岂非就要白丢了性命了,他与陆明萱一样,也想到了事关罗贵妃,又是这样秘辛的事,皇上又岂有不派人事后清场的?

陆明萱不想欺瞒凌孟祈,但她深夜来供奉长明灯大殿的真正原因又确实不能为他知道,只得假托自己已故母亲的名义,道:“我想着再过不久便是我娘的忌日了,便想来为她点一盏长明灯,之所以没有禀了老夫人,是不想给她老人家添麻烦,谁知道…”

早知道她便不来了,只要她心里有她那苦命的孩儿,点不点长明灯又有什么关系呢?

凌孟祈听她‘谁知道’后面的话半天都没有说出来,如何能不知道她的未竟之意?沉默了半晌,才苦笑着低声道:“那方才的话,萱妹妹都听到了罢?为什么每次我的难堪都能被你撞个正着呢,再这样下去,我以后都没脸再见你了…”

被她撞破自己落魄至极的在大街上卖艺也就罢了,好歹自己也是凭什么的双手和力气挣钱,其实也算不得有多丢人;被他撞破自己被大皇子下药用强也就罢了,自己到底是被迫而非自愿的,且终究没有让大皇子得逞;可被她撞破自己有那样一个抛夫弃子水性杨花的母亲,他却怎么安慰自己开解自己也没用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如今连这样的丑事都曝光在她面前了,难道真是上天在警告他,让他不得对她再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吗?

陆明萱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是自己再否认方才罗贵妃与凌孟祈的对话她没听到也不过是在粉饰太平罢了,索性点头轻声道:“我的确都听到了,不过凌大哥实在不必因此而觉得难堪,那又不是你的错,当年的事更不是你一个无辜的小孩子所能左右的,所以你实在犯不着难堪,至少在我面前不必觉得难堪。”

因为我也没比你强到哪里去,你有一个见不得光的母亲,我也有一个见不得光的父亲,我唯一比你强的,也不过就是我的祖母对我颇为怜惜,我还有一个拿我当亲生女儿般看待的爹爹罢了!

凌孟祈听得陆明萱的话,原本没有光彩的双眸攸地亮了起来,定定的看着陆明萱稍显激动的道:“萱妹妹,你心里真的这样认为吗?你也真的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再与你做朋友?”

陆明萱不答反问:“我什么时候在凌大哥面前说过假话?且我若真看不起凌大哥,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在这里?”

凌孟祈的双眸就越发明亮了几分,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低声道:“萱妹妹虽不会看不起我,我却没法不看不起我自己…打小儿我在广平侯府就是猫狗一般的存在,说是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大少爷,却过得连下人都不如,任何人都可以欺凌我,任何人都可以给我气受,我一直都以为是我祖母和父亲偏心继母和继母所生的弟弟,所以任由继母虐待欺凌我所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心里其实有多恨我祖母和父亲,比对我继母母子还恨,他们母子毕竟是外人,而且与我有利益冲突,他们容不下我还算情有可原,可我却是我祖母的亲孙子父亲的亲儿子,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们却眼睁睁看着旁人迫害我,他们的心得有多狠?”

“所以我一早便在心里立誓,此生一定要创一番功业,让我祖母和父亲后悔曾那样对我,更让我继母和继母所生的弟弟为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百倍的代价…却没想到,呵,原来我祖母与父亲待我其实还是留了情的,至少他们还保留了我广平侯府嫡长子的身份,至少他们没有将我母亲抛夫弃子的行径公诸于世,让我从此以后只能顶着一个‘荡妇之子’的名声过活!可笑我还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认为广平侯府上下所有人都对不起我,如今方知道,真正的受害者其实是我父亲和广平侯府,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也是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又还有什么脸面以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大少爷自居?我甚至连姓‘凌’的资格都不配再有!”

一席话,说得陆明萱心里又酸又涩,就跟被压了一块大石似的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片刻方柔声道:“凌大哥怎么能将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何错之有?当年的事发生时,你才两岁不到,只怕连话都说不囫囵,就更别提其他了,你有什么错?你不但没有错,反而比谁都无辜,因此事受到的伤害也比谁都大,你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又何必再自苦?”

凌孟祈却越发激动起来,“我怎么没有错,我是那个女人生的,那个女人又做了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我身为她的儿子,难道还妄想独善其身,说自己是无辜的,自己也是受害者不成?”

陆明萱忙道:“你是贵妃娘娘…你是她生的不假,可你别忘了,你也是广平侯的儿子,你姓凌而非姓卢,怎么能将她犯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呢?你也别将令祖母与令尊想得那么好,也许他们没有将当年的事公诸于众,没有剥夺你嫡长子的身份,只是因为他们觉得广平侯府丢不起那个脸呢,他们若真念骨肉亲情,这些年也不会那样对你了,你是你,她是她,你就算再不好,也是凌家的骨肉,身上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更何况当年的事又不是你能左右的…所以,你真的不必想那么多,也不必去理会他们上一代人的恩怨,你要做的,只是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更好而已!”

凌孟祈闻言,想起广平侯太夫人和广平侯这些年待他的种种冷淡与漠视,不得不承认陆明萱的话也许才是真的,他们没有将当年的事公诸于众,没有剥夺他嫡长子的身份只是因为他们丢不起那个人,所以只能宣称那个女人是‘因病而亡’,不得已继续承认那个女人是父亲的原配嫡妻,而继续承认那个女人是原配嫡妻就只能继续承认他嫡长子的身份,否则反倒欲盖弥彰。

但因过去十几年来他待广平侯太夫人和广平侯母子那天生的孺幕之情,早被他们待他的种种冷漠而消耗殆尽了,可以说他对他们母子早没了多少感情,所以这个事实并没有让他觉得多难受,真正让他难受的,其实是罗贵妃当年对他无情的遗弃!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上次又更长了一些,才摇头苦笑道:“话虽如此,我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去理会他们上一代人的恩怨?他们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父亲也还罢了,本就从未善待过我,如今我心里充其量也就只是对他有几分感激和愧疚而已,可我母亲…可那个女人不一样,她在我心里一直是这世间上最美好的人,哪怕她早早便去了,我心里依然为她留了一块最柔软的地方,我受了什么委屈,都会对着她倾诉,小时候偶尔听到别人说她一言半句不好,我也会立刻站出来,哪怕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哪怕事后我祖母和父亲还要再惩罚我…谁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如今都变成了一个笑话,笑话我是一个大傻瓜,笑话我比那些真正没娘的孩子更可怜也更可悲…”

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抹隐忍的哽咽:“她既不想要我,当初为何要生我?既生了我,就该尽到一个做母亲的应尽的责任才是,可我忍饥受冻时她在哪里?我受尽欺凌时她在哪里?我几次三番差点儿丢了性命,不得不走避京城,寄人篱下时她又在哪里?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通通不在,如今我好容易活得有点起色了,她偏跳了出来,要与我再续母子情缘,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既遗弃了我在先,那就别怪我不认她在后,我绝不会原谅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死也不会原谅她!”

凌孟祈说完,便高高仰起了头,陆明萱比他矮了一个头都不止,自然看不到他到底是不是在哭,可她却能很清楚分明的感受到他的悲伤,让她也禁不住受到感染悲伤起来,差点儿就没忍住掉下泪来,深吸一口气才强忍住了,轻声道:“不想原谅便不原谅罢,只也别太苦了自己…而且当年的事也并非全是她一个人的错,那一位的强势有几分原因,令尊的态度也多多少少有几分原因,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定要自己给自己上一个枷锁,让自己不痛快呢?再退一万步说,她到底给了你生命不是,不然你先前也不会一眼就认出她了,你可以不原谅她,但犯不着特意劳神费力的去恨她,要知道恨人其实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不管怎么说,前世罗贵妃都曾救过陆明萱一命,让陆明萱说她的坏话她终究做不出来,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话更中肯一些。

凌孟祈心里如何不知道当年的事其实不能全怪他母亲,但知道却并不代表他就能原谅,所以他真的很感激陆明萱的那句‘不想原谅便不原谅’,感激她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劝指责他不孝,亦或是劝他原谅罗贵妃,说什么她当年毕竟也是有苦衷的,——这世上的事认真说来哪有什么苦衷不苦衷之分,关键在于那个人的态度,只要那个人愿意去做,再难的事也未必做不到,反之,当那个人不愿意去做时,自然也就成了苦衷。

陆明萱见凌孟祈还是仰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只得又道:“况凌大哥自己方才不也说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吗?那便真当没有发生过,仍当令堂十三年前便已因病去世了罢,你只要记得她的美好即可,至于贵妃娘娘,以后就当她是一个陌生人罢!”

凌孟祈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道:“其实我并不是因什么母子天性,方才才会一眼认出她的,虽说我父亲和祖母从不提及她,她在我们家一直是个禁忌般的存在,但谁都不知道我有一副她的小相,是她‘去世’的第二年过年时,我外祖母打发人给我送东西来时夹在里面的,之后我便日也看那张小相夜也看,幻想着有朝一日若能看一眼活生生的她,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无憾了,但现在我真是后悔今日见了她,早知如此,我宁可死也不想再见她…你说得对,以后我便拿她当一个陌生人罢,陌生人的好与坏、喜与悲,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陆明萱道:“好了,时辰已不早了,我送萱妹妹回去歇着罢,省得明儿没精神,也省得被人发现妹妹这会子不在屋里,横生枝节。”虽说他心里很希望能与陆明萱继续待下去,但他更不想因此而带给她麻烦,反正他们来日方长,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单独待在一起,不在朝夕之间。

陆明萱听他有意将说话的语气放轻快了几分,又见他眼睛红红的,情知他心里并没有如他嘴上说的那般真释然的,但这种事又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说放下就真放下?他能自持住情绪依旧不容易了,也就不再多劝他,顺着他的话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凌大哥送我一程了,如今万籁俱静的,我还真是有些怕。”

凌孟祈点点头,当先一步走出大殿去,四周扫视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状后,才复又折进殿里请了陆明萱出来,落后她半步护着她往后面下榻的院子走去。

许是方才在殿里时该说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偶尔听得见几声蛙鸣,给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冷清。

一时下榻的院子已近在咫尺了,凌孟祈不方便再进去,陆明萱遂冲他行了个礼,说了一句:“多谢凌大哥送我回来,凌大哥也早些回去歇着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转身轻手轻脚闪进了只留了一道刚好够她通行缝隙的院门去。

余下凌孟祈看着她轻灵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已到嘴边的一句‘萱妹妹,今日谢谢你!’也只能咽了回去,然后又定定看了黑漆漆的院门好半晌,才转身离开了,心里虽仍烦乱不堪,但有一个念头却越发的清晰,那就是他这辈子要定陆明萱,说什么也不会看着她成为别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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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罗贵妃的设定,其实与射雕里的包惜弱有点像哈,不过两者之间的差异还是挺大的,O(∩_∩)O~

另外,月色开新文了哈,《九重韶华之高门毒女》,虽然现在还有点瘦,但亲们完全可以先收着等肥些了再宰哦,O(∩_∩)O~

☆、第七十五回 隐忧

陆明萱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入自己的房间,万幸院里上夜的婆子们白日里累了一天,这会子早已是瞌睡得东倒西歪,倒是无人发现她离开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