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岂不是终身无法入朝一步?”

“如若真的如此,便是草民的命数使然,不敢强求。”

“好一个不敢强求!”赵煦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朕现在赐你同进士出身,让你得以出仕,那又如何?”

“臣自当拜谢圣恩,不过在未有寸功前不敢领受实职!”高俅立刻跪倒在地,朗声奏道。

赵煦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脸上的笑意顿时更浓了。须知朝中重臣几乎无一例外是科举出身,权贵家中子弟但凡有一点出息的,也必定经由科举之道,少量则通过荫补或袭爵进入朝廷。至于皇帝特赐出身虽然是无上荣耀,却由于大多仅限于同进士出身,差不多相当于不学无术的代名词,所以等闲并不为寻常士人接受。而眼前这个高俅不仅接受了自己的惠赐,而且主动表示不敢接受实职,无疑是让他大为安心。

“也罢,授你实职便不能与十弟如此亲近了,待十弟封亲王之后,朕便赐你为王府翊善。”

“臣叩谢圣恩。”高俅自忖此时无人知道自己主意,心头顿时大定。毕竟,如今朝中官员人人想在赵煦这位年轻君主面前显示才干,又有谁想到赵煦竟会英年早逝,而赵佶才会是他日的真命天子?

赵佶根本没想到兄长一转眼便赠了高俅官职,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急急忙忙地上前阻止道:“皇兄,如此岂不是对伯章太不公了,他虽不露大才,但将来必可入朝作一番大事业,屈就在臣这一府之中……”

“十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赵煦只觉心中极为轻松,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你放心,他日你及冠之后,朕自当为伯章另择良处为官,如何?”

“那便一言为定击掌为誓!”赵佶不依不饶地伸出了右手,“皇兄你是堂堂天子,自然不会欺骗我才是。”

“依你便是。”赵煦无奈地摇摇头,两人互相击掌三次,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旁的高俅一眼。

第七章 王府密谋

章府书房之中,章惇颠来倒去地看着手中那张帖子,心里着实五味杂陈。想当初他初次奉诏回京之时,朱太妃近身内侍蓝从熙便曾奉密旨将他请入宫中。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天子生母。还记得从大内禁中退出之后,自己心中郁积的多年苦闷和不得志一扫而空,只想在朝堂上大展身手。果然,只过了几天,自己便官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圣眷之隆一时无二。

然而,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蓝从熙曾经暗地里嘱咐过他,“此命皇太妃出力极多,将来相公必当报答。”而自己那时候回答的正是:“敝陋之身得殿下看重,必当竭力以报。”如今看来,自己的仕途坦荡没错,但这报答起来便要煞费苦心了。

思忖良久,他终于出口唤道:“来人!”

“老爷有何吩咐?”

“这张帖子是何时送来的?”

那家人颇有些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恭声答道:“回禀老爷,这帖子乃是今日辰时普宁郡王府的家人送来,说是府中牡丹开得极好,想邀请老爷过去赏花。”

“嗯,你退下吧!”章惇面无表情地屏退了家人,这才慨然叹了一口气。如今乃是赵煦亲政锐意进取的时候,若是被人看见自己这个宰相私会宗室,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来。这普宁郡王如此不知检点,头脑也未必太简单了吧?腹谤了几句之后,他不觉心中又是一动。

尽管哲宗赵煦如今不过十九岁,算得上春秋鼎盛的时节,但宫中皇后嫔妃至今都未传出喜信,不能不令朝中群臣心怀忧虑。普宁郡王赵似乃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将来会不会……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把那可怕的想法逐出了脑海,末了终于打定了主意。

午时前后,赵似终于盼来了章惇的到来,心中着实大喜。虽然年仅十二,但他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不似赵煦始终被宣仁后高氏拘束着,因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神气。在花厅摆上了美酒佳肴之后,他立马斥退了一干家人奴婢,笑吟吟地对章惇道:“章大人,母妃曾经说过你是朝廷栋梁,因此孤王一直心怀仰慕,今日一见,才知皇兄为何如此信任你。”

章惇见一个半大孩子偏要学着大人一样说话,心中不觉万分好笑,只是面上仍只得装作郑重其事的模样。“郡王过奖了,那都是圣上信任,皇太妃栽培,否则我只能在外蹉跎一世,何来如今?”

赵似向来直来直去惯了,几句文绉绉的场面话一过,他立刻言归正传说出了正题。“章大人,依你看来,如今朝中元祐奸党是否已经尽去?”

章惇心中一突,言语中却小心谨慎了不少。“郡王何出此言,圣上自绍圣改元之后,早已尽出元祐旧党,如今朝中百废俱兴,早已不复当日景象了。”

“如果孤王说还有漏网之鱼呢?”赵似紧逼着接了一句,脸上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狰狞。

“郡王多虑了!”章惇很有把握地摇了摇头,须知元祐党人的名单早就草拟完毕,大多数人都在绍圣元年贬出了汴京城,连极少数官位不显的也在前一段时日逐渐黜落,哪有什么漏网之鱼。“您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那孤王问你,苏轼苏子瞻是不是当年元祐旧党的中坚人物?他的得意弟子是不是也该列在其中?”

“原来郡王说的是那个人。”章惇这才恍然大悟,脸上不由现出了一丝笑容。赵似与赵佶不合他早有所知,其中那个苏门弃徒高俅的事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早先那场御前蹴鞠,赵似失尽面子,想不到直至如今尚且耿耿于怀,其心胸也未免太过狭隘了一些。“郡王,圣上尚且不追究一个小卒,你又何必……”

“章大人,难道你就忘了贬知汝州时的情景么?”赵似见章惇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着实恼火,情不自禁地刺了一句。

章惇闻言大怒,他生性狂放敢做敢为,如今最痛恨的就是有人提起官贬汝州的那段经历。见赵似如此不识趣,他甚至有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但权衡再三还是按捺住了那种情绪,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冷淡,只是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说的。

“郡王,如今高俅得遂宁郡王看重,听说前几日圣上驾幸遂宁郡王府时,亲口赐了他同进士出身,又许将来进他为王府翊善,足可见圣上并不嫌恶于他。郡王乃是堂堂皇室宗亲,何必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过不去,传扬出去岂不是折了自己身份?”

“孤王便是吞不下这口气!”赵似毕竟年轻气盛,霍地站了起来,竟在席前踱起了步子,“章大人,并非我强人所难,此事孤王只是想和你讨个主意,并非要你这个堂堂宰相亲自动手。母妃对大人多有推崇之处,若是今次功成,孤王不会忘了这份恩德的!”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章惇便不得不仔细考虑了。他当年和苏轼交情极好,也曾经在神宗乌台诗案上当面批驳宰相王珪,但自从元祐惨遭贬谪后,他和苏轼就完全分道扬镳了。因此,对于区区一个苏门弃徒,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或是恶感,只是不喜欢赵似这种架势而已。可是,若和自己今后的仕途比起来,一个高俅的生死自然并不重要。

“郡王,你既然欲除此人而后快,便不能动用朝廷手段。”既然有了主意,章惇的口气便从容多了,言语间隐约流露出一种宰辅风度,“听说这汴京最最有名的天香楼便是高俅手笔,你不妨在此事上做做文章。须知他一旦进身便属朝廷官员,经营此等烟花之地就有所不妥了。”

赵似闻言大为失望:“可此事只是小罪名,要置他于死地却是不能……”

章惇见赵似目光如此狭隘,心中又叹了一口气,只得再稍加点拨道:“郡王你不妨想想,天香楼能有如今的声势,都是因为有豪商大贾文人墨客捧着,另外,其中走动的朝廷官员有多少?身为一国之君,圣上最担心的是什么,最惧怕的是什么?是民间风评,还是那种看似无足轻重的谶语?”

赵似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终于眼前一亮。“我明白了!”一时情急之下,他完全忘了一个宗室郡王应该有的矜持,几乎从锦凳上跳了起来,“章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可以……”

“郡王噤声!”这种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章惇就怕赵似不知好歹一嗓子喊出点什么,赶紧制止道,“我什么都没说,至于郡王如此考虑便是郡王的事了!”他望着一桌没动几筷子的美味佳肴,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今日时候不早了,我也不便在王府逗留过久,就此告辞!”

出了王府,章惇方才觉得饥肠辘辘,心中更觉好笑。这一趟竟是为小郡王出这种主意,看来自己这个宰相当得真是太辛苦了,若不是看在朱太妃的面子上,自己又何必趟这浑水?只不过,这普宁郡王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将来还不知如何呢?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登上了马车,沉声吩咐道:“回府!”

王府之中,赵似着实兴奋得难以自抑,他已经不满足于解决区区一个高俅了,在他看来,只有一棒子把赵佶一起扫进去才能够解他心头之恨。那个时候,就算皇兄往日再偏心,也决不会轻易放过,若再辅以母妃的进言,只要寻一个差错,赵佶将来便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他不由畅快地大笑了起来,滚滚声浪在空旷的花厅中回响,充斥着强烈的癫狂意味。

第八章 往事成灰

尽管赵煦金口玉言赐下了出身,但高俅自己知道,即使他日真的成为王府翊善也不过从七品,而且殊无实权,在这绯紫官员遍地都是的汴京城,他一个绿袍小官怎么都翻不出大风浪来。与其如今陷入党争不能自拔,还不如退而求其次,阴结内外以求自保。于内只能靠赵佶亲近那位向太后,于外便只有看自己的能耐了。

那一日见过顾焕章之后,高俅忆及刘宗咸为人聪明伶俐,便从诸多管事中把他挑选了出来,由其专门负责和顾宅中人的联络事宜。几次跑腿后,刘宗咸也感到事情似有蹊跷,思虑良久仍旧不放心,只得上门来向主人讨主意。

“大官人,照小人看来,这顾氏父子如此大手笔,其中必有文章。”毕恭毕敬地站在高俅身前,刘宗咸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疑虑全都倒了出来,“小人再见过他们之后,暗地里悄悄打听过,这顾宅原本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那人在绍圣元年被贬黜地方,最后辗转归了顾家。顾焕章其人乃是京东西路有名的人物,和官面上不少人都有往来,绝非他所说的初涉商场。而其子顾南倒没什么人听说过,小人看他那神气,倒觉得像贵胄出身的……”

高俅听得连连点头,他固然觉得顾家父子来历可疑,但却没有着意派人调查。倘若那两人真是辽人,那么,其手底下能用的人数不胜数,自己贸然行事只会自取其辱,说不定还将招来杀身之祸,但若是刘宗咸出面却不同了。一个小管事为了邀宠而打听一些杂事,放在哪里都是很正常的。

“刘宗咸,你先前一切都做得很好。”赞了一句之后,他立刻词锋一转道,“但此事到此为止,你不用再追究下去了,我自有打算。”见刘宗咸一愣之后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不由更觉满意,嘱咐的语气也宽厚了许多,“你记着,处理此事时多听多看,但要少问少说,明白了么?”

“是,小人明白!”刘宗咸深深一揖,心中欣喜不已。他知道,自己今次的选择又对了。

打发走了刘宗咸,高俅立马又赶到了遂宁郡王府,这一日正是他和赵佶约好去拜访王晋卿的日子。由于这位小王驸马在元祐回朝后始终担着闲职,又向来很少兜搭朝中事务,因此尽管一干友人尽皆贬黜,他的日子却仍旧过得很滋润,成日不是美姬侍酒就是吟诗作画,厮混的全是一群只谈风月的文人墨客,连哲宗赵煦也只注意了他一段时间就撂开了手。饶是如此,自从绍圣改元之后,高俅也仅仅造访过驸马府寥寥数次。

高俅和赵佶踏进驸马府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情景就是王晋卿一脸懒散地躺在靠椅上,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琉璃杯,两个绮年玉貌的侍女正在为其揉捏肩背,两人不由相视一笑。赵佶不管不顾地上前在王晋卿身旁一坐,语带调笑地讥讽道:“姑父真是好兴致,我还以为进来会看见你挥毫作画,谁知道你竟是美姬美酒,逍遥悠闲啊!”

“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若是没有美姬美酒做伴,又怎么做得出好词,画得出佳画?”王晋卿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这才朝高俅点了点头,又转头对赵佶说道,“我的新作早就有了,现下就藏在府中某处,你若是能够寻到,我就把此画送给你!”

“一言为定!”赵佶毕竟还是小孩脾气,一听这话就兴冲冲地奔了出去,临出门时才停步吩咐道,“伯章,你在这里先陪姑父说说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直等到赵佶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王晋卿方才遣退了两名侍女,含笑望着高俅道:“伯章,你有多久没来看过我了?”

“上一次大约是年前的时候,至今也有四五个月了。”高俅知道对方的言下之意,当即不加遮掩地答道,“驸马应该知道我的苦衷。”

“我当然明白!”王晋卿缓缓闭上了眼睛,怅然长叹道,“遥想当年苏府文会,似乎仍旧历历在目,堪堪应证了你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尽管高俅如今早练就了一张厚面皮,但被人在此刻提起这清照名句,他还是感到脸一阵发烧,赶忙岔开道:“驸马,上次我听澄心提起,如今学士每每给汴京旧友来信,那信却如同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可是真的么?”

“连我尚且不敢回信,又何况他人?”王晋卿见高俅大讶,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情绪,“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掌握朝堂中枢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恨不得一口气把汴京梳理过一遍方才罢休,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作立仗之鸣?”

尽管这两年中已经大大磨练了一番城府,但在王晋卿这种久经沧海的人面前,高俅却突然感到自己的那层面具根本不存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罢了,这些都是子瞻的来信,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看吧,但必须记着,阅后即毁,万万不可留着!”王晋卿犹如变戏法似的掏出厚厚一叠信笺,直接塞进了高俅手中,“不过,我要警告你的是,重情重义固然可以博士人敬仰,但如今你早已被逐出苏门,空作小儿之叹并不合适。当今圣上既然已经特赐你出身,你就得把握机会,不能随随便便毁了前程!什么叫做通权达变,当断则断,你如今应该明白才对!”

高俅本来就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出口诘问,根本没想到王晋卿突然会来这么一招。此刻拿着那些信,他看也不是还也不是,颇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权衡良久,他突然自怀中取出那个从未使用过的打火机,噗地一声打出一丝小小的火苗,竟把那叠信笺凑了上去。看着那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的墨迹纸张,他只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也似乎被燃烧殆尽,一时表情变幻不定。

等到地上只剩下一片黑灰时,他突然把打火机朝王晋卿掷了过去,而后深深一揖道:“驸马,这是你的第二次教导,俅铭记在心。请代为转告郡王一声,就说我另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王晋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个打火机,口中啧啧称赞,直到高俅离开也没有抬起头来,更没有说一句话。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方才深深凝视着地上的纸屑,眉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欣慰。

“子瞻,你不要怪我狠心。你的那些信笺我早已藏好,这里的只是我平日的一些废稿而已。不这么做,伯章一辈子都会生活在苏门弟子的阴影之下,害了他也同样害了你。横竖你已经立意把他逐出了苏门,也应该不会在乎我这么刺他一句。他日只要他能够手掌权柄,你和其他人就能够回朝也说不定。只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二个章惇,唉!”

尽管面上表情不变,但出了驸马府,高俅仍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竟不知往哪里去好。低头望着那双已经完全褪去了老茧的手,他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对于朝堂上的那些官员而言,道理也是如此,自己如今乃是末学后进,再奢望有一个像苏轼那样的好心人来简拔自己决不可能,一切惟有靠自己而已。

“章惇、曾布、蔡卞、蔡京……”他喃喃自语念着一个个名字,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放眼看去尽是图谋己利的奸臣,究竟以何人为先呢?”

第九章 风波再起

六月,一首琅琅上口的童谣突然传遍了整个汴京,曰:“高石倾,江山旧貌换新颜。小儿立,人非贤愚皆公侯。”消息传至大内禁中时,哲宗赵煦当场雷霆大怒,下令有司彻查此事来龙去脉,又命开封府严禁小儿传唱。趁此机会,章惇曾布再次上书进言,隐晦指出此事乃元祐旧党借题发挥,甚至在言辞中多有诋毁宣仁太后高氏。

高俅自然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即便不知道真实历史,这种时候他也知道,若是任由此事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一场涉及良多的大狱决计无法避免。一旦赵煦听从他人之言而对宣仁太后做出任何诋毁,无疑都会动摇整个国家的基础,更不用说那些如今还在贬谪地苦苦挣扎的元祐旧臣了。权衡再三,他只能想到了赵佶。

“伯章,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此事过于棘手!”赵佶自己也是焦头烂额,十三岁的他尽管不用参与国事,但这些日子传入耳中的全是坏消息,不能不令他焦躁万分。“娘娘生前待我极其亲厚,我若有半点法子,也不会任由他人辱及娘娘身后清名。只可恨如今皇兄身边仅是奸佞小人,我纵有力也使不上。你不是不知道,本朝的宗室皇亲罕有插手国政的,又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十郎,我何曾说过要你明着插手?”由于书房中只他们二人,因此高俅并不紧张,“这小儿童谣原本就来得蹊跷,而且编排几近儿戏,大异于古来谶语多隐晦的习惯,所以说,幕后那人并不高明。至于朝中那几位相公,则只是借着机会讨好圣意而已。十郎,你且想想,宣仁太后乃是英宗皇后,倘若当今圣上因小人言语而毁及太后声誉,将来可有面目去见英宗皇帝么?”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皇兄此时正在火头上,我若是直接和他说,根本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赵佶虽然连连点头,但让他骤然下如此决心却仍旧困难。

“十郎,你不需要去见圣上,你现在要去见的,乃是慈德宫皇太后!”高俅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目标,果然,他看到赵佶的脸色立刻轻松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此刻便进宫!”赵佶正欲出门,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盯着高俅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容置疑地道,“伯章,太后曾经多次提到过你,此番进宫你便和我同去。横竖皇兄已经赐了你承事郎之衔,你随我进宫他人也无话可说。”

高俅顿时唬了一跳,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十郎,如此不妥吧,我如今区区一个从八品小官,若是被人瞧见进了慈德宫,恐怕会遭人议论,还是你一人单身进宫的好。”

“伯章!”赵佶一把拉住高俅衣袖,面带恳求地道,“我曾经在太后面前提起你多次,你此次进宫算不得逾制,再说了,有些话我说起来不利落,万一到哪句话上忘了词,还不是白辛苦,你就行行好和我一起进宫一趟吧!要么干脆穿了家人衣裳,没人能认得出来!”

高俅想想今后还有诸多要倚仗向太后的地方,终究拗不过赵佶,无奈地点了点头。尽管赵佶一向是往来慈德宫惯了,但这入宫并非等闲出访,因此光是车马就足足准备了小半日,待到真正出行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随赵佶进了大内禁中,绕过层层宫殿,高俅方才觉得这汴京皇宫比起后世紫禁城来简单得多。他曾经听人评论元明清三朝的皇帝穷奢极欲,如今看来,比起宋时还算务实的风格来,那三朝确实是日渐堕落,不复大国形象。

尽管赵佶已经在路上已经知会了向太后最信任的内侍,但由于高俅身份有碍,因此他只是被引到了一处偏殿等候传见。那偏殿中没有什么人往来,等着等着,他干脆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在那里,不一会儿竟睡着了。许久,他觉得似乎有人在推搡自己,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喂,喂!”

“天亮了么?”

“什么天亮了,你这家伙怎么回事,等候太后召见的时候竟敢睡觉?”说话的是一个满脸嗔怒的宫女,只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俏丽身段窈窕,此时却偏偏满脸怒色,“太后和遂宁郡王已经在殿中说话,现在宣召你过去!”她一边说一边斜着头打量高俅,似乎要把其人面貌完全刻在心里一般。

高俅自己也觉得刚刚的瞌睡颇为匪夷所思,但面对那宫女咄咄逼人的质疑,他唯有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兴许昨夜睡得不安稳,这才失仪了。可否请教姑娘名姓?”

“这里是慈德宫,说话别轻飘飘的。”俏丽宫女显然对高俅的搪塞很不满意,警告了一句之后方才说道,“奴婢只是皇太后身边的宫女,贱名有辱尊耳,就不必向阁下介绍了。”

高俅哪曾想到堂堂大内禁中也有这样有性格的女子,登时一愣。看那宫女神气活现的样子,他不觉心中好笑,脸上却只得维持着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是,当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时,俏丽宫女收脚时过于匆忙,一绊之下,整个人竟不自觉地朝前倒去。眼看身前的佳人便要和青石地来一个亲密接触,高俅立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另一手则拉住了旁边的木框,这才解去了一场凶厄之灾。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俏丽宫女站稳了身子,尽管脸色煞白,口中却毫不容情,“摔着就摔着好了,在这宫里拉拉扯扯,要是被人看见你该如何辩白?”见高俅脸色尴尬,她的态度反倒缓和了下来,整理了仪服之后,她一边在前引导一边低声道,“这慈德宫中多有他人耳目,你既是遂宁郡王亲信,便自当小心一些,别为了小事给郡王带来麻烦!”

高俅本就奇怪向太后为何会遣一个宫女前来召见自己,此时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看上去心直口快爽朗直接的俏丽宫女,竟是向太后的真正心腹,看上去似乎也对赵佶很有好感。想到这里,他的口气不由客气端正了几分:“多谢姑娘提点!”

“算了,看你还算老实就告诉你好了,奴婢伊容,所谓伊人的‘伊’,女为悦己者容的‘容’,可不要再一口一个姑娘的乱叫!”伊容一边走一边警觉地四处张望,所幸慈德宫内侍宫婢并不算太多,因此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多少人。直到把高俅引到另一处偏殿,她方才伸手一引道,“你进去吧,皇太后和遂宁郡王都在里边,奴婢会在外头为你们看着。”

“多谢你了,伊容!”不知怎的,高俅突然觉得这个少女很有趣,临去时还低声扔下一句话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谁稀罕!”伊容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殿门,百无聊赖地靠在了立柱上,“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是谁,遂宁郡王早就说得我们的耳根子都起老茧了,不就是高俅高伯章么?话说回来,他那一次御前蹴鞠的样子还真是不赖,想不到真人竟会如此惫懒……咦,我老是想他做什么,不行不行,还是正事要紧!”她一边说一边努力站直了身体,警惕的目光不住朝四周射去。

第十章 谒见太后

踏入宫室,高俅便看见赵佶正陪侍在一个中年妇人身边,正是自己两年前见过的向太后。他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行礼问安,这才听得头顶传来一个宽和的声音。

“你起来吧,我早听十郎多次提起过你。”尽管身为两朝国母称号已极,向太后的仪服穿戴却都非常简朴,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头上却不见多少珠翠,身上也只是一袭寻常春装。和当初的高氏比起来,她并不关心国政,因此一待宣仁太后高氏故去,她便立刻辞了权同处分军国大事的名头,却也博得了哲宗赵煦的尊敬。

“臣不过鄙陋之身,本不敢贸然拜见太后,只是……”高俅正在仔细斟酌着语句,却不妨上头的向太后悠悠长叹一声,正好打断了他的话头。

“十郎都原原本本对我说了,高俅,你确实是个有心人。”向太后缓缓离座而起,语调中隐含着一丝深深的不满,“宣仁太后方才逝去不到两年,那些小人便在背后撺掇着官家改了制度,若光是这些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敢出言诋毁,实在殊为可恶!”

“太后所言甚是。”高俅情知向太后颇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对于此行的把握也就更大了,“圣上如今锐意进取,意图开创一朝盛世,正是欲与古今明君比肩的时候,怎可因小事而污了盛名?倘若真被蛊惑而有毁宣仁太后,他日必定会为人诟病。正因太后乃当今贤后,所以臣才恳请遂宁郡王向太后进言,若能婉转相劝,圣上必能回心转意。”

“唔,我本就想择日找官家说话,让他打消了这种危险的念头,现在看来得趁早了。”向太后微微颔首,这才仔细打量了高俅几眼,“难怪十郎对你如此敬重,官家也亲口赐你出身,看来你果然能够胜任他日王府翊善之职。唉,那时苏学士逐你出门之时,我还感慨了好一阵子,想不到苏学士一世英名,在这件事情上却过于武断了。”

听得这句感慨,高俅不自觉地扫了赵佶一眼,见其面露微笑很是得意,自然心知肚明是这位小郡王吹的风了。不过这于己并非坏事,因此他少不得谦逊了几句,哪料几番对答之后,向太后竟把话题兜到了他的家室身上。

“我听十郎说,你虽然如今很有些家产,膝下又没有儿女,却只是和大妇恩爱而仍然未曾纳妾?”

高俅此时恨不得抓住赵佶痛打一番,这小郡王居然在太后面前八卦他人闺房之事,是不是真的太闲了?话虽如此,太后问话他却不得不答,思量许久,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应道:“微臣如今还年轻,子嗣之事还没有多考虑。再者官卑职小,也不想被他人抨击耽于女色。”

“话虽有理,不过前程固然重要,但子嗣乃是传承的根本,我想你家大妇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不过是纳两房侍妾,纵有子息和她的又有什么两样?”说到这里,向太后眉头微皱,顿时又想到了赵煦这位大宋天子,“说来官家立后纳妃也已经多年,偏偏一点动静也没有。唉,储君乃国之根本,若不能早立则难安天下人心,真是令人忧心如焚。”

“太后,您真是太操心了,皇兄如今还年轻,哪用得着担心如此长远?”一旁的赵佶突然插嘴道,“前几日我见到皇嫂时也曾经提起此事,她也说皇兄春秋鼎盛,子嗣之事不过早晚而已。”

向太后闻言脸色一变,许久才摇头叹息道:“唉,皇后也是苦命人,生得温柔娴静仪态端庄,偏偏……”

尽管向太后话未说全,但高俅早就从澄心那里听说帝后不和,因此心中暗暗嗟叹。至于哲宗的子嗣问题,高俅则是巴不得他没有,要知道,历史上宋徽宗即位时好歹还是长君,倘若真的留下个几岁大的毛头孩子坐了御座,届时朝中权臣当道把持国政,向太后一看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指不定会天下大乱。因此这话他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放在心上。

“好了,进言之事我自会做主,高俅你是十郎藩邸中人,不便在宫中过久逗留,还是尽快回去吧。”向太后终于恍过神来,嘱咐了高俅又转过头来看着赵佶,目光中尽是慈爱,“十郎你好学上进虽是好事,但也得自己多多注意身体,千万别舍本逐末。得空了就多多进宫,我看官家看到你还是很欢喜的。若是他没空就来慈德宫坐坐,知道了么?”

赵佶如今也是十万分乖巧,连连点头答应了几声,这才起身和高俅一道施礼退去。离开大殿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垂手侍立的伊容,禁不住出言打趣道:“伊容,今日你算是见到伯章了吧?怎么样,孤王可有骗你?”

“闻名不如见面。”伊容低声咕哝了一句,见赵佶竟把耳朵凑过来时,她方才慌慌张张地答道,“郡王看重的人必是好的,奴婢哪有什么大见识!”

“咦,你平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一直以来,赵佶都和这个向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玩笑惯了,此时灵机一动,忽然指着高俅道,“今日太后还说要为伯章纳妾,干脆孤王去和太后提提,让你嫁给伯章算了,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高俅和伊容两个人的脸色全都变了,不过后者的反应更加激烈一些。只见伊容面上掠过一丝红云,狠狠瞪了高俅一眼,一跺脚就往殿外奔去。

“我说十郎,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一些,说话也得有个限度吧!”高俅被赵佶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搅得哭笑不得,眼睛却不自觉地望着伊容远去的方向,“人家可是太后身边得用的宫人,万一惹出是非来就不好收场了。”

赵佶悄悄吐了吐舌头,走在路上却仍不忘八卦。“伯章,你别看伊容年纪小,她可是太后家中旧人,所以最得太后信任。往日她眼高于顶,就连我这个郡王入宫她也敢不给好脸色,更别提其他人了。那时我一心逗她,就把你吹得天下无双,想来是叫她记挂上了。怎么样,你觉得伊容如何,是不是很特别?”

当然很特别,简直是特别极了!高俅心中腹谤不已,早知道赵佶为自己四处吹嘘,他就应该小心谨慎,谁知道竟会让人家看见自己打瞌睡的模样,简直是太失败了!话虽如此,当着赵佶的面,他只能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浑然没注意不远处的几个人影。

“刘美人,那是圣上的弟弟遂宁郡王,您只顾着看他作甚?”内侍见赵佶一行渐渐远去,不由提醒身侧嫔妃道,“再不去给皇太后皇太妃并皇后问安便要迟了!”

这位刘美人姓刘名珂,进宫不久便深得赵煦宠信,不多时便从御侍升为美人,如今宠眷更是宫中之冠,自然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神气,就连孟皇后也不放在眼中。此刻听内侍提醒,她不由柳眉倒竖冷哼一声道:“皇太后皇太妃倒也罢了,皇后不过是一尊泥菩萨,又怎么当得起我这一拜?”见身旁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她不由又眺望了那两个远去的背影一眼,这才喃喃自语道,“遂宁郡王,他这个时候进宫来做什么?”

第十一章 宗氏元朔

出了大内后,高俅便在一个僻静地方下了马车,而后和赵佶分道扬镳。在他看来,今日的顺利是可以预见的,倘若是那些元祐官员,向太后也许会置之不理,但事情涉及宣仁太后便不同了。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位当今皇太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周全高氏死后声名。

“此事究竟是因何而起?”坐在酒肆二楼的临窗雅座,高俅不由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朝中章惇曾布蔡卞之流向来为人狠辣,一击必中,这种借助于童谣的谶语若是由他们来设计,应该会更加缜密才对,不至于如此儿戏,可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

就在此时,一个颌下蓄有胡须的中年文士缓步出现在了二楼。那人甫一出现便四处张望,见其中依旧是人声嘈杂,不免有些去意,旋即目光却落在了高俅身上。

“这位公子,我可以在此地坐下么?”

高俅闻声抬头,见其人一幅儒雅作派,心中不由陡地一突。有了当日苏轼的前车之鉴,他心中对任何看似做官的人都不敢小觑,略一思忖便含笑点头道:“官人但请随意。”

这个时候,邻桌几个学子模样的年轻人突然争论了起来。

“方今南,你休要胡说,这些荒谬的谶语分明是有心人刻意编造的,哪里是元祐旧臣所为?”

“陈汉康,你又有什么根据说不是元祐奸党所为?这些人被当今圣上贬黜,极有可能心怀怨望为此谶语,其居心明眼人一见便知!想当初他们诋毁神宗皇帝之法,事事桩桩都在世人眼中,你莫非以为大家都是睁眼瞎不成?”

“你……你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陈汉康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愤怒,霍地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骂道,“当初是何人说仰慕苏学士为人,还说什么范相公宰辅风范,吕公为人宽和?如今一朝风云突变便出言诋毁,若让你这种人进入朝堂,岂不是丢了天下学子的体面?”

方今南的涵养却极好,尽管楼上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瞟去,他却只是面带不屑冷笑数声。“自古朝中风向便是各时不一,你陈汉康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懂,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作为以前的朋友,我不妨提醒你一声,如今锐意图强的乃是当今圣上,你刚才的话若是传到别人耳中,至少一个同情奸党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彼此都是同年,我也无心和你计较,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说完他便长身而起,竟是意态自如地拂袖而去。

一旁的高俅已是看得愣了,见那桌上其他两人都在纷纷安抚陈汉康,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荒谬的感觉。听这几人的口气,不是举子便是新近登科的朝廷进士,当然,在下一次殿试还有足足两年的当口,后者的可能便大得多了。既然已经是朝廷官员,这陈汉康居然还敢如此大放厥词,无疑是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此时,自己的对面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书生意气,实在是书生意气啊!”

高俅望着那个脸露惘然的中年文士,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这位官人,难道你也认为那位陈公子所言不妥么?”

中年文士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哑然失笑道:“公子这个‘也’字说得极妙,你也不是有此同感么?”

高俅这才觉得自己言语失当,尴尬地一笑之后便自顾自地灌下了一杯酒。见那边三个年轻人结账离去,他这才低声道:“看他们的模样不是学子便是旧年进士,却由于一首街头童谣而反目,其实内中情由不问自知,实在可惜可叹。”

中年文士却不以为然地晒然一笑:“正如那个方今南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向往的是权柄,一个追求的是公理,所谓天差地别就是如此。”他大约觉得自己交浅言深,连忙出言掩饰道,“我也不过随便一提而已,贻笑方家,贻笑方家!”

如此一番交谈,高俅倒觉得面前此人不像是朝廷官员了,只犹豫片刻,他便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这位官人,看你刚才谈论国事的形状,既不像那等空谈经义的腐儒,也不似那种好高骛远的学子,倒有些像是富贵人家的西席,不知我说的是还是不是?”

“咦,公子好利眼!”中年文士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了高俅一番,目光中掠过一丝防备之色,“难不成公子和他们一样,也是朝廷官员么?”

“什么朝廷官员,这汴京之中,能够真正称得上官员的不过只有朝中几位相公枢使,再有就是御史台的寥寥数人,余下的不过是应声虫而已,更何况我等这种青绿小官?”高俅自嘲地一笑,这才举杯敬道,“今日见到先生也算有缘,我敬你一杯!”

中年文士这才释然,要知道,以高俅的年纪,作为一个低品官员还是很合理的。虽说本朝也有不拘一格荐人才的制度,但为了避免遭人诟病,年轻人即便再有大才也向来要磨砺一番才能够使用。当初英宗欲提拔苏轼入翰林的时候,宰相韩琦就曾经以不可骤进的理由阻止过。

“不管怎样,公子能够进身就已经不简单了。唉,未进身前希望进身,进身之后方知仕途多磨折,还真是艰难啊!”中年文士无精打采地一阵感慨,这才想起两人并未互通名姓,“对了,尚未请教公子姓氏?”

高俅本想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可不知怎的,他最终却坦然报上了真名:“高俅高伯章。”

“咦?”那中年文士大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就是高伯章,那位苏门……呃,书法得遂宁郡王推崇的高伯章?”

见对方差点脱口而出苏门弃徒四个字,高俅若说没有几分尴尬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早非当日吴下阿蒙,略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便镇住了心神。

那中年文士一时失态过后,连忙出言岔开道:“敝姓宗,单名一个汉字,草字元朔。”

“原来是宗先生。”这个姓氏在高俅印象中极其少见,左左右右回想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名人头上,“我曾经听说过,元祐六年时,有一个举子在殿试时直言时弊,结果被考官置于末等,名字似乎是叫做宗泽,不知此人和宗先生……”

“高公子居然也听说过我那族弟的名字?”此时此刻,中年文士的脸上竟是感慨多于惊讶,“汝霖贤弟与我不同,他是真有大才,自二十岁起便游历各地求学,可谓能文能武,只可惜性子太耿直了!就像高公子适才所说,那时宣仁太后执政,何人敢直言不讳地说贬黜蔡确乃朋党之争?总而言之,刚则易折,他的仕途之路也不好走啊!”

轻而易举又获得了一个大名人的下落,高俅心中的欣喜就别提了。要知道,宗泽和李纲并称为抗金两大名将,要是当初能够早用两人之法整军,说不定之后的岳武穆也不会有如此盛名。尽管如今自己都立足未稳,但他还是连忙追问道:“宗先生,那你那位族弟宗泽如今在何处为官?”

尽管不知道高俅为何会如此在意宗泽,但宗汉还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了起来,最后才不太确定地答道:“唔,他似乎是在大名府馆陶县为县尉吧?”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俅大喜之余,对宗汉此人也生出了兴趣。“今日相遇便是有缘,宗先生若是不嫌弃,可愿至寒家小坐片刻?”

第十二章 谍影迷踪

汴京内的风雨飘摇自然瞒不过辽国密谍,坐镇顾宅之中,萧芷因轻而易举获得了虚虚实实的大量消息。此时此刻,他望着桌面上堆得老高的那叠信笺,突然发出了一声森然冷笑。

“这宋室君臣相疑,正是我辽国锐意进取的好机会,只可惜朝中掌权的那些人都是酒囊饭袋,否则若趁此机会大举南进,何愁大好河山不归我大辽?”他一边说一边重重一拳击在身旁几案上,脸上现出了几许怒容,“偏偏我没有决断之权,若是能趁机让宋室死上几个官员,岂不是能让波澜更盛?”

一旁的顾焕章已是听得冷汗淋漓,心里大骂萧芷因是疯子。要知道,辽宋之间尽管在边境上多有摩擦,但确实是已经多年未曾有过大战。如今这时候若是因为萧芷因的缘故而兴起兵戈,那么无论是对两国君臣还是百姓来说都不是好消息。这大宋禁军厢军固然疲弱不能战,辽国的所谓精兵强将又能够胜到哪里去?多年的汉化早已让辽国贵胄耽于享乐,哪还有祖先那等锐意进取的雄心壮志?

“大人,此事须从长计议,否则万一挑起两国动乱,岂不是……”

“我不用你教!”萧芷因不耐烦地打断了顾焕章的话,目光中掠过一丝真真切切的鄙夷,“这是宋人的内耗,我巴不得他们斗得更凶一些,更狠一些。他们折损越多,元气便伤得更重,于我大辽就更有利!这大宋的小官家果然是少不更事,居然会听信这两句区区民谣!”

顾焕章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宋人,听了这两句不由脸色大变,藏在袖中的拳头更是握得紧紧的。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以辽国皇帝耶律洪基听信谗言杀皇后萧观音的故事来反唇相讥,权衡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形势比人强,如今他的性命都攥在他人手心里,还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大人说的是……”他最终还是含含糊糊地应道。

“不能杀人也可以把水搅浑,这不是如今大宋官家任用的那些人搞出来的名堂么,你命人不惜一切代价放出风声去,就说这两句童谣出自朝中宰辅之手!”萧芷因发了一通脾气之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儒雅风流,“大宋的御史台不是很会风闻奏事么,他们不是很讲究文死谏,武死战么,那就让他们对掐好了!我就不信,面对这样的风言风语,那位小官家还能够定下心来好好分析,哈哈哈哈!”

开封府奉旨禁民间传唱童谣不过十几日,一个来势更大流传更广的谣言突然充斥了汴京的大街小巷。尽管私底下议论这些的人们无不小心翼翼,可是在他们看来,那些贬斥各地的元祐旧臣才是正人君子朝廷栋梁,而如今占据了宰辅之位的那些人则不过是奸邪小人而已。于是乎,在个别心怀元祐旧政的人刻意宣传下,朝中很快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气氛之中。

由于所谓的身体不适,哲宗赵煦已经接连两天没有上朝了,因此大臣之间无不议论纷纷,目光的焦点便是章惇曾布蔡卞。三人之中,章惇执政,蔡卞辅之,曾布执掌枢府,可谓是朝中最为显赫的三人,而此时此刻,首当其冲面对那流言的也是他们三人。

大内都堂一处静室之中,三人或坐或立,脸色俱是阴沉一片。

“圣上为何不肯见我们,这分明是那些奸党意图转移视线的诡计,若是圣上信了便是堕入陷阱了!”曾布为人最是急躁,此时几乎恨不得闯宫求见,“宣仁太后老奸误国之事,圣上前时已经有所心动,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桩,岂不是让我等辛苦完全白费么!”

“子宣,此等事岂能随口而出!”章惇闻言不由对曾布怒目相向,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追悔莫及的情绪。三人之中,他对于今次的变故最为了然,可是事情突然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这也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事到如今不能怨天尤人,惟有设法加以化解。你们别忘了,只要御史台一道弹章,我等就全都难以自保!”

“无妨,有黄履等人在御史台压住阵脚,那些人应该不敢胡来!”蔡卞仍旧是那副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一般,“那些愚民议论无所谓,可虑的是宫中圣上的态度。依我看来,圣上两日不曾早朝,心中必是已有疑虑,为今之计,可以让宫中内侍或嫔妃婉转进言,当然,若是能说动皇太妃则更佳!”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另两人一眼,自己却突然闭上眼睛入起定来。

章惇目中厉芒一闪,见一旁的曾布似乎也在沉思,他自顾自地打开了门,疾步出了静室。他和蔡卞私交极好,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却不曾让这个盟友知晓,岂料事情竟是纸包不住火,只不过情势到了这个份上,他若再遮掩也没有多大意思。避开一干大臣,他很快辗转找到了蓝从熙,托其请朱太妃暗中说项。仅这一桩还不算,蓝从熙走后不久,又一个小内侍蹑手蹑脚地走了来,章惇又对那人嘱咐了一阵,这才算大功告成。

当日夜里,哲宗赵煦并未独自宿在福宁殿,他的病本就是没什么干碍的小疾,一朝痊愈却并不视事,不过是为了对朝中几个大臣的不满而已。尽管后宫佳丽众多,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落了孟皇后,而择了刘美人侍寝。

一番颠鸾倒凤之后,刘珂娇喘连连地躺在赵煦怀中,心里却思量着早先内侍得来的消息。尽管她入宫未久根基尚浅,却也知道孟皇后大势已去,自己若能在朝中外结强援,将来便有可能登上后位。放眼朝中无数臣子,能够倚靠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几人中,章惇无疑是最为强势的一个。

盘算良久,她还是出言试探道:“臣妾见这几日圣上老是长吁短叹的,莫非是朝中有事不如意么?”

“岂止是不如意,朕都快被那些所谓股肱之臣气死了!”对着身旁爱妃,赵煦随口分说了几句,最后却自顾自地看着头顶纱帐再不吭声。

“圣上,您如今继承神宗皇帝遗志推行新法,自然会招来一些愚人的诋毁,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忧心。”刘珂字斟句酌地考虑着说辞,眼角余光还不忘观察赵煦的脸色,“臣妾倒是觉得后一波流言乃是有心人刻意炮制的,居心叵测诬蔑朝廷宰辅,其罪难免其心可诛!”

“哦,你为何如此肯定章惇等人是清白无辜的?”赵煦一下子来了兴趣,心中疑虑打消大半,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圣上,您乃是英明天子,用的都是神宗皇帝当日用过的旧臣,黜落的都是不明是非阻塞言路的庸臣,此事天下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圣上连自己亲自启用的臣子尚且不信任,朝中还有何人能够让圣上信任?若是圣上听信流言而疑忌几位宰辅,岂不是让始作俑者拍手称快?待到那时,那些无知的小民百姓岂不是又会说,圣上任用奸邪?”

“你说得没错!”赵煦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高声唤道,“来人,替朕更衣!”趁着外间内侍忙乱的当口,他突然转身捏了一下刘珂的面颊,脸上尽是笑意,“亏得朕有一朵解语花,否则非叫人诳去不可!爱妃且好好睡,朕不能陪你了!”

“圣上当以国事为重!”刘珂半裸着上身在床上盈盈施礼,心中充满了一举功成的快意。

第十三章 晴天霹雳

高俅和宗汉一朝攀谈后,彼此都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触。由于宗汉如今并不得意,因此一得高俅相邀,他便分了宾主受了聘金,毫不推托地在高家住了下来。

自从赚下万贯家财之后,高俅便把原来那处宅院重新还给了王晋卿,自己又另外觅了离遂宁郡王府颇近的一座宅邸,重新筛选雇佣了一批家人。至于原来收留的那些当年旧人则仍在内院伺候,至此内外分明,家中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

那一夜长谈,高俅对宗汉此人也多了不少了解。相比自己这个皇帝赐同进士出身的半桶水来,这位名将宗泽的族兄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精通经义出口成章自不必说,对于朝局时势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难能可贵的是,自己不过是读过历史才知道辽国气数已尽,宗汉竟能够凭一己之力看出辽国的衰败之势,这不能不让他感到万分佩服。

与宗汉这一次相会,他想要借机一睹宗泽风采的愿望就更强烈了。据宗汉所说,宗泽的才学胜他十倍,兵法韬略上更是罕有人能及,言谈间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高俅不是不想下大力招揽,只可惜他自己如今身份不显,而宗泽又有官在身,而这种刚直的人更不能示之以等闲小恩小惠,若真的要让人为自己所用,很可能只有等到赵佶登基之后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了一股恶意的冲动,倘若自己能设法让赵煦早些命归黄泉,岂不是能抽出更多时间来筹划其他大事?

他正在书房中想得天花乱坠,心腹家人沈留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大官人,不……不好了,有……有大批开封府的人围住了天香楼,说……说是天香楼有人涉嫌藏匿违禁之物……”

话没说完,高俅几乎失手摔了捧在手中的茶盏,即便如此,溅出来的滚烫茶水还是让他痛彻心肺。勉强一定神之后,他连忙沉声问道:“是谁来通报的消息?还有,吴客家呢?”

“小人不知道!”惊骇过后,沈留的话语也利索了不少,“早先是府中账房有事找吴管事商量,小人才匆匆去了天香楼,谁知才到路口就见一大堆禁军,问了几个路人才知道,今日一大清早,数百禁军就突然把整个天香楼围得严严实实,此时很可能在里面抄检!”

“真是欺人太甚!”高俅狠狠将茶盏搁在身前的书桌上,根本没注意茶水污了桌上的大片纸张。一瞬间的惊怒过后,他立刻想到了背后的文章。要知道,天香楼虽然是他的,但为了妥当起见,他还赠送了两成股份给赵佶,这么一来,这位遂宁郡王便成了此地的幕后靠山,任何想要对天香楼不利的人都得掂量掂量。既然如此,这大批禁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来不及多做思量,他几乎是连珠炮似的下令道:“沈留,你现在立刻去请宋太公、高先生、元朔先生还有主母过来,然后你立刻去遂宁郡王府报讯,记住,一刻都不能耽搁!”

望着沈留一溜小跑地离去,高俅顿觉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任他事先如何猜测都不可能想到,这看似冲着元祐旧党来的风波竟是针对自己而来,而且还牵动着背后的赵佶。倘若不是如此,那些朝中宰辅纵有天大胆量,又怎么可能冒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风险查抄天香楼?一招算错满盘皆输,自己实在是太过短视了,否则又怎么会看不到那满大街传唱的童谣背后的危机?

沈留动作极快,不过一炷香功夫,宋泰等人便纷纷齐聚书房,人人都有些疑惑不解。见高俅面色铁青,英娘头一个脸色大变,高明和宗汉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咯噔一下。

“事出紧急,我就不说废话了。我刚才得到消息,今天一早,天香楼被禁军围了,有人诬蔑说里头有人私藏违禁之物,依我看来,恐怕他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终是想说童谣是从那里散布出去的!”

“什么?”除了宋泰还有些懵懵懂懂,其他三人不由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估计再过一会就会查到这里来,看来是有人要存心置我于死地。”高俅歉意地看了宗汉一眼,然后不容置疑地道,“元朔先生,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这一次我不能牵累了你,你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吧!”

宗汉脸色数变,心中矛盾之极,可是,当他瞥见高俅眸子中闪过的一丝寒光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东主哪里话,我前几日才刚刚收了聘书,哪有这种紧要关头就背主而逃的道理?”豪言壮语地表白了一通,他又词锋一转道,“东主,趁着还没有人赶来此地的当口,是不是应该让更多人离开,也好为将来做些打算?”

“你这又是何苦……”高俅心中一松,面上却现出了几许黯然,随后才接口道,“那些动作就不必了,若是让人误会我遣散家仆,岂不是坐实了罪名?”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扫了高明一眼,语带双关地吩咐道,“以后的事情便要倚仗高先生和元朔先生了!”

“官人!”英娘见丈夫如此形状,心中不由焦虑万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真的没有解决的法子么?”

高俅见岳丈宋泰也盯着自己不放,不由冷哼一声道:“如今暗中算计的人在朝堂之上,身份显赫自不必说,而且更有把遂宁郡王一同卷入其中的打算,要想脱身确实不易,不过并非不可能!”说到这里,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若是把我逼急了,不外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宗汉是个明白人,此时眼睛倏地一亮,但随即面露难色。“东主所言确是良法,不过施行起来很可能……”

“好了,岳丈大人和英娘是暂时没法子脱身的,高先生宗先生,你们赶紧离去,在外面徐徐设法好了。”高俅二话不说立刻赶人,直到他们先后离去之后,他才神态复杂地看着妻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英娘,只怕这一次要害得你受苦了!”

“官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又岂能大难来时各自飞?”英娘露出了一抹坚决的神情,凄然看了身畔的父亲一眼,低声道,“爹爹,女儿连累你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就不用说了!”宋泰满心急躁,此时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女婿你说一句明话,究竟该怎么做?”

“如今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如果是那样,能够扳回来的可能不大。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希望借此达成既成事实,为此他们不惜栽赃陷害。如果是后者的话,虽然表面看上去证据确凿,实际上却很有空子可钻。所以,此次的关键仍然在圣上的态度上。”面对自己的妻子和岳父,高俅顾不得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澄心那条线透露了出来,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嘱咐道,“若你们未曾被禁足,岳丈大人可以设法去思幽小筑一趟。另外,英娘你应该知道我在暗地里伏下的几处暗线,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想想其它方法。”

“还有,高明和宗汉虽然离开,但他们也应该会暗地设法和你们联络,到时可以多听听他们的意见。”高俅见妻子似懂非懂,宋泰更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忧虑十分,倘若还有更多能够分担的人手,他也不会将天大的担子压在妻子一个人身上,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办法了。

突然,三人同时听得外院传来阵阵喧闹叫嚷,一时间,他们的表情全都凝固了。

这一天,是绍圣二年六月二十九,朱太妃迁入新宫并加宫名圣瑞的日子,不过是此前三天而已。

第十四章 重若千钧

查抄天香楼的事情正是章惇的手笔,从刘美人那里得到大功告成的消息之后,他于次日接到了蓝从熙送来的消息,下朝之后便跟着一个小内侍进了圣瑞宫。

如今的朱太妃早已不像当初宣仁太后高氏在的时候那般谨小慎微了,由于向太后本就是宽和之辈,哲宗赵煦又竭力礼敬生母,因此她的行事不免愈发张扬了起来。仅仅数月间,她宫中无职事的人便膨胀了好几倍,隐隐有盖过向太后的势头。

闻听章惇到来,朱太妃向一旁的幼子使了个眼色,赵似只得不情愿地避往内室。此时,朱太妃方才款款地站了起来,移步往居中的主位就座。

“微臣章惇,叩见皇太妃!”章惇见殿中除了蓝从熙别无外人,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表面仍是执礼甚恭。

“章卿家请起。”朱太妃微微颔首,尽管生育过两儿一女,但她向来保养得极好的,因此从外表并不显老相,“你是如今朝堂上第一等得用的臣子,平日辅佐官家打理朝政,也着实辛苦了。”

“皇太妃言重了,那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当辛苦二字。”俗套的一问一答过后,章惇也不想再兜圈子,半带着试探语气问道,“圣上今日仍未上朝,不知龙体安康否?”

“官家何尝是龙体欠安,那根本就是心病!”朱太妃顺势长叹一声,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我也曾经劝他要放宽心,可你们都知道,官家的脾气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若是不把事情抽丝剥茧理清了头绪,怕是他最近都不会有什么心思上朝了。”

章惇眉头微微一皱,看朱太妃的模样,他便明白她并未得知刘美人已经解开了赵煦心结。想到这里,对于那个如今封号不显的刘美人,他的重视更多了几分。“皇太妃说得是,微臣也知道圣上如今心烦意乱,只是国事繁多,若是没有圣上决断,臣等也不敢胡乱做主,因此还请皇太妃能够规劝圣上重新理事,那便是朝中百官天下百姓之幸了!”

“章卿家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朱太妃便丢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只不过心病需要心药医,只要找到前后两拨谣言的源头,那些坊间传闻自会不攻自破,到时候,官家不仅心怀大畅,对你等的信任也只怕会更进一步。章卿家,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章惇心头大震,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正在此时,他又听到后殿中似有动静,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已经进退两难。当日为赵似出主意时,他也存着一丝借机再清理一遍元祐旧党的念头,毕竟,只有让政敌永世不得翻身才是最好的自保之道,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事情一帆风顺的当口,居然会横插出来一段谣言。

存着千分之一的侥幸,他还是含含糊糊出言试探道:“皇太妃的意思是……”

“章卿家,你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应当一点就透,我若是再说不免落下干政的嫌疑。”朱太妃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信手拿过身边的茶盏,浅尝辄止了一口便轻描淡写地道,“你只需做好人臣分内的事便能重新赢回信任,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好了,章卿家日理万机,我就不留你了。蓝从熙,你代我送送章卿家!”

等到章惇的身影消失之后,朱太妃才转身进了后殿,见赵似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现在高兴什么,如此没有定力,万一被外人看到了岂不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