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大王,那些人听闻是为大王办事,自然是欢欣鼓舞满口答应!”邓铎脸带谀笑,人几乎弓成了一个大虾米,“只不过这银钱方面开销太大,这三五百人便花去了近千贯,小人……”

“银钱方面你不用担心,待会到帐房支取就是!”赵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突然转过了身子,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这件事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如果你口风不紧或是对我不忠,那么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小人不敢!”邓铎慌忙俯身拜倒,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道,“殿下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怎敢有背叛之心?小人只愿殿下能够得偿心愿,将来大展鸿图之日,给小人一份前程,小人就心满意足了!”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呈递了上去,“这是小人的血书,今生今世将只效忠于殿下一人!”

赵似脸色稍霁,展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精忠报王”四个大字,而落款竟是“随龙人三班借职邓铎”。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属下如此赤裸裸地表明心迹,自然是十万分满意,一边点头一边把那纸条收进了袖子中。

“你放心,事成之日,自然会有你的好处。记着,在外头多听少说,凡有可以交结或可以用的人都记下来,我正在用人之际,不拘一格才是正理!”

“小人省得。”邓铎见上头无话,正欲退下,却听赵似又在上头吩咐了一句。

“待会你去账房支取一千贯,如果不够再来回报!”

邓铎闻言立时喜形于色,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方才悄悄离开。直到离开赵佶的那个小院时,他才朝天挥了挥拳头。其实他哪里有去笼络什么好汉,根本就是找着借口挥霍,前次赵似给他的五百贯钱早就被他在花街柳巷花光了。

“蔡王还自诩精明,精明个屁,什么血书,那不过是老子用鸡血写的,骗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躺在两个姿色中上的女子怀中,邓铎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着黄汤,嘴里还在吹嘘道:“蔡王嘛,毕竟是小孩子,不过是一时失势发发脾气,过一阵子还不是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到时想得起来才怪。要不是我聪明,怎么想得出这样的好法子?”

“哎呀,邓五哥你自然是精明透顶,别人哪里及得上你呢?”左边的女子瞥见邓铎手指上拈着的那枚银钱,立刻眉开眼笑地奉承道,“五哥,你每次来人家可都是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怎么着也得再给点彩头吧?”

“是啊,五哥可不能小气!”

“小妖精,这么没眼色,看这是什么?”邓铎这才张开了另一只手,两对金灿灿的耳环立刻呈现在两女面前。惊喜过后,她们顿时粘得更紧了,不时在那里卖弄风骚。突然,门外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阁下身为蔡王心腹,想不到却是挺逍遥的!”

“什么人?”邓铎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本来有些朦朦胧胧的酒意一扫而空。他是这里的常客,身边的两个女子早被他用金钱首饰收买得服服帖帖,因此从不担心两女会出卖他,可是,刚才那些话若是被外人听去却不得了,想到这里,他登时一头的冷汗。为了壮胆,他强自打起精神呵斥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出来给你家邓爷爷看看!”

“就你这副德性?”

随着这句饱含轻蔑的反问,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了,四个大汉一拥而入,狠狠地揪起邓铎,硬是把人拖到了地上。此时,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方才走了进来,随即关上了大门。而两个女子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滚带爬地逃到了角落,浑身缩成了一团,见邓铎被人拳打脚踢,更是惊叫一声双双昏厥了过去。

“好汉,好汉饶命!”邓铎本就是没什么胆气的人,见势不妙慌忙趴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小人只是蔡王府的一个微末武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黑袍人一把拉住邓铎的头发,狠狠地将人拎了起来,“若不是蔡王给你的钱,你的俸禄够你这么花天酒地?蔡王殿下大概也想不到会养了你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吧?不如这样,我直接把你送上王府,就看蔡王殿下怎么处置你了!”

“不要!”邓铎再也顾不上头皮上传来的阵阵剧痛,一想起蔡王赵似那张阴森森的脸,他立马打了个寒颤,急忙求饶道,“好汉,好汉您有什么吩咐,小人,小人照做就是!”

“这才识相!”黑袍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径直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我早就听说蔡王是个有担当的贤王,所以有意结交,这里头便是见面礼,你回去交给你家主人就是!”

“这么简单?”邓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也不是蠢笨的人,稍稍细想便脸色大变。这些人气势汹汹地闯入,又肯定听到了他刚刚的话,所谋之事肯定非同小可。要是自己真的照他们的话做,说不定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来。可是,这种场合由得自己说不么?他心中连连叫苦,双手却老老实实地接过了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入了怀中。才想说话,一双手就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随即投入了一颗药丸。那药丸入口即化,等到他醒觉时已经迟了。

被人放开了的邓铎心中亡魂大冒,慌忙抬头问道:“那,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自然是穿肠毒药!”黑袍人嘿嘿冷笑,随即阴森森地吩咐道,“如果你能顺利办好这件事,而蔡王又有意和我们联络,那你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相反,如果你没有把东西送到,而蔡王也没有和我们见面的意思,那你就叫你的家人准备收尸吧!”

此话说完,他便高深莫测地一挥手,四个大汉立刻放开了邓铎。其中一人上前查看了一下两女状况,随后微微点了点头,很快,一行五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五哥!”

隔了许久,角落中方才发出了低低的呼声,两个女子竟一起醒了过来,手脚齐用地爬了起来,上前便欲搀扶邓铎。岂料邓铎不但不领情,反而一人扫了一巴掌,自顾自地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奔出了房间,只留下这对面面相觑的女人。

“红姐,怎么办?”紫衣女子恶狠狠地朝着邓铎的背影啐了一口,这才向旁边的红衣女子问计道,“这不是小事,刚才要不是我们装晕装得像,看那些家伙的架势就要灭口了,我们是暂时找地方避一避还是……”

“怎么办?命都是捡回来的,不赶紧逃那就是送死。再说,他邓铎无情,那就别怪我们无义了!”红衣女子冷笑一声,一把将同伴拉了过来,在其耳边低声道,“如今只有小七哥能救我们,赶紧换男人衣服溜出去,迟了别说消息送不出去,恐怕我们自己就得没命了!”

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从这座中等规模的妓院溜了出去。两人刚刚离开没多久,就三四个汉子指名要见她们俩,老鸨自然找不到人,最后竟被来者痛打了一顿,整座青楼也被砸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两个小小的妓女要见到燕青自然不容易,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得到消息的燕青方才从集贤斋门口被人叫了回来,那身粗布衣衫的行头却还未换掉,看上去很有些滑稽。不过,无论是两女还是燕青自己都顾不上这些,一见到正主,红紫两个女郎便立刻冲了过来,像竹筒倒豆似的把一连串事情交待了一遍,这才讪讪地在旁边观察反应。

“你是说,有不明来历的人物用毒胁迫蔡王府的那个邓铎为他们做事,而目的就是为了联络蔡王?”理清了事情脉络,燕青的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据两女所说,邓铎平日很喜欢自吹自擂,在外更是时时表白自己蔡王府中人的身份,所以别有用心者会径直找上此人并不奇怪。再者,邓铎拿着蔡王赵似的钱大肆挥霍,更是为有心人提供了契机。正当他陷入沉思时,一个女郎突然惊咦了一声。

“对了,我那个时候看见,其中有一个男人的左手上有这么大一块的青色胎记。”她双手比划了一下,急急忙忙地说,“当时就是他来查看我和红姐的状况,幸亏我和红姐在青楼多年,什么绝活都学了一点,所以才能够糊弄过去,否则恐怕就被人灭口了。”

燕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你们逃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么?”

“没有,那里成天都有三教九流进进出出,只要打赏钱,谁也不会管你。”红衣女郎冷笑一声,语气中隐隐带着一股悲愤。“只要给我们那位妈妈一大笔钱,让她翻脸不认人容易得很,我们就是怕因此落入贼人手中遭受凌辱,又曾经听人提过小七哥,这才逃来见您。”

“我明白了。”燕青立刻转头对身边侍立的两个大汉吩咐道,“你们立刻派人去监视那座青楼的动向,但凡有可疑人物进出就记下来。另外,再派个妥当的人进去看看风色。”话一说完,他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两位姑娘放心,既然你们信得过我,我决不会让你们吃亏,你们先安心躲避一阵,等到风头过了之后,我再另外作安排。”

两个女郎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双双屈膝下拜道:“多谢小七哥施以援手!”

第二十九章 狗急跳墙

“公然在汴京城中杀人,这些人居然如此无法无天,简直是……”

燕青来来回回在屋子中转悠着,脸上写满了森然怒气。他刚刚听到手下几个人送来的回报,自然是大发雷霆。问题还不止如此,由于去晚了,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除了知道来者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彪形大汉之外,余下的便什么都问不出来。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座青楼中的老鸨身受重伤,几个龟奴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更有三位勾栏行首香消玉殒,而她们不是着红就是穿紫。

燕青并不是没有杀过人,在高明的教导下,他曾经用一把解腕尖刀单挑了一个不小的地痞团伙,一口气废了七八个人。但是,大男子主义的天性让他从来没有对女人下过手,更不用说杀女人了,此次听闻那些不知名的人为了灭口竟对无辜的女人下手,怎能不叫他怒火中烧!不仅如此,他更是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地头蛇收了大笔赏金,要彻底将两个可能听到内情的女郎除去,如此一来,有人试图和赵似联系,借机图谋不轨的举动就很肯定了。

听取了所有汇报之后,燕青不敢怠慢,匆匆赶到了高府。此时正值晚饭时分,高俅听说燕青有急事不免便一惊,随即和桌子上的其他人打了一声招呼,立刻起身离去。

在燕青将事情原原本本解说了一遍之后,高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要知道,汴京乃是天子治下,当初唐门中人已经算胆大妄为,但至少还是收买他人动手,更不曾闹出人命,而现在竟有人敢如此嚣张,简直是视国法为无物!

燕青见高明宋泰都在一边,顿时又想到了刚刚遗漏的一个要点。“对了,据其中一个女子指认,上门威胁邓铎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左手背上有一块硕大的青色胎记。大师傅,师傅,你们一向见闻丰富,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伙?”

“那要问你师傅,我可不像他那样走南闯北。”宋泰一边说一边朝高明瞥了一眼。

高明没工夫理会宋泰的调侃,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好半晌才很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不过我已经记不得是在哪里了。小七,还有其他线索么?”

“其他……”燕青回忆许久,突然想起了一条,“开封府已经介入了这桩案子,据验尸的仵作说,死者似乎是中了一种极阴的掌力,而四肢骨头全都断了,其状惨不忍睹。”

“什么!”高明一下子蹦了起来,“那样的话,事情就很可能涉及辽国!”

他仿佛没看见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面露追忆之色,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已经是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年轻,一面游历各地,一面想寻求一展身手的机会,就这样跟着一个商队到了辽国上京。

买主是一个契丹小贵族,在交易的时候,契丹人有意压低价钱,我所在的商队老板自然不满意,据理力争之下吵了起来,最后大家竟推推搡搡地动了手,场面乱成一团。要知道,我大宋子民一般都痛恨那些契丹人,更何况是那些年轻气盛不甘人后的护卫?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买主的侄儿赶到,他那时不过十几岁,左手上就有这么一块胎记,功夫已经相当不错,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中了他的拳脚,当然,他自己也是鼻青脸肿的。谁知过了三天,所有护卫全都死得干干净净,仵作验尸时说是内脏大出血,商队老板一气之下竟病死在上京,连货款都没要回来。后来我悄悄潜入停尸房,这才发现死者的全身骨头都断了。唉,去的时候三十七人,回来的时候竟只剩下我一个……”

高俅越听越心惊,才要开口发问,就听到旁边的岳父冷哼了一声。

“师弟你也太没有见识了!不就是和中原的绵掌一样,用的是阴劲而已。况且三天就死,死时还能查出死因,算什么本事!”宋泰满脸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我中原有的是好手,只不过这些人都不露面而已!”

“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只擅长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本事,手底功夫稀松平常,这两年还是多亏了你才有点长进。”高明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拍拍双手走到了高俅身前,“此事极有可能出自于契丹人的手笔,要知道我之前就暗中盯着汴京那几处地方,发现了不少可疑的踪迹,可以断言海陵郡王萧芷因并未离开。大概他是不甘心屡屡受挫,还是想在大宋的地头上闹出一点风雨来。”

“又是他,真是没完没了!”高俅咬牙切齿地说道,突然又想起了那一日他遇到燕青时的情景,含章诡异地出现在集贤斋,万珍阁那个小伙计紧随其后,怎么想怎么蹊跷。要知道,宋朝皇帝的风流可是名声在外的,先前哲宗赵煦还搭上了澄心,赵佶对含章也颇有兴趣,今后难免不会有别的一亲芳泽的想头……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有些不舒服,但一时却不知道问题在哪。

他赶紧把千头万绪压下,沉声吩咐道:“从今天起,小七你派人盯紧蔡王府,进去什么人出去什么人全都看好了,实在不行可以在暗处下狠手!对了,盯人的时候离远一点,找两个在那边混世道的人,别派生头脸。既然城外那一头你暂时没事,就先把这件事情挑起来!你师傅和大师傅都会给你支援的!”

“赶鸭子上架!”宋泰如今虽然和女婿没有芥蒂,但听到这句变相的指派还是低声嘀咕了一句。

另一边,赵似也正看着手中的纸条发愣。尽管很不甘心被人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要他相信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他还不敢贸然下决心。瞥了一眼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邓铎一眼,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厌憎,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退下,让我好好想想!”

“殿下!”

“出去!”

邓铎眼看再纠缠也讨不到好去,只得怏怏不乐地出了书房,脸上尽是沮丧。没走几步,他就觉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立刻恼火地转身骂道:“谁这么不长眼睛?”然而,他一看到那个身影却吓了一跳,脸色顿时讪讪的。

“小邓,你现在倒是风光得很啊!”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双手环抱,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打量着邓铎,随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忘了,自己不过是最末一等的武官,别受了殿下一点恩宠就把本分都忘了!”

“刘殿直,属下受教了!”邓铎本就心情不好,此时拱拱手便立刻急匆匆地走了。他此刻哪有工夫理会别人,要知道,他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况哥,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得殿下信任,见了你竟然如此无礼!”旁边的树丛中窜出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低声说道。

“哼,殿下再大也大不过圣上,他邓铎也不见得能蹦达几天!”刘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就走,“钟达,你不用管他,这家伙若是自寻死路谁也拦不住!”

书房之中,赵似来来回回走来走去,目光始终没离开书桌上的那封信。那上面说得无比动人。先散布赵佶得位不正的消息在朝臣心中种下疑忌,再借表示恭顺的机会请赵佶驾临王府,然后在饭食中下慢性毒药,最后用入宫拜谒的借口对皇长子赵亶下手。总而言之,只要赵佶能在数月之后再一命呜呼,那么谁也怀疑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冒这么大的风险,用这样狠毒的计划,究竟值得么?再说还要派人去取毒药,若是有万一……

“当然值得,要不是为了赵佶横空夺了属于我的位子,娘又怎么会一病不起?”赵似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这一次他再也不敢用邓铎,而是唤来了从小伺候自己的两个心腹内侍,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遍。

蔡王府的门口或明或暗地布满了各路人马,彼此无不是互相防备,只要看到有人进出,暗地里必定会有人跟上去,至于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不知道了。即便如此,他们却拿堂堂正正进宫的赵似没有办法,毕竟,皇宫大内这种森严禁地,外人是休想进入的。

赵似径直入了圣瑞宫,只去匆匆瞟了朱太妃一眼便带着两个内侍进了另一座偏殿。这里,两个在圣瑞宫执事已久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一见赵似进来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你们都是跟随母亲多年的人,应该知道该怎么管好自己的嘴!”尽管知道这两人相当可靠,但赵似还是警告了两句,这才扔下了一个锦囊。“里面的钱足以让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谢蔡王殿下恩典!”地上的两个内侍根本不敢打开锦囊,连忙俯身叩首称谢。收好锦囊后,两个人连忙脱下了身上的衣衫,和赵似的两个内侍互换了过来,再经过一番打扮之后,一眼看上去竟没有多大分别。

出宫的时候,远远缀着的各路哨探见赵似身边的人一个不少,一路跟回王府也就算了。谁也没注意到,两个时辰后,两个内侍悄悄地出了皇城,而后又在朱雀大街的一个成衣铺子中换了衣服,最后才辗转进了集贤斋。当然,两人的形貌很快落入了一直在关注集贤斋的高明和燕青眼中。

“小七的丹青功夫大有长进!”

看着那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神似画像,高俅第一句赞的却是燕青的书画功夫,这顿时让其他人哭笑不得,倒是燕青大为高兴,乐呵呵地笑了两声。

“人肯定是蔡王府的,只是,他们怎么躲开了重重监视还不得而知。”高明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今天一早蔡王进宫,很有可能在其中玩了掉包计。”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拨人暗中接触,究竟玩的是什么诡计!”高俅放下画像,一语直逼事情关键,“蔡王若要起事,从明处下手决不可能。开封府附近囤积了天下的精锐禁军,只听圣上号令,就是枢密院也不见得能调动;而汴京城中的军队则都掌握在三衙长官处,圣上即位之后,三衙里都安插了亲信,也不可能让小辈有机可趁。这样一来,就只有暗中行动一种可能了。”

“既然是暗谋,不外乎刺客暗杀或是用毒。明里的暗杀惊动太广,而且需要很久的部署,我想蔡王应该等不及,那就只有用毒了。”燕青突然插嘴道,话音刚落,他便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不久之后,圣上即将驾幸蔡王府!”高俅的嘴里迸出一句话,室内顿时一片沉寂。

第三十章 美人恩重

大致摸清了赵似的想法之后,高俅不敢怠慢,次日早朝之后便留在了宫中,心底却在斟酌该用什么样的语句。赵佶虽然已经登基为君,内里却仍旧是火爆脾气,眼睛里更是揉不得沙子,若是他知道赵似在图谋不轨,说不定一怒之下便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决定来。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他顿时觉得心中千头万绪,但却像一团乱麻似的难以理出头绪,站在赵佶身边未免就有些心不在焉。正在此时,一个内侍匆匆进来奏报道:“启禀圣上,刚才皇太后宣召御医!”

“宣召御医?难道皇太后有疾?”赵佶一愣之下立刻霍地站了起来,转头看了看高俅,“伯章,随朕去慈德宫看看!”

一行人匆匆赶到慈德宫,这才得知向太后只是有些头痛,并不是大病。心下松了一口大气的赵佶便留在寝殿陪着向太后说话,高俅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却在门口正好碰见了伊容。四目相对时,两人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自从赵佶登基之后,高俅和伊容见面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他如今身份不同,若是仍像以往那样频频出入慈德宫,肯定会招致闲言碎语,更何况伊容已经升为司殿女官,再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宫女。眼见旁边无人,他猛地一狠心,一把拉起伊容的袖子就往旁边拽,很快便来到了两人以前经常见面的那个角落。

“高大人,请你放尊重一些!”此时,伊容方才冷冷地开口道,“你如今乃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要是让人看到算怎么回事?”

“伊容!”高俅猛地伸手抓住了那柔若无骨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听到这句质问,伊容那镇定自若的脸色瞬间崩溃了:“我当然明白……从圣上煞费苦心把韩肖胄调出京城,我就明白了!”她突然抬起了头,再也难以掩饰眼眶中的水光,“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就得罪了韩家!韩相公最近每逢入宫便会在太后面前提出警告,说什么你晋升过速,又是藩邸旧臣,容易招人闲话!相州韩氏从已故老韩相公起便在朝为官,门生故旧满天下,你初入朝堂就锋芒毕露,实在是太不知道轻重了!”

“谁要韩家竟敢打你的主意!”高俅冷笑一声,突然将伊容拥入了自己的怀中,“我高俅虽然不才,但绝不容许有人动我的人!”

“你……难道你拗得过太后的意旨么?”伊容又羞又急,想要挣脱却抗不过高俅的大力,最后索性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中,“你还年轻,又得圣上恩宠,将来仕途坦荡,拜相入中枢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又何必……再说,你已经有一位贤淑的妻子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比蚊子还轻。

“那又怎么样,贤德如舜还不是有娥皇女英,更何况是我!”事已至此,高俅干脆理直气壮地诡辩道,尽管如此,想到家中有孕的妻子,他还是有几分心虚,但随即又神色一正。“这些年来,你明里暗里帮了我无数次,又从来不收金银财帛,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情份么?”

“你……你究竟要我说多少次!”伊容终于狠狠心推开了高俅,口中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见我了!”

“伊容,你别走!”高俅死死地拉住了伊容的胳膊,右手突然一用力,再次把人拉回了自己的怀中,朝着那娇艳欲滴的红唇重重吻了下去。一时间,他只觉忘记了所有外间的繁杂事务和诸多倾诈,只是沉醉在那美妙的感受中,但很快,一记清脆的响声让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啪——

捂着自己的脸,高俅不由感到哭笑不得。这已经是他从伊容这里领到的第二次巴掌了,不得不说,尽管成熟了不少,但伊容的骨子里却仍旧是以前的老性格,当然,这一次的巴掌比前一次可是轻多了。

“你,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躲!”伊容这才慌了神,上前用手摩挲着高俅的左颊,见没有留下什么巴掌印方才放了心。堂堂一个起居舍人从慈德宫出去,若是脸上带了一个红印子,那乐子可就大了,御史台那些见着风就是雨的御史不见得会怎么编排呢!

“雷霆雨露都是美人恩,我高俅这点还是领受得起的!”

“你……油嘴滑舌的家伙,快走吧,再过一会圣上就要出去了,找不到你算怎么回事!”

“圣上?圣上还不是乐见其成,否则又怎么会把韩肖胄调出了汴京?”高俅看着伊容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微微一笑道,“伊容,你放心,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就是下辈子,我也不会容许有别人染指你!”

他一路陪伴赵佶回了福宁殿,果然,在屏退了一干内侍宫婢之后,他立刻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极为暧昧的话:“怎么样,朕为你留的机会不错吧?这一次有没有把生米煮成熟饭?”

高俅只觉得脑际一阵晕眩,这年纪轻轻的皇帝也实在太……那个管闲事了,不过想到旁人就是盼望赵佶管这种闲事也不可得,他还是躬身道:“承圣上吉言,一切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朕早就想看看伊容的孩子会生得什么样!”一瞬间,赵佶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和伊容言笑无忌的端王,什么帝王深沉全都抛在了脑后。“七年了,朕和伯章你结缘已经快七年了,人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果然不假。”

一听赵佶提起旧事,高俅也觉得有几分感触。然而,他知道,此刻赵佶是初登帝位,还没有养成作为一个皇帝的习惯,待到有朝一日对方完全蜕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的皇帝,那就是再想有此刻的情形也不可能了。因此,他没有开口说话,任由赵佶沉默地站在那里。

“对了,昨日郝随前来奏报,说是那个徐守真已经来到汴京了。听说此人一路进京大肆宣扬朕得天命眷顾,理该登基为帝,其神翁的名声传遍远近。虽然他先前确实有功,但为人未免太过张扬了一些,你认为朕此时接见他是否不妥?”

高俅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愣,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他当初亲自去见过这个徐守真,那时就觉得这个假托神鬼之说迷惑人的家伙很有野心,此刻听说其在路途上的诸多举动不由更加警惕。然而,此时此刻一个道士实在无足轻重,恰恰相反,利用那些深入人心的谶语和卜算之术,反而能让一切变得更顺利一些。

“圣上,如今您登基未久,诸多事务还不能独立决断,可谓内有掣肘,外有大敌,这种时候,没必要在乎区区一个方士。”既然打定了主意,高俅便毫不犹豫地道,“徐守真为人好名,圣上不妨就成全了他,仿太宗见陈抟的旧例,以上宾之礼接待。汴京权贵大多知道他的名声,无论他怎么宣扬天命之说,得利的也只是圣上罢了。”

“你说得没错。”赵佶微微点头,随即也就放下了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对了,御医回报,圣瑞宫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而且说是忧惧所致。她虽然待朕苛薄,但这种时候,朕却不想落人口实。驾幸蔡王府的事早就定下来了,不过朕不想一个人去,对着赵似那张脸,就是面对珍馐美味,朕也不见得能吃下去,你倒说说,朕该怎么办?”

高俅今日进宫原本就是为了此事,不过既然赵佶自己提出来,他却更加踌躇了。一来此事太过捕风捉影,没有半点实实在在的证据;二来暗中监视王府乃是犯忌的大事,一旦赵佶问起,自己无法自圆其说。权衡许久,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圣上,您若是觉得单独驾幸蔡王府有所不便,为何不与皇太后皇太妃同行?皇太后为人宽厚又注重仁孝,一定会赞同圣上此举;而皇太妃既然是心病,此行正好打消她的疑虑。如此不仅安抚了两宫,而且还可以向汴京百姓展示圣上心胸气度,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佶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心怀大畅地笑道:“伯章,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亏你想得出来!朕这是奉母出巡,天经地义,正可以堵一堵那些小人的口舌!”

高俅暗道惭愧,他这完全是想到了后世那个大名鼎鼎的乾隆带着皇太后几度下江南的故事。宋朝虽然时常有皇太后临朝称制,独揽大权的情况,但几乎没有人出过汴京巡幸,甚至不让自己家族的后人出任重要职位,和后世那些所谓贤后比起来,她们才称得上贤德两个字。

“圣上所言极是,不过,如今两宫病体未愈,不妨把日子稍稍延后几天,另外为了避免突发事故,臣恳请圣上带上几个御医,以备不时之需。”

“伯章,朕总觉得你的沉稳和年龄太不相称。”赵佶一边点头,一边冒出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都依你就是。对了,那天你暂时不要随侍左右,朕有些不太放心赵似。这样,朕给你手诏,你和殿前司都指挥使姚麟一起居中调度,一有变故就立刻调兵,明白了么?”

高俅愕然抬头,见赵佶的脸上阴云密布,心中不由狠狠悸动了一下。难道,这位处于深宫之中的君王,也已经得到什么风声了么?

第三十一章 万事俱备

“什么,他居然要与皇太后和皇太妃同来?”

一听到内廷传来的这个消息,赵似顿时暴跳如雷,心中满是挫败感。那一日两个心腹内侍回来之后,他顺利地拿到了所需的毒药,一起到手的还有一份异常周详的计划。他也曾经想过,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地帮助自己,其目的可能很不单纯,但是,当两个内侍回报对方来自西南,希望他登上帝位后能够更加放任西南诸部自行治理自己的领地时,他很快就打消了疑心。在他的印象中,西南代表的就是潮湿和瘴气,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该死,这些家伙的毒药尚未试验过,三个月见效,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赵似看着纸包里头的白色粉末,不由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太后和母亲同来,岂不是让我更加难以下手?这毒酒可不会认人!”

他正一个人在房中烦躁地踱着步子,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家人的声音:“启禀殿下,集贤斋刘管事求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孤王没那功夫!”赵似气急败坏地怒吼道,外头立刻没了声息。他向来好女色,平日万珍阁聚宝楼集贤斋没少去过,各种所谓的珍贵秘药和助兴玩具更是没少买过,可此时此刻,他一点兴致都没有。火烧眉毛的关头,他哪里有工夫想女人。可是,不多时,那个扫兴的声音便又再度响了起来。

“启禀殿下……”

“有完没完!”赵似猛地拉开门,劈头盖脸地骂道,“这么没有眼色么,孤王刚刚说过了,什么人都不见!”

那家人早已吓得跪倒在地,好一阵子之后才嗫嚅着答道:“那个刘管事说,集贤斋新近得到了一样来自南方的珍奇酒壶,做工极为精巧,是殿下平时最喜欢……”

“你让他回去,孤王今天没兴趣……”赵似突然恍过神来,厉声喝道,“等等,你说他带来的是一个酒壶?”

“是……”

赵似顿感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了起来,连忙吩咐道:“快带他到偏厅等候,孤王立刻就来!”

一进偏厅,赵似便立刻换了一张淡然的脸,他略一点头应付了对方的请安,随意地在居中主位上坐下,这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孤王这些天忙碌得很,你若是有什么好东西就趁早拿出来,不用卖关子!”

“小人哪里敢和蔡王殿下卖关子,东西就在这儿,恭请蔡王殿下御览!”刘安仍旧是那副笑容可掬的脸,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檀木匣子。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壶么,有什么珍奇之处?”赵似略瞟了一眼里头的东西,故作不以为意地问道。

“殿下,这并不是寻常酒壶,而是南洋人秘制的藏珍壶。”刘安的脸色愈发诡异,他小心翼翼地四处查看了一番,这才稍稍凑上前去低声道,“这酒壶有两层,一层可以放寻常的美酒佳酿,至于另一层要放什么就随殿下的喜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似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为人拆穿,一时间勃然大怒,藏在袖中的右手更是紧握成拳。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刘安说出什么见不得光的话,就算再冒风险也要把人灭口,否则传扬出去便后患无穷。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刘安似乎吓得腿都软了,忙不迭地打躬作揖道,“小人一时失言,殿下一向是艳福齐天,不用这种小手段也能博得美人青睐,这等小物件自然入不得殿下法眼!”他一面说一面盖上了匣子,这才后悔不迭地道,“小人只是想起殿下曾经说过有什么珍奇玩意要先过目,这才贸贸然上门,还请殿下恕罪!”

赵似这才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不露痕迹地吁了一口气,语调也渐渐缓和:“算了,孤王和集贤斋的交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就不计较你的这点失礼。”尽管也有些懊恼人人皆知自己喜好美人的癖好,但是,和现在图谋的大事比起来,刘安的那些话根本不值得追究,但是在面上,他仍旧端着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子。“说吧,你这东西要多少钱?”

“殿下有意买下?”刘安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沉吟片刻便伸出了一个巴掌,“小人不敢打诳语,此物确实花了四百贯方才到手,既然是殿下有心购买,拿五百贯也就是了。”

“五百贯就五百贯!”赵似此刻哪有心情讨价还价,大手一挥道,“把东西留下,你去账房如数支领吧!”

“谢殿下慷慨!”刘安深深一揖,随即附耳把一应用法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这才感恩戴德地转身离去,似乎连步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赵似匆匆抱着东西回到书房,命人送来了一壶茶和一壶酒之后,立刻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试验了起来。他看过不少杂书,早就听说过有这样奇巧的玩意,此番一经试验,他自然是大为惊喜。只看此物大巧若拙毫不出众,旁人又哪里知道内中另藏玄机?

“藏珍壶?确实是绵里藏针!”他一仰脖子喝下了一杯夹层里倒出来的美酒,然后沉思了起来,“虽然万事俱备,但皇帝驾幸非同小可,到时若是他找借口不饮酒,我也毫无办法。嗯,一定得让他喝酒才行!”

看着行色匆匆的刘安进了集贤斋,燕青顿时深深皱起了眉头。这种时候集贤斋的人去了蔡王府,就代表事情越来越棘手了,而对方的胆大妄为也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若是事情真的出自契丹人手笔,那岂不是说,弄得不好就要掀起一场大战?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再也懒得考虑那么多关节,吩咐几个手下盯紧之后便立刻起身离开。这种大事,还是交给别人决断的好。

见一个个人神色不一地踏进了书房,英娘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蹑手蹑脚地便想悄悄离去。谁知她才走到门口便听到了丈夫的声音:“英娘,以后我们议事你不要忙着离开,这种事情你多听听没有坏处,别只顾着女主内的惯例。要知道,一旦我有什么变故,你还是要出面的。”

“女婿,这不合……”宋泰才开口就看到高俅向自己投来了恶狠狠的一睹,顿时干脆闭上了嘴。其他人都知道英娘一向谨言慎行,自然不会表示什么异议。

眼看丈夫对自己含笑点头,英娘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微微隆起的小腹,最后还是默默退了回来,却选了一个角落中的黑暗位置。对于丈夫正在做的事,她尽管知道得不多,却也知道事关重大,因此等闲绝不过问。然而,这一晚的事却非同小可,听着耳畔那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她几乎感到整个人犹如置身冰窖,等到众人散去时,她竟完全瘫软在了椅子上。

“怎么,很害怕么?”

“官人!”英娘难以抑制心中恐惧,整个人投入了丈夫怀中,“他们……他们说的……”

“都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实,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高俅淡淡地答道,一只手却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后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圣上虽然顺利登基,但若是这件事情处置不当,轻则动摇朝廷根基,重则丢掉性命,所以我才如此郑重。”

“那……只要官人你把这些事通报圣上,抄检蔡王府,不是就可以……”

“你以为圣上不想这么做么?抄检蔡王府的后果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如果什么事都没有,那么,谁会做这个替罪羊?再说了,圣上一即位就对自己的弟弟下手,传扬出去,圣上还怎么对天下人说仁孝之道?”高俅爱怜地替妻子拢了拢额上乱发,这才轻声安慰道,“今天我之所以让你听这些,就是想要你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解决。有时候,纵使再位高权重也只能隐忍,就像圣上一样。相反,一旦发动就必须用雷霆万钧之势,不能留有任何余地。”

“官人,我是妇道人家,这种事情……”英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红唇却突然被高俅的手指按住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以后我不见得能抽时间教导我们的孩子,所以你这个当娘的就得多操心了。不仅要告诉他天下有美好的东西,也得告诉他这世间还有更加黑暗的东西,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太过单纯!”高俅笑道,宠溺地在妻子额头轻轻啄了一下,“当然,如果是女儿,我不介意你让她充满阳光的气息。”

英娘重重点了点头,垂下头来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刻。突然,她想起了一件大事,立刻忙不迭地问道:“对了,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如果是女儿,就叫高嘉;如果是儿子,就叫高强好了!”

“高嘉……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可是高强这个名字也太俗气了,官人,这个名字可有什么别的用意么?”

高俅嘿嘿干笑两声,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地蒙混了过去。他怎么能告诉妻子,那是因为他对某人的深深怨念所致。

第三十二章 盛势出巡

大宋官家奉两宫出游,并驾幸蔡王府陈王府,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最热闹的盛事之一。因此,在消息一经传出之后,整个汴京城顿时轰动了。年长的都在那里议论当年的往事,年少的则满心盼望着到时瞧个热闹,一时间,但见禁军四处奔忙,内侍频频现踪,开封知府阮大猷更是恨不得能多生一双手,当然,最最忙碌的还是殿前司的禁军。

到了御驾出巡的那一天,净街的殿前司禁军前后共来了五批,约摸共百人,那本就洁净的御道更是早就扫除得几乎一尘不染。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观瞻的百姓,个个脸色兴奋翘首盼望,却无人敢喧哗吵闹。终于,那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逐渐近了。

“皇太后乘的是六龙舆!”人群中,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低声念叨道,四周顿时惊叹一片。

只见那六龙舆金涂银顶,上设行龙六条,各色珠络不计其数,晃得人眼花缭乱,上方还有黄伞为遮挡。其后朱太妃乘坐的则是龙凤舆,奢华之处略逊于之前的向太后銮驾,上方则是红伞遮蔽。赵佶自己乘坐的则是赤色的太平辇,照例是金涂银装饰,龙头、鱼钩、帉錔,梅红绦样样不少。辇上十二名辇官个个着绯,用的都是俊俏少年,顿时引来无数怀春少女的低声赞叹。前后左右各有仪卫拥伞扇,一眼望去尽显天家气度。

早已得了赵佶吩咐的高俅并未在随驾而行的官员中,由于礼制,天子出游,所有人都不能居高俯瞰,因此他只是站在街道的角落中,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气势浩大的銮驾行过。在他身边,除了几个家人之外,还有一个脸色凝重的老人。

“高中书,你说圣上会不会过虑了?”那老人望着銮驾远去,情不自禁地问道,“汴京乃是我大宋国都,历来治安清明,再说此次出行我很早便开始筹备,怎么会让贼人混入?”

高俅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笑着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要说官阶,这个姚麟乃是从二品大员;要说职务,此人是堂堂殿前都指挥使,三衙长官之一;要论资历,此人历经三朝,在与西夏作战时屡建奇功,官阶步步上升,几乎到了一个武将的顶点,也算是一大异数了。要知道,历史上真正的高俅在徽宗后期当了不少年的殿前都指挥使,这么算起来,这位姚殿帅岂不是自己的前辈?

“姚帅,国之大患,有时候不见得都是外敌,所以预作防范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轻飘飘地送过一句话之后,他突然词锋一转道,“姚帅乃是三朝元老,圣上曾经提起过,姚氏一门世代为将,功勋彪炳,将来要多挑选几个子弟作为荫补。”

虽然出身行伍,但姚麟出身武将世家,对于朝堂侵诈虽不以为然,却也是早有耳闻,对后一句话只是置之一笑罢了。不过,他立刻联想到了前些时日外头纷纷扬扬的流言,脸色立刻变了。“高中书,难道今日之事……”

“姚帅,此事你心知肚明便可。若是无事,今日我们就算白跑一趟;但若是有事,此番就要偏劳你了!”

“你放心,既然是圣上的密令,我自然做好了妥善安排。”话虽如此,姚麟却不禁觉得十万分头痛。要不是大宋朝向来有明例,无边功者不得为三衙长官,他也不会在新君刚刚即位时便官升一级,坐上了这汴京最高武官的位子。可是,这位子尽管引人羡慕,却着实烫手得紧。就说今天的事情,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别说功劳,他不吃挂落就不错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高俅异常客气,出身将门的他异常明白,若将来有一个宰辅在朝堂为靠山,那家中子弟就要容易进身得多了。

此时的蔡王府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应仆役侍女全都换上了光鲜的衣裳,府邸中更是洒扫得一尘不染上下整洁。平时紧闭的中门打开,自蔡王赵似以下的一应王府文武官和属吏全都一字排开,早早迎候在了府邸门外。

尽管端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言谈必提及君恩,但赵似的背心早已为汗水沁透,藏在袖子中的手更是湿漉漉的。好在如今乃是五月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他也不虞有人看出自己心虚。他当然不会想到,在自己目光未及的地方,有人正在用一种极度狂热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

自从邓铎拿到了那颗所谓解药之后,他已经是完完全全持着从龙之意。昔日的端王一旦登基,那些王府的文武属吏个个得蒙重用,若是赵似有得道的这一天,他邓铎不是一样能够鸡犬升天么?

另一队武官中,刘况则始终盯着邓铎,心中总有一丝笼罩不去的阴霾。他是元祐七年通过武试的武官,自忖怀有一身武艺却始终报国无门,直到一次偶遇当时仍是端王的赵佶之后,这种情形方才有所改观。从那以后,他从三班借职而三班奉职,而后又升为右班殿直,比一应同僚还要快上几分,最后才辗转调来了蔡王府,只是从无人知道他早就认识龙潜于邸的赵佶。

“况哥,我打听过了,那天见过集贤斋刘管事的人已经全数被看管了起来,不过,那家伙送来的是酒壶肯定没错。”矮个子的钟达正站在刘况身后,此时刻意压低了嗓音说道,“这边都是自己人,至于那边则大多都是蔡王殿下的心腹,若是真的动手……”

“没我的命令绝对不准动手!”刘况悚然一惊,连忙提醒道,“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否则到时功劳变成罪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赵佶和向太后朱太妃终于进了蔡王府。和赵佶的精神奕奕相比,两宫的脸色明显有些不佳,尽管经过了多日的调养,但朱太妃的气色中仍是隐约流露出一丝灰败的意味,而向太后则有些懒洋洋的,只在赵似行礼问安是提起了一点精神。

“今日承蒙圣上和皇太后皇太妃驾临,臣不胜惶恐。”赵似竭力压制自己的目光,一路都是低着头,直到临进正厅前方才笑道,“圣上登基以来第一个驾幸的便是臣的陋宅,而且还是奉皇太后皇太妃同行,这份隆宠臣可是第一个领了。”

“圣瑞,你平时还说十二郎不会说话,你听听,这些词是不是胜似蜜糖?”自从哲宗赵煦去世之后,向太后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心情。她左右看了看满园盛开的鲜花,微微颔首道,“十二郎这宅子经营得不错,既然是宗室,一味的节俭也不是法子,豪奢更是要不得。还是这种朴朴素素的花花草草,看上去更令人心旷神怡。”

“太后夸奖他了,十二郎平素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要说奢华当然谈不上,可这些花草他当然是不会侍弄的,不过是摆着好看罢了!”如今的时节,朱太妃早已褪去了哲宗在位那时的盛气,整个人又变得谦和了许多。她悄悄偷眼瞥了瞥赵佶,见对方只是含笑不语,心中不由稍稍笃定了一些。

赵似却不耐烦再这么虚词敷衍,又说了两句便把三人引入了正厅。他在事先费了不少功夫从集贤斋弄来了一批字画,又请了几个知名的文人布置,此时,这厅中自然是显出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好,士别多日当刮目相看,十二弟的这厅堂布置得雅致!”赵佶一句话刚刚出口便联想到了当日蹴鞠赌赛的场景,脸上神情虽然不变,心情却逐渐阴沉了下来。几番对答下来,他也隐约察觉到赵似是刻意趋奉,和以往的任性妄为大不相同,因此已经有些警惕。这时,赵似也趁势提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腹案。

“启禀皇太后,皇太妃,圣上,今日御驾亲临,臣特意从外边请来了一个歌舞班子助兴,后花厅也已经摆好了酒宴。臣知道三位向来不在意这些俗套,只希望能看在臣一片真心的份上,能够屈尊多停留一会,也好让臣尽一下仁孝之道。”

在向太后第一个首肯的情况下,朱太妃又顺水推舟,赵佶自然不会提出异议。于是,帝后三人便起身前去后园。由于早就精心布置过,此刻那一条不算宽敞的青石小道两侧,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令人赏心悦目,也不知博得了两宫多少赞赏。就在向太后和朱太妃驻足观赏一株牡丹时,一阵清越的歌声突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耳听那如泣如诉的声音,赵佶整个人呆在了当场。当向太后出言称赞时,他方才惊觉了过来,用言语掩饰道:“十二弟真是大手笔,居然能够请来如此歌姬献艺,真是把那些乐坊的女子全都比下去了!”

赵似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弯腰把三人请入了此次的酒宴之地。蔡王府的后花园本就十分宽敞,更有一个方圆里许的小湖,那用来宴请帝后的水阁便临湖而立,而湖中心还搭了一个高高的戏台,上面不时传来阵阵管弦之声。

而以赵佶的目力,早已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挺立高台,犹如一支出水芙蓉般的冰霜女子,不是含章又是谁?

第三十三章 无双绝艺

临近蔡王府的一个小酒馆中,此时早已经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就连平时少人问津的临街座位也全都坐满了人。有心前来消遣的酒客见到这种架势,自然而然便调转了方向。然而,那些看似醉眼朦胧的人身上,却无一例外地暗藏着短兵器。甚至在后边的地窖中,还堆积着大量刀剑,要等待的仅仅是主事者的一声令下而已。

无独有偶,在蔡王府另一边的一处民宅之内,高俅也正和姚麟站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张地形图。尽管只是未雨绸缪,但两人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在这种新旧交替尚未完全结束的当口,大宋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否则,后果谁都承担不起。与此同时,两人也同样认为,若是真的出了变故,用最大的力量把事情遮掩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民宅之内或明或暗布满了人,其中几乎全是戎装的殿前司精锐禁军。为了能确保一击中的,姚麟挑选的全是跟随自己多年的精锐,其中不乏有经历过当年西夏之战的老兵,因此战斗力方面绝无问题。

“高中书,蔡王府还是没有消息么?”姚麟已经很有些不耐烦了,皇帝进蔡王府足足有一个多时辰,里面什么章程却一点都不知道。他怕的当然不是明刀明枪的暗算,里头共有数百名禁军,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顶一下子,他担心的只有那些无影无形的玩意。要知道,古来皇帝栽在这些手段上的不知凡几,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尽管有心除去蔡王赵似这个心腹大患,但高俅更加清楚,若是赵佶才登基便闹出一场蔡王府狱,那么对于一个君王的风评就会产生巨大影响。从潜意识来说,他甚至希望蔡王赵似能够知难而退,夹起尾巴过完这辈子算了。

“报——”

一个洪亮的声音震得高俅和姚麟同时一惊,几乎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只见一个士卒单膝跪地,朗声报道:“启禀姚帅,高中书,我等刚刚在附近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他自称蔡王府武官,却拿不出证据,形迹非常可疑!”

“蔡王府武官?”姚麟眉头一扬,突然冷哼一声道,“圣上正驾幸蔡王府,若真是朝廷武官,怎么会轻易擅离职守?此人分明是另有所图!”他正想下令,却突然转头看了看高俅,用征询的目光问道,“高中书,依你之见,是将人暂时看押还是把人带来问个究竟?”

“还是先问问事情来历再说,指不定能问出一点端倪来。”除了自己家中那些心腹之外,高俅再也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辽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没人相信,还不如等到事后揪出证据再作分解。

看到那个被五花大绑地押解进来的年轻男子,姚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才示意部下拿掉了那团堵嘴的破布。“本帅乃殿前都指挥使姚麟,你是何人,竟敢冒称蔡王府武官?”

“姚……姚帅!”钟达原本就是低级武官,自然认得姚麟这位军功彪炳的殿帅,此刻见对方亮明身份,他自然再无怀疑。然而,他现在要说的东西事关重大,此刻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便不敢有任何大意。“姚帅,卑职乃是三班奉职钟达,奉命在蔡王府当值……”

“你真是蔡王府的武官?”

此时,不待姚麟有空答话,高俅立刻醒悟了过来,抢在前头问道:“圣上如今正在蔡王府,你身为武官不好好当值,突然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干什么?”

钟达被这两句颐指气使的话问得愣住了,他却不认识高俅,原本见其人一身便服站在姚麟身边,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是殿前司的属下,此时一听口气又觉得不对。犹豫片刻,他只得嗫嚅着答道:“卑职奉命在身……”

“这位是高伯章高中书,圣上最为信任的臣子,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姚麟见状立刻插话道,后一句却带了两分奉承的意思。要知道,文官不比武官,他这个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已经到头,最多也就指望死后再进一步,但高俅这个中书舍人却仍旧是前途无可限量,他不得不为自己预留地步。

“高中书?”钟达只是微微一愣便立刻恍然大悟,暗骂自己不领颜色。“高中书,请恕卑职眼拙!”轻轻一低头之后,他见两个押解自己进来的军士已经远远退开,连忙一五一十地说道,“属下私自离开王府实属迫不得已,我家大王这几日形同被人餍镇,形迹极为古怪。在筹备圣上驾幸的这段时间,王府中有不少闲杂人等进出,其中不无招摇撞骗的相士之辈,还暗中置买了几样古怪的玩意,听说还有一个酒壶。就在今日,大王又请来了入云阁的当红行首含章,说是要……”

“酒壶……什么,连含章也来了?”高俅此时完全把喜怒不形于色的风度丢到了脑后,几乎是顷刻间,他就想到了那一天在集贤斋巧遇含章的情景,一颗心渐渐沉入了无底深渊。他当然派人去暗中查访过含章的底细,但最终结果却是不了了之,再加上之后含章再也没有过任何出格的举动,他也就渐渐忘记了这档子事,如今看来,却是自己疏忽了。

匆匆考虑了一会之后,高俅一把将姚麟拉到旁边,低声问道:“蔡王的这种做法是否违制?”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如果人没有问题的话,就只是蔡王的一片真心。怎么,那个含章有问题么?”姚麟不愧是久经沧海的人物,一下子就想到了事情重点。不过,当年赵佶的风流名声显然更大,他沉默片刻,便又低声道,“我听说,圣上龙潜之时,曾经和含章……”

“此一时彼一时……”高俅此时已经颇有些乱了方寸,脑海中满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沉默了许久,他才抬头对姚麟道,“姚帅,我们不能在这里坐等,事关重大,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们谁也承担不起,必须进蔡王府探个究竟?”

“高中书,这样贸贸然进去时不时不妥?”姚麟仍旧有些犹豫,但当他瞥见高俅铁青的脸色时,立刻改变了主意。“现在蔡王府早已由殿前司防戍,进去看看没有问题。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惊动圣上和两宫。”

且不说姚麟和高俅这边手忙脚乱,那边厢看见含章的赵佶也着实难以自已。尽管曾经无数次近距离欣赏过含章的琴艺歌喉,但是此时此刻,遥望着高台上轻歌曼舞的含章,他还是生出了一股本能的冲动。

“圣上,臣的此番准备是不是别具匠心?”赵似在一旁见赵佶如痴如醉,心中不由大为快意。他往日也曾经光顾过入云阁,自然知道赵佶的那点风流韵事,这一次借着圣驾莅临王府的由头去入云阁请人,那老鸨自然是满口答应,甚至还将整个歌舞班子奉送了一整天。

“唔,有劳十二弟费心了!”当着两宫的面,赵佶立刻收敛了那副颠倒迷醉的神态,心中暗暗警惕,“太后,太妃,这歌舞和皇宫中的那些大为不同,你们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