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中争斗,冷不丁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嘀咕,连忙转过了头去。只见燕青神情严肃地看着那两个上下翻飞的人影,口中念念有词。

“情况真的很不妙么?”高俅虽然也一直随宋泰和高明习武,却始终是半桶水,只看出两人相持不下,并未发觉有什么问题。“我怎么觉得希晏还占着上风?”

“大哥,看来你真不是习武的材料!”燕青晒然一笑,见周围都是自己人,方才低声解释道,“希晏是军中出身,搏斗拼杀全凭着一股悍勇,什么时候这股气懈了,他也就必输无疑。他的对手如今只是避其锋芒等待机会,不过,希晏怎么会从一开始就猛攻的,难道他不知道应该留一点后手么?”

场中的姚平仲却是有苦说不出,他之所以选择抢攻,无非是因为缺乏把握,可如今一轮攻势下来,对手却未露一点败象,自己却耗费气力不少,甚至连脚下步伐都有些散乱了。终于,久攻不下的他露出了一丝微小的破绽,就在这个当口,一直只是用左手和双脚进行格挡的对手终于亮出了那隐藏依旧的獠牙。

一轮急攻之后,姚平仲骇然发觉眼前多了一个巨大的掌影,猝不及防下,他连忙沉身下腰使了一个标准的铁板桥,双手却在此之前挥出了两道掌风。然而,就在下腰的一刹那,他猛地瞥见了对手流露出的一丝冷笑,心下大震,来不及细想便收势一连几个筋斗,远远地躲了开去。这是他交战以来第一次退避,自然引起了旁观人群的一阵惊呼。

立定之后,他才发觉对手面前的地上多了几个碗口大的深坑,不由暗自庆幸自己躲得快,否则要是被这几脚踹在身上就糟糕了。然而,对手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速度和力度却让他心中大凛,按照规矩,他大可举手认输,但生性好强的他却怎么也拉不下这张脸。

“管他呢,拼了!”姚平仲已经把高俅事先的嘱咐全都抛在了脑后,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气机狠狠地锁准了对方,整个人爆发出了比刚才更凌厉的威势。然而,旁人没有留心的是,就在此时,他的步子却悄悄朝某个方向横移了几步。

第八章 何处草莽称英豪

“糟糕,这家伙疯了,不过比斗而已,拼命干什么!”

看到姚平仲忽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速度,燕青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霍地站了起来,就差没有冲上前阻止了。望着两个再度激斗在一起的人影,他不禁忧心忡忡地握紧了拳头。倘若目光能杀死人的话,恐怕姚平仲的那个对手早已死了一千次一万次。要知道,燕青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年龄相仿且又志同道合的朋友,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败。

此时此刻,饶是高俅再迟钝也看得出姚平仲那股势若疯虎的势头,立刻紧跟着燕青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一片。然而,观战的人群却不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和助威声,显而易见,这种生死搏斗激发了所有人心底的血性。

姚平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气力渐渐不足,他毕竟是习惯于马上对战的将门子弟,对于这种江湖格斗原本就不算精通,一朝落了下风便再难扭转。想到行前爷爷的教诲和父亲昔日的指导,他的双眼突然射出无比凛冽的光芒,战场上无关胜败,只分生死!

他先是一掌直塞,就在对手举手迎击的时候,他猛地改直塞为横斩,身下却不动声色地勾住对方的左脚。就在那中年人愣神的一刹那,他忽地左右手齐出,完全不理会空门大露的忌讳。在满场惊呼连连的时候,他牢牢抱着对手趁势往前一扑,而那中年人身后不是别的,正是那熊熊燃烧的火堆!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有些糊涂的中年人终于动了,就在两人将要双双跌入火堆的一刹那,只见他凌空朝着火堆重重一压,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后,那堆木柴突然四散爆裂了开来,数不尽的火星铺天盖地往空中散去,吓得旁观的人群躲避不迭。而这个时候,两个人才双双摔倒在还有不少余烬的火堆上。

尽管败局已定,但姚平仲仍旧没有松手。那中年人频频使力却挣脱不开,不由恼羞成怒地伸手击在了姚平仲的双手关节,但是,当他看清楚少年的脸色时,顿时怒色尽敛。原来,此时的姚平仲早已双目紧闭,似乎因为用力过度而昏厥了过去,只是双手仍旧死死地抱紧了他的腰。

“这小子,竟然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中年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一掌敲在姚平仲的颈侧,这才得以脱身。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之后,他又将少年一把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高俅这边走来。

燕青刚才差点就想下场营救,只是看到危机解除才勉强按捺住了心头激动,此时再也难以克制怒火。他三两步冲上前去,却投鼠忌器地在中年人身前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中年人没好气地回了一个白眼,这才把姚平仲放了下来,此时,高俅这边的护卫连忙上前把人抱了回去。此时,他方才余怒未息地发火道:“这小子是谁教出来的?年纪轻轻就不知道节制,动不动就拼命,难道就真的那么想死么?我的年纪都足够做他爹爹了,这一次打不过大可等下一次找回面子,用得着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

这是中年人露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声若洪钟,不单高俅等人愣在原地,就连其它听到的人也都怔了。打都打完了,看这人气急败坏的模样,似乎还对姚平仲不珍惜生命很是愤怒,说话的口气更是像姚平仲老爹一样,这是什么事?

不待高俅发问,那中年人便转过了身子,扯开了嗓门喊道:“罗建头人,我已经替你打完了这一场,你答应我的三百贯钱什么时候给我?”

这句话立时使得全场哗然,那中年人在比斗中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其所属的村寨自然也被高看一线,但谁都没想到,此人竟是被雇佣而来的。当下那罗建头人的脸便一阵青一阵白的,尴尬得无地自容,偏偏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好嘛,我想小岗山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高手,原来是罗建头人你出钱雇佣的!”

叶巴用汉语和乌族语先后说了两遍,脸色相当难看。“我们乌族人只有力战到底的,没有胆小怕死的懦夫,难道小岗山就没人了吗,居然沦落到派外人迎战!”

在他的煽动下,站在罗建头人身边的其它几个头人顿时更恼火了,一个个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罗建,更有甚者干脆离其远远的。要知道,比武本来就是他们这几个头人提出来的,如今竟有人为了取胜而不择手段,他们的面子自然全都被扫落在地。

高俅命人仔细查看了姚平仲的状况,这才发现其只是因脱力而昏厥,至于焦黑的不过是衣物,实则只有一点皮外伤。心头一块大石落定,他这才有余暇关心场中情况,待到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时候不由哭笑不得。看来,知道弄虚作假请枪手的不仅仅是后世人,就连这些看似老实的乌蛮人也不例外。见那个罗建头人被挤兑得面红耳赤做声不得,他不由大感解气,此时,面前却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喂,那小子是你的人?”

说话的正是刚才挑起风波的中年人,在旁人闹腾不休的时候,他却脱身了出来,丝毫不理会自己的话造成了怎样的大麻烦。“他的伤怎么样了?”

高俅摸不清他的来意,只得随口敷衍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刚才有劳尊驾了!”

“嘿,要不是我动了爱才之心,这小子就是有十条命也白搭,竟然想和我同归于尽?”中年人耸耸肩一笑,又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问道,“看他刚才的套路章法,应该不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一招一式光明正大却又杀气腾腾,应该是战场杀敌用的,而他的年纪又不像从军队里退下来的人。你老实回答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高俅心中大凛,防备之心立刻提了起来,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无息地做了几个手势,容色淡然地问道:“这应该不关尊驾的事吧?”

“本来不关我的事,但现在却不同了。这小子害得我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我至少总该知道他的来历吧?”他突然一顿,此时,只见十几个护卫牢牢地将他包围在中央,个个蓄势待发。他沉吟片刻,摊开双手半举了起来,“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罢了。我在巴蜀之地待了多年,这一次受了那个傻瓜头人的委托也不过来瞧瞧热闹罢了。小伙子,我是看着那小子根骨很好,所以想……”

不待高俅有所反应,旁边便钻出一个讥诮的声音:“看人家根骨好,所以想收个徒弟?你这话也说得太假了,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刚才还和希晏打生打死的人?”说话的人却是冷着脸的燕青,只见他环抱双手站在一众护卫当中,嘴角流露出说不出的嘲讽。

“咦,这小子叫希晏么?”中年人仿佛没听出燕青的言下之意,眉头掠过一丝喜色,“嘿,这种有胆识的少年郎已经不多了,我说……”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带着敌意,不由为难地挠了挠头,“我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再说那小子不是没事么,你们……”

“尊驾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又怎能取信于人!”

高俅见那些乌蛮族人仍旧在那里相持不下,而陈克韫也在那里作和事老两相拉拢,根本没人注意自己这边,自然放下了心。

“真麻烦,一个名字有那么重要么?”中年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口说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

公孙胜……这三个字一入耳,高俅差点没跳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水浒传中那个水分最大,号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平时却不显山不露水的入云龙公孙胜?想着想着,他不禁便把入云龙三个字念出了声来。

公孙胜这才真正诧异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当年的匪号?当初我武艺初成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一群不长眼睛的强盗。我一气之下用入云龙这个匪号在河北一带挑了两个强盗寨子,杀得尸横遍野,结果被一个呆道士看到了,那家伙居然诬赖说我会妖术而报了官府,所以我才只能窝在巴蜀不敢回去,还留了一把大胡子。话说回来,难不成你是官府中人?”

高俅暗骂一句不打自招,这回才真正动了招纳之心。他为的既不是传说中公孙胜那不尽不实的法术本领,也不是为了什么行军布阵的谋略,只是看中了这家伙的悍勇。一个人挑了两个强盗寨子,若是别人说出来他只会嗤之以鼻,但刚刚看过姚平仲和公孙胜那一场比斗,他自然再无怀疑。这年头,寻找擅长谋略的幕僚固然需要碰运气,寻找武艺高强的高手还不是一样要靠人品?这不,一出门捞到一个姚平仲不算,还买一送一附赠了一个公孙胜,这么划算的事情到哪找?

“公孙兄不用问我是从哪里知道你当年的匪号,我只想问你,你真想收徒弟么?”

“那当然,难得有缘碰上这个小子,错过就可惜了!”

“可惜可惜,希晏他出身不凡,公孙兄你怕是教导不了他的!”高俅无奈地摇摇头,面露惋惜地叹道,“再说了,公孙兄漂泊惯了,怎么受得了我们这种拘束的日子?”

“谁说的,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受够了,要不是看看这川陕四路的势力全都不成气候,我会一个人东游西荡么?”一句气话说完,公孙胜方才脸色一变,他也是心思细密的人,很快明白了高俅的意思。斟酌片刻,他便嬉皮笑脸地道,“我逃出来已经五六年了,家里还有老娘,你要是真的有法子替我脱罪,我跟着你又有何妨?”

第九章 因缘巧合得悍将

由于突然出现作弊行为,因此一场热热闹闹的比武最终只得落寞收场。那个出了大把钱财请来公孙胜的罗建头人固然狼狈而归,暗中挑唆了这场比斗的陈克韫更是万分恼火。尽管少了最后一场比试,但在看到周荣和姚平仲的实力之后,没有人再敢小觑,最后一场的辛吉头人更是暗地庆幸不用派人下场出丑。在这个以实力定一切的地方,高俅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无疑被此役提高了。

第一场便遭败绩的古连头人大步走上前来,竟如同自己人似的拍了拍高俅的肩膀,爽朗地大笑道,“输了就是输了,你那些人真是好本事!”他的汉话不太流利,赞了一句后便叽里咕噜地说起了自己的族语,发现高俅一脸茫然后方才左顾右盼,正好看到了百无聊赖的白玲,连忙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听清楚了古连的话之后,白玲不由露出了一个妩媚的微笑。“他是说,最雄壮的奔牛也有打盹的时候,下次一定不会输给你了。还有,他让你有时间到他的村寨去做客!峰哥,他可是这附近除了嫂子的阿爸罗木加之外最有实力的头人,你这次赢得了他的尊重,将来做生意就容易多了!”

这下还真是因祸得福!高俅心下大喜,连忙对白玲说道:“你转告古连头人,就说我谢谢他的看重,届时一定会前去拜会!”他很肯定今天的事能够很快散布出去,想不到这一次误打误撞竟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还真是值得庆幸。

白玲将高俅的话一一转述了一遍,紧接着古连头人又说了一大堆。

“呵呵,古连头人说,有机会他一定会再学一点汉话,他希望你也能学会我们的语言,这样就可以畅谈无阻了。”白玲也为爱郎的成果而感到高兴,但随后一句话却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让你小心马帮,这些人心狠手辣,行事不择手段,说不定会对你不利。他还说这里的村寨虽然都收受了马帮的好处,但对于这些跋扈的汉人并没有好感。”

“原来如此。”高俅点了点头,知道这一点对于将来的谋划很有好处,只是想不到马帮花了大笔钱财铺路,最终却仍旧不得人家信任,看来这世上之事并不可以常理来衡量。

燕青最终没有得到下场的机会,不过,原本还对此略有微词的他只顾着察看姚平仲的伤势,完全忘了这一遭,自然也就没有再发怨言。经此一役,那些头人对高俅的态度便友善了许多,在叶巴的转圜下,除了怏怏而去的罗建头人之外,其余人汇聚一堂大肆享用了一番酒食,席间不仅有歌舞助兴,兴致勃勃的古连头人甚至亲自高歌了一曲,气氛极为活跃。

一边应对四方,一边留心观察的高俅却发觉了一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陈克韫和马帮中人竟全都不在这一晚的宴请之列。联想到那一夜陈克韫来时叶巴殷勤接待的情景,他不由露出了一丝奇特的微笑。

“阳兄弟,你那二十多个人中竟然能有这样的高手,真是厉害啊!”这一次率先开腔的是辛吉,避免了一次出丑,他自然心情大好,再加上羡慕高俅旗下的那些高手,更是免不了奉承两句。“尤其是那个少年,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身手,打斗起来又这样凶狠,真是……”他的汉话究竟有限,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连忙向座上的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辛吉头人想说的大概是英雄出少年吧!”白玲第一个抢过话头,含情脉脉地朝高俅望去,“如今巴蜀之中汉人日多,大家也应该再学一点汉话了!”见四周头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又嫣然一笑道,“要是真的一对一,马帮那些人一定不是峰哥那几个强将的对手!”

“马帮那些家伙算什么,不过倚多为胜而已!”借着浓重的酒意,叶巴醉醺醺地嘀咕道,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每年他们的借道费用虽然不少,但我们的药材他们贱价买去了多少,算起来还是我们吃亏!”

此话一出,便犹如导火索一般,座上其他人顿时沸腾了,于是,汉话中夹杂着乌族的语言,所有的头人都喝骂了起来。平时他们也许会对马帮中人客客气气,但此时浓烈的烧酒下肚,他们哪里还忍耐得住,自然是尽吐心中怨气。

趁着这个机会,高俅成功打听到了马帮的各种情况,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彼此散去之时,他正好瞥见了白玲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立时微微一怔。刚才关于马帮的话题,都是从白玲那句看似夸耀情郎的无心之语引起的,难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动机?这怎么可能!

满肚子疑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一进门便发现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分开人群后,他立刻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双目紧闭的姚平仲盘膝坐在床上,而在他背后的公孙胜正准确无误地将一根根银针扎进了他的周身大穴,手法之迅捷让人咂舌。

“这是怎么回事?”高俅一把抓住燕青,不明所以地问道。

燕青恼怒地一回头,见是高俅方才脸色好看了一些,但仍旧没好气地答道:“快完了,待会再和你说!”话音刚落,只见公孙胜长长吸了一口气,重重一掌拍在了姚平仲的后心。

噗——

姚平仲骤然吐出了一口鲜血,地上血渍暗红,看上去触目惊心。见此情景,旁观的护卫立刻后退了几步,高俅也被燕青拉到了一边。

“这小子哪里只是力战脱力,根本就是用尽了体力精力来应对那一战,真是不要命了!”公孙胜扶住了身躯摇摇晃晃的姚平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平了。“真不知道我欠了这小子什么,比武场上救了他一次,如今又救了他一次!”他正嘀咕着,一转头却瞧见了高俅,立刻闭上了嘴巴,表情也有些尴尬。

高俅现在才明白事情原委,脸色不由一松,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小七,公孙兄,你们俩留下,其他人先散了吧。”

等到所有人尽皆散去,他才坐了下来,正视着公孙胜的脸说道:“公孙兄,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你不是想知道希晏的身份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希晏是他的字,其实他的名字叫姚平仲,现任殿前都指挥使姚麟就是他的祖父。”

“什么?”这下子公孙胜立刻震惊了,殿前都指挥使这个官职代表着正二品的高官,然而,姚麟这个名字无疑更有意义。大宋的将门世家如今还世代出任军职的无非就是折家、种家和姚家,一个堂堂将门子弟突然出现在这西南的山区里头,其中蹊跷不问可知。

高俅没有立刻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郑重其事地问道:“公孙兄,你在巴蜀待了那么多年,是否知道川中一带为何始终不得太平?”

“我一个粗人,哪里懂得这么多。”公孙胜神情一变,似乎想要推托,但挣扎到最后却迸出了一句话,“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失信于民,结果就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他见高俅突然眼睛瞪得老大,又无奈地补充道,“你别看如今马帮气焰滔天,其实都是假的,号称数千人的马帮之中,乌合之众占了大多数。他们又担心不能镇压场面,事事都做得过了头,其实敌人远多于盟友,例如这些乌蛮人就只是看中了他们送的钱而已。”

隐隐约约的,他已经感到面前的高俅具有不同寻常的身份,但朝廷诏令毕竟在四川民间还未传播开来,他自然猜不出其人名姓。“我不懂朝堂上那一套,我只知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如果不能一击中的,还不如不做的好。”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高俅喃喃自语了一阵,突然又抬头笑道,“公孙兄,既然你如此了解四川情况,那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至于你身上的案子,我可以即刻写信回去替你开脱。”

“没问题!”公孙胜略一沉吟便爽快地答应了,“我出来这么多年,早想回去看看老娘怎么样了,只是一直不敢回去。我早先就说了,只要能为我脱罪,我就跟着大人你干了!”

高俅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无感叹。须知大宋朝廷对武人管制最严,别说公孙胜只是逃了区区五六年,就算逃了几十年,只要案卷仍在,他回去仍旧是死路一条。怪不得水浒传中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一听到朝廷招安便喜形于色,能有一条光明正大的通途,谁愿意老是干那种打家劫舍的剪径勾当?

“那么,公孙兄能否为我解说一下如今四川的情况?”高俅尽管曾经多次派人打听西南情况,但此时却想听听眼前这个潜逃在四川多年的人对于局势有什么看法,但听着听着,他的神情却严肃了起来。他当初只听说川中地少人多,膏腴之地动辄千金,盐铁业极为发达,金银矿也有所蕴藏,直到现在方才明白,这些收益巨大的产业背后,舞动着一只只巨大的黑手。

“大体情况就是如此了。”公孙胜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停下来的时候立时感到口干舌燥,“我刚才说的话虽然偏激,但是,在这种地方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没错,这年头,拳头才是道理。”燕青突然插了一句,脸上杀气腾腾,“倘若老是斯斯文文的,恐怕早被那群狼吃了!”

“唔。”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突然落在了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一个白衣倩影正徐徐走来。

第十章 和气生财结四方

“来,阳……阳兄弟,再……再干一碗!”

高俅看着面前那个硕大无比的碗,心里叫苦不迭。在叶巴的村寨逗留了一天后,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古连头人的邀请,径直前去赴约。当然,他也甩不掉已经非君莫嫁的白玲,所以除了二十多个护卫之外,还多了一条美艳的尾巴。到了地头他才发觉,古连的那座山寨竟比先前那座大上三倍,而那些佩戴刀剑的夷兵,也比叶巴手下的雄壮几分。最最令人恐惧得是,古连吩咐人摆出来的酒碗都有中原的海碗那么大,注满之后一碗足可抵得上三碗。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根本分辨不清四周的景况,就连对面的古连仿佛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两三个。饶是如此,古连却仍旧在那里殷勤相劝,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古大哥,你……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嘿……既然……既然你叫我大哥,当然……当然得听我的!”古连的舌头也有些大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屁股往高俅旁边一坐,一仰脖子又灌下了一碗酒。“我……我那个儿子不……不服人,却……却想拜你……你那个人当……当师傅!今后……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一气呵成半点不含糊。

高俅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古连的用意,脑袋一昏沉下便糊里糊涂地连连点头。勉强又灌下两碗之后,他终于再难支撑,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不多时,古连也随之仆倒在一旁,随之传来震天鼾声。

一觉醒来,高俅却觉得神情气爽,没有半点宿醉之后的难受,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以为是乌蛮的酿酒之法和中原大不相同。但当他伸脚下床时,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他分明记得昨夜喝得大醉,衣衫上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不少秽物,可如今身上清清爽爽,哪里有什么肮脏的东西。

“大哥,怎么了?”燕青闻讯冲了进来,见高俅手忙脚乱地翻检着身上衣物,不由掩口偷笑,最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大哥,你别东张西望了,昨夜是白玲姑娘替你擦洗身子,然后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她嫌弃我们这些大男人手脚太笨,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动的手,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高俅闻言大惊,再一想自己和白玲连肌肤之亲都曾经有过,脸上的潮红便很快褪去,但仍旧狠狠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燕青一眼,然后飞快地穿好了外衣。他才刚刚装束整齐,木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端着木盆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咦,你这么早就起来了?”白玲先是一愣,而后若无其事地放好了脸盆,拧了一根热毛巾,二话不说地在高俅脸上擦了起来,浑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

“我自己来就行了!”高俅伸手想要抢过毛巾,却被白玲硬生生地按了下来,只得任凭她上下其手。等到一应洗漱完毕,他便疑惑不解地问道,“昨夜我喝了那么多酒,怎么早上起来一点事情都没有?难道是这里酿酒的方法和你那里不一样?”

“哦,那是因为我喂了你一颗醒神丸。这是大理国秘制的解酒良药,一颗下去便可消除所有宿醉的不良反应。”白玲仿佛是家常便饭一般地解释道,此时,门外却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想不到白玲居然肯为了你用那玩意,阳老弟,你还真是好福气!那东西贵得很,没几个人愿意使用。”古连一进门便哈哈大笑,但立刻用手捂住了脑袋。“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现在还是不舒服,下次不喝这么多了!”他大声嚷嚷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然后就叽里咕噜地朝外边大喊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壮硕的年轻人便匆匆进房,在古连的身边立定。

“他是我的儿子古连金,昨晚我和阳兄弟你提起过,想让这个孩子跟着你那些护卫学习一点真正的武艺,顺便也练练脑子,免得老是被人嘲笑有勇无谋!你别看他长得壮实,其实只有十八岁,他将来要继承我的头人位置,也应该到外边去开开眼界。怎么样,阳兄弟你昨晚已经答应了,不会出尔反尔吧?”

听了白玲转述的话,高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古连金,突然又多了一个负担,他怎么也得权衡一下才是。果然,在自己锐利的目光下,青年露出了局促的神情,显然没见过多少世面。思索片刻,他便微微一笑道:“古大哥,既然你看得起我,这件事我就答应了!”

“好,爽快!”古连大喜过望,用力地拍了拍身旁儿子的肩膀,“将来就看你的了!”

“阿爸……”古连金却不似比武场上那么有魄力,讷讷地叫了一声方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由于公孙胜自告奋勇,因此高俅便将姚平仲交给了他看护,当然,他仍旧拨了两个护卫过去守着。别看姚麟说的轻描淡写,但要真的是姚家的嫡系子弟在他高俅身边有什么损伤,到时候事情难免会弄僵。可以说,姚平仲其实是他和姚家之间的一条纽带。这条纽带是否结实,既要看他在朝中日后的地位,也要看姚家的取舍抉择。

连着三天,高俅都在古连的陪同下游走于各处村寨之中,甚至见到了那位传言中威权最重的本地乌蛮族首领罗木加。但是,当第一眼看到暮色苍苍的老人时,他就知道,与其说这是实际上的权力者,老人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领袖。而罗木加的两个儿子看上去都不过资质普通,和叶巴这个女婿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看来,叶巴在各种大事上如此积极,甚至不惜向自己一个外人示好,应该是为了能够承继岳父的名头。

身边既陪伴着叶巴的妹妹又有古连的儿子,远近各大村寨自然是对高俅客气十分,纷纷允诺保证高俅的商队能够在这条小道上畅通无阻。而高俅尽管意不在此,却仍旧散出去不少货物,也让这些乌蛮人大大赞扬了一番他的慷慨。

虽然因为这连番奔波和姚平仲的伤情而耽误了几天,但是,他着实收获颇丰。不仅拿到了罗木加的亲笔信,而且还得到了众多头人的信任,唯一可虑的大概就是早早离开的马帮中人了。不过,当他这一行人走出这片山林转入驿道时,很快遇上了奉命前来迎接的唐松奇。

由于高俅足足比预计中晚了四五天,因此唐松奇早已焦急万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弟子也不下五六拨,所以当看到那个偎依在高俅身边的美貌女子时,他不由在心中破口大骂了起来。但是,当他看清楚了那张颠倒众生的妩媚脸孔时,脑际却轰然巨响了一声,连高俅和他打招呼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和高俅同行?”他在心中疯狂地大叫道,几乎要破口叫出声来。所幸他阅历丰富城府深沉,终于在高俅起疑心之前反应了过来。

“阳公子,这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了!”他刻意装作不认识白玲的样子,躬身向高俅一揖道,“我还以为路上有什么麻烦,正想派人前去接应,所幸阳公子还是平安抵达了。”

当初在那一片乌蛮族控制的山区时,为了避免有人起疑心,高俅打消了派人去唐门报讯的念头,结果当然就是累得唐松奇苦等。此时,他连忙满脸歉意地打了个招呼,还没说上几句话,站在他身边的白玲却突然发话了。

“想不到唐家堡竟然就是峰哥此行的目标呢!”她用猫捉老鼠似的表情看着脸色大变的唐松奇,末了才笑吟吟地道,“怎么,唐二先生不认得我了?早先你来我们山寨的时候,你似乎还和我大哥喝过酒吧。”

听到这句话,高俅登时心中一震,目光情不自禁地朝两人脸上扫去。只见白玲笑意盈盈,而唐松奇却狼狈不堪,自然更加疑惑。

“唐二先生,你无需如此惊慌,峰哥已经拜会了包括罗木加在内的所有的头人。”白玲轻描淡写地说道,又轻轻指了指一旁的古连金,“看到没有,这就是古连头人的宝贝儿子古连金。现如今,峰哥在那一带的面子可是大得很呢!”

如果说看到白玲的时候只是震惊,那么此时此刻,唐松奇的心底就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几天的工夫,高俅就能有这么大的收获,要知道,马帮可是往那个无底洞里不知投下去多少钱才有了一条畅通的道路,而自己也不过打点了几处山头而已。

“阳公子行事鬼神莫测,在下佩服!”

说出这句话时,唐松奇只觉心底五味俱全,要什么滋味有什么滋味。他指着不远处早已备好的马车道:“请先上车吧,家兄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直到马车驶动,高俅方才出口问道:“阿玲,你刚才为什么说那些话?”

“峰哥,唐门中人不像乌族人那样好对付,我给了唐松奇那老家伙一个下马威,他便不敢轻举妄动。”白玲把头靠在了高俅的怀中,不无温柔地道,“我可不想我的情郎阴沟里翻船呢!”

第十一章 美人一粲倾城郭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真的是白玲?你保证自己没有看错?”

唐松平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来报信的二弟,脸上的震惊之色许久未去。终于,他勉强恢复了常态,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了椅子上,心情异常复杂。那个人寻花问柳自然和他无关,然而,若只是寻常女子也倒罢了,偏偏是那个出了名难缠的白玲!他曾经远远和这个女人打过一次照面,虽然垂涎那迥异于汉族女子的美貌和开放,但最终还是不敢招惹。美人虽好,但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这位高帅究竟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唐松滨也深感震惊,堂堂一个封疆大吏居然会招惹一个蛮族美女,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更何况,那根本是一个浑身长着刺的女人!

“大哥,三弟,你们要担心的不应该是这个白玲是否会对高帅不利,我们如今首要考虑得是,高帅究竟和那些乌蛮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唐松奇见其他两人都在纠缠于细枝末节,不由异常恼怒,“白玲虽然一直在外抛头露面,但据称从未失身,我那天见她眉角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春意,可以断定两人已经交好过。除了是叶巴的妹妹之外,白玲在哪里学的艺,她的义父是谁,我想你们俩不会不清楚!”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唐松平使劲地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已经好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的他只觉得分外疲惫。“二弟,这些事情你就看着办吧。横竖如今马帮风头正劲,高帅既然有借重我们的地方,第一个想必也是拿他们开刀。”

“大哥!”唐松奇不满地叫道,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唐松平挥手止住,只得怏怏地甩手离去。

待到唐松奇离去,唐松滨方才谨慎地开口问道:“大哥,这件事你就真的不打算深究么?有了白玲的帮助,那位高帅很可能不用我们相助便能够在川南站住脚跟。至于川中和川北,他手握军权,想必也无人能够反抗,到了那时,我们的利用价值……”

“所以说,这一次渝州的事才应该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唐松平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鹰爪似的左手不住玩弄着一块砚台。“高帅要的是足以回朝入政事堂的功劳,我们就送给他这样一份功劳。只有让他知道,蜀中那些地头蛇能够给他造成怎样的危害,他才会更加重视我们唐门!”

自十二月初从汴京出发,高俅连春节都是在途中过的,此刻抵达唐家堡方才稍稍放了一点心。向来官员入川都是苦差事,路上能拖则拖,所以他根本就不担心有人弹劾他那正正经经的大队人马行程缓慢。毕竟,他一旦正式到成都上任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还不如趁着此前的功夫把该打点的事情全部梳理清楚。此刻,尽管美人温香软玉在怀,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早些时候唐松奇那异常的反应,怎么想都有问题。

“峰哥?”

“嗯?”高俅没注意白玲的表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怎么和唐门勾搭上的?”白玲突然扭动身躯,趁着高俅不注意,藏在下方的玉手轻轻一紧,顿时引来了身畔男人的一阵痉挛。

“你别用勾搭这么难听的话好不好?”高俅差点被那种销魂夺魄的刺激弄得叫出声来,好半晌才喘着粗气定下神来,没好气地瞪了白玲一眼。“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彼此互利,仅此而已。”

“真的那么简单?”白玲突然一个翻身压在了高俅身上,俏脸正对着情郎的双目。“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瞒着我?难道我还比不上大哥值得信任么?”

“咦,你怎么知道……”话才出口,高俅便捕捉到了玉人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顿时后悔莫及。欲擒故纵的伎俩他见得多了,但是,普普通通的方式在床第欢好时使出来,威力却是远胜往常。他凝视着那双美眸,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你都猜到了?”

白玲毫不在乎地嫣然一笑,双手突然抓住了高俅的双肩。“临走时,大哥对你的态度突然变得既恭敬又惶恐,若是这一点我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真的成了胸大无脑的女人?我早就看出你不像商人,因为你那些马匹运载的东西中,兵器占了大多数,反倒是其他东西只不过应景而已,哪有商队会这样大胆?”

“明知道我瞒着你,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高俅一直以来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他虽然勉强算是英伟男儿,但他分明隐瞒了身份,哪里会随随便便就让美女到投怀送抱的地步,更何况是白玲这样让无数男人倾心的绝色?

“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缘分呗?”白玲随口答了一句,见高俅一脸不信,不禁嗔怒道,“就你们汉人麻烦,男女情爱本来就没有理由,否则便是利益的结合,哪里还有什么趣味?对了,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一见钟情么,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自然是非得到你不可!至于你始终隐瞒自己的身份,那也不要紧,只要你相信我,迟早有一天会告诉我,至不济我也能从你嘴里套出话来,现在不是成了么?”

听到那简单明了的逻辑,高俅心中苦笑连连。没错,对这些外族来说,汉人的精明几乎和诡诈狡猾无疑。他行前已经从叶巴那里得知了白玲的所有经历,此时也不再犹豫,索性坦白了一切。“你猜得没错,我确实不是商人,我是新任成都知府,领川陕四路安抚大使,龙图阁学士高俅。”

“高俅?”白玲歪着头思索了一阵,突然眼睛大亮,“你就是民间传闻,有三头六臂的那个小高学士?”她仿佛没注意到高俅的满脸愕然,滔滔不绝地说道,“川中有传言说,先帝临终时,有人矫诏将当今囚禁于深宫,你为了救主,一个人在皇城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不仅救出了当今,还力挺太后定立新君……”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白玲一口气说了六七个版本的传言,听得高俅汗毛根都竖起来了。这大宋的民间说书向来是以前朝或本朝前期作为蓝本,少有拿现在在位的君王大臣来胡说八道的,现在自己被人形容成了能文能武的福将,这岂不是添麻烦么?究竟是谁那么无聊?

“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大的官!”白玲紧紧抱着高俅的胳膊,一时的兴奋过后,脸上的潮红又渐渐平息了下来。“那么你肯定已经有夫人了?”

一句话立刻让高俅想到了家中的两位佳人,愧疚之情大起。要知道,自己当初是以寒冬腊月不适合上路作为单独启程的理由,可入川还没有多久就和别的女人打得火热,怎么也说不过去。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突然觉得耳垂一阵剧痛,一睁眼却看到了白玲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不要你的名份,也不要朝廷的册封,但只有一条,你在和我一起的时候,不准想别的女人!”白玲凶巴巴地瞪着高俅,顽皮的眸子中却蕴含着一缕笑意,“你放心好啦,等你的妻子到了这里之后,我不会和她争抢的!”

话虽如此,但看着一脸正色的白玲,高俅心虚之余也觉得阵阵头痛。不管怎么样,祸是自己惹下的,到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然而,在唐门正式的接风宴上,高俅才真正见识到了白玲四方通杀的本事。大约是知道他带着一个美艳动人的妻子,除了原本就预定主持接风的唐门三老以及一些重要人物之外,年轻一辈的弟子竟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都不知道高俅的身份,席间无不借故向白玲大献殷勤,希望能博得美人一粲。可他们的愿望固然实现,却得到了无一例外的下场——一个个口吐白沫,横着被仆役拖下去。

“老夫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千杯不醉,阳夫人海量实在令人佩服!”唐松奇脸色复杂地看着谈笑裕如的白玲,言不由衷地称赞道,“阳公子真是好福气!”

“唐二先生还真是会夸赞人呢!”白玲举杯遥敬之后便一饮而尽,脸色仍和最初没有任何区别,就连一缕红云也难以得见。

终于,一个仅剩的唐门年轻弟子忍不住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正中央,结结巴巴地念道:“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一首诗念完,他一扬脖子灌下了一杯酒,这才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唐门三老相顾骇然,事先谁也没料到,他们精心教导的这些杰出弟子,竟无一人能过得美人关。对于一心想要振兴门户的他们三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最大的打击。

“峰哥,这首诗真好听呢!”白玲虽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却也知道这是赞自己的美丽,自然是喜上眉梢。

高俅见唐门三老忧心忡忡,心中顿时了然,故意纵容地点点头道:“你既然喜欢,我回头便写一幅字给你!”

第十二章 魑魅魍魉煽人心

夜半时分,渝州城内的一处民居却是灯火通明,一间算不上宽敞的房间内,几个人或坐或立,脸上尽是紧张的神色。长久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率先发言的是一个相貌忠厚的汉子,他朝着主位上的两个长者拱拱手,毫不讳言地说道,“我马帮自草创至今,也不知遇到过多少风风雨雨,但都挺了过来。我们虽然也是刀口上讨生活,但毕竟收获不菲,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行事?”

“五当家,话不是这么说,富贵险中求,这句俗话谁都知道!”接过话茬的却是陈克韫,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言语间尽显狰狞,“如今朝廷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西南这边,侠以武犯禁,倘若朝廷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那么,马帮的大好基业又有什么作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若是真能打下一片江山来,弟兄们个个都是开国功臣,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为什么不能搏一搏?”他年纪虽轻,却是子承父业,在马帮中的地位反倒高过几个年长者,因此丝毫没有顾忌。

“没错,我们先如今看似风光,其实就像头上悬着利剑,根本难以安心度日!”

“这几年来,川中崛起了多少势力?我们又被人暗算过多少次?远的不说,就说唐门和柳家那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在背地里制造了多少麻烦?西南这片地盘是兄弟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我们的人手比他们多好几倍,凭什么要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打翻了这群狗日的!”

只不过一小会,原本僵硬的气氛就变得火热了起来。究其原因,却不过是陈克韫那几句极富煽动力的话。但是,座上那两位老者对视一眼,心中却都是有数。在马帮的发展走过了那么多年头之后,少壮派的实力已经无可避免地壮大了起来,只看眼下的格局,力主谨慎的守成派就远远不及那些新生力量。

“老了……”两人的心中同时转过一个念头,双双陷入了沉思。许久,左首的那一个才睁开了眼睛,神情冷肃地问道,“陈老三,刚才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应该找到替罪羊了?这种事情不动则已,一旦要动,就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免得夜长梦多招来杀身之祸!”

陈克韫闻言大喜,尽管对方尚未开口答应,但这句话无疑是应承了八分。略一沉吟,他便上前两步,自信满满地说道:“帮主,副帮主,此事我早就想过了。对于朝廷来说,四川无非是权贵的后花园,予取予夺任凭他们说了算,所以,川中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蜀人却是不容易起来反抗的。所以,这突破口还得着落在本地人,而且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本地人身上。”

说到这里,他又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下来,轻声对房间中的所有人道出了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一席话说完,所有人尽皆色变,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局。

另一边,唐家堡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内,一老一少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老的干瘪瘦小,年轻的则身体壮硕结实,正是当初充当了高俅向导的徐老头和徐征。

“老爹……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打从看到那么多眼花缭乱的事情开始,徐征便开始惶恐了起来。他略认识几个字,杂七杂八的戏文和说书听得多了,杀人灭口这一类事情自然就深深种在了心底。“我们看到那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会不会……”说着说着,他已经带着几分哭腔,他还没娶媳妇呢,哪里曾想这么早死?

“乌鸦嘴!”徐老头没好气地斥道,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心里却也一样没底。说这高俅是坏人吧,明明是他的护卫救了自己一命,一路上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这两人;可要说他是好人吧,他却先是贩运刀剑,又和乌蛮人打得火热,最后竟还和唐门有一腿,实在是太诡异了!临到最后,徐老头还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和徐征不过就知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用不着灭口那么大张旗鼓。

“老爹,你倒是给一句准话啊!”徐征见徐老头半天不开腔,顿时心急如焚。“要不,我们偷偷溜出去,指不定还会有条活路……”

“你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徐老头终于站了起来,重重一烟杆敲在了徐征头上,“小小年纪就知道想这些没意思的东西,要是真有那闲工夫,还是考虑考虑将来拿着大笔酬金怎么回家娶媳妇吧!”

“咦,老爹你怎么能肯定……”徐征先是大喜,话才说了一半却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连忙换上了一幅谨慎的神情。“老爹,这半夜三更的……”

“怕什么,这是在唐家堡,又不是荒郊野地!”徐老头狠狠瞪了徐征一眼,自己却努力定了定心,大步朝门边走去,嘴里还高声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啊?”

“是我!”

听到那两个字,徐老头顿时打了个寒噤,原本想要去开门的手又慢了下来。呆立良久,他才狠狠心把门闩移开,满脸堆笑地问道:“姚小官人,有什么事么?”

门外站着的正是姚平仲,他二话不说走进了屋子,放眼四周打量了一番之后方才迸出两个字:“没事!”话音刚落,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邪门了!”徐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忙不迭地关了门,心中却不禁犯了嘀咕。这半夜三更的,那个煞星没事到处转悠干什么?

这姚平仲却不是有心四处转悠,他本来是和燕青一间房,但最终拗不过公孙胜的要求,勉强接受了这位“师傅”和他住在一起的要求。可平日公孙胜老是在他面前晃悠,今晚他一觉醒来,却发现另一张床上是空的,所以才有了四处寻找的这一幕。

“半夜三更,人究竟上哪里去了?”

又转了几处地方,他才骇然发觉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迷路了。换作往常他当然不会这么不济,但是,一来刚才有些心不在焉,二来则是唐家堡建筑的格局几乎是千篇一律,好几个院落都是一模一样,很容易让外人迷失。在发觉短时间内肯定没法回房之后,他索性站在原地思量起了对策。

直到如今,他还是不明白高俅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没有主动去询问。在他历来受到的教导中,关心该关心的事,其他的就应该充耳不闻,这才是存身之道,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觉,自己渐渐地竟有把高俅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衡量的趋势。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连忙侧身往墙角的阴影躲去,心中暗暗希冀对方看不见自己。他刚刚藏好,两个人影便出现在了这个小院中。

“大伯这几天都是没日没夜的,也实在太辛苦了?”

“你懂什么,非常时刻自然要打足精神!”

“五哥,难道你知道什么内情?”

“嘘,小声一点,这里都是给客人住的院子,难道你想让我被我爹打死不成?”

“怕什么,这里是地字三号,根本没住人,离着天字一号还远着呢!”

“算我怕你了,你知不知道,那位住了天字一号的客人是谁?”说话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后用一种炫耀的语气说道,“告诉你吧,就是……”

“五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卖关子!”

“嘿嘿,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大伯、爹爹、三叔这些天都在密切关注着渝州的情况,听说,马帮的不少头头都聚在那里,说不定要搞什么大名堂。”

姚平仲还想继续偷听,那两个声音却突然停了,两个呵欠过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不久之后一切再度归于寂静。

“渝州……”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暗暗琢磨了起来,冷不防背后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惊得他毛骨悚然,但下一刻,他便立刻恢复了平静,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蹲在了那里。

“果然好定力!”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渐渐现身,正是姚平仲一直在找的公孙胜。他一把将少年拉了起来,低声道,“这里不安全,你先跟我走!”

一路避人耳目地回到了房中,公孙胜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姚平仲,突然大笑了起来。“看你刚刚的样子,应该是迷路了吧?”

“谁说的,我只是……”姚平仲本来想说去找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干脆保持了沉默。

“难不成是去找我?呵呵,算你小子有心!”公孙胜也不追问,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姚平仲坐下。“我只是半夜醒来饿了,所以出去找点东西吃。谁知道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也就顺便兜了两个圈子,正好就碰到了你。刚才你虽然躲了起来,但要不是我帮你遮掩,恐怕你就被人发现了。小家伙,要说到战场搏杀我可能不如你,不过这隐匿行踪之道嘛,你比起那个燕小子可是要差了不少!喂,别躲了,你出来吧!”

姚平仲这才愕然抬起了头,只见室内人影一闪,刚才还只有两个人的房间内突然多了一个人,正是笑嘻嘻的燕青。

第十三章 阴结内外谋升转

奉旨出知定州的蔡京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的本职上,由于定州离汴京距离不远,因此来往京城的快马始终不断,那些旧日和他相好的朝中官员无不为他通风报讯,希冀有攀龙附凤的那一天。于是,京城中无论发生任何事,不出数日必定传入蔡京耳中。尤其是其子蔡攸,几乎每隔一日便有书信寄来,朝堂政务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这一日,一封来自汴京的书信出现在了他的案头。然而,这一次他并未立刻开拆,而是伫立在窗前默立良久,方才悄然落座。那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函,但是,上面的署名却殊不寻常。除了日常书信之外,韩师朴三个字无疑是政事堂签章的代表。

“终于来了!”蔡京悠悠长叹一声,原本还眯缝着的眼睛终于大放异彩。他很清楚韩忠彦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赵佶虽然对韩氏一族兼并土地的问题讳莫如深,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此事最后还是暗地流传了开来,自然使得韩忠彦在政事堂的处境日益艰难。从这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看来,韩忠彦已经到了不得不殊死一搏的地步。

沉吟片刻,蔡京终于还是拆开了弥封,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末了竟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哪里是薄薄一张信函,这分明是黑暗中的一点火星,是他重新回京的一大契机!想不到,自己不过离京数月,竟然又要调职了,而且还是北地重镇大名府!又确认了一遍之后,他最终将信笺投入了火盆之中,立刻从旁抽出一张纸开始写回文。一封信写完之后,他又紧接着写了第二封,不过一个时辰功夫,他便封好了几封信。

“来人!”

不多时,一个家人便入内听命。当日傍晚,三匹快马自定州知州府衙匆匆驰出,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数日之后,蔡京的亲笔信函便顺利出现在了几个重要人物的案头,其中自然是几人欢喜几人忧。

上清宫乃是汴京最大的道观之一,每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大宋官家向来有驾幸上清宫的习惯,崇宁元年的这个元宵节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圣瑞皇太妃仍旧病重,因此在一应仪式之外,额外还有焚香祷祝这一条,其中有多少做戏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除了伴驾的王皇后之外,同行的还有元符皇后刘珂,由于念着当日她在哲宗面前为自己说话的一点情分,又敬其是皇嫂,因此在登基之后,赵佶始终对刘珂刻尽优容,甚至已经命有司拟定皇太后尊号。

刘珂入宫以来,怀孕三次,两次都是中途流产,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却又早早逝去,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得不让她归咎于天意。久而久之,再加上大宋朝廷本就笃信道教,她对于符录之说便更加热衷了起来。这一日众人准备回程之时,她却突然假借哲宗托梦之说,要求在上清宫寻一个僻静的院落清修数日。赵佶拗不过她,最后只好答应了,并下令随从禁军严加戒备,不得让人惊动了她。

当天夜晚,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悄溜进了这个僻静的小院。尽管守卫的禁军众多,但谁都没有盘问其半句。道录院的道官出入后宫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值得奇怪。

“娘娘!”那人一入内便看见刘珂正在对镜卸妆,连忙露出了一个刻意讨好的笑容。“娘娘先前让我所制之物,贫道已经都预备好了。”

“哦?”刘珂眼睛一亮,此时,正值她的侍女摘去了那支束发金簪,她那头瀑布般的黑发顿时完全垂落了下来,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想不到你还记得。”

“娘娘吩咐的事情,贫道怎敢忘记?”

“徐道录,想不到你年纪这么大了,说起话来却丝毫不含糊!”刘珂这才转过头来,那张脂粉未施的脸依旧显得青春年少,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说起来你的那些神水果然有效,我服了之后不但精神百倍,就连那些常得的头痛脑热也没了,这些日子似乎还感到更年轻了些。”

“娘娘得天庇佑,那是自然的!”被称作徐道录的正是汴京道录院左街道录徐知常,他平日进出后宫最多,除了刘珂之外,就连如今宫中最得宠的郑婕妤王婕妤,也同样用的是他的符水。他双手托着那个楠木匣子,自信满满地点头道:“只要娘娘继续服用这些神水,虽不能说长生不老,但保管能够延年益寿青春永驻。”

“好啊,你这句话我记住了!”刘珂示意身旁侍儿上前取过那个匣子,打开一看却微微一怔,“往常用的符录不过是黄纸所制,怎么这一次……”她一边说一边取出了那个羊脂玉瓶,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起来,“这其中就是神水么?”

“正是。”徐知常见刘珂面色欣然,知道自己的把戏已经生效,心中自然大喜过望。“娘娘乃是尊贵之身,贫道平时用的那些俗物实在配不上娘娘。只不过那些非凡器物太过费钱,贫道自然只能将就了。如今既然侥幸得到了这样的美器,怎能不献给娘娘使用?”

“哦,难道有人感念徐道录的道法,特地赠了这些玉器么?”尽管是见惯了珠宝珍玩,但是,区区一个盛放符水的容器也做得如此精致,刘珂自然是起了兴致。“不知道那个如此大手笔的人是谁?”

徐知常心中一跳,面上却赔笑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是太常寺丞蔡攸蔡公子奉献的,他尽出家中珍藏,要我替他做一个水陆道场,借此为圣上和元符皇后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