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巴不得女儿离天子官家和两位皇子远些,立刻点了点头。高嘉如蒙大赦,拉起两个弟弟便跑到燕青身边,一行人就趁着赵佶和曲风说话的机会,很快溜之大吉。

第三十九章 弃兴州败走西北

李元昊即位时,西夏军队总数约在四十万人上下,以七万精锐拱卫中心的兴庆府,十万大军分驻东南的西平府和西北的贺兰山。在河南盐州路驻军五万,防备宋国的环州、庆州、原州、镇戎军;在左厢宥州路屯兵五万,防备宋朝的鄜、延、麟、府四州,此两地专一防宋。而在河北安北路则驻兵七万以防辽,右厢甘州路驻军三万人以防吐蕃、回鹘。

由此可知,以兴庆府为中心的贺兰山、灵州、兴庆府三角地带和四邻边界,乃是西夏的要害之地,驻兵最重。

然而,在经过梁氏之乱以及接下来的一番动荡之后,虽然党项人名义上还有这么多兵员,但是从实质上来看,数十万大军已经名不副实。尤其是在赵佶登基之后的数年大战中,西夏逐渐丧失了盐州、宥州、银州等地,使得横山这个最大的兵源地落入了宋人之手,由是在战略上陷入了完完全全的被动。再加上李乾顺虽然锐意进取,励精图治,却重蹈宋国重文轻武的恶习,导致夏军战力一落千丈。

但是,兴庆府终究还是屯有数万的精锐,这都是夏国立国以来留下的最大资本,忠心耿耿自然不用提,如今一朝亡国在即,群臣纷纷议论要投降的当口,李乾顺终于做出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决定——向西北退却。

西南甘州军司一带只有三万军队,再加上已经为羌兵和吐蕃所窥伺,他即使到了那边,恐怕也难以抵挡这虎视眈眈的两族,更何况西宁州的宋军摆明了对凉州四府志在必得,若是他往那边去,无疑是正中了宋国的圈套。

东边和辽国接壤的地方去不得,唯一可选的就只有西北了。西北黑水镇燕军司驻军一万两千人,再加上处于极北之地,沿路并不好走,只要让出兴庆府,他有足够的把握使得宋军不再追击,再加上历代夏主都曾经在这里开荒屯田修建堡垒,城墙坚固不在话下,若是宋军真的追击前来,不但要冒着粮道太长的危险,而且他也可以再往北边转移。

正因为如此,在对那些臣子大失所望之后,李乾顺便立刻部署转移事宜。尽管三州沦陷,但是,由于在敌国土地上作战,大宋的用兵路子非常谨慎,他又听说那位陕西六路宣抚使已经来到了灵州亲自督战,更是打定了北退的主意。

李乾顺先是派了一群矢志投降的臣子前往灵州谈判,一边开始收拾整个府库中能用的东西。在这种当口,什么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是真的,比起不能吃的金玉财物,反而倒是牲畜牛羊来得重要。而那几个忠于他的年轻将领,则几乎日日夜晚往皇宫出入,一面布置撤退事宜,一面开始整顿军马。

虽然比不上契丹铁骑天下闻名,但昔日党项骑兵却也是天下有名的,而大宋西军虽然在多年的战斗中日渐占得上风,但是,有一点却很难比上党项人,那就是骑兵的机动力。就是在举国马匹都优先供应西北的当口,整个陕西六路的骑兵也不过三万之数,远远比不上党项人的储备。

然而,尽管有优良的马匹作为骑乘,但是,倘若要在宋军的围困中再带走家眷,无疑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此,当李乾顺表示只带一名妃子以及太子仁爱上路的时候,一群将领无不是面露颓色。一路奔波,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路途上,便是女人再多怕也只有死路一条。对于曾经在西北纵横不败的他们而言,这是何等耻辱?

右厢朝顺军司和白马强镇军司,各驻扎有兵马五千人和六千人,但是,由于这些地方所要面对的威胁不强,因此,比起兴灵之地驻扎的重兵而言,其战力着实有限。李乾顺和几个将领计议之后,最后认定只能带走五六千人的骑兵。饶是如此,这一路护送北退的人,基本也能够达到两万之数。

好容易休养生息,人口达到几十万的党项人,如今居然只能保存下数万,这还是在最理想的状况下!

往灵州派去的使臣一批接着一批,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送来回复。到了这个当口,李乾顺自然知道宋国的心意已定,他更知道这是大宋天子的心意。以往被宋军逼得寸步难行,这种情况也曾经有过,但是,只要宋廷那位皇帝稍有心绪变化,则大夏仍有可能扭转颓势,而这一次,奇迹无疑并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宋军还没有来得及扫荡完兴庆府附近所有的军队,因此,他还存有北退的机会。

大观三年十月十一日,就在大宋天子天宁节后的这一日,李乾顺亲率兴庆府守军一万六千人往北退却,种师道亲率骑兵追击,却在遭遇后队的强烈阻击后停止了追击。不是他不想活捉李乾顺,要知道,两大军司便在前方,若是遭到夹击,他这些人马无疑是不够的。

更诡异的是,就在折可适率队与种师道会合,准备再次追击的时候,一直晴朗的天空居然下起了雪。这是自兵困西平府之后,这块土地上下的第一场雪,而这场雪,无疑让他们放弃了北追李乾顺的希望。他们在围城攻城的时候没有下雪,但是,却没有料到在大功告成的前夕下了这么一场雪。而在灵州城内等待消息的严均在看到天上飘散的零散雪花时,念叨的唯一两个字就是天意。

没有活捉李乾顺,消灭这个最后的隐患,确实是此次出兵的一大遗憾。但是,他在西北坐镇六七年,对夏用兵数十次,最终的结果是收复西平府灵州和兴庆府兴州,这已经是莫大的战绩了。正因为如此,在面对因放跑了对手而心怀愧疚的种师道和折可适时,严均并未苛责,反而在上陈的奏报中为两人请功,并着手开始安抚事宜。

李乾顺带走了壮丁一万余人,却在兴庆府中留下了数万老弱病残和女眷。整个兴庆府中,几乎是每个女人都失去了丈夫,甚至连宫中的那些妃嫔也不例外。而在巡城一圈之后,种师道也不得不承认,李乾顺在最后一刻,完完全全像一个游牧民族的男人。

没有女人就不能孕育后代,但是,没有女人可以去抢,没有男人,那就只有穷途末路,这就是这些游牧民族唯一信奉的真理。兴庆府中的牲畜能带走的全都被带走,而不能带走的也全部被杀光,而这些牲畜的肉,全都被分给了家家户户的平民,唯一留下的只有国库。

那是曾经大宋岁赐的银两绢帛以及辽国所赠的一些金银,虽然李乾顺带走了不少,但是,仍有不少留下。无疑,这也是他给自己留后路,一把火烧了当然容易,不过,倘若宋军因此而恼羞成怒再次进袭,他未必就能在黑水镇燕军司坚持多久。

因为,在他看来,如今的宋军无疑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他这个夏国皇帝可以这样看,但是,严均却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加上王厚经略熙河,西北用兵这六七年,花费的军费已经是接近两千万贯,而这庞大的开销,全都是压在国库上,尽管从茶税上每年收益四百万贯,尽管内库从海外贸易上进帐约三百万贯,但是,国家哪里不需要用钱?而得到兴灵之地之后,更是需要无数的钱粮作为安抚以及其他用处。

正因为如此,他在初步整顿好了各处军马之后,立刻命人去召集一众党项头领,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只有一个,决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再崛起一个强大的部族。而那些头领原本就因为被李乾顺剥夺了各式各样的权力而心中恼恨,当得知大宋愿意帮助他们重新建立当年的根基时,无不是喜出望外,而更有人奉土南迁,以求平安。

初步统计下来,计有党项各头领三十八人,其中十五人愿意南迁,剩下的人却全都不愿意离开故土。严均哪里是真的愿意帮助他们重新获得实力,而是一心想依靠这些人分化瓦解整个党项部落。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他几乎忙得头昏眼花,也只不过是刚刚开了头。

汇合了两军司数千人马的李乾顺同样不敢久留,卷土而来是他最盼望的事,但是,即便他再愚蠢,也知道如今宋军锋芒太锐,根本不是他这一丁点人马就可以撼动的。所以,他理智地选择继续往西北方向撤退,而大雪虽然阻断了宋军的追击之路,同样也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

牲畜倒毙,马匹冻死,军士生病……面对这些层出不穷的问题,李乾顺几乎觉得自己要一夜白头,终究还是在一干武将的支持下挺了过去。

与此同时,报讯的使臣也用最快的速度往东京城而去。

第四十章 自古沙场埋忠骨

兴庆府攻克!

李乾顺率众北逃!

两个消息让大宋君臣喜忧参半,重新得到兴庆府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李乾顺的北逃无疑使得问题复杂化了。斩草除根四个字如今是时时刻刻被一群强硬派的大宋朝臣念在口中,包括赵佶自己也对李乾顺跑了而耿耿于怀。但尽管如此,将士的功劳却不得不赏,而陕西也需要另外派一个人过去安抚。

这是很正常的事,严均打了胜仗不假,但是,让这样一个功勋卓著的文官留在那里继续经略,无疑是不符合规矩的,再者,赵佶很体谅地提出,严均的儿子都已经六岁了,生下来之后就没有看到过父亲,这父子之间本是天性,怎能让他们还分离不见?

于是,天子一句话,严均便被调了回来,同时下达的还有晋升应国公的旨意。至于其他将领,统制官种师道和折可适同时加殿前都虞候的头衔,进武康军节度使和宁远军节度使,一同进京,其余人则是依次原地受赏,以待后命。

并非朝廷不愿意给这些武臣赏赐,而是因为调动起来实在是一桩麻烦事,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是,既然西北已经平定,那么,就轮到在河北开始准备了。种师道折可适两个人,注定必须留一个下来给河北使用。

朝廷上又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府州折氏原本就是党项一族,虽说早早归化,而且历代人都是忠心耿耿,但这并不能解除一些臣子的担心。若是以折可适继续掌西北军权,万一和府州折氏勾结造反怎么办?于是乎,以蔡京为首的人便提出了以折可适为河北东路并河北西路都总管的建议,光有头衔没有兵,西北的兵马要撤回一部分拱卫京畿,但是原来那批将领则留在西北。但是,这个建议却没有马上被赵佶认可。

长篇累牍的措置让高俅忙得头昏眼花,他当然知道这是过河拆桥,但是,这原本就是大宋对武将的一贯态度,他虽然不满也没有其他办法,再者,将这些人调回河北,也同样是要派大用场的,算不得什么闲置。他如今担心的却是,严均的回来会不会引起有心人的猜测。

经过近半个月的跋涉,此次伐夏之战最大的三个功臣终于都回到了京城。昔日风度翩翩的严均在多年征战之后,早已褪去了那层表面傲气,一双原本咄咄逼人的眸子也显得圆润了许多,而在见到代天子迎接的几位宰臣之后,更是说不尽的客气。

在严均的坚辞之下,纵马游街的便只剩下了种师道和折可适两人,他们全都是一把年纪的将领,自然没有年轻人的焦躁,一路上更是摆出了虚怀若谷的模样,引得无数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后面整整齐齐的那些年轻军士上。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军士都是即将拱卫京城以及派驻到河北军中的精锐。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到了大内宣德楼前,原有的那一丝喧哗立刻无影无踪,此次回京不仅仅是胜利班师,还有一条便是献俘。虽然没有活捉李乾顺是一大遗憾,但是,这一次被归入献俘行列的西夏贵族却着实不少,其中大多都是和李乾顺沾亲带故的,甚至还有他的几个妃嫔。虽然事先高俅对这种走过场的仪式很是反感,但是,蔡京等人却一致认为,此乃炫耀国威的大好机缘,他也就懒得去劝说了。

听到底下山呼万岁,俯瞰着地上跪着的黑压压一片俘虏,赵佶的心中自然是一片飘飘然。历代先祖没有做到的事,如今他却终于做到了,这无疑是一个皇帝最大的骄傲!虽然没有让夏主李乾顺匍匐于他的脚下,但是,好歹还有那一大群妃嫔贵族,他作为天子的虚荣心终于完全提了起来。

官样文章走过,剩下来的当然就免不了是封赏和勉励。先前那些旨意已经传达下去了不假,但是,毕竟还没有明发诏书,所以朝堂上少不得还要念一遍。对于折可适和种师道而言,这一次的战果不仅仅是他们从军以来最大的胜利,而且也是家门最大的荣耀。而对于和本家有些矛盾的折可适而言,这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府州折氏虽然威名赫赫,但是,折氏家族曾经发生过一次大分家,折可适的父亲折克俊这一支和折克行这一支闹了矛盾,而当时知府州是折克行一系,克俊一支被排斥在外,因此就连折克俊也未曾葬在府州祖墓,而是葬在了岢岚。如今按照他的官职功勋来看,无疑大大出了一口气。

赐宴、接见、抚慰、劳军……一大堆场面过后,种师道和折可适终于得以安心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俩先后得知了一个很惊人的消息——姚家那位年轻俊杰姚平仲,居然要尚公主了!尽管西军功勋彪炳的将领多的是,然而,还从来没有一个和宗室女子结亲,更何况是一位正宗金枝玉叶的公主。而且,姚平仲还年轻得很,尚主之后又怎么办?

种师道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而折可适无疑也不会那么小气。因此,两人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应,竟是为姚平仲担起了心——两人的子侄辈如今纷纷从军,只不过至今尚未有一个窜升得像姚平仲那么快。但是,如今朝廷眼看是有得仗好大,只要有本事,升迁自然是不用愁的。

在京城呆了几天,两人原本就是世家子弟,无论是在殿前司还是侍卫亲军中都有不少故旧,很快便听到了另外的消息,其中既有天子官家对于种种宗室制度的改革,也有关于他们两人的安排——一个河北一个陕西,将来怕是再见也难了。

与此同时,对于新得的兴灵之地,朝廷官员自然是议论不休,新辟一路自然是不用说的,但是,对于该派何人镇守,最后意见却发生了分歧。种师道和折可适同年,如今都已经将近六旬,而就战场上的本领来看,两人又是不分伯仲,决定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谁更可靠上。

就高俅的意见而言,他更偏向于让折可适镇守兴灵之地,而其中原因便在于折家乃是党项人,在安抚事宜上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至于府州折氏的忠诚考虑,这完全是多余的。毕竟,大宋军队不像唐朝末年的募兵制,不用过分担心反叛的问题。有那么多时间提防将领,还不如好好设想之后的事情更妙。

他这么想,赵佶也同样这么想,因此,在数次朝廷辩论之后,朝廷终于明发诏令,新设兴灵路,以折可适为兴灵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兴州知州,加开国侯、上柱国。诏令一下,折可适自然是欣喜不已,但是,那一点遗憾却是难免的。除非他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处置好兴灵之地的所有事务,否则,之后河北的事恐怕是没有他的份了。

而原先以为可能会被留在陕西的种师道则是领受到了意外之喜,知代州,领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同样加开国侯,上柱国。代州与辽国接壤,历来便是北地要镇,如今他得到了这一职分,无疑是朝廷寄予厚望的表示。

不单单如此,赵佶在召见两人之后,遂又提出自两人子弟中各选数名二十岁以下者入御前班直,这莫大的荣耀更是令他们感恩戴德,誓效死力。直到辞出宫阙之后,两个在沙场征战多年的老将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既然事了,两人便相约前去酒肆喝酒。

仰头灌下一大杯之后,折可适便笑道:“老种,再过几天我就得离京上任了,你以后建功立业的时候,可别忘记了捎带上我一份!”话音刚落,他便突然呛着了,忍不住连连咳嗽,脸色也涨得通红。

昔日在战场上的时候,由于都是统制,彼此自然有争功的时候,然而此刻即将分道扬镳,种师道自然有一种难言的感慨。他盯着折可适看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道:“遵正,你最近身体不好,最好在京城找一个大夫看看,西北那地方寻不到什么好大夫……”

“男子汉大丈夫,说这些干什么!”折可适虽然已经年纪一大把,但豪爽却不逊当年,“寿元乃天定,再说,我已经在沙场建功立业,哪怕是下一刻死了也心甘情愿!倒是老种你要当心一点,辽人虽然已经不似从前,但是代州还是要镇,你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

种师道被这句话一噎,后面的告诫也就说不出来了。望着这个通诗文、医药、占卜的同僚,他突然一拍桌子道:“小二,换大碗!”

待到桌子上全都换了大碗之后,他又命伙计在其中一一注满,最后才举起酒碗道:“此去经年,不知异日能否相见,我便以这京城最有名的美酒,敬你三大碗!”

“好!”

三碗浓香扑鼻的烈酒下肚,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是两个驰骋沙场纵横多年的老将最后一次相对饮酒,自此之后,他们再未有缘相见。

第十五卷 余波未平

第一章 浑水摸鱼本常事

辽金停战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东京城的时候,文武百官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莫名的阴云。自女真建国大金开始,辽金之间战事不断,而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的辽军更是在金军手上屡战屡败,最后甚至连举国大军都扑了上去,仍然只是勉强维持住一个均局。现如今,两国怎么会突然停战?

而这些议论只是止于朝廷,民间议论最多的,仍然是西北大军平了西夏以及之前大闹开封府的一段。前者是因为朝廷军队大胜,御马游街赏封官职的风光;后者则是因为开封府日前正在紧锣密鼓地搜寻可疑人等,大街小巷中那些地痞无影无踪。而在一群凯旋而归的将领得到封赏,纷纷就任新职的时候,百姓的目光自然全部都集中到了开封府那件事情上。

自打开封府那桩闹剧之后,又听说了河北似乎有些非同寻常的情形,燕青就有些坐不住了,辽国去不成,难道他在京城以及河北再溜达一圈也不成么?正因为如此,这一日方蓉娘匆匆将一封信交给高俅的时候,他唯有摇头苦笑而已。

“这个小七,丢下娇妻娇儿,居然就这么跑了!”

“大哥,算了,我前两天听他念叨过,谁知竟真的走了。”方蓉娘一想到平日丈夫的种种举动,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他坦白说了,我还会拦着他么?对了,河北百姓真的人心不稳?”

“未必。”尽管知道方蓉娘不过是随口问问,但高俅还是摇了摇头,“自古以来,只有官逼民反四个字,如今赋税虽重,但仍比不上神宗和哲宗年间。对于百姓而言,只要有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所以,怕就怕有人利用别的从中煽动,这其中,尤其是邪教最为可虑。”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要知道,方蓉娘原本就是明尊教出身,自己这不是指桑骂槐么?倒是方蓉娘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低头思量了一会便抬起了头:“大哥说的是,当年江南赋税那么重,可百姓还不是苦苦熬了过来,如今西北不打仗了,朝廷开支一少,自然不会再加重赋税,这些事应该会消停下来。”

“但愿如此。”高俅却只能用这四个字敷衍了方蓉娘,天下有野心的人多了,人人都想当皇帝,但是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也难保不会有人蠢蠢欲动。

正当他伫立在那里默默沉思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高升恭敬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相爷,大内禁中蔡相公来报,言说高丽派来使节,请相爷到都堂去一趟!”

高丽使节!

高俅不由愣了一愣,随即晒然一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高丽昔日不肯臣服于辽国,在辽国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方才向辽国称臣,如今辽东尽入金国之手,而高丽之前和女真的关系从来就不好,更不谈什么臣服了,如今这一来,大抵便是来和大宋谈条件的。

方蓉娘见有正事,慌忙告退而出,而高俅则匆匆换了官服,上了马车直奔大内。当今天子最喜年轻才俊,因此一路上身穿紫服的虽然都是一把年纪的官员,但那些绯衣官员中,则有不少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他一边和各处见礼的人打招呼,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连忙快步赶了上去。

“均达!”

严均回头见是高俅,便笑道:“怎么,你也是为了高丽使节的事来的么?”

“蔡元长都派人来请了,我怎能不来?”他见严均一身簇新的紫色官袍,腰间还束着一条羊脂玉带,不由打趣道,“这两天你可是精神多了,从西北刚刚回来那阵,瘦得不成样子不说,就是脸色也不好看。怎么,你家那小子还是怕你么?”

听到这句话,严均的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他在西北这些年虽然为朝廷开拓了疆土,却也对不起家中娇妻爱儿,这儿子不认识他这个父亲也是很自然的事。如今虽然好些,只是那小子仍然是一见到他就害怕,他都不知该如何教导是好。

高俅看到严均眼神中的那一丝黯然,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暗自责怪自己的多嘴。“算了,等到时间长了,你家小子自然会明白过来,到时佩服你这个爹爹的功绩还来不及。”他一边说一边和严均并肩而行,突然又低声问道,“枢密院的事情可还好?”

自从严均这个名正言顺的枢密使回来,蔡京高俅等几个宰臣自然便不去枢密院当值,而严均和侯蒙两个人初次搭档,倒也还算融洽。只是一个三十五岁的枢密使配上一个五十五岁的枢密副使,看上去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这也是高俅为何有此一问的原因。

“侯元功是个忠直之士,我一向敬重其风骨,如今既然都是同僚,我敬他三分,他自然不会和我唱反调。”严均一脸好笑地看着高俅,冷不丁问道,“这究竟是你的问题还是圣上的问题?”

严均问得这么直接,高俅反而倒不好答了,索性一阵哈哈蒙混过去。两人进了都堂,方才发现人都到齐了——不仅仅是宰相,就连枢密院的几个重要人士也都挤得满满一堂,几乎可以媲美崇政殿议事。

对于大宋来说,政治上无疑是开明的,宰臣在家中接见官员或是召集官员议事,往往只会受到民间好评,而不至于像后世那样战战兢兢。所以,哪怕是这样一件国家大事在没有上报天子的情况下,宰臣先经历一场讨论,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至于奏本全部缴还宫中的制度,大臣连留存的权力也没有,则是绝对不可能的。

由于高丽是辽国的属国,因此,在大宋早期,对高丽的贸易一向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站在朝廷的角度进行两国对话的情况,也是直到神宗年间才开始的。后来两国交往日渐频繁,原本还要顾忌辽国眼色的高丽也就渐渐大胆了起来,贺正旦、贺天宁节、贺新君登基……总而言之,只要是大宋的好日子,高丽使节一般都不会缺席,这也是因为船只往来登州极为方便的缘故。

这一次奉命出使大宋的,正是去年曾经贺天宁节的使臣王继。他是高丽王王俣的堂弟,虽然是王室宗亲,却因为能力尚可而官居户部尚书。上次出使之后,他回国就对自己的堂兄大肆宣扬大宋的富庶繁华,再加上辽国如今兵败辽东,高丽上一次出兵又没有在女真人的手底下讨得好去,因此高丽王很快便认可了联宋的宗旨,将他派了过来。

高丽户部尚书这个头衔自然是糊弄不了大宋这些官员,就他们看来,高丽面积不过相当于大宋的一路,就版图而言无疑是微不足道的。之所以如此郑重,为的只是高丽的地理位置,因为在如今的情势下,能够在女真背后插一把刀子的,也只有高丽了。

“靠那些高丽人自己的力量想要有所成就,无疑是痴心妄想。”蔡京一言定下了基调,见众人齐齐点头,他便望向了高俅,“伯章,这件事应该是你最有发言权吧?”

见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到了自己的身上,高俅暗骂蔡京狡猾,但只得清了清嗓子道:“据我朝的了解,高丽如今大约有常备军十万上下,但是,论起军队战力来,只能用不堪一击四个字来形容。这并非夸张,昔日女真海盗频频劫掠高丽沿海的时候,他们的守备军根本就连交战的实力都没有便望风而逃。他们如今频频吹嘘的打退女真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女真才多少披甲人,也值得他们吹嘘?”

稍稍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解释道:“按照圣上的计划,我先前安抚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时,曾经命船场建造更大的海船,如今已经得大船十余艘,这些大船每艘能够容纳人员六七百人,若是配上精良的火器,可以说在海上绝对没有对手。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用它往高丽运送兵员,不过现如今海军的训练才开始不久,要一支能够在海上也不晕船,而且还能发挥战力的海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关于海军的打算,严均曾经听说过,但是一直未曾顾及,而其他人除了蔡京之外,还是第一次听说天子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一时间什么表情都有。大宋一直都是一个守成大于进取的国家,因此一直以来,都把心思放在了维护统治方面,对外则是能忍则忍,直到神宗哲宗两位皇帝时,方才有一点好转,而到了赵佶登基,更是第一次露出了凶猛的獠牙。但是,要让一群士大夫的思想完全扭转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下侯蒙便忍不住问道:“可是,高丽怎么会同意我国经由他们的土地攻打金国,他们难道就不怕假途灭虢,唇亡齿寒的道理么?”

“他们当然怕,只是,一旦他们走投无路,恐怕就顾不得那许多了!”严均冷不丁插了一句话,眉宇间露出了一丝讥诮,“高丽墙头草当惯了,如今频频派使节出使我大宋也是如此。要知道,不是每一次改换方向,都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高丽使臣王继对于目前自己所受到的待遇相当满意,历来大宋招待使臣,规格也是各有不同的,一般而言,辽国为上,其次是西夏,再接下来方才轮得到高丽。如今他听说西夏被大宋军队打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他这个使节的待遇又切切实实提高了一层,当然体会到了其中深意——这水涨船高四个字,算得上是名副其实了。

只是,虽然安顿在了客省之中,但是,他左等右等,除了礼部的几个官员曾经来过,其他人却连个影子都没有,甚至于递交国书和贡品的一应日期,也一再拖延。弄到最后,他不得不托人辗转陈情,言说自己此次有要事呈报,希望能够尽早见到大宋天子。

听到层层转报上来的这一请求,赵佶不过是置之一笑。那一日政事堂枢密院几个人商量下来的结果自然都报给了他,天子官家细细品评之后,自然认为很有道理。毕竟,高丽对于中原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笼络是上上之策,但是,在笼络之外,倘若必要,威慑也是很重要的。

而高俅的心中则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如今这时节,世界上号称海军强国的那些国家还连影子都没有。这十二世纪的世界,还有哪个国家有大宋这么发达,有大宋这样的海船?既然没有,趁着别人还没恍过神的时候大力发展航海事业,这自然就是当务之急了。所以他的意见是,高丽既然派来了使节,大宋不妨回派一人过去,也好趁机扬扬国威。

外廷众人因为高丽使节的到来而群情振奋,但是后宫之中却不一样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流言,这些天竟有传闻称,高丽居然有意将现任高丽王的妹妹嫁给赵佶为妃。消息一出,后宫那些嫔妃没有一个能睡得好觉。

原因很简单,耶律燕嫁过来之前,还不是有一通这样的流言,那时大家都没有当一回事,结果可好,耶律燕这位辽国公主还是说嫁就嫁过来了。如今又是这样几句真假难辨的话,试问谁敢放松警惕?后宫已经有那么多妃嫔了,倘若再多一位高丽公主,那将来岂不是也得成了三国大战?

这其中,耶律燕是最最忧心的。不比其他妃嫔都有娘家人在身边,她根本就是孤身一人在这大宋东京城。尽管前些天听说南京道耶律淳已经派人过来探望她,但是,直到如今她连个人影都没有瞧见。赵佶对她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是,要提有多宠爱,那却也是未必。

“兰珠!”

尽管入了宫,但由于耶律燕毕竟还是辽国公主,因此赵佶最终还是留用了耶律燕身边的两个侍女,而兰珠也因为这个缘故而顺利留在了宫中。此时,她听到耶律燕叫自己,连忙疾步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说那些高丽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兰珠暗自叹了一口气,连这种事情也要问她,可想而知耶律燕有多么不自信。不过也难怪,耶律燕在国中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亲人,到了大宋也同样是孤身一人,还得应对后宫层出不穷的小伎俩以及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要是能消停就奇怪了。

“高丽向来都是墙头草,先前因为国内动荡,所以方才频频对已故天祚皇帝表示恭顺,如今看到大宋强盛,他们想要改旗易帜也是很自然的事。”兰珠见耶律燕脸色不好,便又劝道,“公主如今已经远嫁到了大宋,便无须多考虑这些事,奴婢觉得,倒是南京道魏王派来的那个使者,更值得公主注意。”

“那个使者?”耶律燕眉头一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我那个叔叔是什么人物,难道我还会不知道么?皇帝哥哥在的时候,他哪里敢有半分不恭的表示,恨不得成天向皇帝哥哥表示忠心。如今看到两位太后执政,坐在宝座上的又是个小娃娃,所以便有了其他心思,可是,一旦大军压境,说不定他又会换了其他念头!”

“公主,可是如今两位太后都没有对付他的意思。”兰珠见耶律燕似乎不以为然,遂又补充了一句话,“须知辽金虽然暂时停战,但是一旦辽国发生内乱,试问那些女真人还会保持沉默么?不消说,一定是趁势进兵的。所以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南京道临近宋国,两位太后要动手便须顾忌宋国的立场,所以,魏王殿下可以说是稳若泰山。”

耶律燕久在宫中,虽然有些小性子,但终究不是那些只知道头面首饰的庸俗妇人,细细一想,顿时觉得脑际豁然开朗。她倏地转过身子,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使者乃是魏王派来和圣上联络的,或者说,魏王有意争取圣上的支持?”

“没错,奴婢就是这个意思。”兰珠吁了一口气,心中稍稍一定,“只不过,这是国家大事,公主只需静观其变,无须从中推波助澜。这些天我都看见了,圣上实在是一个精明的人,倘若发现公主有干政的行为,一定不会轻易姑息。对于高丽公主的事,我觉得公主更加不用担心,要知道,即使辽国如今大不如前,比起区区高丽还是稳妥得多。”

耶律燕这才释然,只是,让她安安分分在后宫当一个贵妃,她不免有些不情愿。此时,她的心思渐渐飞到了自己在上京曾经的女伴身上。倘若能够把这些人弄到大宋来,或是能够让她们嫁给大宋官员,她的日子兴许就要好过得多了。

在赵佶最终答应接见高丽使臣王继之际,抵达大宋后被搁置了许久的萧芷因终于得到了接待官员传来的消息。在见完高丽使臣之后,尚书右仆射高俅会亲自接见于他。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他再镇定,也免不了有一种冤家路窄的感觉。

这很正常,早在赵佶还是亲王的时候,他就作为贺正旦的使者出使大宋,在面见当时的天子哲宗时,还暗地摆了赵佶一道。而之前他更是在大宋潜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做成任何事情,甚至还险些落入宋人之手,但是,这仇恨却着实已经结下了。

“此一时彼一时!”

站在自己的房间中,萧芷因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而旁边的耶律达更是想到了当日的严均。曾经只是一介区区副使,如今却已经飞黄腾达为枢密使,这人生境遇无常之处竟至于此!而当日高高在上的大辽南院大王,如今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耶律达!”

听到这一声唤,耶律达连忙上前一步,点头应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你说,耶律淳让阿鲁跟着我们来到宋国,是不是还在提防我?”

耶律达微微一愣,这是明摆着的事,还需要多此一问?然而,他毕竟跟着萧芷因二十年,很快心中便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几乎让他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大王,难不成你……魏王虽然不是那种绝世雄主,但毕竟还是有能耐的,未必就不能助大王完成志愿!”

“绝世雄主?我看他连一个平凡之主都及不上!”萧芷因冷笑一声,眉宇间的一丝皱纹顿时更深了,“要知道,如今天下呈现这种态势,要想崛起,首先就是一个兵字,一个权字。耶律淳虽然有野心,但是,论手段却太没用了。这一年多来我暗地里联络各地宗室,结果却得知,耶律淳根本就没有派人联络过他们,难道他不知道这打天下不能只靠一人?都已经自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只是窝在南京一动不动,总有一天,那两个女人会腾出手来对付他!”

对于萧芷因的这种论调,耶律达并不十分支持,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他虽然复姓耶律,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他和宗室之间的血缘非常浅,如果一直往上追溯,大概他的先祖和辽太祖是一个祖先,而这样一支姓耶律的人,在辽国还有许多,往往只能靠依附当红的权贵过活。这一点上,耶律阿鲁无疑也是和他境遇一样的。

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遇上萧芷因算是幸运还是失败。海陵郡王萧芷因虽然脾气暴躁,又有些自大,但是,在其他因素上都还算得上是识时务的人。至少,他跟着萧芷因,没有沦落到萧奉先兄弟那些随从的下场。然而,倘若这一次走错一步,后果就很难预料了。他毕竟是契丹人,心中还有身为勇士的骄傲,让他借助宋人的力量甚至是卖身投靠,这是他不可能做到的。

第三章 惊天秘闻平地现

“耶律达,你跟随我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打算?”

萧芷因见耶律达脸色不好,心中不由一紧,但是,如今这时节,若是不能彻底说服这个手下,恐怕他亦是寸步难行。

“耶律淳虽然明里信任我,但是他暗中的布置可曾告诉过我?我跟他这么久,他甚至都未曾带我去军中看看,只是一个劲地拉拢那些将领。他以为我是什么,难不成我这个海陵郡王就那么不值钱?”

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只是他绝对不会料到,我手里有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我有一份真正的遗诏!”

听到遗诏两个字,耶律达几乎感到脑际轰然巨响,差点稳不住身子。谁都知道,耶律延禧自从摔落马背重伤之后,就从来都没有醒过来,根本谈不上遗诏两个字。即便有遗诏,左右也不过是在仁靖太后和仁和太后两个人所生的儿子中进行选择。如今双后临朝称制,这遗诏还有什么作用?

萧芷因见耶律达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由心中冷笑,便慢条斯理地道:“你不用瞎猜,若是遗诏要立那两个小孩中的任何一个为皇帝,我就不会提出来了。偏偏,遗诏中要册立的是赵昭容的儿子!”

“什么?”

耶律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后宫既有长子又有嫡子,天祚皇帝耶律延禧除非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册立一个区区昭容所生的儿子?而且那个昭容还有汉人的血统!可是,萧芷因既然敢用这种肯定的语气说出来,难道是真有其事,一时间,他完全陷入了一片迷惑之中。

“总而言之,这一次如果见到那位,我就惟有一拼了。”萧芷因心中对高俅恨之入骨,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选择低头,心中自然憋着一股邪火。“大利面前,想必大宋君臣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希望他们不会让我失望。”

正如萧芷因想象中那样,对于赵佶的这个命令,高俅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点私怨早就算不上什么,只是,据从辽国送回来的情报看,萧芷因并未随着耶律延禧的死而完全失去权力,那上面甚至说,萧芷因很可能还留着一支秘密的力量供自己动用。而他最不喜欢的,偏偏就是和这种狡猾的狐狸打交道。

“这种事情,让蔡元长这头老狐狸去多好!”

他暗中嘀咕了一声,只能拿起客省官员送上来的一堆文书开始浏览。不一会儿,两个名字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是耶律达,一个是耶律阿鲁。前者他曾经听严均说过,因为严均那一次回国的时候,还曾经因为萧芷因的陷害,差一点就葬送了仕途,从这一点看,严均应当是恨透了这位海陵郡王。至于耶律阿鲁这个名字,他也并不陌生,此人乃是魏王耶律淳的心腹侍卫,传说中曾经在一次围猎时空手搏熊,算是难得的勇士。

“这样的搭配阵容,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相形之下,高丽的那帮子全都是文官,一比较起来国中的局势就很清楚了。”

这句话是对坐在一边的李纲说的,严均一回来,枢密院就再次经历了改革。这一次的改革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北面房之外,再设辽东房,专门经管金国和高丽事宜。而刚刚接手北面房没有多久的李纲,则兼任了这个相当重要的职务。如今,李纲虽然官职尚低,却已经算是独当一面的官员了。

“辽国尚武,再者宗室皇亲中几乎人人会武,勇士自然是最让他们尊敬的。至于高丽嘛,一向羡慕我中原博大精深的文化,当然不会派几个雄赳赳的武官前来示威。”李纲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帮高丽官员在和大宋名儒辩论时战战兢兢的情景,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自豪。身为士林一员,他当然希望中原的文风能够传往高丽。

虽然是大宋士大夫集团中的一员,但是,高俅从来就没有彻底把自己归入这个集团之中的觉悟。因此,见李纲在那里自我陶醉,他反倒有些好笑。号称泱泱大国的中国向来就是如此,一个劲地希望向外展示国威,结果好的东西都被别人学去了,还要倒打一耙说那是自己发明的,弄得连端午节也成为了别人的民族节日,虽说这是别人脸皮厚,但是身为泱泱大国,时刻保持几分清醒的意识同样重要。

一个国家,即使能够领先一时,也未必能够永远凌驾于别的国家之上,所以,便须得有居安思危的觉悟,不能故步自封。

“相公,到时你召见高丽使臣,可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高俅轻笑一声,回头看了李纲一眼,“高丽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着辽东之地罢了。他们也不想想,以辽国数十万军马,尚且不能遏制金国,更何况他们?倘若惹怒了女真人,他们可有好果子吃,平白无故地让辽人捡一个便宜。不过这对于我国并无损伤,所以大可任由他们折腾。”

李纲连忙点头,转瞬间便想到另一桩大事。由于辽东一直战事不断,因此要把消息传回来很不容易,辽国这一边还好,毕竟经过多年的布置筹划,但是金国那里就麻烦了,毕竟,女真诸部中汉人极少,更何况眼下对汉人防备日渐森严,所以等闲传不回什么重要消息。但是,几天前,一份有些含糊不明的奏报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如实报上:“数日之前,辽东谍探传回了一份密奏,上面除了细数之前的战况之外,便是提到了一个疑点——金国都勃极烈完颜阿骨打已经很久没有在战场上出现了。虽然我朝向来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但是像金国和辽国这样的国家,往往有御驾亲征的传统,所以,我认为完颜阿骨打的突然消失,恐怕有不为人知的缘故。”

高俅听得心中大动,李纲不能确认,他却是可以大体确认的。阿骨打这样一个智勇兼备的君王之才,在金国初定的时刻,只要还有余力征战沙场,绝对不可能轻易退下来,由此可见,对方不是受伤不能动弹,就是因为其他缘故不能出现。不管是哪一条,都会对局势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倘若真是如此,辽国那些将领还真是饭桶,连群龙无首的女真人也应付不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料到金国内部已经推选出了一个代理者。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把情报整理一下,先上呈枢密院两位主官,让他们呈报圣上。”说到这里,他突然笑着补充了一句,“如今你兼领北面房和辽东房,又是枢密院的人,若有疑虑不用直接来找我,去和严均达和侯元功禀报即可,须知我如今不再兼着枢密院的事了。”

李纲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欠身应是。他并非愚笨的人,只是一直以来的习惯无法改变,再加上和严均侯蒙并不熟悉,所以才会犯下这种疏失。如今一经点醒,他自然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高俅暗自点头,突然又想到了远在庐州的赵鼎。亲民官这一步赵鼎已经迈出去了,而经过这一两年的锻炼,想必其人气质更加沉稳。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他倒不介意为了这个侄女婿再举荐一回。只是,赵鼎如今官职不高,用一个怎样的名义将其调回来更好?

另外,高傑这个提举上海市舶司也已经当了七个年头,资历以及经验都已经足够,正好户部缺人,是不是应该再动一动?只不过,凭借自己弟弟以及蔡京女婿这一条,只怕是又要引起不少非议了。

送走李纲,高俅回到书桌旁,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有很多人逐渐辞世了,那些曾经和自己把酒言欢的人,已经有不少成为了一杯黄土。昨日刚刚有人来报,说是韩忠彦已经去世了,继章惇、李清臣、曾布之后,已经有多名昔日宰臣辞世而去,这还不算年前去世的陈次升和陈瓘。虽然赵佶重用年轻人,但是,老的一辈纷纷逝去仍然留下了不少缺口。当然,那些个宰臣的去职,全都和他有脱不开的联系,他如今这一唏嘘,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物是人非……”

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这句后世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之后,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历史的轨迹已经渐渐地改变了,将来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参照物,接下来的路,就要看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去走了。

第四章 权相亦有忧心事

清晨的东京城很安静,对于这个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不夜城来说,夜生活比白天具有更大的意义。即使是在日头高起的时候,仍有不少彻夜狂欢的人正在蒙头大睡。除了要准备上朝的大臣以及起早做些小生意的人们,几乎整个东京城都还在睡意朦胧之中。

如今的大朝依旧是初一十五各一次,而常朝是两日一次。因此,卯时这种时刻,能够起来的大多是各府仆役,蔡府的偏门处,便已经有仆役开始忙活了开来。作为当朝首相,再加上年纪一大把的缘故,蔡京如今得到天子优容,可以延后一个时辰到政事堂办公。当然,蔡京为了表示勤政,硬是把这一个时辰减作了半个时辰。但毕竟是年纪大了,有时有心要多睡一会,却辗转反复都睡不着。

这一天他也同样很早就醒得炯炯的,外头仆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忙忙碌碌做事的声音,一点一点地都传到了他的耳中。前一天夜里他并没有让任何一个姬妾陪寝,而是一个人独自睡到了天明。对于养生之道,他比谁都要清楚,纵欲是年轻人该做的事情,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应该以保养身子为重了。

一件件政务犹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过,继而他又想起了如今朝中的人事。即使是以他的心志,也忍不住发出了人事凋零的感慨。那些和他同年,甚至比他更年轻的人,已经很多都故去了,虽然他如今身体还算硬朗,但是谁知道哪一天步了别人的后尘?

有人说他党羽遍天下,他从来都不承认。但是,从事实上来说,他确实早就把手伸向了各个地方。为了更有效地推行政令,他不遗余力地提拔年轻人,再把亲信安插到各个重要位置,即使是在和张商英以及张康国先后闹翻之后,他稍稍收敛了一些,改换了一些方法,但任用私人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唯一的改变是,他用的人让别人难以找到攻击的借口。

但如今,他想到的却是两个骨肉亲人,一个是弟弟蔡卞,另一个则是女儿蔡蕊。

蔡卞自从崇宁星变去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归朝廷中枢,之所以如此,便是他暗中阻挠的缘故。想来也是好笑,为了这份权柄,即使是亲若骨肉的兄弟,也免不了生出嫌隙。可是,兄弟毕竟是兄弟,如今严均回朝安安稳稳坐上了枢密使的位子,虽说他和何执中在政事堂还能够与高俅和阮大猷分庭抗礼,但若加上严均,声势未免矮了一截。

他虽然没有和高俅对立的意思,但既然是政治,所谓的平衡就很重要,说来也是他失算,只以为严均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却没有料到对方就安于枢密使的位子,而并不想在政事堂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着实有必要将蔡卞调回来。

至于女儿蔡蕊的际遇,不得不说,这一桩他起先并不看好的婚姻,却着实是佳偶天成。高傑一直在江南那地方呆着,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功劳却扎扎实实地一桩桩一件件记在天子心中,单单是这些年华亭市舶司——如今应该算是上海市舶司的进益,便占了税收的很大比例。更何况,那一对双生子着实令人喜爱,只可惜远在江南没法见上几面,如今看来,还是把人调回来的好。

眼见天一点点亮了,蔡京便唤来使女,等到洗漱更衣完毕后,几个儿子便纷纷前来问安,他一一打发之后,唯独留下了长子蔡攸,把自己刚刚的所思所想都说了一遍。

蔡攸没想到老爷子只是一宿便多了这许多考虑,不免在心中暗自思量了起来。叔父蔡卞是否回京,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而高傑怎么也算是他的妹婿,再者官品及不上他,而且由于是经管经济之事出身,很有可能在户部落脚,于他也并无损害。

“爹爹考虑得周到,我自然没有二话。”他一边说一边赔笑道,“高傑那里也就算了,他是爹爹的女婿,再说在江南日子滋润,也不会有什么怨尤。而叔父那里,我看爹爹应该亲自写一封信过去。叔父和婶娘都是精细人,爹爹复相之后已经两年多了,这其中并未带挈于他,恐怕叔父心中早有疙瘩。再者,就是高相公那里,最好也有个暗示,免得到时叔父上来了,大家反而不安定。”

蔡京刚刚倒未曾考虑得这么深入,听蔡攸这么说,不禁眉头一挑,赞许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还是你想得周到。你如今正年轻,圣上又看重你,正好趁这个功夫往上再拔一拔,对了,上一次圣上让绯儿进宫陪伴那些公主,后来怎么样了?”

所谓绯儿,指的就是蔡攸的长女蔡绯,如今已经九岁有余,比高嘉还要大上那么一丁点,由于是嫡出,平日在府中受尽宠爱。上一次赵佶把高嘉召入宫中小住几日,便把蔡绯也同样召了进去,蔡京记得昨日蔡绯已经回来,这才有此一问。

蔡攸昨日也问了女儿,只是听了她的一番话之后,知道她并未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心中不免失望:“绯儿虽说还算聪慧,但是和高家那位千金没得比,回来之后还有些气鼓鼓的,说是那些公主欺负她,反而都和高嘉玩得好。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以后还得多多管束才行。”

蔡京闻言无话,沉默了半晌,他又问道:“圣上为陈国公主择定了姚平仲作为驸马的事,你应该听说了。我朝对于宗室以及皇亲都多有限制,而今圣上有意打破这个规矩,朝中大臣多有上奏反对的。你如今在圣上身边的时间长,对此怎么看?”

“圣上如今一门心思想着开疆拓土,为万世明君,未免看不到背后的风浪。”蔡攸摇了摇头,想到日前赵佶对待那些奏疏的态度,“其实,我朝这些制度虽然防范严密,对国家还是有利的。圣上的锐精图治是好事,但后世若是遇到平庸的天子……”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经有些僭越了,连忙止住了口,刚想用言语弥补时,却见一旁的蔡京摆了摆手。

“历来都是如此,圣明天子可以有力量驾驭群臣,但是为后世计,为百世计,却不得不制定一系列的规矩,甚至是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有利于那些子子孙孙驾驭臣下。只是,圣上并非由储君登上帝位,这些规矩之类的圣上从来不屑一顾,只看到其弊而没有看到其利,未免有些过激了。”

身为历经三朝的老人,蔡京自然有资格这么说。神宗、哲宗以及当今天子这三个人,性格是截然不同的,神宗是理想主义者,哲宗则是一个变幻莫测的人,而当今天子赵佶则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能够用的,直接拿来就用。而对于群臣的劝谏,则是能听的就听,不能听的干脆就置之不理。神宗皇帝当初在变法的时候不仅要面对朝廷臣子的反对,还要面对后宫一位太皇太后,一位皇太后的压力,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而赵佶在人们已经习惯了变法的情况下推行一系列政令,自然是容易得多。

父子两人又谈论了一会,蔡京便唤来仆人摆上早点,又叫上蔡攸陪自己一起用。尽管是区区一顿早点,但桌上仍是琳琅满目十几个碟子,蔡京随意拣喜欢的用了一些,最后又吃了一点酥酪,喝了几口浆水,这一顿就算解决了。而蔡攸虽然只有八分饱,但一见父亲起身,也连忙跟了上去。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个蔡府家人突然匆匆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道:“相爷,昨夜大相国寺进了贼,不仅偷走了不少香油钱,听说就连夫人供奉在其中的一件供品也丢了!”

“什么?”蔡京起初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听到后头不由得勃然色变。他家里的供品丢了倒是小事,问题在于,大相国寺作为天下第一寺,却发生了如此窃盗案件,其影响不言而喻。想到那一日开封府审案时发生的风波,他突然感到脑际灵光一闪,转而微笑了起来。

“不过是三两个跳梁小丑罢了,交给开封府,不用去管它。至于夫人那里,如实禀报就是了。对了,就说是我说的,别去给开封府施加压力,开封府推官黄明最近已经够忙了,用不着去添乱。”

对于主人的这个命令,那家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违逆,答应一声便慌忙去了。而后面的蔡攸看不见父亲脸色,心中不禁疑惑开了。这开封府窃盗案件连连,难不成有什么玄机?

“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做好你自己该做的就好!”蔡京言简意赅地吩咐了儿子一句,然后便举步出了门,心中却是另外的想法。

倘若堂堂皇城司连这点事情都查不到,那倒真正是怪事了。甚至,从潜意识来说,他真的希望提举皇城司换一个人,至少换一个倾向于他的人。

第五章 梁上君子何处来

大相国寺中一片狼藉,事实上,当一清早几个负责洒扫的年轻僧人起床的时候,便发现寺内呈现出一片奇怪的景象。原本紧闭的几处大殿都敞开着,而供果也有被动过的痕迹,最后清点下来,他们竟发现几样佛前供器少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几样官眷供奉在佛前的珍宝,居然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智光对此很是恼火,自他接任大相国寺住持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突发事件。在清点发现蔡夫人吕氏的东西同样少了之后,他不敢怠慢,一面命人去开封府报官,一面又让人去通知蔡府,等到蔡京令人传信过来,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这位当朝首相不因此而怪罪就好!

开封府的人同样来得很快,蔡府家人前脚刚走,推官黄明便带了一帮衙役匆匆赶到。前头一桩事他已经被人骂了个半死,若这一次还是如此,就算天子官家对他这个推官万分满意,他也会在言官的巨大压力下请辞。因此,一想到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智光是朝廷敕封的住持,因此黄明并未摆脸色给他看,但是,在那帮年轻僧人的面前,黄明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由于心中郁结着一腔怒火,他只觉得看谁都像是贼,一番盘问过后,他当即命衙役在僧人的宿处先搜索了一遍,待到全无收获之后又命人把范围扩展到整个寺院。

对于黄明的这种举动,智光虽然有些不满,但是,一想到事情背后可能另有玄机,他便拒绝了几个师兄弟的请求,又阻止了几个老僧准备派人去其他府邸求助的打算。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惊动太广不值得。”他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搪塞了过去。但在旁人不曾注意的时候,他却派人去高府报信——他和郑居中之间关系莫逆,甚至可以说,郑居中能够有今日,他在其中居功至伟。郑居中离京前夕,两人曾经议定,倘若有大事便去知会高俅,毕竟,受了高俅举荐的郑居中勉强也算是高系一脉。

然而,高府的人没来,又一拨人却已经到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提举皇城司曲风。尽管皇城司如今在京城算是“威名”赫赫,但是,他这个第一把手出来却没有带着多少人招摇过市,除了两个充作护卫的内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手。而他一来并非盘问僧人,而是直截了当地找到了黄明,两人低声嘀咕了一阵,黄明当即脸色大变,召回所有衙役便随曲风匆匆离去。

见到这一幕,即使是智光再见多识广智计百出,也颇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他猛然中想到不久之前开封府衙的那场闹剧,身子不由一颤,随后把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明令不许随意外出,又命人不得进出那些遭窃的大殿。

等到办完这一切事情,他犹自觉得心中不安,可是,此时去高府报信的人偏偏还没有回来。关于京城盗案,他并非完全不知情,毕竟,就连郑居中家里都被偷了,更不用说其他京官。只不过,那群小贼却也聪明,盗的都是那些尊荣却权势不大的人家,其中便有钦圣向皇后的亲族向宗良,还有其他几个曾经出过国公的大家族。至于当朝重要人物家里,失窃的就只有郑居中一家——想来是因为郑居中远在河北,家里没有人镇宅的缘故。

“可是,无缘无故,怎么会有匪盗流窜到东京城作案?”

智光左思右想,只觉得脑袋胀得老大,偏偏就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待到最后,他心力交瘁,索性不去想那些事情,闭着眼睛便想小憩一会。谁知才一合眼,便有小沙弥匆匆而入,咋咋呼呼地禀报道:“住持,住持,高府派人来了!”

智光猛地睁开眼睛,来不及细问便随那小沙弥出去,见到来人却连忙合十行礼。原来,来的不是高府的寻常家人,竟是高俅那位老岳丈宋泰。他往日虽然和这位相交不深,却也曾经见过几面,知道对方虽然年纪大,手底功夫却极为扎实,因此此时心中异常欣喜。

“居然劳动了宋老太公!”

今天原本不该宋泰前来,只是他一直闷在家里未免无趣,正好在前院听到这么一桩事情,不由分说便前来看看。管家高丰景和高升哪里能够奈何这位高俅的老丈人,因此一边选了几个精壮汉子护送了他来,一边让人去回了英娘。

一句老太公叫得宋泰眉开眼笑,他只有英娘这么一个女儿,如今靠了女婿过活,日子过得虽然舒坦,毕竟不如高太公来得名正言顺,要说心中完全没有疙瘩也是不可能的。当下他便客客气气地问了智光几句,听得少了这许多东西,顿时勃然大怒。

“这些小贼居然如此胆大,佛前的东西也敢偷,简直是无法无天!”虽然一把年纪,他却是声若洪钟,旁边几个年轻僧人竟情不自禁地微微退了几步。他却丝毫未曾察觉,大手一挥便命人带路,一路察看了几处被盗的地方,到了居中的大雄宝殿,他的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

“这不是寻常小贼。”

智光听得这句话,心头不由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追问道:“老太公,你刚才说不是寻常贼子,难不成是什么有名的大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宋泰哑然失笑,遂指着地上的几处香灰解释道,“看这痕迹,断然不是昨晚留下的,而是今天早上慌乱之中有人打翻了香炉,是不是?来者撬开大门,并非用的蛮力,而是以巧取胜,单单是这开锁的功夫,便是一个了不得的贼。而且,他还顺着这柱子上过横梁。对了,智光大师,贵寺在这梁上可有什么珍贵东西?”

智光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眉头紧皱在一起不说,心里头更是一片茫然。愣了一愣之后,他轻轻摇了摇头,遂又想到自己在这寺中做住持并没有很长时间,即便算上出家的日期,也不过二三十年功夫,连忙命人去请几位老僧。

谁知几位在大相国寺出家多年的僧人到了之后,全都摇头只说不知,这样一来,智光不由得更觉糊涂,见宋泰在那里只是朝梁上打量,他只得上前问道:“老太公,倘若真的认为梁上有可疑之处,老纳可命人去取梯子,然后上去看个究竟。”

“也好!”宋泰点了点头,此时,旁边的两个小沙弥慌忙奔出去取梯子,不一会儿便搬了一架高高的木梯子进来。

宋泰本意是自己上去瞧瞧,无奈智光生怕他年老体迈有所不济,硬是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僧人头一个上去。那年轻僧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上面,探头左右张望了一阵,便冲下面叫道:“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手印子。”

“嗯?”宋泰闻言大喜,连忙将那年轻僧人叫了下来,自己三两下攀了上去。见到这一幕,底下的一群和尚不由都是大吃一惊,就连智光也心中佩服他的老当益壮。

宋泰出身草莽,早年也曾经在外头厮混过,因此眼力自然毒得很。那年轻僧人不过是看到灰尘中的一个手印子,他却看到了角落中一个方方正正的白印,似乎是摆放过匣子之类的东西。他在原地仔细琢磨了片刻,一下来便把话挑明了。

智光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细细一思量便立刻问道:“莫非来人并非志在盗窃财物,而是为了取这个,为了惑人耳目,方才偷了其他殿中的财物?”

“也许。”宋泰扫了一群僧人一眼,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莫名其妙搅和进这样一件事情中,他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无奈他原本就是个好事的,虽然想起女婿以前的告诫,终究还是争强斗胜的性子占了上风。仔细思忖了一阵,他便把智光叫到了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智光闻言脸色数变:“这……似乎太过于张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