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商贾云集不说,在战略上也是东京城的一道屏障,因此知大名府向来都是要职,哪怕是自宰辅迁任北京大名府留守,也往往不会视作左迁。但是,如今知大名府苏辙,却无疑是一个异数。

倒不是说苏辙的资历不够,事实上,哪怕和如今朝堂上蔡京何执中阮大猷等人相比,他的资历也足够老,亦算是三朝老臣。再加上他耿直敢言的脾气,在士大夫之中亦是颇得人望。之所以说是异数,是因为如今朝廷是新党当道,旧党中人勉强算起来也不过是几个言官,即便连各地的那些地方官都算上,也难以和当初熙宁变法时旧党的庞大阵容相提并论。

那时,朝廷有司马光、文彦博,还有曹太后高太后,大多数人都是站在旧党这一边的。而如今经过哲宗的绍述以及赵佶的崇宁新政,旧党的人数已经萎缩到了一个非常小的数目,而他们的境遇却比当年大有改善。毕竟,若是换在哲宗年间,他苏辙铁定还在湖北或是海南的那个犄角旮旯里呆着。

朝政的每一点变化,苏辙都敏锐地看在眼里,时不时便会有切中时弊的奏折上呈。而无论准或不准,内廷都会有相应的回复,而他的奏折也同样会视情况明发天下,这一点变化令他异常满意。虽然和朝廷如今的执政相公意见不合,但是,对于自己的本职事,他却未曾有一星半点懈怠。可是,六十几岁的人比不得那些年轻官员的精力充沛,在和郑居中巡视了大名府周边的州府时,他终于累得病倒了。

得知这一消息,正在河间府的郑居中不敢怠慢,把事情交待过后便匆匆赶回了大名府。当他看到几个大夫脸上的表情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怎么,苏大人的病很不好么?”

见到是这位宣抚使,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了一会,便公推了一个人出来说话。那五十出头的大夫老老实实地对郑居中言道:“苏大人身体一直不好,原本这个年纪就该卧床静养的,无奈他一直都不肯停歇,这积劳成疾,怕是再有回天妙手也没用了。如今看来,若是好生将养着,大约还能捱到明年开春,但若是不好……”

见那大夫脸色黯然不敢再往下说,郑居中自然知道情况是怎么回事。他沉思片刻,突然回头对一个侍从吩咐道:“赶紧找人去通知子廷,倘若他没有要事,便让他回来看看。好歹他也是苏大人的族孙,这种时候,也该劝一劝才是。”

那侍从唯唯诺诺地应命而去,郑居中这才嘱咐几个大夫不得胡说,举步便往内室而去。一进房间,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见苏辙斜靠在床上醒得炯炯的,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刚刚在外面和那些大夫的对答,不会被人听去了吧?

苏辙抬头见是郑居中,不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愕:“达夫,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便劳你赶回来,这些人也太小题大作了!”

郑居中心里一宽,连忙笑道:“我也不是专门为了子由公的病才赶回来的,实在是因为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若是子由公一日不能理事,便须得找人代理。不管是出于公务还是私情,我都不能放任不理。倒是子由公,你已经一把年纪了,该歇息的时候便歇息,别一天到晚劳心劳力。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有本钱和年轻人较量?”

苏辙微微笑了笑,却不说什么要休息的话,而是紧赶着问了问边防情况。当知道郑居中一圈巡视下来,结果是定州城防以及一应准备措施最好的时候,他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几许惘然。对于他来说,定州不啻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当年宣仁高太后去世,苏轼为了避开朝中各式各样的攻击,自请出知定州,结果哲宗连挽留都未曾挽留便任其离去。

苏轼到了定州之后,整饬军队休整城防,很快便让定州境况大为改善。然而,这一切还没做完的时候,朝廷便又下旨意,将其远远贬谪了出去,至此之后,苏轼便再也没能回到定州。而现如今,郑居中一番巡视下来,居然说定州情况最好,他怎能不感到百感交集?毕竟,那是曾经洒下他兄长热血的地方。

“知定州叶少蕴……这确实是一个有志向的。”尽管知道叶梦得和蔡京相交极好,但是,苏辙还是本着公允的角度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倘若他呆在京城,凭着那才学和见识,不出几年,必定会扶摇直上飞黄腾达,这个时候,他居然能够自请出知定州,着实不简单。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才具又是非凡,将来前途无可限量啊!”

郑居中对于叶梦得并不感冒,但即便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定州城防一圈检查下来,再加上那些禁军厢军的境况,确实是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头一份的。实在难以看出来,叶梦得这样一个白面书生,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在苏辙称赞之后,他也附和着赞了两句,随后便岔开了话题。“子由公,有一件事我必须知会你一声,就是之前的盗案。据政事堂刚刚发下来的公函所称,京城已经展开了行动,共拿获图谋不轨者数十人,还有两人也在严密监视中。据他们所称,在大名府中同样有同伙存在。蔡高两位相公让我征询一下子由公的意见,是先密切监视了起来,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网打尽?”

苏辙一瞬间眼睛大亮,竟撑着身体强自坐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精神奕奕地问道:“两位相公可曾说明,这些贼子的老巢在哪里?”

郑居中见苏辙如此做派,忍不住暗赞一声老而弥坚,随即郑重其事地答道:“据那些落网的贼子称,此番作怪的是一个被称作刘大官人的人,本说是山东大贾,但是,在发函山东查问之后,居然是查无此人,所以令圣上大为恼怒。”见苏辙眉头一挑,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踌躇了片刻,便干脆解释道:“子由公,实不相瞒,此番这些人是假借了当初北汉皇室的名义,可谓是阴险狡诈,所以圣上和政事堂诸相公都很是着意这件事。”

“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苏辙只在听到北汉两个字时冷笑了一声,之后便毫不动容,“当初北汉勾结辽人,给我中原百姓造成的损伤还不够?天下黎民百姓除非是全都瞎了眼,方才会听信这样的鬼话。不过圣上和诸相公的重视并没有错,如此大事,确实不能等闲置之。至于你所说的……”

苏辙皱起眉头思量片刻,很快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可打草惊蛇,还是先派人密切监视了,寻出他们的行踪再作打算。不过,既然已经拿到了那么多人,应该不止只问出这些吧?我看朝廷这么快就有所反应,大约是在其中安设了密探的缘故。既然如此,那还需要等什么,不将这些人全部缉拿,怎能还一方太平?要知道,各方贺正旦的使臣,可是全都在路上,要让他们知道堂堂大宋居然被几个匪盗之流闹得天翻地覆,岂不是大大的笑话?”

郑居中频频点头,最后一口同意了苏辙的做法,又答应回头向朝廷进言。但临到最后,他不免又提出让苏辙好生将养身体,大名府的事务虽然繁杂,却可以让麾下属官分担一些,不必一个人劳心劳力。

“达夫,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不过是一把老骨头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在这任上撒手西归,也总比将政务放任自流好。”苏辙一副乐天知命的态度,对于郑居中的提醒并不以为意,“趁着如今还能有用,便多操心一点,他日便是我想管,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话说你肩上责任重大,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对了,让子廷把精神放在他自己的身上,别为了我成天心神不宁,国事为重。”

一句国事为重让郑居中出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下,好在他适时扶了旁边的扶手一把,这才未曾跌倒,但是却不免心事重重。他出仕远远比旁人晚,虽然是正牌进士出身,但由于攀上了郑贵妃这个亲戚,不免被别人说成是外戚。所以,他比谁都更热衷于仕途,只是,对比其他人的表现,他的心中不由梗上了一根刺。

这天底下的,能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能说的,难道不是这么一个定律么?他抬头望了望天,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连忙快步往马车而去。不管怎么样,他眼下还是先做好这个能干的角色再说。

第十四章 天子亦需勤修整

话说郑居中在那里忙着河北边防诸事,京城这边也同样在忙着即将到来的正旦,外加议论即将到来的大理使团。高丽虽然年年派使节出使大宋,但是,由于高丽国王一直都领受着辽国三韩国公的封赐,因此,自然用不着大宋的册封。而这一次,大理却真真切切地再次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大宋予以册封!

如今吐蕃分裂成了无数的小部落,因此,和唐朝时候的边疆防御态势而言,大宋的重心一直都放在北边,对于西南夷一直用的都是羁縻的办法。但是长久以来,西南虽然说不上有多少大战事,但是小乱从来不断。不过,由于和大理中间隔着一大堆部族,所以两国自大宋立国起就从未正式交战过。

自从高俅安抚四川之后,西南夷和汉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地改善,但好歹比之从前的仇视要稍好一些,而几个任意屠杀西南夷的朝廷官员,也分别得到了相应的处置,而现如今在西南当官的官员,往往都能得到和记马行的贴补,于是对于马行大开绿灯。一段时间下来,汉夷之间的关系逐渐变成了互相依赖。而在巨大的金钱诱惑下,那些部族首领往往也能稍稍收敛,小的冲突虽然时有发生,但是大冲突却比往年少多了。

这一次代陪同大理使节进京的除了高明清以及几个大理要人并大理公主段洁若之外,还有乌蒙王罗斡。他之所以会随行,一方面是因为如今乌蒙部是大理王段正严的坚实盟友,有必要借着进京朝见的机会捞取一点好处,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探望白玲,顺便看看高俅还有些什么宗旨。总而言之,有他这么一搅和,段正严的特使便几乎能和高明清分庭抗礼。

对于段氏的不断崛起,要说大理高氏完全没有压制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面对三十七部的巨大压力,以及大宋若有所无的暗示,高氏终于不敢轻举妄动。而这种投鼠忌器的举动也让段正严获得了不少发展空间。八年下来,他几乎掌握了朝廷三分之一的大臣,并大理三分之一的国土,比之从前父亲那种傀儡日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面对经营了好几代的高氏,他的根基终究是比较浅。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只能采取向大宋要册封的方式——尽管如今大宋的重心在北而不在南,但是,他并不需要实质性的出兵支持,只要有一个强势的靠山,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继续和高氏分庭抗礼。

而这一点,也在此次的使团配置中尽显无遗。虽说是一个使团,但是,高氏和段氏的人泾渭分明,就连警卫也是两拨,只在面对大宋官员的时候稍稍收敛一点,在内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由于路途实在遥远,因此几头自天竺而来的巨象只能让人管着缓缓而行,而一群主要的使团人员,则用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赶去。

只是,即便如此,他们这次也未必赶得上正旦。不过,看在人家远道而来的份上,大宋朝廷也不会怪罪就是。

在得到大理使团动身的消息以及四川广东官府的呈报,同时又在朝廷和一帮大臣商议了一阵之后,高俅终于得到了早就应该到的东西——段正严的亲笔信。虽然这是当然的马后炮,但是,段正严在信上的言语却极为婉转。一方面介绍了大理目前的近况,一面又请求大宋加大贸易的力度,并承诺只要是大宋商人经大理往天竺等地做生意,只要是从他的地盘上经过,税收一律减半。而对于这个承诺,高俅自然非常感兴趣。

在如今这个时代,虽然大宋的航海技术远远比其他国家发达,海船也能够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海上航路仍然有相当的不确定性。要找到一条安全的航路,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即使是大宋到高丽这样的航线,每年在波涛中沉没的海船仍旧可以占到一个相当高的比例。所以,要和天竺等南印度洋国家做生意,陆路无疑比海路更有优势。而当年中原到西域再到欧洲的河西走廊,之所以会造成那么一大块繁华的区域,还不是因为贸易?

贸易虽然不直接增加价值,却是一个国家的财富之源,这真是一点没错。

正因为如此,在使团还没有到来之前,高俅便预先对政事堂的同僚提到了这一件事。若是换作从前,蔡京等人还不至于如此看重这些,但如今却大不相同了。改革一次茶法,在每年进帐四百万贯的情况下,要遭致无数人的骂声;而同样是抽税,市舶司在民间的反应却要好得多,其中高下一看便明。所以,在高俅说出了这个提议后,收获到的无疑是一片附和,这也让高俅彻底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对于那些前来朝见的使团常常带着一堆东西的做法,高俅很是钦佩。不是么,人家哪里是朝觐,分明是来做生意的,更可怕的是,和民间百姓把东西交易完之后,这些使团还能凭借奉上的一系列贡物而得到其价值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赏赐。而大宋每次出使外邦,带上路的人一大批,但从未想到过借此做生意。可以说,这就是观念上的差距了。

天朝大国,不是处处显摆自己有钱和富裕,能够用不值钱的玩意换回实实在在的银子,那才叫作有本事!

现如今这个观点虽说还没有让朝中上下那些官员完全认可,但是,和高俅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官员,尤其是赵佶这个皇帝,可以说是耳濡目染,几乎无事不谈钱。而这一天,赵佶把高俅带到了还在建造的延福宫前,便在那里感慨开了。

“人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凡事不用发愁,朕如今却连造一座宫殿,花自己的钱,还要给御史弹劾,什么叫做不在其位,不知其事,朕现在算是明白了!”

一通牢骚发完,赵佶见高俅在那里偷偷发笑,不由奇怪地问道:“伯章,你笑什么?”

高俅是不得不笑,这里赵佶在造宫殿,那里还有两个公主等着嫁进宫,在他看来,这种趋势怎么会不好笑?掐着手指头算算,如今正好就缺了一位西夏公主,只不过,李乾顺就算肯嫁一个公主过来,只怕是大宋朝廷也不会同意吧?

“圣上富有四海,拿自己的钱造宫殿自然不应当被人指摘的,只不过御史都习惯了,要是不劝谏这个,那么兴许还要有人说他们尸位素餐不是么?”高俅收起了一脸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只不过,圣上这样修宫殿的样子,准备修多久,二十年,三十年?臣不得不说实话,如今国库不宽裕,圣上得自己掏钱,即便他日能够北取燕云西定沙州,只怕朝廷的钱更不够用,所以,圣上修宫殿的速度只会更慢。”

“伯章!”赵佶终于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见高俅突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多少在朝廷议事时不能疏解出来的情绪,如今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

好在内侍全都站得远远的,又没有外人在场,因此谁都看不见这里的情况,两人也不用担心有人透露出去说什么闲话。等到情绪好容易平复下来之后,高俅这才说道:“说实话,我大宋宫室比起唐时长安的宫城来,远远算不上富丽堂皇,但是,在百姓眼中,无疑仍旧是华屋美室,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自太祖以来,方才会对建宫室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圣上修延福宫,只要不动用官中国库,臣可以表态,没有其他意见。”

“不用你出钱,你自然没有意见!”赵佶狠狠瞪了高俅一眼,整个人突然像瘪了气的气球一样,很有些无精打采,“朕就是在想,如今想要做的事情都一件件做到了,一旦天下太平,朕还能做什么?那时还是亲王的时候总想成为天子,手掌天下大权,可以随心所欲。如今一旦登上这个位子,却始终战战兢兢不能恣意。唉,有的时候朕甚至要想,当初争这个位子做什么?”

要是面前换成别人,高俅一定会对这种欲盖弥彰的说法不屑一顾,但是,面前的人是赵佶,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很明白,从本质上来说,赵佶的那些雄心壮志是被他一点点诱发,一点点刺激出来的,从内在来说,赵佶还是历史上那个喜欢书画,喜欢美女的道君皇帝。当头脑里那根弦还绷得很紧时,赵佶大约会集中心思理政事,但是,一旦这根弦放松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脱口而出道:“圣上,世上不是只有一个西夏,只有一个辽国,极东极西极北极南,还有不计其数的国家,圣上何愁无事可做?再说了,以如今的局势来说,要说天下太平至少还得几十年吧?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让子孙后代去操心,不正是圣上的丰功伟业吗?”

赵佶盯着高俅看了半晌,突然摇头苦笑道:“天下间就你能看出朕的意思,也就你狡猾!听你的意思,朕这一生甭想消停!”

第十五章 使高丽另有要务

大观三年,段正严遣进奉使胡亮、副使高明清等使宋,随携贡马三百八十匹及麝香、牛黄、细毡、碧玕山诸物,外携乐人一队,天竺巨象两头。

尽管沿途紧赶慢赶,但是,由于使团人数众多,再加上一路监司迎来送往,因此路途上依旧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因为这个缘故,虽说信使自四川上京,而使团却是从广东路而行。一路路过州县,围观百姓无数,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但是,百姓仍旧对这些来自异乡的使者抱有莫大的兴趣。

对于大理使团来说,此次来朝陛见无疑是怀着重要的任务。而对于大宋百姓而言,这四国来贺八方来朝无疑也是国富民强的表现,在沿途各州县的大力宣传下,拖儿带口来观瞻这使团盛况的着实不少,就连奉命一路扈从的广东和四川两地官员也颇感自豪。

虽然两头巨象落在最后,但是,这路途上依旧是速度不快。所以,在算算路上实在赶不及之后,广东转运使便派人飞马入京呈报。而赵佶览奏之后便大笔一挥,示意让使团按照原定计划慢行,不必赶在元旦之前。于是,大理使团索性和两头巨象会合,把原先的速度改作了乌龟爬,借此大肆造势。

而此时此刻,正在大宋东京城的另两国使节则已经准备回去了。高丽使节在东京城盘桓了几个月,除了按照大宋的允许购买一应儒学经典书籍之外,还采购了许多各种手工制品以及丝绸等物。对于这一次出使大宋的成绩,他无疑非常满意,要知道,高丽虽然曾经对大宋派出相当多的使节,但迫于辽国威势,往往不能将话头扯到那些关键问题上。而这一次挟着辽国大败的机会,他们怎么也能够有所得。

大宋并没有让王继空着手回去,当然,这并不是说天子赏赐了多少东西,而是做出了更实质性的表示。以枢密院北面房兼辽东房副承旨李纲为正使,出使高丽。当王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可谓是一片狂喜。

按照大宋历来的规矩,派至各国的使节在官品上都有相当的限制,与其说是看其人是否有才,不如说是看其人是否匹配出使这个任务。虽然有些官员在出使后能够得到大用,但是,在出使之前,无疑都是默默无名之辈。但是,李纲却无疑是大宋朝廷中声名鹊起的官员。

作为高丽王的堂弟,高丽户部尚书,王继在大宋这些时日频频和大宋高官接触,希望能够从各方面了解大宋朝廷。而一番走访下来,他敏锐地发现,如今的大宋已经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不单单是政策上更加激进,而且执掌朝廷的那些重臣在外交事务上也更加积极,不复往日的保守。而对于他提出的派高丽使节来宋国学习这件事上,朝廷根本没有多少争论,就顺顺利利通过了。

而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的。须知当初高丽派使节来大宋买书,尚且还会遭到朝廷大臣的竭力劝谏,更不用说派学生这样的大事。而从此次大宋对于婚事的态度上,王继更是认定,如今的大宋很可能将取代大辽而成为更有力的霸主。

正因为如此,对于枢密院执掌两房的李纲,王继一直都在竭力打听其人秉性。偏偏事情就这么巧,大宋朝廷选定的正使,恰恰就是李纲。在大宋客省使向他宣布此事的时候,他强忍心中欢喜,笑吟吟地点头答应,而在御前辞行的时候更是对大宋此番派出使者极尽溢美之词。

而对于这一点,赵佶在起初的莫名其妙之后,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用意,自然免不了一阵沾沾自喜。确实,四邻的国家全都国力削弱,而己国反而略有增强,这种势头换作哪个君王,都是免不了欢喜的,更何况还有各国一而再再而三地献上公主?

然而,就在天子和群臣都为了四国来朝而欣喜的时候,一个消息突然传到了京城。

知大名府苏辙去世!

对于苏辙的身体,高俅虽然心中有数,但由于他知道苏辙如今位高权重,对于身体也还算注意,大名府又是名医荟萃,因此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就连当年苏轼也比历史上要活得长。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前时只不过有消息说苏辙病倒,不过数日的功夫,居然便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相比苏轼,他和不苟言笑的苏辙只能说是交情一般,但是,心中那份尊敬却一点不少。当然,对于苏辙在政治上的执拗,他也是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些年,在大名府任上的苏辙没少上书弹劾或是劝谏过,其中把他扫进去的不在少数。若是换作了别人,他铁定难以吞得下这口气,可那个人是苏辙,连天子官家也不过一笑置之,他又能如何?自然是自叹倒霉罢了。

可现如今,继苏轼之后,苏辙也去了,昔日声名震天下的苏门三杰,转瞬已经全部凋零。而昔日名满天下的苏门众弟子,也同样不复存在,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即便是和苏门众人并没有太大交情的蔡京何执中,提到此事时也颇有些勃然色变。毕竟,他们已经都不年轻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死有轻重之分,百姓之中风评也不一样罢了。

而赵佶在听到苏辙死讯之后,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朝廷又少一纯臣,士林又少一正人君子!”

当这句话传入民间的时候,百姓之中顿时议论得沸沸扬扬。无疑,在大多数平民百姓心中,旧党的那些人都是风骨硬挺的青天,所以,苏府门口送来奠礼的人竟络绎不绝,让那些家人措手不及。须知苏辙既然是在大名府去世,一应礼制便应当在大名府进行,如今百姓把东西送到了京城,足可见心中爱戴之心。

下朝的时候,高俅特意往苏宅门口绕了一圈,见车水马龙,再见宅内一片素白,忍不住唏嘘不已。而旁边的李纲则默默望着那长长的人群中,突然感慨道:“若是每一个朝廷官员都能像苏大人那样受人爱戴,死后都能有这许多人送行,只怕是死亦无憾了!”

“伯纪,你这话似乎别有所指啊!”高俅放下车帘,命车夫调转车头,便回头道,“可是对你这次去高丽有什么意见么?”

“学生不敢!”李纲本能地道出了学生两个字,话一出口方才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不觉有些尴尬,“下官只是以为如今朝廷尚有不少事情需要担心,高丽弹丸小国,不值得朝廷花费这么多功夫。高丽人浮而不实,如今还在炫耀当年打败女真人的旧事,不啻是天大的滑稽。不是下官多嘴,若他们还是如此,只怕动辄有亡国之祸。”

“伯纪,你说的虽然有一半是对的,但是,圣上并非是因为要迎娶高丽公主,方才把你派到高丽去的!”见李纲一下子脸色憋得通红,高俅不禁心中好笑,又摇了摇头,“你该知道,便算那高丽公主是天仙绝色,也不至于如此郑重吧?当日辽国将公主嫁来的时候,我朝也不过派何相公象征性地迎了一迎,又何况是高丽公主?”

“那又为何……”李纲欲言又止,须知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憋了不少时间,如今眼看得解,他自然不想错过机会,“比起中原各国来,别说是西夏或是辽国,便是大理,其实也比高丽更重要些,朝廷为何厚此薄彼?”

“唐太宗何等英明,尚且在远征高句丽时遭遇重挫,直到高宗即位之后,方才平了高句丽,完成了太宗遗愿,这些都是旧事,暂且不提。我要说的是,高丽虽然官风不怎么样,但是,民风却是不容易被外力影响的,你说女真说不定会灭了高丽,这不现实。如今的金国志在天下,和辽国议和,更大的原因是出在内部。一旦他们恢复过来,肯定还是要西进甚至南下的。为此,辽东故土更多的是处于防守态势。”

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见李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高俅便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当下便不再提此事,到了自己府上之后,便命人取来几本誊抄过的手书,递给了李纲。

“这是先头有人从高丽回来的时候,总结的一些风土民情,以及高丽朝廷上下的情况,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你在我大宋官品不高,但是,到了高丽就不一样了。为了你此行,圣上已经秘密下旨,命已经整顿完毕的水军开到登州,护送你前去高丽。虽然不过是三只船一千人,但是,却无一不是精锐。这是示威的大好机会,但是,你需得把握分寸,最重要的一点是,若是被金国侦知,必定会引起纷乱,你需得小心行事。”

第十六章 选递补煞费苦心

赠苏辙开府仪同三司!

朝廷公议之后,苏辙的丧仪规制很快确定了下来,而开府仪同三司的死后哀荣,无疑也更甚于其兄苏轼一筹。在派出中书侍郎阮大猷前去吊唁之后,眼下朝廷需要考虑的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北地重镇大名府,究竟要派谁去镇守?

由于大名府知府历来兼任北京留守之职,因此,非有殿阁学士之衔,否则难以当此重任。而政事堂几个宰相在群臣之中筛选了一遍之后,最后发觉,符合各方面苛刻条件的人几乎没有。

张康国的资历经验足够,无奈蔡京和他都有龌龊,而其人是高俅也感到讨厌的。其他一群人拎出来更是不合适,最后,何执中鬼使神差地提出了赵挺之三个字。

“不行!”蔡京几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赵正夫这个人见风使舵,绝对不可任用,若是任用了他,将来我们还有存身的余地么?再说了,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要用也得用一个信得过的人。否则,若是他日稍有差池,我们还要为他顶缸。谁都可以,赵正夫这个人绝对不行。”

对于蔡京的这个回答,高俅只能对何执中苦笑了一声。说起来,他和赵挺之的关系更好一些,昔日也没有闹得那么僵,只是蔡京对其深恶痛绝,再者赵挺之的品性确实有令人不齿之处,所以他自然不会站出来赞同。

人选被蔡京驳了,何执中却并不恼火,而是皱着眉头再次把所有可用的人一一过滤了一遍,最后无奈得一摊手道:“若是我说张商英,元长公你必定是不愿意的。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出人了。”

“张商英?”蔡京心中一动,又想到这个很早以前就被自己排挤出去的人,忍不住望了高俅一眼,“伯章你说呢?”

高俅没料到蔡京这一问,倒是怔了一怔才明白蔡京并非是在开玩笑。张商英这个人在民间还算是得人望,甚至可以说,比蔡京的风评还要好一些。让这样一个人去知大名府,难道蔡京就不怕他日赵佶觉得张商英不错,把人又调入政事堂?

想到这里,他索性打了个太极推手,一脸的无所谓:“张商英才具是有的,只看元长公你决断就是。”话音刚落,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选,立刻不动声色地暗示道,“对了,元度公似乎就要抵达京城了,元长公,伯通,什么时候大家去遇仙正店一聚如何?”

“嗯?”蔡京这才想起,前些时候赵佶已经下旨召蔡卞进京,并加其端明殿学士之衔,一时竟是愣住了。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四个字不可抑制地浮上了心头。和何执中对视一眼后,他便哈哈大笑道,“好,等到元度回京,大家一起去遇仙正店聚一聚。”

由于江宁府到京城可以走水路,因此,蔡卞这一路上过得很是逍遥。对于在外这三年多的日子,他并不是没有怨言,只是,在收到蔡京的亲笔信,再日夜思量了一阵之后,他不得不认清了一个事实——尽管昔日蔡京位在他之下,但是,在做官方面,犹如学问一样,永远都是达者为师,没有先来后到的分别。

王氏进入舱中,见蔡卞惬意地靠窗读书,底下的炭盆正烧得暖暖的,便开口唤了一声:“相公。”

蔡卞抬头见是妻子,见其脸色之中似乎有些不对,遂把手中书扔下,郑而重之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

“刚刚传来消息,知大名府苏辙刚刚去世。”作为王安石的女儿,王氏对于苏家的人并不感冒,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思考其后的另一件大事,毕竟,自家相公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京的。见蔡卞的眉头一瞬间也攒在了一起,她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苏子由突然去世,大名府无疑就出缺了。按照大哥的脾气,大名府重镇,寻常人他定然是不放心的,所以一定会派知根知底的人过去。只是如今朝廷对于四京的人事制度很是严苛,他也不好将其他人一下子提上去,弄得不好,这一次就是你顶缸。”

“大名府……”蔡卞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但是,下一刻他却笑了起来,“大名府就大名府吧,横竖离京城只有一两日的路程,总比江宁府更好。再说,如今河北在整军,不似江南一片风平浪静。再者,一旦有什么事情,圣上总还会记得我。老了,不想和大哥再争下去了!”

“你可是比大哥小十岁,居然就说老了?”王氏白了丈夫一眼,没好气地笑道,“也没看大哥提一个老字,就你成天年纪轻轻说什么老的。老当益壮这四个字没听说过么?就是当年我爹在位的时候,也不曾提自己老了,成日里只想着国库充盈,能够开疆拓土……”

王氏突然止住了口,心中万分感伤。父亲王安石早就死了,而自己的丈夫也在哲宗即位之初的时候,受到了百般压制,好容易之后在绍圣年间复起,仕途依旧是起起落落。说起来,倒是蔡京不哼不哈地占据了朝廷中枢,圣眷始终不衰。

两人如今都已经年过五旬,说到当年旧事不免都是面露感伤,蔡卞好容易才找了个机会岔开话题,夫妻之间少不得互相安慰一番,倒也是一件温馨的事。

一路行船,蔡卞这一行人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方才抵达了东京城外的码头。由于人人都知道他此番回京是要重新启用的,因此闻讯而来迎接的不在少数,但是,其中自然比不上蔡府的那一行人显眼。

奉了父命亲自前来迎接的是蔡攸,他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是龙图阁学士,获赐紫服金带,端得是衣冠不凡。因此,当他大步上前迎接蔡卞的时候,其他人自动分开了一条路,目光中既有羡慕也有嫉妒。不消说,大臣之子身居高位的,民间风评这一条总是过不去的沟坎。

“叔父,婶娘!”蔡攸上前向蔡卞和王氏行过礼后,便笑着分说道,“爹和娘原本是该来迎接的,只是近日娘身子有些不好,而爹又忙着应付几件大事,所以一时脱不开身。爹爹说了,今晚在遇仙正店摆开了宴席,爹爹、高相公、何相公联袂宴请叔父,聊表多年未见的情分。”

蔡卞笑着点了点头,又客气了两句,心中却翻腾起了波浪。蔡京请他是应该的,一来是自家兄弟,这多年的芥蒂也应该分解一下;何执中前来也是应该的,谁都知道何执中是京党中坚,最得蔡京信任;可是,高俅往日和自己的交情稀松平常,为何他也会出现在此次的宴席上?

由于蔡卞在京城原就置办了宅第,所以蔡攸自然是把蔡卞夫妇二人送到了地头,又再三说明了晚间的宴席情况之后,方才告罪一声离去。稍稍安顿好一应行李和家人之后,王氏便忍不住叹了一声:“元长大哥家这位大郎如今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往总有那么一副轻佻的模样,如今看上去气质却沉稳了些,许是吃一堑长一智。要说他这官品也窜升得快,这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居然已经是正三品,旁人真真是难及!”

“大哥既然是宰相,他自然沾光。”蔡卞随口接了一句,两人便不再罗嗦,各自回房沐浴更衣,安顿人手不提。没过多久,宫中便有内侍前来通报,言说天子明日接见,蔡卞一一应了,又取银子赏了那内侍,结果又听到了另一条消息。

“河北那些匪盗到如今也没有个结果?”乍一听说种种内情,蔡卞着实是吃了一惊。现如今天下虽然不能说是十分太平,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偶有盗匪之流虽然不能避免,但光天化日之下跑到大臣家里偷东西,这种情况确实少见。可是,待他召来管家询问之后,所得的结果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连他家里也曾经进过贼。只是因为家里人巡逻尚算得力,方才没有让人得逞,否则,只怕还不知道会丢了什么东西。

尽管还不知道更深一步的内情,但是,眼前这一系列事实已经够令人震惊了。所以,当天的晚宴上,当蔡卞问起此事,而蔡京三人据实以告时,以他的城府,尚且免不了勃然色变。大宋不是没有发生过谋反,当初蜀中王小波李顺起义是一桩,后来的赵谂谋反又是一桩,而各地官府以谋反论处的,几乎每一朝都会有一两件。事情可能不大,但是,对上层的震惊却是巨大的。而这一次,居然连北汉皇室这种虎皮都拉出来了。

第十七章 老少将军论旧制

过了正旦,头一个抵达京城的不是别人,而是姚平仲。当然,他不是主动回来的,而是被一道圣旨拉回来的——过了正旦,除了接待远道而来的大理使臣之外,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安排陈国公主的婚事。而为了这个,远在西北的姚雄和姚古也双双赶了回来。

虽说大宋有重文轻武的传统,但是,有一条却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大宋皇室和将门之间的联姻。从太祖立国开始,到如今的天子赵佶,大宋皇帝立后或者是公主下嫁,往往嫁的娶的都是那些将门出身的人。然而,随着西军的日渐崛起,他们功勋官职的增加虽然远远比别人快,但是从其它恩宠上来看,无疑是比不上那些开国元勋世家的,甚至就连一些世代的禁军世家都比不上。

然而,姚平仲此次尚公主,无疑打破了这个惯例。而更加重要的是,就在此前几日,赵佶在朝堂上抛下了一个重若千钧的提案。但凡尚主的驸马或是宗室亲贵,倘若真的有才,朝廷可以一体使用,而不再会因为避嫌而其它缘故而遏制这些人在仕途上的发展。此议一出,顿时朝野大哗。

尽管此前已经传出消息,一旦姚平仲尚主之后,天子依旧会用其在河北带兵,但是,大多数人都把这个当作一个特例,并未放在心上。然而,这一次的提案却大不相同。天子官家分明是要改动祖宗成例,而这么一来,原本偃旗息鼓的那些守旧派终于完全冒了出来。

弹劾、建议、抨击,各种各样的奏疏犹如雪片一般地飞进中枢,最后,满心不耐烦的高俅干脆派人专门收拢这些奏疏,然后汇总之后往崇政殿一丢。而赵佶的反应更绝,任其在大殿一角堆起老高,却根本不去理会。相比之前的历代天子,他这个执拗脾气一犯,自然是天塌下来也不理。而蔡京等人谁也不想在这种几乎要成为定局的事情上费脑筋,干脆全都装做没看见。

正因为这些原因,姚平仲一回京,很快便成为了风暴的中心。一时间,姚府上下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人对姚麟长子姚靖苦口婆心地说什么规矩成例,意图从这一方面禁止宗室亲贵的出仕之路。

发觉这种态势之后,姚平仲顿时不厌其烦,见横竖都躲不开,干脆和姚靖打了个招呼搬出去,这样一来,姚靖便高挂免战牌,而姚古和姚雄兄弟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好不容易要出一位驸马爷,而姚古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既然连天子都看重姚平仲,断然没有让儿子因为娶公主而绝了仕途之路的道理。

而姚平仲去的地方谁都想不到,不是别处,正是殿帅王恩在将巷的府邸。由于王恩近些日子身体不好,因此赵佶特旨让他在家里养病,然而,他偏偏是个歇不住的,几次去殿前司都被人有理有节地请了回来,他只能在家里看着小孙子王敏中演武,这下子多了个姚平仲,王敏中有了对手,自然更是欢欣鼓舞。

虽然王敏中也在军官讲武堂混了一期,但毕竟还没有出身,所以王恩坚持不肯让赵佶授予其实职,准备自己好生训导一番后,再把人送往河北,此番碰上姚平仲自然遂了心愿。此刻,他看着姚平仲和王敏中在底下练剑,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两边厮打完之后,姚平仲收剑而立,见王敏中满脸潮红,脸上尽是兴奋之色,几乎以为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镇定心神之后,他方才点了点头,又坐到了王恩身边。

“王帅,果然是将门虎子,敏中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功夫,将来必定是沙场勇将!”

王恩虽然心中高兴,但是,面对别人却丝毫不肯带出来,只是板着脸道:“不过是半桶水罢了,哪里比得上希晏你这样实打实的功夫?你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若不是别人压着你的品秩,只怕早就是一路钤辖。不过也好,年轻人就是应该多磨炼,尤其是武将,骤然身居高位,只怕是对未来不利。这话我对敏中提过多次,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记在心里。”

姚平仲颔首称是,见王敏中兀自不服气,他便笑道:“敏中贤弟,王帅说的没错,别看如今我们在这院子里打得虎虎生风,一旦上了战场却远远不是这么回事。倘若没有当过带兵五百人的营指挥使,又怎能当好统帅千军万马的统制抑或都总管?总而言之,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凭借你的能耐,将来博得一个总管抑或是节帅之称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功夫。”

“真的?”王敏中毕竟还小,闻言不由大喜过望,“那姚大哥此番成亲回去之后,能不能把我捎带上?我也想为国建功立业,可是爷爷老说我好高骛远。不过,要一天到晚在京城等机会,那要猴年马月方才能够上战场?”

“呃?”姚平仲倒没想到王敏中会突然赖上自己,犹豫了好一会,却瞥见王恩眼中似乎有期待之意,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若是你爷爷答应,圣上也不反对,我便带你去河北!只是,如今河北可不比当年西北,只是在整军备战,没有什么战事。你若是到了那里再嫌发闷,可是没有回头路好走!”

“太好了!”王敏中见姚平仲答应,哪里还顾得那许多,满口便答应了下来,“总之,姚大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和爷爷聊,我去告诉大哥!”

见小孙子一瞬间没了人影,王恩不由摇了摇头,继而对姚平仲歉意地一笑:“希晏,敏中这孩子就是如此的脾气,希望你别见怪。唉,他父母死得早,一直都是跟着我长大,偏生不喜欢舞文弄墨,只爱这耍刀弄枪的事,我也没有办法!”

“国家虽然少不得文人,但也同样需要武将,王帅也就不要强求了!”姚平仲从不喜欢那些文官场上的名堂,此时不由得就带了出来,“若非圣上英明,单单看下面的奏折,也不知要被多少人糊弄下去。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居然我连家里都躲不住,还得跑到王帅这里来暂避风头,岂不是这些人闹的?宗室也是人,驸马也是人,凭什么占着这样一个名头,便再也不能为国报效出力?”

王恩见姚平仲一瞬间露出了愤世嫉俗的颜色,不由得愣了一愣。须知在他的印象中,姚平仲从来便是那种冷冷静静的年轻人,很少会动怒。转而一想,他也就释然了。再镇定自若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也忍耐不住,更何况姚平仲本身还年轻,总有气盛的时候。

“其实,这都是常有的事,于天子而言,不过是怕宗室借着名头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对于底下的官员和百姓,却有另一层意思。”

王恩稍稍顿了一顿,便道出了其中深意:“寻常官员和百姓只看到了宗室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只看到尚主的驸马一朝尊荣尽显无人能及,便以为不能让这些人凌驾于正途出身的官员之上,这原本就是人的劣根性。宗室驸马中确实有倚仗权势横行不法的,但同时也有矢志报效家国的,岂能一概而论?”

“王帅说的正是!”姚平仲被王恩这席话说得心情激荡,一拍巴掌说道,“所以,那个时候听说要我尚主,我是死都不愿意的。只是想到圣上的爱重,高相公的提携,所以方才勉强按捺了下来。也还是听说不需要我卸职在京过安稳日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呵呵,你是圣上爱重的勇将,怎么会轻易赋闲?”王恩久在帝阙,对于赵佶的心思自然廖若指掌。“放心,圣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旧制,不管是谁劝谏也是一样。我隐隐听说,圣上、政事堂和枢密院诸位相公都已经合议过了,这一次哪怕要把御史台清理一遍,也一定要完成此事,否则,他日必定是自食其果。”

从王恩口中听到这个,姚平仲无疑是心中鼓舞。一老一少又闲话一阵,王恩有些倦了,姚平仲便辞了出来,站在前院的树下出神。

尽管依然是森然寒意,但他的心却是热的。种师道调任河北,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莫大的激励,毕竟,种师道已经将近六旬,而他还年轻,不愁有人说姚家后辈及不上种家的人。而伯父和父亲这一次都因功升职。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大约是一人留在西北继续清剿西夏余孽,另一人调防河北。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西军名将将用来充实河北前线,而河北亦有不少人要调防西北。他知道这其中有朝廷的不少考虑,但是作为他而言,只需知道朝廷在这边还有大动向,那也就够了。

对于即将举办的婚事,他却看得很淡。道理很简单,世家子弟的婚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不上好与不好,相形之下,家族能不能从婚事中得到利益,方才会被摆在第一重要的位置。虽然他对之前高嘉说过的话只不过半信半疑,但眼下也只能希望,这位陈国公主真的是一位品行端庄的女子,那他就心满意足了。

第十八章 名将油尽灯枯时

“小姚!”

正胡思乱想之中,他猛地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转头一看不由大惊。这不是提举讲武堂郭成还有谁?仓促之间,他慌忙施礼道:“郭大人!”

“嘿,那么客气干什么!”郭成一把将姚平仲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阵后,突然一拳擂在他的左肩上,“好小子,真给我们陕西诸军长脸!”

姚平仲被郭成的大力打得后退了两步,一边咂舌这位老将的老当益壮,一边回了个笑容:“郭大人,这是皇上的恩宠,又不是我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这是什么话?”郭成不满地摇摇头,突然眉开眼笑道,“要说圣上和诸位娘娘,还有那位公主都是好眼光,西军年轻武将也多了,偏偏就选中了你。不过嘛,在那些真的能打仗的小家伙中,你确实是第一俊秀,文韬武略都不同凡响。公主配了你,吃不了亏!”

尽管知道郭成一向任性豪侠,但是,姚平仲也没有料到此人说话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好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

郭成见姚平仲发愣,也不再理他,大踏步地朝后院而去,谁知不一会儿又回转了来,劈头盖脸地问道:“小姚,我问你,老王如今可是一直这么嗜睡?”

姚平仲起初还不明白郭成的意思,但随即醒悟了过来:“不错,这两日王帅都是说一会话就睡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郭大人,莫非……”

“就算人老了,也不至于如此吧?”郭成心中一阵烦躁,本能地挥挥手道,“老王这个人一直都是讳疾忌医,圣上让他在家里养病,我也没见他请过大夫。不成,我记得杏林国手刘克勘就住在这附近,我去请他来看看!”

姚平仲也被郭成这一番话说得心惊肉跳,见郭成急匆匆地往外走,连忙上前把人拽住。“郭大人,刘克勘平日不轻易出诊,你若是贸贸然冲了过去,只怕别人不理会你……”

“怕什么,他要是敢不来,我拆了他的医馆!”

见郭成犯了牛脾气,姚平仲一时无法,好在他力气大,也还拖得住郭成。“这样吧,我和刘克勘好歹还见过几面,我去请人,郭大人你就在这里看着王帅。放心,王帅好些天都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事的!”

郭成这才作罢,见姚平仲急匆匆地去了,他这才嘿嘿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话说这小子还真的不赖,姚家累世将门,果然是不同凡响。我家那小子虽然比他大几岁,但是看着就像个油葫芦似的,以后等他回来,非得教训他一下不可!”

姚平仲自然不知道郭成如何评判自己,他急匆匆地才出了巷子,便几乎撞上一辆马车,错身而过的当口,他突然听到上头传来一声:“希晏!”

他转头一看,这才看清是高府的马车,不消说,上面的人肯定是高俅无疑。果然,车帘一掀,他当即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相公!”

“早听说希晏你躲在王帅这里,怎么,要到哪里去?”高俅见姚平仲行色匆匆的样子,心中也有些奇怪,“我是来和王帅商量事情的,也有话对你说。”

姚平仲想想郭成刚刚的样子,又想到这几日王恩的状况,一时也有些吃不准,遂把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才谨慎地道:“我想王帅左右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是常有的事,就想请一个大夫好好看看。不过也不急在一时,若是高相公有什么急事……”

“我哪里有什么急事!”高俅眉头紧皱,示意姚平仲上了马车,便示意车夫回头往医馆的方向走,却还不忘问了一句,“你不是骑马的么,怎么会走路去找大夫?王帅那里难道就没有个家人?”

姚平仲这才发觉自己被郭成三两句话弄得昏了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着实是心急了些,竟是连这些也忘记了。这些天我和敏中在王帅家里或是练剑,或是演习兵法,几乎忘了自己都是个武将。”

“哈哈哈哈!”高俅忍不住一阵大笑,见姚平仲面色微红,便不再取笑。等到了医馆请来了刘克勘,一行人又匆匆回了王府。郭成正在那里和刚刚醒过来的王恩说话,见到这呼啦啦一片进来的人时,忍不住怔了好一会,然后才醒悟到自己失礼了。

“高相公!”

王恩和郭成几乎先后站起来施礼,高俅同样还了一礼后,便把王恩硬是按着坐下了。“我原本就是来看王帅的,你这么礼数周全,岂不是本末倒置?”

郭成向来豪爽,此时见高俅如此做派,便冲王恩一笑道:“老王就是如此,做人太过谨小慎微,有什么意思?”他说着便看到了高俅身后的姚平仲,不觉有些奇怪,“小姚,你不是去请大夫,怎么也跟着高相公回来了?”

“呵呵,我在路上遇到了希晏,正好我认识刘大夫,顺便就把人硬拉了来。”高俅见王恩似乎有些不情愿,便加重了一些语气,“王帅,圣上三番两次要御医为你就诊,偏偏你就是不情愿,须知讳疾忌医,也是一大毛病。你若是能够身强体健,不仅能够看到两个孙儿成才,也能够为朝廷圣上一直效力下去,不是吗?”

这么一说,王恩方才勉强点头,但仍是狠狠瞪了郭成一眼:“老郭,就你多事!”

郭成原本就是脸皮极厚,这一句小小插曲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感觉,反而和姚平仲相视一笑。当下刘克勘便依言把脉,等到左右手都请过之后,他便在那里皱眉沉思,良久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我说你这个大夫,能不能爽快一点!”郭成实在耐不住性子,当着高俅的面又不好叫骂,“有什么病直截了当说就是,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打过仗的,就算明天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就是!”

刘克勘在京城也给不少达官贵人看了病,哪曾看见郭成这样直截了当的,愣了一愣便翻了个白眼。他端详了郭成一阵,然后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抓起了郭成的手腕,依样画葫芦地诊起脉来。

这下不单单是郭成,就连高俅王恩和姚平仲都愣了。等到刘克勘放下郭成的手,郭成方才如梦初醒地骂道:“我又没有病,你这是干什么?”

刘克勘也不管其他人的脸色,慢条斯理地道:“你说你没有病,不过照我把脉的结果来看,你的病反倒是比王帅更重一些。王帅只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半生戎马的那些伤势,所以才会造成易感风寒,只要好好调养,别太操心,这寿元是无碍的。反倒是你郭大人……”他拖长了声音,绕着郭成转了一圈,冷不丁地问道,“你可是好酒?可是曾经在冰天雪地里躺卧在地?可是喜欢在忙的时候数日数夜不眠不休?”

郭成哑了好一会,最后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只是他兀自不肯承认自己有病,而是不依不饶地反问道:“就算都有又怎么样,我比老王小十几岁,如今身体好着呢,哪里有病?分明是你这个大夫一心要招揽客人,把没病的也说成是有病!”

若非是高俅在场,刘克勘几乎想立刻拂袖而去,只是想到对面是个心地浑厚的武人,他也懒得和对方计较。伏案先是给王恩开了个方子,他又拿过另一张纸,笔走龙蛇似的写了起来。把第一张药方交给姚平仲之后,他便弹了弹另一张药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药方,你若是照方每日服用,总还有痊愈之日。你若是不听,就当我没说过好了!”言罢他将药方往王恩旁边的几案上一搁,冲高俅抱了抱拳,竟是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牛气冲天的大夫!”郭成见人走了,不觉有些讪讪的,一手拿起那药方瞅了一眼,便揣进了怀里,“凡事好好说不行么?我老郭虽说不喜欢吃药,但自己的命还是顾惜的!”

高俅起先还盘算着应该如何让郭成接受刘克勘的建议,见其把药方揣进怀里,不觉哑然失笑。如今年轻将领虽然也涌现出一批,但是,老将在战场上的经验却是不可或缺的。郭成这一尊门神往讲武堂一坐,就绝对没有人敢违反规矩,足可见老将的魄力。

而姚平仲也将药方拿给王恩过目,然后便唤来一个王府家人吩咐了几句。王恩听说自己这病没有大碍,心中立刻放下了心,言谈中也多了几分笑意。看过了王恩,高俅便将姚平仲拉到了一边,略嘱咐几句之后便告诉他明日孟后召见。

回去的时候,高俅特地转到了刘克勘的回春堂,结果刘克勘一见到他便直言不讳道:“王帅已经差不多油尽灯枯了,我那方子只是略尽人事。至于郭大人,若是照方服药,大约也还能有五年寿元。这些昔日名将,身体损得太厉害了!”

第十九章 处心积虑图上进

因为苏辙病故出缺,大名府重镇便没有了当家人。蔡卞在这个当口上回京,自然给了别人无穷无尽的猜想。果然,在数次召见之后,天子官家和政事堂就此事做出了最后决断——以端明殿学士蔡卞出知大名府。

这道旨意一下,蔡卞倒是安之若素,反倒是如今安抚河北的郑居中心里有些不得劲。毕竟,蔡卞是蔡京的弟弟,昔日也曾经在政事堂当过宰相,在枢密院当过枢使的,资历比他何止深一截?再者,如今朝堂中枢空缺的位子就那么几个,倘若他日朝廷找到合适的人选接任大名府知府,北京留守之职,蔡卞轻轻松松就能回到京城,而自己这个河北安抚使,还不知道要挣扎到猴年马月。

当初苏辙就算功劳再大,也不可能有再入中枢的那一日,但是,蔡卞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节,怎么也比他这个沾了外戚名头的大臣强?这种时候,他突然有些怨恨起了后宫如今的景况,天子官家一个公主接一个公主地往里面娶,郑贵妃还有什么可能正位皇后?

正因为如此,奉了旨意回京述职之后,他回家一听说遭了窃案,立刻发了一大通火,然后便径直转去了大相国寺。一直以来,智光给他的建议从来没有任何错误,这也让他对其愈加倚赖,此时此刻,他本能地想到了求助于彼。

然而,到了大相国寺,他便从领路的小沙弥口中得知,智光正在和高俅下棋,心中不由陡地一沉。对于智光的交游广阔,他自然早有所知,他往日也很想攀上高俅这棵大树,因此对这种情形都是乐见其成的,但是,这一次情形不同。

蔡卞被调回京,无疑是蔡京为了平衡朝中势力而做出的举措,而其后将其弄到大名府,更是可见蔡京高深莫测的手腕。然而,要说其中高俅没有耍弄什么心机,打死他也不相信。他一瞬间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便强自定了定心神,临进门时更是堆上了满脸笑容。

“高相公,你又输了!”

“你这个老和尚,连让我一盘都不肯,这我都连续输三盘了,而且每盘都是被你杀了大龙!”

房间中,身着黄色僧衣的智光正和高俅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此时,高俅方才瞥见走进门来的郑居中,便含笑点了点头。

“达夫,一回京就直奔大相国寺,人说你和智光乃是挚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见郑居中施礼,他便略略欠身,又往里面挪了一个位子,遂笑道,“亏你和他相交这许多年,我自从和他下棋以来,便从未赢过。一个方外之人还名利心那么重,就连让我一盘都不肯!”

郑居中刚刚听见两人那番对答,心中便已是诧异十分。智光的棋下得好,那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不过,但凡和权贵对弈,却不见得会下大杀手。偏偏面对高球这样一个宰相,智光却每每图穷匕见,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眼珠一转,猛地想到平日很少听到人说高俅的棋下得如何如何,不由笑道:“高相公大约是大意失荆州?往日我和智光大师下棋,还是能够赢那么两盘的!”

智光把一桌子的棋子一颗颗收好,这才解释道:“郑居士有所不知,高相公的棋老纳还从未在别人手下见过,就是让三子,老纳也必胜无疑,这就是想让也没有办法。”

高球闻言狠狠瞪了智光一眼,脸上却露出了自嘲之色。士大夫之中爱好琴棋书画的不在少数,自己在书画上头还能显摆一下子,但是琴棋就绝对不能拿出来见人了。琴上那宫商角子羽他是根本不认识,至于这围棋……让他下五子棋还差不多!不过,也只有和智光下才有些意思,哪怕是被屠了大龙,总比和有些人下还能大胜来得好。

“不说这个了,反正要是比棋艺,估计我是第一弱手!”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用了一口香茗之后,便在心中揣测起了郑居中的来意。对于这个热衷仕途的人,他自忖不能摸清对方的十分心思,至少也能猜测到七分,再加上智光又并非外人,因此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达夫可是对蔡元度上任大名府有什么心结么?”

自己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郑居中不免有几分尴尬,正想用话搪塞过去时,他却看到一旁的智光在对自己频频使眼色,不禁又犹豫了起来。低头沉思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直言不讳地道:“相公所说不错,我也知道自己名利心重,只是蔡元度这一上任大名府,我有些事情未免不好决断,实在是……”

“掣肘两个字就不用提了!”高俅知道郑居中打算从这一点开始做文章,便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职权是圣上给的,再加上河北如今的状况大有改善,你功不可没,而蔡元度虽然是北京留守,知大名府,但决不会插手你这边的事,相信这一点,元长相公已经对他解释得很清楚。再者,蔡元度的才干就连圣上也是赏识有加,绝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头的事情,达夫你多虑了。”

见郑居中低头不语,高俅心中暗笑一声,不免又送上了一颗定心丸。“我知道,达夫一心一意地想要作一个名臣,未免担心有人阻了你的上升之路,你不要否认,这是人之常情,你我相交多年,说开了有什么不好?就是我,也从不是云淡风轻的性子。”

此时,智光也接口道:“高相公快人快语,不过,老纳却有一个顾虑。诚然,蔡相公和小蔡大人都是能力卓著的人,只是,我朝向来没有兄弟两人同在政事堂的规矩,之前蔡相公掌政事堂,小蔡大人执掌枢府,而这已经令士林一片哗然。如今严相公在西北立了大功,担任枢使乃是众望所归,小蔡相公却胜在资历,自然不可能去枢府居于他人之下,若是那样,只怕将来不好处理。”

郑居中见话已经说开了,索性更加直截了当:“高相公,我于蔡相公并没有什么私怨,反而之前在他复相之事上,我出力犹多,可是蔡相公却一直不欲让我在仕途上有什么进益,要说我对此没有怨言,自然是不可能。此次河北之行,我不能说自己未带任何私意,但是,平心而论,我至少是竭尽全力,所作所为也是有目共睹的!蔡元度往日便是难以揣摩的人,我虽然不担心他插手河北事,但却不能不防他背后拆我的台。”

见高俅脸色一沉,他暗自咬咬牙,犹嫌火烧得不够旺。“相公,虽说大敌当前自当同仇敌忾,但是,如今西北大患一朝解除,而对于朝廷而言,河北如今最重要的是防御和准备,并非立刻进兵,如此一来,难保他人不把精力放在内部。相公一向在外间大事上深谋远虑未雨绸缪,有的时候却仍需提防小人作祟。”

对于郑居中如此露骨地提醒自己提防蔡京,要说心中没有疙瘩,高俅自忖没有那么好的心性。但是,他仍然有足够的自信,蔡京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自己的羽翼已经丰满,又有严均作为臂助,朝中内外的喉舌更不比蔡京少。尤为重要的是,在如今这种时候,在如今这样的天子面前,挑起内斗无疑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否则,往日蹦跶得最起劲的蔡攸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向来不相信一个人会完全转了性子,所以,无论蔡攸如今如何沉稳,他都存着一份警惕,更不用说老谋深算的蔡京了。只不过,提防是一回事,出手便是另一回事。而面对郑居中如此重的名利心,他不得不稍作遏制。

“达夫,你刚刚说的这些,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他突然把话题一转,岔到了宫中的情形,“想必如今圣上又要纳妃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年前刚刚娶了辽国公主,今年少不得又要纳了高丽公主和大理公主,这么一来,圣上就更不便立后了。郑贵妃乃是聪明人,如今后宫虽然家世各异的嫔妃众多,隐隐之中更是以他为首,而这恰恰是于你有利的。”

郑居中以贵戚起家,平日就怕那些大臣会因此而诟病,所以对后宫的风吹草动往往异常注意,此时听高俅这么说,耳朵早就竖了起来。然而,当他听到有利两个字时,不免异常疑惑。但问得太明白也不太好,他只得嗫嚅着问道:“高相公,此话怎讲?”

“须知郑贵妃一朝正位皇后,为了贤德计,恐怕你就要避嫌了!”高俅微微一笑,把这个重若千钧的答案抛了出来,“达夫,如今大臣之中对于你安抚河北有异议的人仍然不少,要想今后再上一步,只有实绩方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章 迎亲前夕各奔忙

由于大理使团一行还未抵达,而高丽使节王继又刚刚回去不久,因此,陈国公主的婚事很快就被礼部摆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对于百姓而言,能够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便已经足够,但是,对于宗室和百官而言,心情无疑是异常复杂的。

这是西军将门世家中第一个与公主联姻的,这也即将是大宋第一位当了驸马仍然可以领军在外的将领。作为一个开创一时风气的人物,姚平仲无疑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一群即将因此而得益的宗室,则更是都在那里准备礼物,想要酬谢一下这位给他们带来幸运的驸马。

大宋宗室是最憋屈的,在文事上有才的不能进朝堂为国效力,在武事上精通的不能上沙场立马横刀,然而,这一条祖制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大宗正司摆在那里,一个个老王爷的例子都放在那里,不敢怒不敢言这六个字算是最好的写照。现在,天子官家下旨,将在宗室子弟之中别开一科,用来挑选人才,这怎么不是最好的机会?

事到如今,姚平仲自然不可能再躲在王恩的府中避风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家里——这一回,他不可能再住在姚麟的老宅了,如今他的伯父姚雄和父亲姚古都已经归来,自然是要为了婚事而好好筹备一番的。而由此引申出来的一大堆事务,则让这三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拼杀的武人欲哭无泪,就连两个老的也在心中叫苦不迭。

叫苦的远远不止姚家那一口子,宫中的陈国公主赵婧同样是苦不堪言。虽说赵佶说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问题是,有很多事情就连省略都做不到,再加上各宫嫔妃频频往她这里串门,她每日都要打点精神应对,就连和她同住的秦国公主赵芙也同样翻起了白眼。

“二姐,我如今才知道,宫里居然有那么多娘娘!”赵芙打开刚刚宋婉仪送来的那个匣子,见里头一件件首饰熠熠生辉,不由哀叹一声盖了起来,“以前怎么没见过她们的影子?除了郑贵妃还会命人送些东西之外,其他的人何曾理会过我们这两个没了父亲的公主?”

“噤声!”赵婧被赵芙这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吓了一跳,连忙告诫道,“你糊涂了,这种话怎么能随便乱说!芙儿,你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若是老这样,将来难保不会祸从口出!”

“谁说我要嫁的?姑奶奶我还就是不嫁了,到时候照着以前几位公主的例子,我出家作姑子去!”赵芙嗤笑一声,满脸的不以为然,“再说了,像姚平仲那样真正年轻有志气的,天底下能挑出几个?尚主的武臣还能任用,可尚主的文臣将来怎么可能大用?光是唾沫星子就把人淹死了!”

听赵芙如此说,赵婧的脸色不由黯然了一下,转而又有些担忧。她选中了姚平仲全都是一厢情愿,前头虽然有不少公主出嫁,但是,幸福的又有多少?还不是有那么多驸马照样三妻四妾,甚至宠妾爬到公主头上的也有。虽说从传闻来看,那姚平仲决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谁能担保将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