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毕竟已经十三岁,这些道理都是懂的,此时便点了点头,然而心结却依旧没有完全去掉。

“自古以来,女子有才都未必是好事,谢道韫能够被谢安赞为才女,却对自己的丈夫恨铁不成钢,女子略有小才便恃才傲物的,终究只是小道。可是,嘉儿却不同。她给我看过她写的诗词,却从来不在外面炫耀,更不曾让人流传出去过,也不曾看不起谁。夫妻俨然一体,若是为了其他因素而心怀顾忌,那么,这日子便会一天比一天难过,你明白么?”

第三十三章 见娇婿语重心长

黄昏时分,英娘方才知道女儿居然和刘琦出去玩了,当下大惊失色,禁不住连连责怪高俅太过放纵了高嘉。而伊容和白玲却不以为然,反而帮着劝起了英娘,最后伊容还振振有词地道:“世间若都是如姐姐这样严格教导,女儿家便全都是一样的性子,有什么趣味?再说了,高郎都讲明了,那是刘家九郎拐着我们家嘉儿出去玩了,和嘉儿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说的你也信?”英娘没好气地瞪了暗自偷笑的高俅一眼,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色,“即便再心高气傲,即便再才华横溢,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倘若一味自行其事,以后到了夫家,别人可不会这样纵容!嘉儿的脾气我还不清楚,要说不是她撺掇了刘九郎,我才不信!”

英娘的这些大道理高俅何尝不知道,只是对于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父亲,女儿永远都是心肝宝贝,自然不舍得让她被繁复的礼教束缚得动弹不得。而舍弃了太子和嘉王那两位天璜贵胄,也有不少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正想开口作答,冷不丁望见院子中出现一个人影,脸上不由出现了一丝微笑。不多时,那小小的人影便直接冲了进来,大声嚷嚷道:“爹,娘,我今天在大相国寺遇到李姨了!”

英娘原本还想责怪女儿几句,但听到李姨两个字,登时愣住了。不单单是英娘,伊容白玲甚至高俅,全都露出了不可抑制的惊讶之色。自从赵挺之罢相,李格非去世,李清照离开京城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京了。

高俅几乎是本能地问道:“她如今在大相国寺?”

“李姨只是去大相国寺拜访智光大和尚。”高嘉说着便不满地撇了撇嘴,“她还拉着刘琦说了些什么,却不肯让我听,气死我了!”

高俅这才看到刘琦满脸尴尬地站在外面,当下便让英娘三女将高嘉带出去,然后方才招手让刘琦进来。尽管先前也曾经见过这个少年郎,印象不可谓不深,但第一次是童贯带来的,如今又是其长兄刘珄办事,他自然不好表现出太大的好奇。此时得了空细细观察面前的刘琦,他心中愈发感到满意。

古来挑选官吏,历来在才德之外还有一条仪表,因此,仪表俊伟的人总是会占得上风。而从这一点来看,出身优越的刘琦无疑占了很大优势,即便是高俅自忖见过不少美男子,自己也算是一表人才,却依旧难以掩饰那种惊叹。

“九郎,今日是你邀嘉儿出去玩的?”

刘琦原本就是满心紧张,此刻尽管高俅语气温和,他却不免心中一惊,连忙深深行礼道:“都是小子不知轻重,不关嘉儿……高小姐的事。相公若是要责罚,责罚我便好,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么会一时糊涂……”

见刘琦满脸懊恼,高俅不觉莞尔,右手情不自禁地在下颌上摩挲了一下,那里已经蓄上了几缕胡须。自己已经老了,如今快到儿女的时代了,而这个刘九郎,实在是有些意思,只听这一声嘉儿,足可见他和高嘉之间的关系大有亲近,这样一来,他高俅也就不用担心包办婚姻会给女儿带来什么不幸了。

“这件事你自然有错,只不过,嘉儿的性子我清楚,所以你不必耿耿于怀。”

见刘琦愕然抬头,高俅微微颔首,示意他再走近些,这才笑道:“你既然是刘仲武的儿子,应当知道姚平仲的事。”

刘琦当然知道,事实上,对于西军上下的将领军官来说,姚平仲的经历无疑于一段传奇。姚家原本就是西军世家,自从姚麟兄弟开始便世代担任西军将领,姚麟甚至出任大宋武臣的最高职位殿前都指挥使。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姚平仲尚主。

大宋公主下嫁武臣子弟并不少见,但是,以前往往是禁军世家方才能够获得这一荣耀,西军将领即使声名赫赫,但无论是种家折家都没能得到这一殊荣,反而是后起之秀的姚家一马当先。究其原因,不少人都认为高俅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姚平仲昔日随我去西南建功不小,之后虽然因我所荐而去西北王厚军前效力,但从根本而言,却是他自己好求上进。你如今和当年的姚平仲差不多年纪,所以,我可以担保一件事,那就是我当年是如何栽培姚平仲的,如今也会如何对你。但此中严格之处,并不会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女婿而有所放松,你明白么?”

刘琦虽然年纪还小,却是心志刚强之辈,此刻连忙点头称是,面上也露出了不可抑制的欣喜之色。刘家向来重武勇,因此他非但不怵上战场,反而担忧因为这桩婚事而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如今高俅这样说,分明表示将来这样的机会更多,他焉能不喜?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管刘琦此刻是否能听懂,语重心长地道,“武臣卫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与你而言,想必宁可上阵拼杀,也不愿意仅仅卫戍一地。如今西夏土崩瓦解,李乾顺远遁北方,已经不再是我大宋的威胁;羌族四分五裂,你父亲用兵谨慎,以后自然可以重定河西,也不再是用兵的重点;相形之下,北方才是最最重要的。辽国式微,金国崛起,先头已经有连番大战,如今虽然暂时止歇,但兵戈再起只是眨眼间的事。”

“西夏困扰陕西六路已经有不下于七八十年,而辽国更是我国立国开始的大敌,如今却同时日暮西山,所以,你不愁没有仗可打。”

见刘琦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神情,高俅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无奈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长得极高,他坐在椅子上竟够不到对方的肩膀,只得索性站了起来。

“辽国是大敌不假,但圣上为何娶了辽国公主,反而冷落了金国?辽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借辽国如今的实力,已经不可能有分身之术构成对我国的威胁;而金国则不然,以数千人之众屡败辽军,足可见其战志之坚,所以,一旦大战将起,我国必定是联辽抗金。而怎么联,怎么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国要做的自然是鹬蚌相争中的渔翁,你明白么?”

说到这里,高俅便顿了顿,心中有点犹豫要不要将那些话也告诫一下刘琦,但思量再三还是暂时作罢。无论是大宋还是后世各朝,从来没有什么立下大功的武官转文阶,相当于退役的机制。正因为如此,狄青当初执掌枢密院才会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弹,连欧阳修那样的人也会以子虚乌有的征兆上书请罢狄青官职。从这一方面来说,军制上要做的改革仍然任重而道远。

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突然给他灌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只怕刘琦一下子也难以接受。略一沉吟,他便告诫道:“你如今得圣上指派,随皇太子和嘉王练武,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道,因此,我已经请奏圣上,让你仿姚平仲例,在御前班直中历练一阵子,然后就去代州种师道军前。”

刘琦没有料到高俅已经做出了这样周密的安排,一愣过后着实大喜过望,慌忙下拜道谢,心中充满了感激。及至高俅将他扶起之后,他又硬是深深一揖:“相公的栽培,我铭感五内,必定尽心竭力绝不负所望!”

高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不禁好奇于李清照究竟对刘琦交待了些什么,便顺便问了一句,而刘琦复述的话不由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从深处来说,自古才女又何尝不是命运多桀?谢道韫暂且不必说了,文辞优美却卷入权力斗争的上官婉儿同样是不得善终,而倘若是历史上的李易安,何尝不是晚景凄凉,连一个传承衣钵的人都没有?

刘琦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人,这一点从开头那句话就可以看出来,而这样的性格,远远比那种懂得诗词书画的男人更可靠。因为,那双肩膀确实是真正可以倚靠的。

“李小姐的话说的不错,你们刘家世代为将,你父亲如今更得圣上重用,门庭并不逊色。至于才华,你又不是目不识丁之辈,将来大可慢慢积累。而若要真的在战场上纵横不败,仅凭勇字远远不够,智从何来,自然就要靠自己钻研了。我之所以要将你送入种师道麾下,便是有意让你学他。种师道幼年师从于儒学大师,又从文阶起步,之后才转了武阶,说是文武双全也不为过。你若是想超越你父亲,那么,将来便好好跟着种师道学!”

末了,他还不忘笑着加了一句:“嘉儿不是那种一定拿才华衡量夫婿的人,只要她看得对眼,断然不会因为你出自武门而有所看轻,你明白么?”

想到日间高嘉对自己那种宜笑宜嗔的态度,刘琦顿时脸红了起来,一颗心也渐渐热了。看来,自己这桩婚事真的不坏呢!

第三十四章 虎毒为何不食子

“相爷。”

听到耳边这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蔡京这才移过目光,见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条盘,里头是四色小菜,正散发着阵阵香气。然而,他却半点胃口也没有,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撤下去,这才继续闭目沉思了起来。

如今的状况要说是殃及池鱼其实并不确切,不管蔡攸和他怎么斗,在外人看来,那都是蔡家自个的事,而朝中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更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包括高俅在内,谁不希望他蔡京就这么一蹶不振永远没有复起的机会?

说到底,终究还是他蔡京养了一个好儿子!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脸色阴沉得可怕。蔡攸那时的威胁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仿佛这个儿子直到如今还认为,只要他蔡京出马,就能万事无忧似的。因此他压根提都没提天子官家的态度,就让那个逆子认为是别人构陷方才让其落到这种下场罢了!横竖天下死了也是糊涂鬼的人太多了,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许久,书房的门轻轻被人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反手掩上门便悄然上前跪下禀报道:“相爷,小人回来了,小蔡大人命小人捎带回来一封信,还让小人和相爷说四个字——当断则断。”

蔡京的脸色倏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转而便冷笑了两声:“他说的倒容易,罢了,他终究还是蔡氏的人,不至于像别人那样赶尽杀绝。他的信呢?”

那家人慌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见主人埋头看信理都不理自己,他便知机地默默退下。而一封只有两页纸的信函,蔡京却颠来倒去几乎看了三遍,足足一刻钟之后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当初在仕途上,他和蔡卞同年登科,他任钱塘县尉,而蔡卞则是江阴主簿。然而,由于蔡卞当了王安石的女婿,师从王安石,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后远远比他顺利。元丰中先是经人荐为国子直讲,加集贤殿校理、崇政殿说书,擢起居舍人,历任同知谏院,殿中侍御史,虽说蔡卞都以王安石在政事堂,辞去了这些职务,但是在神宗朝,最终还是得拜中书舍人兼侍讲,进给事中。在哲宗朝,蔡卞更是历任礼部侍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尚书右丞,章惇的大多数政令行止,几乎都是出自蔡卞的设计。

绍圣年间,蔡卞在政事堂为执政时,曾经向哲宗举荐过他这个哥哥,后来为曾布所止。因为这一层关系,他在崇宁初得志的时候,同样援引蔡卞为援,谁知最后却免不了兄弟反目。如今想想,倘若蔡卞在京替他谋划,是否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势?

如果蔡卞在,只怕他早就不在这个位子上了!

蔡京将那封信随手搁在了桌子上,突然起身走到了窗前,一手将窗子往外推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品味着鼻间那一丝丝的泥土气息以及各色花卉的香气,然后又重重吐了一口气。彼此是兄弟,蔡卞想的是什么他很清楚,既然当初无法满足于枢密使,那么,想要宰相这个位子便是昭然若揭了。倘若留他在京,那么,总有一天,蔡卞会像蔡攸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他踢下去。

仿佛是姓蔡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血脉作怪,天生就不愿意居于人下,无论父子兄弟都是如此!

沉吟良久,他缓步走到大门前,让人把蔡平叫来。等蔡平来了之后,他便问了几句外头景况,细听之后眉头登时紧紧皱了起来。

他答应帮蔡攸想想办法,但却不是这样愚蠢的办法。把赵鼎的奏折泄露出去,固然能够让别人手忙脚乱一阵子,可是,对手不是那些迂腐不知变通的士大夫,而是高俅!那是一个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有的时候能够对你客气得无以复加,有的时候却会狠狠捅你一刀。现在对方捅他的刀子早已经扎了下来,难道还能寄希望于用这种舆论逼其收手?

“真真是愚蠢!”他恨恨地骂了一句,眯上眼睛沉思了一会,随后转头问道,“朝廷对于这件事是怎么处置的?”

“明里动作不大,但小人去打探过,暗地里开封府把那些书局的老板都叫过去问话了,而殿帅府最近的动作也很大,已经有好些人被抓,听说罪名一个个都是里通外国。”自打蔡京致仕之后,蔡平就一直都是心惊肉跳,唯恐这最大的靠山一倒台,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自然格外卖力。“相爷,如今这情势诡异得紧,您……”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蔡京摆了摆手,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你继续去打探消息,有什么变故立刻来报。对了,让夫人过来一趟。”

自打蔡京致仕,蔡夫人吕氏渐渐明白了局势的严重,往日偏向于长子的那颗心完完全全凉透了。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因此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蔡攸为了上位,居然会对蔡京下手。正因为如此,即使是那一回蔡攸的妻子宋氏上门苦苦哀求,她也不敢轻易松口,她如今已经年老色衰,唯恐蔡京一时气急败坏干出什么过头的事,因此不敢再让丈夫有什么想头。

此时,她坐在丈夫对面,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她也是大家出身,虽说不见得精通诗书,但文墨道理还是懂的,大厦将倾的后果是什么,她比谁都明白。这些年因为蔡京的权倾朝堂,她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倘若丈夫真的完完全全倒了,那么,夫贵妻荣,夫贱妻辱,她的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夫人,你明日进宫一趟。”

这句突兀的话让吕氏心中奇怪,大宋外命妇之中,她乃是最高一等的国夫人,地位尊崇,往日也是常常入宫的。只是,比起高家那几位和郑贵妃王贵妃以及其他妃嫔的交情而言,她这个年龄实在不可能和那些女人太过热络,真正算下来,她大概也就是和圣瑞宫孟后交情更深一点而已。圣瑞宫孟后尽管还不到四十岁,但历经磨难之后,心境自然是不可能和那些青春正好的嫔妃相比。

“相公的意思是……”

“去见见圣瑞宫孟后,然后设法提一下当年旧事。”

蔡京知道这条路不见得能走通,但是,这种时候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赌博的心理完全占据了上风。对于君王来说,制衡永远都是不可或缺的,他蔡京去位,放眼朝中,资历够得上尚书左仆射之职的人屈指可数,倘若高俅一人独相,那么,必定会激起无穷无尽的波澜。而挑起孟后当年旧恨,让其在天子面前适时挑起一把大火,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当年旧事……”吕氏低声重复了一遍,脸色当即就变了。谁都知道,孟后乃是当初宣仁高太后为哲宗挑选的皇后,然而,在宣仁高太后去世之后,哲宗再行新政的同时,也把看不顺眼的孟后一同废了,之后便立了刘珂为皇后。尽管孟后性子沉静,但只要不是真正的木头人,对于这种刻骨铭心的事想必也是耿耿于怀的。一旦挑起,那么日后即使蔡京上位,也必定会深受其害。

因为当初曾布虽说是第一个上书的人,但章惇和蔡卞同样也是上书请求废后的人之一。曾布的背后是高俅的建议,章惇蔡卞的背后何尝就没有蔡京?

“相爷,只怕我真的去说了,到时候会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蔡京转头看着吕氏,渐渐露出了一丝狠戾的笑容:“夫人,现如今若是不做,将来你就是想做只怕也未必能够成功。你别以为蕊儿是高伯章的弟妇,他就会放我一马,昔日司马相公就是因为尚存妇人之仁,宣仁高太后就是因为还不够狠,方才会被我们最终翻盘,否则,你以为我还有如今的机会么?”

吕氏被蔡京这种阴森森的语气说得心中狂跳,然而,夫妇本就是一体,蔡京历来都没有算错过,她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良久,她只能从齿间勉强迸出了一句话:“相公既然这么说,我就去试试好了。只希望相公翌日重回中枢,能够放攸儿一条活路。”

吕氏前脚一走,蔡京便突然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中分明带着几分悲凉。妻子的无条件信任固然很好,但是,这也同样意味着,他在家里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自从蔡絛愚蠢到去寻求高俅的帮助以后,他就完全对这个儿子死了心,如今看来,能够承袭自己的惟有那么一个逆子,试问他又如何可能去斩尽杀绝?

虎毒不食子,但他不是真的仁慈到那个地步,而是因为扼杀了蔡攸,他便是生前权势滔天,死后也只能家业败落,与其如此,还不如保住蔡攸。更何况,现如今保住蔡攸同样就是保住自己,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可是,谋事在人,终究还得成事在天。

第三十五章 慰孟后官家疑心

是否要罢蔡攸宣和殿学士,这就是眼下赵佶考虑的最重要的问题。他确实是用蔡攸来制衡蔡京,然后再通过蔡攸将蔡京拉下马,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来说,原本就是想让蔡攸太太平平当一个宣和殿学士作为补偿的。

然而,尽管召见过政事堂诸宰执合议,尽管他已经听取了许许多多的意见,但却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抉择。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当初蔡攸的那点乖巧恭谨的情分根本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还没有下令罢蔡攸宣和殿学士,然后令有司彻查,从更深一层来说,不外乎是为了维护朝廷的脸面,同时也想留着一点地步。毕竟,蔡攸若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而落马,蔡京就真的完了。子不教,父之过,朝廷大臣中间敌视蔡京的人多了,必然会趁机发难。

春日的天气暖洋洋的,赵佶走在御道上,低头自顾自地想心事,压根没有注意走到哪里。正当他思忖着按照高俅的话,应该以谁担任尚书右仆射的时候,耳畔冷不丁传来了一个提醒声。

“圣上,前头就是圣瑞宫了。”

“嗯?”赵佶茫然抬头,见前方赫然是圣瑞宫,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地方曾经是他在整个宫廷中最最不喜欢的地方,那里更住着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女人——圣瑞皇太妃,死后被追封为钦成皇后的朱氏。昔日他还是端王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个桀骜不驯的赵似,最讨厌的就是朱氏看自己时的表情,若不是钦圣向太后一次次的维护,可有他的今日?

只不过,如今住在这里的却是搬出瑶华宫的孟后。对于这位命运多桀的嫂嫂,他一直保持着一番敬意。毕竟,在受尽礼敬的昭怀皇后刘珂曾经做出那种丢尽皇家脸面的事情之后,受尽磨难却始终淡然处之的孟后自然是值得尊敬的。

“去圣瑞宫吧。”

听得这句吩咐,自有小黄门匆匆去圣瑞宫报信,等到一行人到了圣瑞宫之后,早有人迎了出来。头前是孟后身边的年长女官,见到赵佶立刻深深施礼:“圣上,孟后正在后院栽树,还请圣上移步。”

“栽树?”赵佶情不自禁地一挑眉,便喝令一众人留下,自己只带了两个贴身内侍,随那女官往后院走去。一路上他自然不免询问孟后近况,得知其一切都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嫂只要身体康健,朕就放心了。等国事靖宁一些,朕必定为皇嫂复封,也好了却皇嫂的一番心愿。”

那女官自孟后被册立的时候便在其身边,之后经历大起大落,心境早已历练得古井无波。然而,听到赵佶的这一句话,她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圣上如此有心,我实在感激不尽。当初孟后……唉,都是造化弄人。”

对于这女官本能地回避了当年旧事,赵佶心中也感凄然,对其知礼更是赞许。及至到了后院,看见孟后正在两个内侍的帮助之下栽植一棵小树,他便快步上前去,叫了一声皇嫂。

“官家也来了?”孟后虽然大起大落,但毕竟身边随侍不少,从小又是大家出身,哪里干过这样的伙计,此时自然是满头大汗。用帕子擦拭了一下额上汗珠,她便笑道:“横竖无事,整天在宫里头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到外边活动活动,所以便找来他们栽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古话还是有道理的。”

见孟后缓步过来,赵佶慌忙上前搀扶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扶到了一边的藤椅上,这才笑道:“皇嫂的心思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事太累人,真的要栽树,看着他们栽不好么?若是皇嫂喜欢,朕就命他们在这后头辟成一个大花园,皇嫂不出门便能看到芳草林荫,岂不是更好?”

孟后摇了摇头,满脸的不以为然:“官家的心意我心领了,只不过如今国库还不充盈,四处哪里不需要用钱,为了我这样破费不好,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女人,整天对着花花草草干什么?”

“皇嫂这是哪里话,你如今还年轻,气度这宫里谁比得上,养些花草而已,谁敢闲话?”赵佶误以为是孟后听到了什么闲话,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如今宫里辈分以皇嫂最尊,若是有什么人冲撞……”

“官家误会了,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孟后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官和那两个内侍,三人立刻知机地后退了十几步,直到确认他们听不见这里的对话,她方才转过了头。“我从瑶华宫搬到这圣瑞宫,又不时有人给我做伴,日子过得很逍遥,也没有什么其他想头。官家你说过要为我复封,其实这都是身外之事,我不是不想,只是不想让朝廷再起波澜。我侍奉过宣仁高太后,也侍奉过先帝,如今看来,官家执政确实是好的,几乎直追当年太祖太宗和神宗皇帝。看到你这样,我心里也很欣慰。”

“皇嫂……”

“官家听我说完。”孟后打断了赵佶的话,面上露出了几许惘然,“我这许多年住在瑶华宫,很多事情也早就想通了。当初先帝之所以废了我,那个由头不过是幌子,先帝被奸人所惑,恶了宣仁高太后,自然也连带着厌了我,所以什么群臣上书都是假的,要是真的记恨,如今这满朝文武我大约都要记恨上了。官家,所谓复立的话,不妨到了我身后再说,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赵佶细细品着孟后的这些话,心里头不由往各方面联想了去,却仍是很难想通这番话从何而来。他只得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几句,又陪着孟后进了一些点心,这才离开了圣瑞宫。回到福宁殿,他便立刻命人召来了曲风。

“这几日有谁去圣瑞宫探望过孟后?”

曲风闻言一愣,要知道,他这个皇城司虽然确实监察文武百官,但是他这个揽总的却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眼看天子官家似乎有些气怒懊恼,他也不敢说什么搪塞的话,只好努力回忆底下人报上的情况。

“这两天去圣瑞宫的大约都是几位公主郡主和外边宗室的夫人之类,并没有别人……哦,小人记起来了,前日高小姐也去看了孟后一回,昨日蔡夫人也去拜见过孟后。”

圣瑞宫孟后喜欢高嘉,这一点赵佶当然知道,事实上,宫中喜欢这个小鬼灵精的女人多了,而性格和高嘉相仿的赵芙如今也同样是深受喜爱。这样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自然不可能对孟后说些什么。然而,吕氏就不同了。

蔡京究竟想要干什么?

赵佶的眉头皱起了一个大疙瘩,许久没有展开来。许久,他方才对曲风点了点头:“朕只是随便问问,你去吧。如今外朝多事,该看着的你给朕好好看着,明年又是开科取士之年,难免有士子上京来,哪家大臣那里投的墨卷多,哪家大臣那里投的墨卷少,你都注意一些。”

“是,小人理会得。”曲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大殿。而一出了大门,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结合赵佶的脸色和刚刚询问的问题,只怕天子官家在怀疑些什么,而问题的矛头就在蔡京。这个紧要关头,他该不该去找高俅分说清楚?

罢蔡攸宣和殿学士!

三日后,当这样一个消息传遍全城的时候,朝堂大臣们便全都清楚了一件事——曾经显赫光鲜一时的蔡家,又倒了一根柱子,尽管那已经是一根长出一截的柱子。

而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蔡京却只是慨然长叹,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感伤的表情,当天晚上甚至还召集了家伎饮酒作乐。然而,当次日清早他得知蔡攸病倒的消息,脸色却不由得变了一变。

蔡攸的秉性他这个作老子的最是清楚不过,如果不是真的重病不起,是绝对不肯在外人面前留下这种软弱印象的。联想到前一次事败的时候,蔡攸足足病了大半年,他的心中陡地浮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究竟是蔡攸想要借病再起波澜,还是真的……

夫人吕氏刚刚去拜访过孟后,赵佶就突然罢黜了蔡攸的宣和殿学士之职。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关联,他说什么都不相信。他自诩老谋深算,没想到这一回却算错了,那位在冷宫中浪费了人生最美好时光的孟后,不但能够忍下当年这口气,而且还辗转暗示了赵佶,这样一个女人,比之当年任性妄为的刘珂何止强百倍?这才是存身之道,这才是荣华之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她!

事已至此,他也应该进宫一趟了,若是再走错一步,只怕真的要万劫不复。赵佶不是哲宗赵煦那样的君主,否则,他亦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权臣权臣,不是会弄权的就是权臣,说到底,他还是看得不够通达,不够透彻。

第三十六章 忖得失童贯弃子

对于蔡攸被免职之后病倒,高俅并不以为意。蔡家如今已经处在风口浪尖,而蔡攸借病躲去事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在童贯带来蔡攸吐血的消息之后,他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难不成天子官家准备用这样的手法了断此事?

由于郭成这几日犯了病,因此如果说以前童贯只是揽了殿帅府一半的职司之外,如今就几乎是挑起了真正的重担。虽说殿前都指挥使之下还有副都指挥使,但同样是一把年纪,和童贯的正当壮年自然没法相比。而童贯往日的人缘好就在这个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做起事情来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听命的,这也让他极为得劲。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高俅的脸色,心中很是庆幸。要不是他这个人和寻常趋炎附势的人不同,能够透过表面看到本质,只怕要陪着蔡攸一起倒霉。现如今蔡京致仕,蔡攸罢官,当初门庭赫赫的蔡家只剩下一个蔡卞。而且,以蔡卞的素日心性而言,不见得会在这个时候出马拉蔡家父子一把。倒是高俅不哼不哈的,这一次很可能要入政事堂为首相了!

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只不过一字之差,但真正的意味是,除了天子官家,高俅不会处于任何人的下面,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只要能牢牢抓住赵佶的信任,高俅就能毫无掣肘地行事,而有了和赵佶那多年患难与共的交情,高俅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高相公,不出数日,拜相的旨意大约就要下了。”他笑容可掬地欠欠身道,“我听说政事堂三位执政相公会联袂上书,较之往日任命他人的时候那种左右搪塞可是不一样。就连朝中其他大臣也在翘首希望相公出山,这等声势,啧啧,绝对是众望所归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尽管高俅知道童贯这番话中有不少奉承的成分,脸上仍然露出了笑容:“好你个道夫,这颗定心丸让我吃下去,敢情是人都要飘起来了。这政事堂的位子若是那么好坐,以往进进出出的人就不会这么多了。总而言之,此番我承了你不少情,又劳你给我找了个好女婿,光是一个谢字只怕还不够呢。”

听高俅这么说,童贯顿时笑得连眼睛也眯缝了起来,一幅眉开眼笑的样子,连连谦逊不止。一番场面话过后,想起王黼的事情,他便拐弯抹角地道:“蔡居安如果聪明,这件事情很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地算了。不过,为了杀一儆百,圣上少不得还要严查一阵子,所以说,以往趋附蔡居安的那帮子人估计会一个个落马。这其中别人也就罢了,倒是有一个人,我想向高相公讨个情……”他说着便有些踌躇,毕竟,先头反手把王黼卖了的人,可就是他自己。

高俅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听到讨情两个字,心中便觉得有些奇怪。童贯这个人的心性他是了解的,若没有足够的好处与利益,绝对不会花什么力气帮别人。而蔡攸一倒,其党羽必定如鸟兽散,刘正夫贬官,几个御史受到牵连,蔡薿也病得半死不活,其他人还有谁是童贯值得下死力去保的?

王黼!

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名字,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嘛,如今梁师成那个家伙死了,王黼和梁师成那段父子缘分自然断了,也不会再有什么恩府先生。但是,王黼怎么就和童贯拉上了关系?梁师成是宦官,童贯也是宦官出身,虽说还不到呼风唤雨的地步,好歹是御前的一个红人,要是真让这两个家伙的关系发展下去,到时候,指不定王黼还是能够像历史上那样扶摇直入政事堂,创造一个升官的神话。

不行,当初他没法阻止蔡京是因为自己根基不够,而蔡京羽翼丰满党羽众多,他奈何不了他,所以只能与其井水不犯河水平安度过了这么多年,可即便如此,到头来还是难免决裂这条路。如今王黼还未成气候,若不能趁着这个时候尽早收拾了,以后还怎么下手?

“道夫,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说的可是王黼王将明?”

一句话出口,见童贯的脸色有些不自然,高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他站起身来,缓缓在室内踱了两步,许久方才在中央停了下来。“道夫,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蔡居安的党羽我并没有兴趣动手,圣上之所以扫除了刘正夫等人,不过是因为他们先前的诬告,至于其他趋炎附势的人,历朝历代这样的货色从来都不少,所以只要圣上没有表示,我是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的。”

“但是,王黼例外!”

童贯原本心中松了一口气,可高俅略顿了一顿后,突然抛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登时愣住了,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平素高俅从来都是很给他面子,这时节偏偏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这才沉声问道:“相公难道是对王将明有成见?”

“成见算不上,但是,道夫你应当知道王黼这个人的经历,怎么会为他求情?”不待童贯有所反应,高俅便细数王黼履历,“此人于崇宁四年中了进士,调相州司理参军,编修九域图志,为何伯通之子何志同所喜,向乃父荐之为校书郎。之后蔡居安得势,他又弃何附蔡,得蔡居安所荐为符宝郎、左司谏。如今蔡居安也因罪得谴,他又找上了你,试问这样一个首鼠两端的人,如何值得信任?”

童贯是武臣,自然不可能像高俅这样把一个人的履历记得这么清楚,但他却不得不承认,高俅所说确实有道理,王黼确实不算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但是,这毕竟是第一个投靠自己的文官,而且王黼甚至在私底下以父亲之礼待他,这令他很是心动。只不过,翌日自己倘若有难,此人当真不会弃自己而去转投他人?

见童贯面有所动,高俅知道这话有了效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童贯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好人,问题是,如今他只能是矮子里头拔高的。殿帅府的权力在赵佶即位之后已经渐渐抵达了顶峰,因此,殿前都指挥使这个位子就变得很重要了。

姚麟和王恩相继去世,郭成只怕也撑不了几年。而刘仲武安抚河西,种师道坐镇河北,高永年待罪之身还在西宁州,姚家由于出了一个驸马,姚雄姚古兄弟都要避嫌,不可能出任殿前都指挥使。而原先那些京畿河北禁军世家出身的军官,个个连战场都没有上过,让他们当殿前都指挥使更不行。那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韩世忠只有二十出头,功劳虽说不小,但由于小兵出身,如果没有机缘,只怕等二十年也未必能够到这个位置。姚平仲一个驸马,要想成为殿前都指挥使也同样是困难重重。

说来说去就是没人合适,所以说,童贯这个人他竟是不得不用。

“道夫,你我也算相识多年,你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不就是因为那些文官对你的出身颇有微词么?你在西北征战这么多年,就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也未必能有你的功勋,那些只知道在安全的地方说三道四的家伙,理会他们做什么!”

童贯没料到高俅会这样戳穿自己的心事,先是感到一阵懊恼,待听到最后那句话时,不由霍地站了起来。大宋一直有用内侍作为监军的习惯,而这些监军不乏在沙场上战功赫赫的,然而,由于出身这一条,不少人的晚景都凄凉得很,文官的攻击,武臣的漠视,迫使他们要找一条出路异常困难。他童贯之所以一门心思往上爬,正是因为心里头那一丝恐慌作怪。而高俅此言完全在指责那些躲在安全地方的迂腐文官,无疑是为他出了一口气。

“相公……”

“道夫,君子相交自当坦坦荡荡,我就和你直说,王黼这个人一定留不得,居然想到将春宫图献给圣上邀宠,这样的人若是留在圣上身边,迟早会是一个大祸害。你若是真的希望,我到时可以给你找两个优秀的儿郎作为义子,也好遂了你的心愿。”

越是宦官就越是希望子嗣兴旺,这也是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太监个个都是义子成群的原因。所以,高俅的这个承诺顿时让童贯眉开眼笑。

“多谢相公提醒,若非如此,只怕我要被人诓骗了去。王黼确实心术不正,要如何处置相公自个决定就是,我决不再多嘴!”

“哈哈哈,道夫果然是深明大义!”

高俅大笑着送上了一顶高帽子,心中一片轻松。他可不是那种自诩清正的愚昧书生,宦官又怎么样,只要能用得好压得住,一样能够发挥用场。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童贯靠的完全是皇帝的宠信,那些军功不过是辅助而已。他可不会像蔡京那样过河拆桥,有这样一个官面上的眼线,很多事情要做起来就轻松多了。区区几句好话和顺水人情,他干嘛一定要吝啬?

第三十七章 蔡京内举不避亲

“圣上,鲁国公求见。”

这个鲁国公的称呼让赵佶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等想到这指的就是蔡京的时候,他不由得眉头一挑,然后扫了报信的那个小黄门一眼。看来,致仕和罢相终究还是不同的,上一次蔡京罢相的时候,还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蔡相公,如今却换成了鲁国公,真真是世态炎凉一点不假。不过也怪不得这些人,谁不知道蔡家如今光景不同,就是内侍也一样怕站错了队。

不过,他确实已经对蔡家大失所望,若不是蔡京有功于朝,此次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这样轻轻放过的。听说蔡攸已经病了,看来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省得事情闹得惊天动地,反而被别国当作笑柄。辽国……这些代价,他都一定要从辽国身上讨回来!

“让元长进来吧。”

听到赵佶这一声元长,那内侍不安得抬了抬头,见天子官家面无表情,不禁心里打鼓。他也不敢多问,蹑手蹑脚地退出殿外,对蔡京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蔡相公,圣上宣见。”

见称呼从鲁国公变成了蔡相公,蔡京自不免晒然一笑。趋炎附势的心思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乍一听别人称自己鲁国公,他倒有些不习惯。历来宰相致仕,往往会在三师三公之中择官而拜,他之前曾经得拜太傅,因此这一次致仕并未加拜官职,看在某些人眼中,兴许就多了几分意味不同。

见蔡京进殿拜见,赵佶正坐受了,遂命其起身,这才温言问道:“元长的身子可曾好些。”

“承蒙圣上记挂,并无大碍。”这几乎是一套君臣相见之时的套话,蔡京四下看了看,见殿中只有两三个内侍,而一个起居舍人正在赵佶身后不远处凝神肃记,心中不由慨叹了一声。他曾经听说赵佶在见高俅的时候,多次将起居舍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屏退了开去,而自己之前虽然宠信正隆,每次面君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有起居舍人在侧,这个显而易见的分别,他居然一向忽略了。

到底是亲疏有别啊!只是,当初端王府的王府官中,除了高俅之外,其他人在赵佶即位之后也升官不等,如今却没有几个拔尖的。可想而知,即使是从龙之功,同样还是有差别的。

“臣今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尽管知道这一句话出去,很可能带来的不是机遇,而是更沉重的挑战,但是蔡京还是不得不勉力一试。“臣弟元度知大名府多年,政绩斐然,治下百姓称道,如今臣已经致仕,政事堂也需有人递补,所以,臣想推荐元度回朝。”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赵佶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来,眼神对撞时,他甚至能够感到其中冷冽的寒芒。早有定计的他怎会退缩,耿着脖子毫不退让地保持直视姿态,但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他赌的就是赵佶对一人独相的格局还有犹疑,赌的就是赵佶还念及一丝旧情,但倘若不是,此番他必定会触怒了天子官家。

“元长推荐自己的弟弟,难道就不怕人说你任人唯亲?”

“臣只是举荐,并非任用。”蔡京坦然地弯了弯腰,然后沉声辩道,“古语有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如若元度只是庸才,臣自然不敢举荐,但以如今的情形,臣自忖并未有私心。当初元度罢枢密使之后,因为政见不同和臣颇有芥蒂,所以……”

“元长的意思朕明白了。”赵佶突然打断了蔡京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有些古怪,“你关心国事至此,朕很是欣慰。元度的事朕自有计较,改日便会有旨意。”

直到出宫,蔡京还在琢磨这句改日就有旨意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任何一点办法,他也不会想到荐蔡卞为相,但眼下何执中由于他的缘故,很难出任尚书右仆射之职,而他又绝对不能让郑居中上位,这样一来,他能做的选择就只有这样了。在刚才的话中,他已经暗示自己今后不会再谋求复起,但赵佶是否相信,他却没有任何把握。

什么时候他蔡京的命运,已经到了要倚赖不可捉摸的机缘的地步?

次日,一道盖有玉玺和政事堂大印的圣旨横空出世——拜高俅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知大名府蔡卞除守司徒,拜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旨意一下,空缺差不多一个月的政事堂宰相之位终于尘埃落定。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可尽数。

得知这一消息,率先登门来贺的却是李纲。赵佶原本的意思是让其跟随高丽使团回高丽布置辽东事宜,不过由于最终准备并不周全以及朝堂局势不稳,因此暂时拖了下来。现如今李纲即将代替霍端友出任枢密院都承旨,在同一届的制举之中,他算是超阶拔擢,俨然是一颗政坛新星。

“相公此番终于正位首相,以后便可再无掣肘!”

“承伯纪吉言,只不过毫无掣肘未必是好事,不是么?”高俅对这个准弟子说话,自然是毫无顾忌。见李纲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又笑道:“你的婚事拖了一年,此番应当要成亲了吧?”

“我正想和相公提这件事呢!”李纲笑吟吟地起身深深一揖道,“到时相公可要来当个主宾。”

“那是自然。”事实上,即使当初没有复相,高俅也一口答应了李燮的提议,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更何况,这是和相州韩氏打好关系的大好机会。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紧接着,登门道喜的人越来越多,既有当初高俅在朝时关系很好的同僚,也有因为风头转了上门来攀交情的官员。这其中,严均、阮大猷、侯蒙和郑居中自然最为耀眼。两个政事堂执政外加一个枢密使一个枢密副使,只要是见过世面的人,无不为这种组合而咂舌不已。而这四人当中,郑居中脸上的笑意就很有些勉强。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原本郑居中推掉了尚书右仆射之位,给天子留下了一个好印象,顺便推了高俅一把,使这位能够正位首相。他满心希望高俅重入中枢之后,尚书右仆射的位子能够依旧属于自己,谁知道突然横里杀出一个蔡卞。这下可好,满腹雄心壮志,一下子全都打了水漂。更可恨的是,听说这一次举荐蔡卞的人居然是蔡京!

这老家伙居然还敢上窜下跳,难道就不知道自家的状况么?

他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一抬头见高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不禁讪讪一笑,情知高俅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意。

来拜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数人高俅只是略敷衍了一下便送了客,最终留下来的都是往日几个走得近的人,这其中,李纲自然是资历最浅的一个。他四下看了看,没见到赵鼎的身影,不觉有些奇怪。赵鼎如今已经是给事中,掌封驳大权,论理这个时候没有不出现的道理。再说,赵鼎是高俅的侄女婿,这避嫌也没有用啊?

因此,看到高俅身边正好无人,他就上前低声提出了这个疑问。而高俅怔了一怔之后,便无奈地苦笑道:“赵元镇的性子刚正,此番弹劾蔡攸用了很大的力气,谁知道圣上虽然重视,到如今依旧不置可否。这个时候他自然不好上我这里来,以免坐实了外头人党争的猜测。你应当知道,如今别人动辄就是蔡党高党,你们这两个当初帮了我大忙的人,在有些人眼中便成了十恶不赦。”

党争之烈在有宋一朝自然是有目共睹的,当然,相比唐朝已经好了很多。不过,宋朝也开了贬谪最广的例子,从岭南到天涯海角,四处可以见到被贬官员的身影,而比起那些唐朝的倒霉官儿来说,这些人一个个都还活得长久一些,复起的例子也不少。要知道,唐朝的党争往往都是以你死我活作为最终下场,初唐时被杀的宰相足足好几十。

所以,对于被人归入高党,李纲并没有任何抵触心理。身为士大夫,出人头地的心理早就深深刻在了心里,如今有出头的机会,不过是被某些无知小人背地里骂几句罢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反倒是对赵鼎的心结未解有些感触,因此,见此刻云集的都是高官,他就顺势提出了告辞。

高俅当然知道李纲的心思:“也好,你去元镇那里看看吧。他如今喜得贵子,别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乱了心绪。圣上爱重他的才能,你看看我大宋台谏当中,哪个有像他这么年轻就出任给事中的?让他好好思量一下,否则将来若是为御史中丞,怕是更有为难的事。”

李纲连声应了,随即便匆匆出了高府,而这边剩下的人自然而然聚在了一起。虽然在崇宁年间担任过枢密使,但在星变之后,蔡卞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中枢,不可避免地让人有些陌生。如今蔡京去职蔡卞重新入朝,虽不能说是大洗牌,但格局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变化。而对于严均和侯蒙来说,党争告一段落,无疑表明了一件事——大宋的战车又可以开动了。

第三十八章 已是大限将到时

尽管大夫诊断后肯定蔡攸不过是气急攻心方才吐血,但蔡学士府上下依旧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自宋氏以下的所有姬妾全都是阴沉着脸忧心忡忡,如今谁不知道自家丈夫已经和老爷子闹翻了,这官一旦被免,他日什么时候才能上去?

只有蔡攸自己知道,自己这一病若不能病出什么结果来,那么,只怕是下场会更惨。外头的消息蔡安都会源源不断地报说给他。所以,当他知道高俅拜尚书左仆射,蔡卞拜尚书右仆射的时候,面色立刻变得死灰一片。

是,他可以去威胁自己的父亲,让其在危难时刻拉自己一把。但是,蔡京是什么人?当一切万般无望的时候,就是壮士也可以断腕,更何况他那位老谋深算从来不肯吃亏的老爹?即便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晚年,蔡京也一定会放弃他的,这并不违反什么虎毒不食子的古话,毕竟,先挑起事端的是他自己。

“真真是好谋划好计策啊,居然会把叔父弄回来,只怕是高伯章如今亦不敢轻举妄动吧?”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写满了阴霾,一双手更是死命拽着身下的床单,似乎和它有深仇大恨一般。要是蔡京当初肯服老,肯拉他一把自己让位以待,如今的局势会不会是另一幅样子?还有,那些他寄予无限希望的人,居然一听到他出事就如鸟兽散,什么门庭若市,那都是假的,假的!

咣当——

闻听这个声音,外间的宋氏慌忙推门进来,见一地碎片,目光不由落在了床上的蔡攸身上。她是大家出身,当然知道丈夫如今在想什么,只可恨她虽然在宫里走动得也勤,却及不上高家那几个女人的影响力,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官人……”

“出去!”见宋氏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蔡攸心中更觉恼火,指着门怒吼道,“给我滚出去,谁要你进来的!”

平素受惯了丈夫的这种脾气,宋氏只得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没奈何地退出了房间。而床上的蔡攸见房间中没了人影,突然冷笑了起来。刘正夫被贬,蔡薿病重,那当初弹劾高俅的三个御史全部坐诬告被贬,剩下的人谁都指望不上。不,还是有人安然无恙的,童贯照旧逍遥自在,王黼躲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他当初怎么就会信任这两个家伙?

“童贯,王黼!”

他的嘴里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两个名字,脸色更是铁青一片。若不是当初听从萧芷因的鬼话,以他的家世地位,怎么会折节下交和一个阉宦搭上关系?而王黼那家伙平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一转眼就躲了个干净,难道他还以为,沾染了自己蔡攸,会像当初甩脱何执中那么容易?门都没有!

正当他在心中思量该如何去收拾王黼这么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时,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原本就不耐烦,此时张口便大骂道:“滚!”

“学士,是小人蔡安。”

闻听是蔡安,蔡攸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但脸色依旧不好看。良久,他才渐渐收敛了怒色,淡淡地吩咐道:“有什么事情就在外面说吧。”

“回禀学士,刚刚传来消息,说是王黼王大人被免官了。”

“嗯?”蔡攸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大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王黼这家伙这么急着和他撇清关系,最后还是免不了这一步。天子官家是那么好糊弄的,王黼从何执中流窜到他蔡攸这里,如今又准备撇下他蔡攸投靠别人,哪里有这么容易?

“那王将明可有求人说情?”

“听说王将明在得知消息之后大吃一惊,事后似乎去殿帅府寻童帅理论,可童帅根本没有理他。”

“知道了,你去吧!”

蔡攸打发了蔡安,却只觉得五内一阵剧烈的翻腾。童贯,居然是童贯!他以为王黼会如法炮制,去找高俅或是郑居中阮大猷等人,却没有料到王黼居然直接去找了童贯。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这一点他当然清楚,然而,还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就是,小人的眼力恰恰是最准的。王黼既然没有去找那些文官,而是直接找上了童贯,无疑是认准了童贯的影响力足够,或是自信有东西可以说服童贯帮忙。而从事后理论这一点来看,王黼原本应该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一百八十度的转折?

他在心里左思右想,正觉得不得要领的时候,脑际忽然灵光一闪,一条一直忽略的线索浮上了心头。当初去拜访童贯的时候,童贯刚刚从西北回来,可房子却收拾得整整齐齐,似乎一直有人在勤于打理。如果这不是童贯自己每年捎带钱回来,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和童贯搭上线了!

他一早就入彀中而不自知,亏他还以为笼络住了童贯,敢情这家伙一直在两面三刀地敷衍自己。至于童贯究竟投靠了何人,从刘琦的婚事之中便可以窥见端倪。倘若不是可以靠刘琦攀附上高家,童贯这么积极做什么?看不出来,一个阉宦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思来想去,他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深,郁结的不平越来越强烈,使得他几乎想要仰天高呼一声发泄心头怨气。然而,这里是自己家,不是什么荒野不毛之地,他想要做什么都得有个限度。虽说人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但他好歹还有儿女,若是想给他们一点机会,他就不能不低头。

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找出了一封信函,从中抽出了两张信纸。那是天子官家命人秘密送来的,其中有一封赫然是他当初写给种师道的密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东西会落在天子官家的手中,而且经由这样的渠道又回到了自己这里,让他本心想要发起的文武之辩也没有任何机会。赵佶没有打算兴大狱,但是对于他而言,这种做法无疑比兴大狱更可怕,因为这绝了他的所有希望。

如果是明面上的对抗,他可以通过贬损种师道而把战火烧到高俅身上,毕竟,种师道是高俅推荐的,而很多武臣更是和高俅有着不浅的关系。倘若能把尺度掌握好,他就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把图谋不轨这个罪名栽在高俅头上。然而,他再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他已经输了,完完全全地输了,天子的这封信无疑就是催命符。他能够做到宣和殿学士,靠的完全就是赵佶的宠信,现如今宠信没有了,他的失势必定会比任何人都快。蔡京还有门生故旧,还有何执中这样的盟友兼密友,可他还有什么?放眼朝中,他还有人可以信任么?暴病,如今他唯一的一条出路,只怕就只有这个了。

冷笑连连之后,他突然疯狂地将信撕成了碎片,最后犹觉不过瘾,干脆把这些全都吃了下去。这一番动作耗费了他的很大力气,到了最后,他不由得靠在床沿上连连喘气,胸口起伏不定。他的病并不十分严重,但是,哀莫大于心死,他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

傍晚,失魂落魄的王黼又转到了蔡学士宅门前。落日之下,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豪宅已经呈现出了一片寥落的景象,就连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似乎也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精神,而那分明是崭新的黑漆大门竟好似也斑驳了起来。整条巷子都是一片安静,甚至连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仿佛那些行人故意避开了似的。往日蔡府门口从来都没少过的门子也全都不见了踪影,两扇大门紧紧地闭着,严丝合缝中流露出一丝颓败。

不过数日的功夫,这里就已经败落了!

鬼使神差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之后,王黼本能地走上前去想要敲门,但是手才伸出去,他就有些后悔了。当初蔡攸眼巴巴地想要找他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为了保全自己而躲了个干净,现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还上门干什么?蔡府中人从来都是最小人不过的,那些下人哪里会看得起他,他还有什么话可以对蔡攸说的?

他没有任何话好说,天下间最愚蠢最无知的人,非他王黼莫数!他怎么会以为童贯会心甘情愿帮他,他怎么会以为童贯就是何执中那种厚道的人,怎么会以为童贯就是蔡攸那种好大喜功的人?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开始到殿帅府寻童贯理论根本就是错上加错,徒惹人笑而已。

他早该看出来的,童贯早就依附了高俅,早就和高俅一个鼻孔出气,否则,刘琦怎么会这么巧和高嘉定下了婚事,童贯怎么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够在蔡攸倒台之后独善其身?他王黼自诩精明,竟被一个残缺不全的阉人摆了这么一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第三十九章 一朝人死如灯灭

正当王黼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黑漆大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拉了开来,随即就传来了一个惊讶的声音:“王大人?”

他几乎想要抱头鼠窜,最后还是强自镇定心神转过了身,见是蔡安,他又露出了一个十万分勉强的微笑:“我原本准备来看看蔡学士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如今这身份,实在不适合去看……”

话还没说完,蔡安便抢着开口道:“王大人能来,我家学士若是知道,必定心中高兴,只可惜……”他说着便哽咽了起来,最后结结巴巴地道,“我家学士刚刚已经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王黼愣在了当场,许久都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张脸上顿时呈现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蔡攸一向身体康健,几乎很少生病,此番病倒原本就蹊跷得很。而就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居然让一个正当盛年的人就这么死了?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我要进去看看!”他几乎本能地想要进门,谁知才一提脚就被蔡安拦住了。

“王大人,如今里头正乱着呢,您要是来还是等灵堂布置好再说吧。小人如今要去本家报丧,不能陪您说话了,还请您恕罪,您先回吧!”

见蔡安身后冒出了几个身穿丧服的人,王黼顿时绝了进去看个究竟的念头。这样天大的事情,蔡安是绝对不可能开玩笑的,也就是说,蔡攸真的死了,那个和他吃过无数次酒,曾经将他引荐给天子的人,真的已经死了!

此时此刻,失魂落魄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此时根本就是三魂六魄全都不见了。他原本就是资历浅薄的小官,如果不是有人赏识提拔,他如今还和那些同年进士一样在微末小官上折腾,说不定最多只是一个县令。而他却已经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甚至连天子也近距离接触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都完了。

听说儿子去世的消息,蔡京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脸色惨白自不必说,就是一双手也在难以抑制地发抖。闻讯而来的吕氏在问清楚事情始末之后,干脆昏厥了过去,一时之间,蔡府之中乱成一团,就连素日和蔡攸不睦的蔡絛等三人也全都呆若木鸡。谁能想到,那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居然会突然死了?

别人会认为蔡攸是得了急病,而蔡京自然不会这么浅薄。整件事背后的文章他虽不可能尽知,却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并不十分意外,可是,蔡攸会这么快选择死亡,这仍然让他心中苦涩。不论蔡攸曾经给他使了多少绊子,无论蔡攸曾经坏了他多少事,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是他辛辛苦苦栽培多年的儿子!他曾经视作唯一可以承继自己衣钵的人!

而现如今,这一切都仿若流水那般逝去无踪了!

“攸儿……”

他含含糊糊地念道,鲜少露出沮丧神情的脸上一片怔忡。而那已经逐渐昏暗下去的眸子中,赫然是一圈忍不住的水光。父子连心,那终究是他的儿子!

而当高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中茶盏一下子把持不住,滚烫的茶水几乎溅在自己手上。好容易手忙脚乱地放下了茶盏,他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