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行微微颔首, 撑开另一把雨伞, 也不再多言, 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霍澜音没带伞, 会为她多带一把, 绝不会为了同撑而故意只带一把。倘若是巧遇他手中只有一把伞, 他也只会将伞让给霍澜音一个人用。

霍澜音多看了一眼王景行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她回过神来, 道:“小石头, 现在雨不大, 等下恐会越下越大。回去比到前面铺子买伞更快些, 你还是回去取伞吧。”

“好哩!”小石头应了一声,双手抱着头,飞快地往家跑。

霍澜音和莺时撑着一把伞往前走。王景行走得并不快,始终和霍澜音保持一定距离,旁人瞧着倒不像同行。

霍澜音望着王景行的背影,想起去年兄长对王景行的评价。

“王家家风端正,从老到小行事正派又不死板,良善又不愚钝。景行这孩子不论才貌还是行事都没可挑剔之处,除了是庶出倒也没旁的缺点。”

周自仪是个骄傲的人,他是极少夸人的。

莺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霍澜音,压低了声音说:“姑娘,王家表少爷为人可真好。对姑娘也上心得很呢!”

霍澜音垂下眼睛,没回应。

远在西泽时,王嘉瑜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这次再遇,王景行虽然只字不提,可他做的一切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霍澜音眉心微微蹙起,心里有些乱。离了家,才知一个人的不易。倒也从未想过寻个男人嫁了做依靠。只是再遇王景行,分明不过一日,心里却生出几分感动来。

雨越下越大,就算撑着伞,倾斜洒落的雨水也湿了裙子。

王景行停下来,待霍澜音走得近了,说道:“这雨下得急,先到前面避一避。等这雨小了些再走。”

霍澜音往前望去,前面有一处小寺庙,一些路人站在檐下避雨。

不仅檐下有人避雨,小寺庙里面也站了些避雨的人。霍澜音进到寺庙中,略弯下腰用帕子去擦裙子上的水渍。

原以为是急雨,却没想到一刻钟之后不仅没有变小的势头,反倒越下越大。原本在檐下避雨的人也都躲进了屋子里,开始闲聊起来。从丰白城的趣事谈到国家大事,一会儿谈到边疆西夷图谋不轨,惹得群情愤慨。一会儿又谈到朝中形势,京中几大势力。

“纪家的气焰还没因为前太子被废而有影响?”

“嚯,你想什么呢?莫不是忘了当今皇后可正是纪家女儿。圣上还在咱们丰白城光着屁股乱跑的时候,纪家可就在京中大摇大摆作威作福喽!再说了,谁不知道圣上只是一气之下废的太子,总要重立回去重新当太子爷的。”

“嘿嘿,听说前太子发配边疆的这一路走得像游山玩水似的。想在哪儿停下来小住几日就停下来,看上了谁家女儿谁家不是巴巴送上去?甭说咱们北衍,就是戏本上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

“是走了挺久,估摸着应当到了吧?再不到可实在过分了吧哈哈……”

“到了到了,三月就到西荒了。我做生意刚从西边过来。听说前太子到了西荒也是过享福日子,好吃好喝地供着,逍遥快活着呢。就等圣上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回京咯……”

“……”

霍澜音默默听着那一行商贩的谈话。白纱遮了她的容颜,她轻垂着眼睑,藏起眸中的情绪。

莺时有些担忧地望向霍澜音。自从她们逃走,再也没有提到太子爷。她担心霍澜音听到旁人谈论卫瞻会想起过去不开心的记忆。

再说了,过去半年,再听到卫瞻的消息,莺时心里也犯怵。当初她是真的以为自家姑娘是被野狼给吃了,那么绝望和难过的情况下才敢用那样的语气斥责卫瞻,如今想来还要后怕。

王景行看不见霍澜音的表情,可是看见莺时望向霍澜音时眼中的担忧。他收回了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大雨忽然变小,只剩下蒙蒙细雨。避了半天的商贩们立刻收拾东西往外走。霍澜音并不急,等其他人都走了,才迈出小寺庙的门槛。

她回过头,挽起帷帽的白纱,抬眼望向王景行,问:“表哥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景行直视霍澜音的目光,反问:“这重要吗?”

霍澜音一怔,心里忽然变得轻松许多,她的眉眼间逐渐浮现笑意。

相视一笑。

王景行问:“我更想知道表妹现在可好?”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自食其力,日子简单、充实又惬意。”

“这便足够。”王景行弯唇。

霍澜音将白纱放下来,和王景行一起往前走。她说:“对了,还请表哥回到西泽之后不要将我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也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就是梅无。”

“连你母亲也不说?她总是很挂念你。”

霍澜音有些惊讶,她转过头望向王景行,诧异问:“表哥见过我母亲?”

王景行别开眼,说:“只是去看望过几次。”

霍澜音了然,诚心道谢:“多谢表哥的照拂。”

王景行淡淡笑着,道:“不过是顺路罢了,表妹不必记挂在心里。”

霍澜音也没有将话说穿,而是说:“还是暂时不要与我母亲说。等过一段时日,我再稳妥些置换套大些的宅子,再将她接过来。”

王景行几乎脱口而出——“宅子的事情我给你办。”

然而,他没说。

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允许自己的帮助成为霍澜音的负担。倘若真的如霍澜音所说,她享受于现在简单又充实的自食其力,他自然不能去打扰。

接下来的一路上,两个人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到了不二楼。不二楼的伙计远远看见霍澜音,立刻跑出来迎接。

王景行立在外面没有跟进去,道:“贤弟先忙,我也有些生意的事情要忙。”

听见这一声“贤弟”,霍澜音不禁莞尔。她笑着点头:“王兄尽管去忙自己的事情。”

王景行含笑颔首。

他站在不二楼的门外,目送霍澜音走进去。

王家的伙计张望了一阵,找到王景行的身影,急忙跑过来,急说:“二爷,您去哪儿了?几家掌柜的亲自过来,账本堆了可厚一层,就等着您来查账了!”

“知道了。”

王景行一手负于身后,不紧不慢地离开。大片零碎的记忆浮现在他的眼前,皆是霍澜音从小到大的一颦一笑。霍澜音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前,王景行总是站在远处默默地望着她。那时她还是个梳着丱发的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成为了西泽众多男儿心仪的第一美人,看着西泽媒人踏破周家门槛,看着她与沈家定亲……

王景行知道周自仪对他的评价。高兴不过一瞬。庶出,便是两个人之间最大的沟壑,阻断了他所有的念想,使他从未有过奢望。

即使霍澜音如今从云端跌进泥里,于王景行而言,霍澜音永远都是他心中的云端月。

王景行刚走过对街,忽停下来,回头指了指对面的不二楼,道:“约一下不二楼的老板,把不二楼盘下来。”

“啊?”伙计有些意外,“这不二楼可是丰白城玉石生意的龙头,不二楼的老板老奸巨猾。这价钱……”

“随他开。”

霍澜音由着不二楼的伙计领到三楼。店伙计一边领路一边说:“那个大老板今儿个在,我们老板正在接待。老板让我带先生先去挑原料。”

店伙计打开玉料库房,里面摆放着各种上等的玉料。

“我们老板说了,一定要选到和先前那枚扳指一模一样的料子。”

霍澜音诧异地问:“那位买家是要仿造?”

店伙计笑了,道:“先生说笑了。都是出自您的手,哪来仿造一说。”

霍澜音捻摸一块玉料,摇摇头:“这世间每一块玉都是独一无二。就算还是我来操刀,也雕磨不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扳指。那位买家既然指名要我操刀,不若信任我,让我重新雕磨一个全新的扳指。”

“这……要不我去问问?”

霍澜音点头。

店伙计出去好一会儿,不二楼的赵老板亲自过来。他捋着胡须笑着说:“赵某做了这么多年玉石生意,十分认同梅无先生的话。刚刚转达了先生的意思,那位买家想要见先生。”

“好。”霍澜音很想做这笔买卖,答应下来。

赵老板亲自带着霍澜音登上五楼。霍澜音知道不二楼的大致布置,店中价值连城的玉石都放在五楼。

走到五楼玉厅外,赵老板开口:“纪公子,梅无先生到了。”

他又为难地看向霍澜音:“这帷帽……”

霍澜音摘了帷帽递给莺时,独自迈进厅中,好奇地望向纪公子。

纪公子一袭白衣,青丝高束,身量修长。他背对着霍澜音,把玩着柜台上的无价美玉——

作者有话要说:

嗨呀,所以这个纪公子又是谁呀,猜对也有红包嘻嘻嘻

第068章 真容

“纪公子。”霍澜音的视线逐渐上移, 慢慢皱起眉。面前的纪公子给她一种熟悉感, 可她分明不认识什么姓纪的人。

纪公子转过身来。

霍澜音微微惊讶。纵使有着西泽第一美人之称,霍澜音还是因为面前这位纪公子的容貌惊了一下。

他肤色很白,将完美的五官衬得格外鲜明生动。若用“漂亮”一词形容男子总觉得不合宜。可霍澜音一时之间竟寻不到更贴切的词汇。若非要换个词汇, 那便是完美——完美不似凡间人。虽用“漂亮”一词形容他,他却和女气毫不沾边。相反,剑眉朗目, 轮廓分明。他是温和的, 却也是耀目的,流转的眸光中又带着天生的高傲仪态。一身简单的柔缎白衣遮不住他骨子里的华贵, 却为他添了几分画中人的仙意。

玉厅很暗,却因他一瞬间明亮鲜活起来。

半开的小轩窗投下昏黄的光影, 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跳跃着。

四目相对, 霍澜音瞬间回过神来, 心想这样的贵族公子哥儿定然出身高贵, 说不定是从京中来的。怪不得赵老板如此看重。

纪公子好似从画卷中走出, 朝霍澜音走来, 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 可当霍澜音再去看他, 不得不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当他走近,霍澜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有些困扰地仰头望着他。

“梅无?”他开口。他的声音是四月风, 是石落清溪涟漪起。

“是, 我是。”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兴许是她想多了吧。她不仅不认识什么姓纪的公子哥儿, 也不曾听过这个声音。她不再乱想,打算努力劝说。

“纪公子,听说您想要一枚和望山一模一样的扳指?”

望山,正是那枚扳指的名字。

梅无虽然作品不多,可每一件玉器都被爱玉之人所知。这枚望山也是梅无很出名的作品,曾被高价拍卖。同时,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这枚扳指。

“是。”纪公子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得不到的总是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四目相对时,霍澜音莫名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她别开眼,继续说:“这世间每一块玉石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雕磨一块再像望山的扳指,也不是望山。”

“做不出来?”他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领口。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诚恳道:“我很想接下纪公子这笔生意,可若纪公子想要一枚和望山相似的扳指,我倒是可以做出来。但若是要一模一样的扳指,我实在是能力不足。若公子相信我的手艺,我愿为公子特别雕磨一枚更合适的扳指。不知公子可否……”

“好。”

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反倒是让霍澜音惊讶地怔了一下。她分明还准备了好些说辞,竟也没能说出来。

霍澜音弯起眼睛来,说道:“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

她低着头从肩上背着的木匣中取出软尺,道:“公子伸手,我来量一下尺寸。”

纪公子抬起右手,忽然又放下,将左手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垂着眼睫,将软尺绕过他的拇指,轻轻缠绕了一圈。她的指尖儿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她有些别扭地迅速收回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默默在软尺上做好记号。

“好了。”霍澜音收回软尺,抬头看向纪公子,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审视着她。目光有些古怪。

她说:“也不知道纪公子的喜好。公子和我一起去三楼选玉料如何?”

“好。”

到了三楼的玉料室,纪公子走在霍澜音身侧,浏览着室内摆放的一块块玉石。他几乎没怎么开过口,也看不出对玉石有多大的兴趣。霍澜音只好硬着头皮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玉料。

偌大的玉料室,除了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只有霍澜音不曾停歇的甜软讲解声。

直到将玉料室中所有的玉石都看了一遍,纪公子还是不曾说出要选用哪一块,霍澜音有些苦恼地问:“公子,这些玉料你都不满意吗?我瞧着许多都很合适。”

纪公子随手从柜子里拿了一块玉料子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接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可以的。这块玉石不管是色泽、大小还是质地都是很适合做扳指。公子好眼力,若是没有再看好的玉料,就选这一块好啦。”

“好。”他说。

霍澜音脸上的笑有些僵,再次略别扭地向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上纪公子的目光,面前的这位大客户都会给她一种很强烈的压迫感。

纪公子瞥了一眼霍澜音左肩上背着的木匣子,道:“很香。在卖些什么香料?”

霍澜音念了几种香料的名字,问:“公子可需要?”

他随意点头,道:“拿出来瞧瞧。”

霍澜音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取出里面的几种香料递给他。

纪公子扯开塞子,将几个小瓷瓶放在鼻前依次闻了闻。霍澜音仔细瞧着他的脸色,却发现他始终面无表情,那双隐隐带着一丝极浅笑意的眸子也同样看不出来情绪,倒是轻嗅香料的样子有几分认真。

等他将最后一瓶香料也放下,霍澜音才开口:“可是都不满意?”

“都不好闻。”

霍澜音皱眉,她将香料一瓶瓶放回木匣子,好声好气地说:“许是香料不和公子的喜好。”

能做成扳指的买卖已是大喜事。相比之下,这些香料能不能卖出去倒也没那么重要。

“纪公子,那我这便回去雕磨扳指。定然不会让公子失望。”

纪公子点头。

霍澜音转身的时候,纪公子忽然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绺儿她高束的长发。霍澜音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警惕向后退了退。

其实霍澜音不过是在外面行走时穿着男装戴着帷帽遮掩,她知道自己女扮男装并瞒不住人。声音瞒不了人,离得近了也很容易发现她的女儿身。

纪公子古怪地笑了一下,似乎说了个什么词儿,可是霍澜音没有听清。他转过身去,留给霍澜音一个挺拔的笔直脊背。

霍澜音也不敢再在玉料室多待,握紧木匣子的肩带,又望了一眼古怪的纪公子的背影,转身走了出去。

先前小石头回家去取雨伞,已经回来,和莺时等在楼下。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道小石头说了什么惹得莺时开心地几乎蹦起来。

王景行匆匆处理完几家商铺的事情,尽快赶过来,同样站在不二楼的楼下等着霍澜音出来。

赵老板听说霍澜音将这笔单子成功揽下来,笑得乐不拢嘴。要知道虽然是霍澜音接的单子,他从中也是能狠赚一笔。他高兴地亲自送霍澜音出去。

能做成这笔买卖,霍澜音自己也很开心。她望着天边雨后的彩虹,欢心地弯起眼睛来。

“公子,怎么样啦?”莺时问。

霍澜音笑着点头,接过莺时递过来的白纱帷帽戴上。

“我就知道一定行的!”莺时开心地说。

“对对对,一定行!必须行!嘿嘿嘿!”小石头在一旁笑嘻嘻地附和。

王景行问道:“看你许久才出来,可是一切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霍澜音愣了一下,临走前纪公子古怪地挑起她头发的那一幕浮现眼前,让她心里有些别扭。不过她并不打算将这事儿说出来,只说:“都挺顺利的,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王景行含笑点头,道:“那是最好不过。已经过了午时,吃过饭再回家罢。刚好我知道一家店铺的东西味道不错。”

霍澜音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

纪公子立在不二楼三楼窗户旁边,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霍澜音和王景行一并走向不远处的四春楼。他眯起眼睛,轻嗤了一声,低声骂了句:“蠢货。”

霍澜音一行人在四春楼坐下,店小二赶忙过来招呼。王景行先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让霍澜音来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