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咬牙。

霍澜音轻飘飘的“哦”了一声,安慰似地轻轻拍了下卫瞻的肩膀,径行朝前走去,摘了帷帽,拉开椅子坐下。

卫瞻跟过去,绕到霍澜音身后。他一手负于身后,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的耳边,低声问:“泥泥今日为何没走?”

霍澜音倒茶的动作一顿,默了默,她问:“殿下想听实话吗?”

“那是自然。”

霍澜音侧过脸,望进卫瞻的眼底,嫣然一笑,檀口微张:“没钱。”

卫瞻心口猛地一窒。

真想掐住霍澜音的脖子,大骂她是冷血没心的混账东西。

骂她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下,卫瞻笑着点点头,重重地夸:“很好!”

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走到霍澜音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吃饭。

霍澜音垂下眼睛喝茶,心里有一点点后悔。明明不该这样顶撞卫瞻,可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去顶撞他。

天长地久,面具总是要撕下来的。

吃过饭,霍澜音跟着卫瞻趁着月色回九霄楼。到了四楼,两个人看着被洗劫一空的四楼,皆是懵了。

四楼能搬动的东西都不见了,更别说值钱的玉石和钱银。

抽屉里,一枚铜板都不见了。

而楼下欢声笑语完全不知道楼上遭遇了神偷的眷顾。

“这是进贼了……”霍澜音喃喃自语,后知后觉。

“哈。”卫瞻古怪地笑了,“有趣,有趣!”

霍澜音偷偷去看卫瞻阴沉的脸色。想必太子爷长这么大从未遇过贼,也从来不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

霍澜音不由想到卫瞻这次是偷偷过来的,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这……

店小二匆匆上来,惊了:“这是怎么了?等等……公子您在店里的花销可一分未给啊!”

第091章

第91章

店里的伙计这一声吆喝, 立刻引来了店里更多的伙计和护院赶来。围上来的人将房门堵死, 警惕地盯着卫瞻,分明是把他当贼的目光。

卫瞻生平头一遭被贼洗劫一空,这还没反应过来呢, 偏偏又被人当成贼一样的目光来看待。

恼了。

“滚开!”卫瞻爆喝。

店里的几个伙计本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卫瞻这一发火, 顿时有人高声说:“这事蹊跷!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 楼下几层的客人可都没遇见贼。贼怎么不偷别人, 只偷你的东西?再说了,店里的人会定时查看, 竟是一点响动都没听见, 莫不是你付不起钱银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想要赖账!”

其他人也陆续出声。

“这位公子包下了整个四楼, 这段时日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只要您点的,即使店里没有, 咱们也想法设法给您弄来。这是咱们九霄楼的规矩,顾客至上。就算是宫里头的太子爷恐怕也就这么个待遇了。这可是不小的一笔花销。”

“我早觉得不对劲。你一身贵家公子的做派, 可只身一人,连个奴仆小厮都没有。谁家有钱的公子哥儿外出不是奴仆一大堆地簇拥着?莫不是在家族闯了祸,被撵了出来, 钱银散尽, 才想了这么个贼喊捉贼的计策来!”

“你初来时我们已起了疑心, 想着是霍小将军的表弟, 才当你是性格缘故不喜带着下人, 又见你出手阔绰, 逐渐压下疑惑,尽心招待。可怎就忘了你这没进账,出手阔绰总会把钱花光了。我说这位少爷,我们可不管你是和家里闹掰了,还是直接被家里撵了出来。这落魄了就当有个落魄的样子,虚有个少爷的做派,钱袋空空,不得不演这么一出戏,丢不丢人?”

丢人啊。当然丢人啊。卫瞻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这么丢人过。

听着这群奴仆趾高气昂的污蔑和说教,卫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算他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西番,也从未遭过这样的屈辱。

这天下,就连他的皇帝老子都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卫瞻朝前迈出一步,恨不得拽着这些人的脖子,一个个拎起来,将那被屎粪糊了的脑袋往墙上砸。

他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怒至微微发颤。

“怎么着?被咱们揭穿了恼羞成怒想跑不成!”护院大喝一声,个个从后腰掏出木棍来,将门口死死围住。那架势,好像卫瞻执意冲出去,他们就一起冲上去,乱棍打残。

卫瞻只朝前迈了一步,便停下了脚步。

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

这些人都是北衍寻常的百姓啊。他暴躁易怒,可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匪贼随意杀人。

“这位小哥,你刚刚问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纪公子的东西。这话问得很是蠢笨。你们因为纪公子出手阔绰而悉心招待。这段时日,纪公子可并非只在贵店花销。我想,丰白城很多商铺都知道纪公子的出手阔绰。贼偷东西当然是去偷最有钱的那个人。”霍澜音顿了顿,“难不成去你们屋子里翻铜板?”

“这……”店伙计愣了一下,“你这是狡辩!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大白天怎么会进贼?分明是……”

“这也正是我们要质问贵店的事情。”霍澜音打断他的话,“我们只不过是外出吃了顿晚饭,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为何钱银遭窃?”

“你这话什么意思?”

霍澜音朗声道:“意思是我怀疑贼喊捉贼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见钱眼开,偷盗了纪公子的财物!”

“胡说!我们九霄楼百年老店,你竟敢如此污蔑!你在丰白城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谁信你这话!”

“好,就当纪公子的财物不是你们伙同贼人偷盗。”霍澜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我们住在贵店,只是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丢失了如此多的财物,贵店难道没有看护之责?”

“那是因为你们自己假装被……”

霍澜音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证据呢?我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搬空四楼?有谁看见了?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们自己所为,可若贵店不曾失了巡视看护之责,我们也没办法把东西都搬走。”

“这……”

卫瞻侧过脸,望向霍澜音。即使她带着白纱帷帽。那一层白纱似乎遮不住卫瞻的视线,他想象得到霍澜音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神态。

“还有……”霍澜音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多,嗓子又开始不舒服。她用手压了压喉间,才继续说,“出事之前你们待纪公子为上宾,如今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连个主事的人都没通知、没出面,就这样手持棍棒以围剿之姿七嘴八舌,一个个面红耳赤无礼相待!这就是你们九霄楼百年老店的上宾之道?我在这里敢问一句——倘若今日之事并非纪公子贼喊捉贼,我可否去砸了贵店那镶金镀银的百年招牌?”

卫瞻听着霍澜音这番颇有气势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有惊艳有意外有感慨,当然也有丢脸。

围在门口的人面面相觑,领头的使了个眼色,后面有人立刻跑着下楼去找九霄楼的老板。他们握着棍棒的手也逐渐放了下来。

有人小声嘀咕:“会不会是赵三……”

一阵沉默之后,领头的人拱了拱手,赔着笑脸道:“别怪咱们怀疑,实在是纪公子的行事和反应着实让人生疑。”

他虽缓了态度,可明显还是怀疑卫瞻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而他之所以缓了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九霄楼的名声,做做样子。

九霄楼的老板不只这一处的产业,如今也不在店里。店里的伙计下楼将店里的林管事请上来。林管事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楼上发生的事情。

他人生得和气,天生一张适合做生意的笑脸,不管什么时候以什么角度去看他,他好像都在笑着。他一上来先赔礼道歉。

“……是我们思虑不周,只是这事蹊跷,纪公子亦怀疑是我们店做了手脚。林某思来想去,为洗去嫌疑,只能报官解决,纪公子意下如何?”

“不去!”卫瞻坐在藤椅里,翘着二郎腿,口气烦躁。

林管事目光闪了闪。他身后的那些人不得不又怀疑起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报官都不肯,还说心里没鬼……”

霍澜音蹙眉。她看一眼卫瞻,顿时了然。卫瞻身份特殊,此番过来是暗中行事,西番还有个假的卫瞻。他定然不想惊动官府,暴露身份。

林管事仍旧面带微笑:“那此事该何解?纪公子在店里住得好好的,这还没说要离店,我们又何苦干出偷东西撵客的蠢笨勾当?再言,做生意以和为贵,就怕有人砸招牌。”

他看了霍澜音一眼,又道:“当然了,看护不当我们的确有责任。可纪公子这段时日的花销着实不菲……”

“会把钱给你们!”卫瞻顺手摔了手中的茶碗。

“那是最好不过。”林管事笑。然后偏过头,吩咐身后的人:“纪公子刚刚摔的碗记在账上。”

卫瞻咬牙。

林管事又笑眯眯地说:“我们会调动店里所有人力捉贼,争取将纪公子丢失的东西都找回来。”

他的意思是——你丢的东西我努力找,找不找得回来就不知道了。但是你欠我们店的帐,你还是得还。

霍澜音暗暗思量,事情暂且只能如此。她说:“我们这就去拿钱。”

听到钱,林管事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他叫了几个人,然后笑着说:“两位别多心。我们这是怕二位遇到什么麻烦,也好有人帮衬。”

这是没还钱就要派人盯着卫瞻,怕他跑了。

卫瞻恼怒地脸色发白。

梁书榕正是今日代写书信的书生,天黑之后他又点灯等了等,实在没什么生意,才收拾了东西,在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一碗素面。他刚吃完东西,背着书箱离开,迎面又遇见了霍澜音。

“梅、梅姑娘。”梁书榕作了一揖。他又飞快看了一眼卫瞻,和二人身后那四个一脸讨债相的壮汉。

卫瞻瞥了他一眼,黑着脸移开视线。

霍澜音面带微笑,然后把荷包要了回来。梁书榕甚至把身上自己的钱一分不留一并给了霍澜音。

往回走的路上,卫瞻烦躁地瞥了一眼后面盯贼一样的人,对霍澜音说:“送人的钱财还能要回来,你倒是好意思。”

霍澜音坦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卫瞻随口道:“真是随心所欲,爱咋咋地。”

说完,卫瞻沉思片刻。

那日霍澜音被卫瞻捉回来,和莺时分别时,她原本的行囊都放在了莺时那里。这半年,就算做了不少善意,她手头还是有些积蓄的。可不过和卫瞻欠下来的债相比,着实不够看。

霍澜音本想去一趟冯家。但是冯家住得偏远,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只好明日再去,暂且回九霄楼。

眼看着快要到九霄楼,卫瞻丢下一句“等着”,转身走进不远处的一家药馆。

霍澜音在九霄楼下等他,回忆着自己有多少钱银,如何再赚些。

卫瞻很快回来,手里提着一包药。天色很黑,霍澜音心里算着帐,也没怎么注意。

回到九霄楼,霍澜音坐在罗汉床上,倒出荷包里的碎银,一边数一边问:“殿下身上还有多少钱银?”

卫瞻心里生出一种古怪情绪,朝霍澜音扔了七八枚铜板。

霍澜音愣住了,她分明记得今日和卫瞻去云酿楼,亲眼所见他身上带了不少银票,至少二三千两。

“钱呢?”她问。

“给你买药了啊。”卫瞻理直气壮。

第092章

第92章

她只是染了风寒而已, 给她买什么药会花上二三千两?莫不是被人给骗了?霍澜音急急起身, 去翻看卫瞻买回来的药。

除了寻常的治疗风寒的药,还有些人参灵芝类的补药。霍澜音越看越心疼。当她看见盒子里的千年雪莲后,更是整个人都懵了。

她回过头望向卫瞻, 问:“给我买的药?我是病入膏肓等着千年雪莲续命的?”

“雪莲泡水润喉。”卫瞻顿了顿,“我以前嗓子不舒服的时候试过。”

霍澜音抿着唇不说话, 直直看着他。

卫瞻被霍澜音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动作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心虚道:“药馆本来没有这年份的雪莲,花心思在外地调的货。我总不能跑单。”

霍澜音深吸了一口气, 道:“殿下重信守诺, 令人钦佩。”

语气虽重, 却藏着一种有气无力感。霍澜音忍着心疼将药收拾起来,她想着今日卫瞻被店里的人逼白了脸的窘迫, 把想要退药的念头给熄了。

……算了。

收拾好药,霍澜音默默回去继续数钱, 连看也不看卫瞻一眼。

卫瞻懒懒散散地将脚搭在矮几上,支着下巴细瞧霍澜音垂眸数钱的仔细模样。

陈老爷的酬金都是整数,很快被霍澜音数完。她跪坐在床榻上, 微微低着头, 将书生给她的荷包倒在手心, 里面除了两块碎银, 都是些铜板。

卫瞻听闻过出浴美人、画眉美人、醉酒美人、抚琴美人, 甚至是飒爽舞剑的美人。却头一遭见到了美人数钱的别样动人来。

他起身, 朝霍澜音走过去,立在她身侧,垂眼看她,目光自上而下。她的额角新生了柔软的碎发,又短又软。她垂着眼睛,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向下垂着,只在睫尾微微翘起漂亮的弧度。眼睫遮了她的眼,让她显得分外乖巧温柔。卫瞻的视线在她鼻尖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上停了停,移过她玉脂雪白的脸颊,而后看向她数钱而微微阖动的柔软娇唇。细长皙白的颈收入领中,横卧的锁骨被男装的衣领遮了大半,只露出的那一点点翘起的轮廓,像在勾引他。

卫瞻的视线在霍澜音半藏的锁骨上凝了凝,十分缓慢地上移,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不管是她如今扮男装,还是以前着女装,卫瞻都不记得她有带过耳饰。此时映着昏黄温柔的烛光,卫瞻被她耳垂上小小的向下陷的耳洞吸引。

他俯下身去。

“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响起不算友善的大力敲门声。

霍澜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门口,耳尖擦过卫瞻的唇角。

卫瞻黑着脸直起身。

“实在是对不住。店里来了老顾客,点名要这间房。那是咱们店十几年的老客人了。只好请两位到别的客房暂住。”

瞧,这是没钱了就要撵人。钱没还完,自然不能撵走,还得留在店里,却是住不得一等房了。

卫瞻还来不及发火,霍澜音先应下一声“好”。

——不同客房费用不同,在这一等房多住一天,欠的债越多啊!

九霄楼的名气不仅丰白城人人皆知,就连临近几城也是无人不知。这样的地方,所有东西价格都不菲。四楼虽是最好,楼下的所有住处也没有便宜的地方。

卫瞻和霍澜音并没有被带去楼下的客房,而是被引去了后院一间极小的屋子。

——分明是店里伙计的住处。

迈进狭小的屋子,卫瞻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店伙计作揖,赔笑脸:“实在对不住,店里的客房都满了,只腾出这处给二位住。对了,我们管事的让我嘱咐一句:还请纪公子早日联系家里还清账务。万望万望!理解理解!”

卫瞻在九霄楼住了有一段时日了,店里的伙计也都知道他的脾气。不等他回话,弯着腰退下了。

房中的卫瞻和霍澜音清楚听见店伙计出去之后,对护院叮嘱:“都打起精神来,把人盯住了。要是他跑了,你们四个替他还账!不过你们四个恐怕还个几辈子都还不清呦。这造的是什么孽,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儿……”

“呵。”卫瞻被气笑了。

霍澜音看他一眼,放柔了声音说道:“殿下别多心。做生意不容易,他们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债务,总会还清的。”

卫瞻挑起眼睛瞧她,嘴角勾出一丝笑,问:“泥泥打算帮我还账?”

“不然呢?”霍澜音反问,“殿下又不想暴露身份,难道殿下有赚钱的本事?”

卫瞻望着她,但笑不语。

霍澜音蹙起眉,不想理他,心里合计着怎么以最快的法子赚钱。她住在丰白城也有一段时日了,对九霄楼的名声还是信得过的。思来想去,她并不觉得是九霄楼做了手脚。若是当真遇到了贼,即使店家有失看护之责,可她深知做生意的不易,总不忍赖账,将所有的损失丢给店家。

她想着快速赚钱的法子,不经意间抬头,惊讶发现卫瞻仍如刚刚那般看着她。

她怔了怔,蹙眉问:“怎么了?”

“泥泥啊,孤怎么记得今日你说过,之所以没有趁机逃走,正是因为没钱?”卫瞻慢悠悠地拉长腔调,“孤如今身无分文还欠了巨额债务,泥泥不离不弃帮忙还债,这份痴心真情令孤感动不已。”

霍澜音一噎,瞪他一眼,正色道:“卫瞻,我并非赌气狭隘之人。行得正做得直,万事所求不愧于心罢了。不过倘若令你误会了什么,我明日就走便是!”

卫瞻不喜欢她这一本正经的口吻,语气里略带了烦躁:“哦?那泥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着喜怒哀乐的寻常人罢了。”霍澜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