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不孝……”她跪坐在地,双手搭在床沿,深深望着母亲。

有的人分别时不知道思念有多深,重逢时一下子涌出来的想念汹涌得能将她淹没。

稻时和莺时急忙将霍澜音扶起来。

“姑娘莫伤心。”

霍澜音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没事,我在这儿陪着母亲。”

莺时和稻时都退了下去,只留霍澜音单独陪在姚氏身边。

霍澜音凝望着母亲,心酸又心疼。她的思绪飘啊飘,凌乱的记忆在打转。从小到大和母亲相处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趴在母亲身边,这让等母亲醒过来就能立刻看见她。

不多时,稻时匆匆跑进来,声音又急又低:“姑娘,大爷和老爷在书房里起了争执!”

霍澜音皱眉,急忙起身,往书房去。

书房里。

周玉清气愤地训斥:“你以为你是谁?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为官半年,你说你得罪了多少朝中大臣!这些人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

周自仪一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而立。

周玉清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你读书考功名是为了光耀门楣,岂能如此胡作非为不计后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留在西泽当个教书先生!前阵子反驳王爷,昨日得罪了陈督主,今日竟敢拦大殿下的马车。你疯了吧?再这么下去,咱们周家都要跟着你完蛋!”

“光耀门楣是小志,报效国家乃为大志。”周自仪朗声道。

“你!”周玉清指着周自仪,“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听不进去是不是。啊?咱们从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来到京城是多不容易的机会?你母亲为你祈了多少福念了多少经,换来你今日福报!文官千千万,非要做谏臣!史上谏臣哪个有好下场?”

周玉清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愤怒,放缓了语气:“自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至刚易折啊!这天下不平之事太多,你管不过来,也没那个能力去管。听父亲一句劝,收起你的大志,好好去做相门婿,调职,日后必将前程似锦。”

周自仪失望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从小送儿去学堂读书,学圣贤之道。如今却告诉儿子要明哲保身,蒙上自己的眼睛视阴暗不见,甚至与阴暗同流合污。”

“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周玉清拍桌子。

周自仪反驳:“这世间之所以非黑即白,正是有无数贤者坚持正义,与恶者抗衡。若人人利己明哲保身,黑暗蚕食,只剩漆黑暗潭永无白昼。亦不存在父亲所言之非黑即白。”

“一派胡言!”周玉清更怒,“你能耐了!你要做贤者撕开黑暗!你要铲平天下不平事了!连命也不要了!”

周自仪朗声道:“凭我一己之力自不可能。即使是萤火之光,若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糊涂!不会变通为愚蠢!不思后果为不孝!”周玉清怒不可遏,“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立刻调职,不要再做这谏臣!”

周自仪望着父亲,说:“父亲,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周玉清愣了一下。

“乱世时,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畏生死。如今太平盛世,我若贪生怕死,连真话都不敢说,怎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十余万白骨!”周自仪深吸一口气,“我们北衍因为腐烂而被灭国。汾南的断壁残垣仍未修复,时刻提醒着我们国耻不可忘!不仁的君主,荒淫的王侯,庸贪的臣子。这些都在一步步将北衍推向另一场灭亡!”

“你给我住口!”周玉清摔了桌子上的茶器,玉器碎了一地。

周自仪昂首而立,不畏不愧。

“你你你……”周玉清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儿子,气得全身都在打颤,“好……朝堂那些事情先不说,你今日去拦大殿下的马车简直愚蠢至极!你顾不顾你妹妹的名声!”

“不顾阿音名声的人是父亲,不是我。若她再嫁旁人,我们该坦诚相告她的经历,否则为不真诚。她是受害者,她没有错,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若她今生不再嫁,她没有父亲,我这个兄长养她一辈子。”

“你!”周玉清气得坐在椅子上。

当初他将霍澜音送去做药引时便知道周自仪必然反对,所以他撒了谎,只说大殿下路过看中霍澜音,霍澜音也甘愿陪大殿下离开。

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同乡一个颇为不对付的人升迁至京城,将他把霍澜音送去给卫瞻当药引这事儿说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早已人尽皆知,又如何瞒得过刚正不阿的周自仪?

周玉清努力说服周自仪:“自仪,你妹妹的容貌你知道,她身怀异香的事情你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是需要地位高的人保护的……”

“父亲。”周自仪打断他的话,“您是否也曾用同样的说辞骗过阿音?”

周玉清努力压制的火气又升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需旁的男子,阿音足以保护自己。推她做药引,才是将她推进黑暗。父亲将话说得慈悲,实则不过因为想要用阿音巴结大殿下。因为知道送女人到大殿下身边不易,所以甘愿送她去做药引。清白人家不会推女儿为妾,何况是连妾都不如的药引。父亲,您这种行为在书上被称为卖女求荣。”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周玉清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变得尖利。

周自仪闭了下眼睛,低声道:“父亲,您承认了。”

“那又如何?一个女人!一个父不详生母为奴的女人而已!”周玉清围着周自仪走来走去,“你长本事了!你这个不孝子竟敢如此对父亲!你是不是还要取家法对你老子下手?”

提到家法,周玉清更是愤怒。他来京城本是享福的,没想到这个儿子制定了一套莫名其妙的家法。

“不敢。”周自仪缓缓摇头,“但,父错子偿。”

“什么?”周玉清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自仪。

“清风,取家法。”周自仪缓步往外走。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霍澜音站在外面。

“哥哥……”霍澜音哭红了眼睛。

他对霍澜音微笑着轻轻颔首,而后经过她,缓步走向庭院中央,一掀长衫前摆,端正跪下。

“爷,您忍着点……”清风握着鞭子。

“开始吧。”周自仪微笑着。

当第一鞭子落在周自仪的背上,万里晴天的天忽然响起一道雷声,乌云迅速卷来,轰鸣雷声落下大雨。

雷声遮了落在周自仪背上的鞭声。雨水湿了他的衣裳,鲜血亦染红了他的白衣。而他跪在那里,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霍澜音她跪坐在周自仪身边,早就泣不成声。

自从身世大白,她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太多的背叛、舍弃、嘲笑、陷害,也遇到过更多很善良的人帮助她。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方明白,她终于也有了家人的庇护。

原来被家人不顾一切保护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周玉清怔怔站在门口,整个人又愤怒又心疼。

难道是他错了吗?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五十鞭结束,血肉模糊。

清风哽咽着说:“爷,够了,您起吧……”

周自仪道:“顶撞父亲,为不孝。加十鞭。”

清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握紧鞭子。

又十鞭结束,霍澜音哭着去扶周自仪。周自仪轻轻推开她的手,他朝着周玉清伏地跪拜,字字坚决:“有人为官求荣华富贵,儿子从仕立志效仿贤者,唯愿以一腔热血献江河。儿子不孝。”

以额叩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无以为报只好双更!

又因为这个剧情连在一起比较好,所以就双更合在一个大肥章里啦!

第119章

第119章

周玉清纵有千万句的训斥亦一句话说不出来。

才得到消息的赵氏和大姑娘周静兰跑过来, 赵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一个劲儿的骂着周玉清,并且奋力拍打着他。

“你长本事了!你欺我儿!你有没有良心……”

她专朝周玉清的脑袋打,让周玉清的老爷威严扫地。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声喊:“我是为他好!为咱们家里人好!他这样下去早晚赔上性命, 还会连累咱们!”

“你这个孬种!你要是怕受连累,赶紧休妻弃子断绝关系!”赵氏跳起来拧他的耳朵,“我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守他的什么道什么昼,做的都是大好事!就算赔命怎么地?我和兰儿陪他一起砍头!你要是怕死就滚得远远的!有罪俺们娘仨一起扛!反正最苦的日子都是俺们娘仨一起过的,那个时候你只知道抱着你的新娘子快活……”

周自仪脸色苍白地望着大雨中的母亲,皱起眉。幼时跟着母亲逃难,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讨一个粗面馒头给他们兄妹果腹,是如何被那些男子调戏。

所以,对天下太平的渴望注在他的骨血里。

他并非不会圆滑处事,并非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

愚笨也好, 固执也罢。

他愿意。

“哥哥!”周静兰匆匆去扶周自仪, 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霍澜音。

“莫让母亲淋雨。静兰,劝母亲回去。”

周静兰点点头, 红着眼睛起身去拉母亲。旁人谁也不敢拉架,周静兰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赵氏从周玉清身边拉开。

“母亲, 母亲!咱们先回去, 先回去看看哥哥的伤啊!”

赵氏这才推了周玉清一把,转身跑着去找自己的儿子。她一把推开扶着周自仪的霍澜音,和周静兰一左一右, 搀扶着周自仪往回走。

霍澜音默默跟在后面。

周玉清坐在地上,奋力拍打着地上的积水。

“都什么玩意儿啊!”

满地的积水被他拍得激起。

霍澜音跟着到了周自仪的住处。赵氏和周静兰忙着吩咐下人打热水、准备干净衣物和伤药。霍澜音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周自仪。

“阿音。”周自仪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霍澜音湿着眼睛朝他走过去。

“都已经湿透了。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驱寒。不记得司徒爷爷说的话了?可不能再染上风寒,再多吃药。”

霍澜音杵在他面前,没动。

周自仪虽脸色苍白,却和煦笑着,说:“你母亲快醒了。让她瞧见你这样会挂心。何况我没什么事情,你也不是大夫帮不上忙。”

霍澜音慢吞吞地点头,这才离开。她知道周自仪说得对,她在这儿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何况有赵氏和周静兰在照顾他。

她刚迈出周自仪的住处,外面的雨忽然停了,重新晴空万里。

霍澜音望了一眼被洗过的湛蓝天空,脚步匆匆地回到小院,询问稻时得知母亲已经醒了,她也不敢这个样子去见母亲,赶忙跑去耳房换衣服。

她匆匆去翻包袱,去拿那条艾绿的裙子。

一个长长的小盒子掉到地上。

霍澜音愣了一下,捡起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她的指腹轻抚石榴石,微凉。

“姑娘,夫人正问您呢!”莺时匆匆进来。

霍澜音回过神来,将步摇放回盒中。把这个盒子和另外装着扳指的檀木盒收在一起。

“晓得了。快来帮我擦擦头发。”

霍澜音匆匆换好衣服,头发却是一时擦不干,只好这样去见姚氏。

还没进屋,霍澜音就听见姚氏的咳嗽声。印象里,她很小的时候姚氏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阴天下雨,总是咳嗽。

“娘!”霍澜音小跑着进屋,扑到姚氏身前拥着她。

姚氏温柔笑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音音……”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小声哭诉:“女儿不孝!”

“没有,我的音音孝顺着呢。”姚氏摸着霍澜音的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舟车劳碌,回来梳洗了一番,头发还没干呢。”

“咳咳咳……”姚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她将怀里的霍澜音推开一些,别开脸去咳,“可别把病气传给你。”

霍澜音坐在床边,深深望着母亲,只恨自己母亲离开太久。

姚氏止了咳,拉着霍澜音的手在掌中反复摩挲,霍澜音只觉得母亲的手瘦骨如柴。

“音音,你好不好?”

“我害怕!”霍澜音哭着伏在姚氏的腿上。她用力攥着母亲的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怕失去母亲。

“不怕,不怕……”姚氏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她甚至想像霍澜音小时候那样给她哼唱着汾南小调来哄她。可惜她的嗓子坏了,唱不了了。

“姑娘,姑娘!”稻时小跑着进来,“宫里来人了!”

姚氏轻轻拍着霍澜音的动作一停,手颤了一下,搭在霍澜音的背上做出保护的姿势来。

霍澜音坐起来低头擦眼泪,嗡声问:“可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情?”

“是一位奚公公,带着太医来给夫人瞧病的。”

奚海生?

霍澜音怔了怔。

“姑娘?”

霍澜音回过神来:“快请!”

果然是奚海生。奚海生客气说话:“夫人,殿下令我去太医院拎两个年岁大的太医带过来。我把人给您送来了。”

霍澜音扫一眼奚海生身后那两个淋了雨且气喘吁吁的老太医,赶忙吩咐莺时烧水、煮茶。

姚氏的病症不是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的病症,她这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只能先稳定下来,再慢慢调理。就算神医也一样。

太医为姚氏看过病,写下药方,起身告辞。

“两位太医,可否帮忙开一幅治疗鞭伤的妙药?”霍澜音问。

“我这里刚好有一瓶,夫人拿去用。”王太医从药匣里取出一瓶药,递给莺时。

霍澜音反复谢过,亲自送奚海生和两位太医离府。回来后又直接让莺时将这药送去给周自仪,刚巧稻时端来煮好的药,霍澜音亲自喂姚氏吃下。

姚氏服了药,很快又犯了困睡着了。

虽然姚氏睡前让霍澜音不要守在屋子里怕她染上病气,可姚氏睡着之后,霍澜音还是守在床边。她安静地、长久地、温柔地望着睡着的母亲。

姚氏起先睡得还算安稳,没过多久皱起眉,在睡梦里一会儿喊着“音音”,一会儿喊着“荷珠”。

霍澜音拉着稻时出了屋。她问:“母亲病后,荷珠可有来看过母亲?”

“有的,来过一次。夫人当时睡着,二姑娘便走了。”

“一次?”霍澜音皱眉。

“是。”稻时叹了口气,“倒是大姑娘来过几次,送过补品送过药,还送了些平常能用到的东西。”

霍澜音有些惊讶。

在她还是周澜音的时候,她和周静兰是很不和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多次来看姚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