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平疆说道:“听管家说,你把库房里的东西搬走了一半。”

杵在门口的管家苦着脸摆手。

“是,我觉得家里用不着那么多钱银,就拿去变卖了些,换了粮食和布匹赠给战后的可怜人。”姚氏犹疑了一下,“你若不喜欢……”

“没有。你做主。这将军府的一切,都你说了算。”霍平疆望向姚氏的目光一片温柔和纵容。他所挣下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小姐,都是他的小姐的。连他都是。

“那我倒是真的打算卖了这将军府,换一处小些的宅院。一共没多少人,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是用不上。”

霍平疆往嘴里扒饭,胡乱点了点头,说:“随你。”

周荷珠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难掩心中震惊。香软的米饭入口,却变得难以下咽。一时间,她想起很多幼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和姚氏也时常这样算着家中结余,将多余的钱银拿去接济旁人。

“别只吃饭,多吃些菜。”姚氏为周荷珠夹了一块肉。

接下来的日子,姚氏时常邀周荷珠过来吃饭。偶尔她还会遇到霍澜音回来,起初觉得手足无措,次数多了,倒也能自然些。

姚氏闲暇时,偶尔会抄些经文。后来周荷珠也跟着一并抄经书。时间一久,她眉宇间的郁郁悄悄散去。

这一次她在将军府待了没多久,下人禀告卫瞻和霍澜音一并过来。周荷珠寻了个借口,先一步离开。

她经过花园,远远看见卫憧蹲在地上摘一朵花儿。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一片枯色。冰冻的土地缝隙生长出来的小花儿,显得格外勇敢漂亮。

周荷珠望着卫憧小小的手捏着的那朵鹅黄小野花,忽然泪流满面。

弯路走得太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

卫憧眨眨眼,一双和霍澜音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眸仿佛卧着璀星。他迈着小短腿朝周荷珠走过去,将手里的小花儿递给周荷珠。

“喏,送你咯。”

卫憧六岁的那一年,卫瞻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已到了合适的时机,终于重整军队,决定向西蛮开战。

灭国之恨埋在每一个北衍子民的心里。征兵时,仿佛又回到当年全民皆是战士的场景,报名从军的百姓络绎不绝,从垂髫孩童到耄耋老人,仇恨之心是一样的。

卫瞻显然做了万全的准备。或许说,先帝在时,已为这场战役做足了准备。不曾松懈一日的军队,大量研制的新型连弩与炮车。还有那全民齐心复仇的决绝。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西蛮被画进北衍的版图。

最后一场战役,卫瞻御驾亲征。归来后,举国欢庆。

每个人都在笑,可是霍佑安笑不出来。他归来,姜聆已经不在了。除了用作教书之用的书籍,她还留下了一大箱子的书信。每一封都是写给霍佑安的。断断续续,十几年间所写。

霍佑安坐在梧桐树下,抹了一把脸,一封封去读那些信件。

最后一封信,信角微湿。那是她的泪。

姜聆说——

“耳边有风吹梧桐的沙沙声,好像你在唤我。我可能见不到你得胜归来的样子了。勿念勿伤,妻聆绝笔。”

风吹梧桐沙沙,霍佑安在树间系着的每一条为姜聆祈福的平安符都在低诉。霍佑安泪流满面,却笑得灿烂。

憬儿一边喊着小舅舅,一边跑上来,一下子扑进霍佑安的怀里。

憬儿总是喊周自仪大舅舅,喊霍佑安小舅舅。以前卫瞻很不高兴,今日倒也顾不得。他笑着把憬儿抱在膝上。

“小舅舅,你怎么在哭呀。”憬儿用手去擦霍佑安的脸色。

“瞎说。舅舅明明在笑啊。你看舅舅的嘴角。”

憬儿瞧着霍佑安的确在咧着嘴角在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搂着霍佑安的脖子,撒娇:“哼哼,憬儿不想做公主了。”

“那憬儿想做什么?”霍佑安望着梧桐树罩下来的影子,心不在焉地问。

“大夫!憬儿要做大夫!”憬儿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憬儿想救好多人!天花、痨症……”

霍佑安抬起眼睛看向憬儿,忽然又落下泪。

憬儿低着头没看见,她拧着眉头嘟囔:“可是太子哥哥不信,他说憬儿做不到!小舅舅,你说憬儿能不能做到呀?”

霍佑安又抹了把脸,笑着说:“能。肯定能。”

没多久就要过年。离京九年的卫瞭带着祝福回京相贺。离京时,他是十三岁的稚嫩小少年,再次回京已是将荆广大变样的器宇荆王。

一场雪,为新岁铺上一层洁净。

莺时立在檐下,朝手心哈着气。

她已不再是当年笨手笨脚的小丫头,成为霍澜音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做事干净利落,总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中新进宫的小宫女们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姑姑”。她终于成为了当年她所希望的样子。二十三岁,早过了出宫嫁人的年纪。霍澜音每次问起,她总是笑着说这辈子都要留在宫中。

帕子落在地上,莺时蹲下来去捡。再起身时,卫瞭立在她面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九年前,同样严寒的小湖边。只是彼时天色昏暗,如今晴空万里。

后来啊……霍澜音扶额,长吁短叹。她又用力去戳莺时的额头,佯装生气:“说好了跟着我一辈子。还说什么老死宫中就是最好的归宿……如今还是跟野男人跑了!”

霍澜音说着这样的话,却给了莺时最丰盛的嫁妆。她眉眼间,皆是无尽的温柔,还有欣慰。

是夜,卫瞻回来,沉默地坐在窗下,满腹心事。

霍澜音捡起地上的练字本,收到一旁。想来又是憬儿淘气,把哥哥的功课当成了玩具。她走到卫瞻面前,问:“怎么了?”

卫瞻长舒了口气,顺势将霍澜音拉在怀里,他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上,沉声道:“此次出征,听说在西蛮再往西的地方,有一个小国为纪,前几年国内动荡,如今在位的帝王竟是位女帝。”

霍澜音怔了怔,又听卫瞻说:“我派人潜入纪国,伺机寻得女帝画像。”

霍澜音紧张地问:“如何?”

“还未得。人已经回京路上,明后日当入宫。”

寝殿内安安静静的。

霍澜音忽然问起:“陛下可还记得小豆子和林嬷嬷?”

“林嬷嬷是孤乳娘,可会忘记。”

“当初陛下回京,处置了江太傅,又下令林嬷嬷和小豆子各自回乡,没有传唤不得入京。前几个月,我想起翠风和红风来,派人去她们家乡送些钱物。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们两个根本没有回乡。我再去寻林嬷嬷和小豆子的消息,亦是寻不到。他们几个人,自从九年前便彻底消失了。”

阖着眼的卫瞻猛地睁开眼睛。他起身,拉着霍澜音往外走。

“这么晚了去哪里?”霍澜音问。

卫瞻带着霍澜音连夜赶往皇陵。

若是让大臣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反对。所以卫瞻立刻行动,派暗卫进皇陵,开帝棺。

本是该帝后合葬的灵棺内,只有一具枯骨。

翌日清晨,卫瞻先前派人去纪国寻女帝画像的侍卫入宫,终于带回了纪国女帝的画像。

米黄的画卷一点点展开,一身红衣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眉宇之间傲意凌人。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伏在卫瞻的胸膛泣不成声。

那藏在心底角落的自责悄悄压了她九年,终于得以放下。

卫瞻深吸一口气,他阖上眼,压下眼底的情绪。这一刻,倒也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这世间事也并非对错分明。前往彼岸的道路未必只有一条。坚持自我,更未必就是一种错误。

纵使前途万难,她还是坚持自己决然的方式走下去,即使失败也无悔。

而霍澜音,也会用她选择的方式继续散发着萤火之光。

霍澜音为后时,大力推广学堂,将民间学堂开设在北衍每一个村镇。她更是改革科举制度,首次大胆地在科举之中添加医、农、数学和天文部分,逐渐改变了北衍的重武轻文。经过多年努力,北衍终于文武相衡,各术发展,一片繁荣。

霍澜音俯下身来,轻轻去吻卫瞻的额角。

霍澜音觉得很是幸运。原以为以卫瞻暴躁的性格,定然一意孤行,不理会她的提议。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与卫瞻的很多看法都是相同的。

霍澜音偎在卫瞻身侧睡着了,两个人的白发相抵相伴。

霍澜音在世时,臣民对其评价褒贬不一。而后来,终究得到史册上的一声贤后。

而那些药引、傻子太子妃等小事儿,在一桩桩载入史册的大事面前,什么也算不得了。

第175章

霍佑安刚一回家, 就听说皇后和小公主在府中。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匆匆往后院赶。

春风徐徐,门窗皆开。霍澜音偎在母亲身边, 手里捏着块玉。

姚氏温柔地说:“你如今这么忙,还没丢下雕玉调香的爱好。”

“闲着的时候随手给哥哥雕的。”霍澜音随口说。

霍佑安面上一喜,整理了一下衣襟, 轻咳一声,大步走进去。

“小舅舅!”正在玩木娃娃的憬儿丢下手里的木娃娃,伸开一双小短胳膊朝霍佑安跑过去。

霍佑安赶忙蹲下来,将小公主抱在怀里。憬儿在霍佑安的怀里,好奇地摆弄着系在他腕上的一条红绸。憬儿眨眨眼,不懂小舅舅手腕上为何一直戴着这条祈愿红绸。她只知道从自己记事起,小舅舅的手腕上就一直有这样一条红绸。她敲了敲小脑瓜,隐约想起来听乳娘说小舅舅腕上的这条红绸是从什么梧桐树上摘下来的。

姚氏说:“回来的正是时候,你父亲找你。”

霍佑安“哦”了一声, 也不再往里走, 亲了亲憬儿的小脸蛋,丢下一句“自己玩去”, 立刻折回前院。

临走前,他望了一眼霍澜音手中捏着的玉佩。

霍澜音将跑过来的憬儿抱在怀里, 问姚氏:“母亲, 你和父亲真的决定要回汾南?”

“是。虽然那里仍旧一片断壁残垣,可毕竟是我们的家乡。”姚氏笑着说,“等你父亲把军权都转给佑安, 我们就启程。”

说到这里,姚氏侧过脸,又是一阵咳嗽。

“不咳!不咳!”憬儿揪着小眉头,赶忙伸出小肉手给外祖母顺气。

霍澜音望着母亲,脸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些。她看得出来自从父母相认,母亲整个人的气色在逐渐变好。虽早就过了当初太医给姚氏的寿命,可霍澜音也知道想母亲痊愈是不可能的。

虽然母亲多次说如今满足安乐,即使活得短一些,每一日都是幸福,都是值得。因为注定短寿,她格外珍惜如今的每一日。

纵有不舍,可霍澜音没有说半句阻拦的话。她知道父母分别了太久,母亲的余生应当由她自己来选择。

回宫的路上,憬儿搂着霍澜音的脖子,问:“母后,什么是唠症?”

霍澜音愣了一下,才给她解释:“是一种治不了的病。有轻有重,要伴着一生,直到将人的性命耗干。你外祖母轻些,你小舅母比较重……”

霍澜音惊觉不该对女儿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刚要转移话题,憬儿却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能治好!”

“嗯?”

“能的!”憬儿指着太医院的方向,去拉霍澜音的袖子,“找太医!找太医呀!”

霍澜音无声轻叹,悠悠道:“太医也没有办法。”

“那群小老头笨死了!”憬儿不开心。

霍澜音揉了揉女儿的头,说:“那憬儿长大了要不要当比那群小老头更厉害的太医?”

“小姑娘也可以当太医?”

“当然。”

憬儿琢磨了好一会儿,重重点头。她说:“好。”

霍平疆将军中的事情转交得很快。因为他在很早前就想交权。不到一个月,霍平疆和姚氏启程离开京城,回到他们的故土。

哦,对了。霍佑安一直眼巴巴等着霍澜音将那块玉佩送给他。从春等到夏,再等到秋。直到大雪纷纷,他终于不等了。因为……他在周自仪的腰上看见了那块朝思暮想的玉佩。

“啧。”霍佑安吃饺子的时候多蘸了点醋。

十一月初十,宫人一早醒来,发现一场大雪将整个红砖绿瓦的皇宫穿了一层白。今年的初雪来得这样晚,又这样温柔绵厚。宫人不敢戏雪,个个脚步匆匆忙碌着。因为今日是帝后的生辰。虽宫宴全免,可小心思不能少。

卫瞻如往常那样下了早朝,又招来几个大臣议事。一上午就这样过去。

午后暖阳,积雪微化。

霍澜音懒懒靠着美人榻一侧,睡着了。

卫瞻缓步进来,挥手撵了宫人。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腰拾起滑落的薄毯。他刚一抬眼,恰好对上霍澜音的明眸。

霍澜音嫣然一笑,卫瞻望着她眼底的笑却心中一紧,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霍澜音的手攀着卫瞻的肩,转而勾住他的脖子,用一双眉眼瞧他。她在美人榻上起身,缓缓抱住卫瞻,将下巴打在他的肩窝,凑到他的耳边,低声细语:“让让——”

卫瞻扶一把细腰,警惕开口:“什么阴谋?”

霍澜音轻笑,卫瞻鼻息间便全是她身上袅袅的香,他搭在霍澜音后腰的手掌不由一软。

“叫一声姐姐来听。”

卫瞻脸色顿变,黑着脸将霍澜音推开,转身就走。

霍澜音在后面抱住他的腰不肯放他走:“叫一声好姐姐,姐姐有东西送你。”

“反了你了!”

卫瞻将霍澜音翻推在美人榻上,恨不得抽她一顿才解恨。终究下不去手,只让霍澜音养得求饶。

墙壁上悬着两个粉色面具,红色的不倒翁老头笑得开怀。

当然了,霍澜音还是送了卫瞻生辰礼——她亲手调的香料,是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