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仁无奈,“雨生,我本来想跟你谈谈人生哲学。”

江雨生大笑,“这话题留着五十年后谈都不迟。可是这花只开一季就要谢了。”

徐怀仁没有走过去,而是温柔地远远望着江雨生在那里不亦乐乎。

他忽然说:“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江雨生停了下来,不解地望着他。

“你的世界里,单纯地只有亲人朋友和学业。你将来怎么办?”

江雨生笑,“什么怎么办?”

徐怀仁别过头,说:“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徐怀仁的人。”

“怀仁?”江雨生觉得奇怪。

徐怀仁凄凉一笑:“只有你,不论我是不是‘徐怀仁’,你都会爱我如昔吧?”

江雨生敏锐地察觉出异常,他默默站着和徐怀仁对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结果第二天,徐怀仁再度没有来上辅导课。江雨生给他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他只有对着录音机说话。

“怀仁,我知道你身边发生了一些事,请你告诉我。”

“怀仁,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怀仁,你究竟怎么了?又病了吗?”

“怀仁,我想见你,你跑哪里去了?”

“怀仁……怀仁,我是雨生啊……”

江雨生彻夜守在寝室楼下的公用电话边,可是徐怀仁并没有回复。他靠着门框坐在台阶上,一点一点看着东方泛白,看着一轮旭日升起。晨鸟欢愉地鸣叫着才宿舍楼间飞过,天空一抹淡蓝。

身后的电话却始终没有响起。

次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王老师告诉江雨生:“徐怀仁回家去了。”

忙问:“他家出什么事了吗?”

“不大清楚。他走得很匆忙。”

“没给我留口信?”

王老师笑,“他直接向系领导请假,连我都没通知呢。”

江雨生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什么东西,一时气闷,慢慢坐下。

王老师一边翻习题一边道:“还有两个星期就比赛了,我希望这次事不会影响到他的情绪。”

江雨生深呼吸,好一会儿,才打开习题本。

下课后,他收拾里课本,慢吞吞地回寝室,忽然有人拦住了他的路。

那两个女孩子倒是客客气气的,声音轻软地问:“江同学,我们向你打听一件事。”

江雨生觉得这两个女生眼熟,却不认识。忽然他想到,大概都是徐怀仁的爱慕着,以前常跟前跟后的。

他勉强点了点头。

果真,女生问:“我们好些天没见着徐怀仁了,找他不在,打他电话他也没回。你清楚他去哪里了吗?”

看样子,徐怀仁的住址和电话,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知道的大有人在。那他的甜言蜜语呢?又有多少人听过?

江雨生说:“我也不知道,他走得匆忙,没和我说。”

女生们失望地离开了。

一周过去,徐怀仁依旧没有消息。

江雨生这才忽然惊觉,他到底有多了解徐怀仁。他家在哪里,是做什么的?要如何联络?他从来不把江雨生介绍非他的朋友,他还有哪些朋友呢?

他去徐怀仁的公寓,把留言条塞进门缝里,可是塞不进去。他趴下来看,发现原来门缝里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留言条。

江雨生苦涩地笑了。

他抽了几张出来。那些清秀的笔迹,芳香的信纸,显示着这些留言条都出自女孩子之手。可奇就奇在,如此风流多情的男生,阅尽各类春色的男生,为什么会和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同性纠缠在一起。为了换口味吗?

一张信纸上写着:“仁,一连数日找不到你,担忧甚。连你送我的栀子花亦谢了。另,从家母处似乎听来一点风声,似乎同你家有关。可我不在乎一切,只盼你平安。诗”

看,还是另外有人爱徐怀仁只是因为他是徐怀仁。他江雨生从来不是唯一。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家的家书也抵达江雨生手上。姐姐江云生细细诉说了家中情况,反复嘱咐弟弟要注意身体。大赛来临,要注意休息。“拿不拿奖并不重要,我和妈妈将永远以你为自豪。”

可是信中还有让人担忧的事,“前天陆主任又到家里来,还带了很贵的酒。爸爸把我支走,但我知道陆主任肯定又是为了他侄子的事来的。妈妈说,陆家豪相貌工作都不错,就是人肤浅了点,不过,那也是因为他还年轻……”

江雨生长长叹一口气,拧灭了灯,伏在桌子上,不知不觉睡去了。

迷糊中,被人推醒。同学语气有些兴奋道:“雨生,楼下有个大美女找你。”

江雨生一头雾水下楼去。楼下有个高挑秀美的女生,见到他下来了,目光灼灼一直打量他。

女生笑道:“我总听怀仁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是个俊秀少年。”

江雨生有些受不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把视线转移开。

女生说:“我叫陈佳诗,怀仁提起过我吗?”

江雨生一惊,觉得这名字耳熟。

女生说:“你别奇怪,是徐怀仁要我带话给你。”

江雨生只觉得耳朵边有雷响,胃中一阵反涌。他叫她带话给他?她是他什么人?

半晌才说:“什么话?”

陈佳诗忽然压低了嗓音,“怀仁他爷爷突然去世了,他父亲……生意上也遇到点麻烦。他赶回去处理点事身,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参加比赛了,要你好好加油。”

江雨生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他家的事……”

陈佳诗打断他的话:“他家的事你不要对别人说。日后即使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也要当作没听到,知道了吗?”

女生面若冰霜,口气强硬。

江雨生还想问,陈佳诗却转身离去。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他,说:“你放心,我爸爸一定会关照怀仁的。”

这话听在江雨生的耳朵里,格外刺耳。

旁边同学问江雨生:“你怎么认识的陈佳诗?”

江雨生不明白,“她是什么人吗?”

“你不知道知道她?她爸爸是省委副书记。”

江雨生眼光一转,慢慢低下头。

就在陈佳诗来过后的第三天,徐怀仁终于出现。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面容憔悴,下巴上有一层阴影。看到江雨生,有气无力地笑笑,无限沧桑和疲惫。那时四下正无人,江雨生走过去,默默拥住他。

“你失踪整整十八天。”

“我爷爷去世了。”徐怀仁嘴里苦涩。

“走得是否安详?”

“睡觉时中风。”徐怀仁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长眠。”

江雨生细细吻他鬓角,徐怀仁牵着他的手凑到唇边亲吻。两人在那个角落里温存许久。

徐怀仁斟酌片刻,说:“雨生,我要你有个准备,以后我身上恐怕还会发生很多事。”

江雨生问:“是你父亲的生意?”

徐怀仁苦笑,“看来电视上多说了。”

“不,是陈佳诗告诉我的。”

徐怀仁身子一震,“陈佳诗?你怎么认识的她?”

“她前几天来找过我。怎么了?不是你叫她带话给我的吗?”

徐怀仁的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对着江雨生疑惑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是……我们两家人认识,当时我随口提了提,没想她那么热心。”

江雨生静静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参加竞赛了?”

“我已经全无心思。”

“老师们很遗憾。”

“他们?”徐怀仁似笑非笑,“也许吧。”

江雨生看着若有所思的徐怀仁,“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徐怀仁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好。”

次日,江雨生照旧去上辅导课。教师里除了王老师还有其它人,他们正在交谈。雨生本想敲门,忽然听到他们在提徐怀仁的名字,手一下定住。

“徐怀仁这孩子是可惜了。聪明又能干,是个难得的苗子。”

“我听张书记说,上面查徐家可查得紧呢。”

“那是,以前有老爷子在,给儿子媳妇撑着腰的。现在靠山没了,徐家也风光不了多久了。”

“我昨天看到了徐怀仁,看样子他们家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那孩子可憔悴了。”

“真是造孽啊。”

“不过,你看出来没有,他和……”

江雨生听清那个名字,浑身僵硬,感觉被电击过,半晌都不能思考。回过神来后,他转身轻轻离开。

他一下楼就开始奔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公用电话亭给徐怀仁打电话。可是电话那头依旧没有人接。江雨生焦急地往回走,忽然间碰到一个徐怀仁的队友,不顾两人不熟,上前问:“同学,你有碰到徐怀仁吗?”

对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他来过一趟球队,然后被人叫走了。”

“叫到哪里?”

对方笑起来,“你不知道?当然是生物学院的阅览室。他和陈佳诗的约会圣地啊。”

江雨生身子轻微一晃,脸上却感觉给人打了一记耳光。

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徐怀仁隐瞒了他多少事,他在徐怀仁面前就像个白痴。

阅览室就在二楼,来人不多,平时很安静。此刻,想必里面只有那两个人,不然他们不会那么自然地讨论不为人知的私事。

陈佳诗问徐怀仁:“你想清楚了吗?”

徐怀仁叹一口气。

陈佳诗笑:“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现在情况非比寻常,你愿意眼看着你父母进牢房?”

“佳诗!”

“我说错了?明明是你不肯面对现实。”

“我自己的事,我清楚得很。”

“你自己的事?那你当我在忙什么?威胁你吗?”

“你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

陈佳诗声音忽然柔软下去,道:“怀仁,我要你不但记着我对你的好,还要你记着我这个人。”

徐怀仁沉默。

陈佳诗的声音又忽然转为凌厉,“那个江雨生,你还是趁早同他断了吧?你玩疯了吗?这事要是传出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做人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当你是过去那个徐怀仁,还是解放前的公子哥儿,玩小倌?多少人嫉妒你以前的风光,现在巴不得踹你一脚。到时候谁能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去世的爷爷,还是你那连自己的保不住的父母。”

徐怀仁痛苦道:“佳诗,佳诗!你不要再说了!”

陈佳诗不放过他,“怀仁,我爸爸那边你放心,保不住你家过去的荣华,但至少可以保住青山。怀仁,这正是我们两个同甘共苦的时候。”

“佳诗,佳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为你打点一切的。”

徐怀仁似乎哭了起来。

良久,陈佳诗叹一口气:“你好好想一想,我给你买瓶汽水上来。”

她走开来,拉开教室的门。

而江雨生正呆立在门外。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死一般。江雨生在陈佳诗的惊讶和徐怀仁的惊恐中抬起头来,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陈佳诗撩了一下刘海,不冷不热道:“你们两个聊吧。”

脚迈出教室,又停了下来。她回头对着徐怀仁说:“给你十分钟。”说完扬长而去。

江雨生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后,才缓缓走进教室。徐怀仁已经满头是汗,在他的注视下仓皇狼狈,不敢看他。

江雨生也只是问了一句:“怀仁,我是你什么人?”

徐怀仁痛苦地闭上眼睛,微微发抖,不知道是拒绝回答,还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事情发展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围,一向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他现在束手无策,全无主意。

江雨生眼神悲悯地看他,看这个他深深喜爱过的男生。他为了他不顾人伦道德,可到底是看走了眼。

眼前这个人,高大健硕,看似可以扛起一片天。其实骨子里,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能有什么担当,他能有什么主见。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公子哥儿,他的一切都有人为他安排妥当,他只用达到别人的期许便可--这点,他们倒是共通的。

江雨生叹了一口气,“徐怀仁,你说句话吧。我想听一句实话。”

徐怀仁悲痛地看他。少年清俊的面容笼罩着一层哀伤,平静地等待那句伤害他的话出口。这种殉道者才有的表情刺激着他每一处神经。而江雨生眼底那一抹期盼又让他心如刀割。

他怎么不喜欢他?

他是他生命里一股清新的空气,一道明媚的阳光。

如果,家里没有发生变故的话……

可即使那么,他们也没有未来。

徐怀仁说:“雨生,我们没有未来。”

江雨生垂下眼帘。

“我明白。可你终究是骗了我。”

“我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