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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司机这时唤了一声:“程总。”
程家曦点点头,表情淡淡的,问:“吃了吗?”
“没。才从花圃回来。”
“把花搬完了就把门关了,出去吃点热的,回头找刘姐报帐。”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从程家曦口里缓缓说出来,却有着一种带着力量的温暖,浸人心脾。
程家曦弯腰弄了弄花,然后离去。江雨生留心多看了几眼,发现他脚步有些不稳,走得有些吃力。江雨生想起他曾受过伤,也不知道是多严重的车祸,把一个好好的人毁成这样。
程家曦的背影有些许寂寥。
过了几日,江雨生拿到了工资。不多,但已经超出他的想象。
刘姐说:“程总说最近生意忙,没能给你假,便折成奖金。还有,试用期结束后,你就留在这里。”
江雨生紧握着钱,感觉心里澎湃的情绪激涌,鼻子发酸。
这是他人生中赚得的第一笔钱,虽然是做小工得来的。
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大学时的书都还整齐的码在柜子上。江雨生拿工资又添了一些书和衣服,再把一部分给父母寄去。
这个城市的春天来临了。空气永远是濡湿的,每一朵花上都带着露珠,早晨有雨,花树下的小水坑上就会飘着一层鹅黄的花粉。常有蜜蜂飞进江雨生这间小屋子里,嗡嗡地在上空徘徊,等待他打开窗户放它出去。
雨天出生的他也对雨天格外有感情,无事的时候,爱坐在门口,借着雨帘下微弱的光看书。外国名著看到江湖恩仇,英语读到生物专业。
有一家老客户在一所大学旁,江雨生去送花,常会看到中午下课的学生们涌出校门,奔向外面的小吃店。他不禁像起自己以前也常同徐怀仁在校门口吃杂酱面,边吃着边讨论题目,激烈时会呛住,徐怀仁会笑着递水过来,眼睛里满是宠溺。
现在回想起来,江雨生发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关注过女生。他没注意过她们的长发是否飘逸,身上是否芳香,笑容是否妩媚。他性意识觉醒的时候,已经满脑子是男生修长坚实的身体,有力的手臂和浓郁的同性气息。
该怪徐怀仁吗?其实不该,他只是个导火线。
有人叫他:“小江,你的信。”
江雨生跳起来。信上的地址是父母的。他们肯给自己写信了!他们肯同他沟通了?
他的手抖个不停,好半天才把信封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信笺纸,是姐姐的笔迹:“雨生如晤。汇来的钱已收到,爸爸坚持不要。我已将钱买了冬衣,称作是我买的,送给了两老。你以后也别再寄钱来了,家里条件很好,只有你生活艰苦。多买些补品吧。若有机会,报个夜校读个文凭的好,你现在工作太糟蹋你的才华了。姐字。”
江雨生静静站了片刻,小心翼翼把信折好,塞回信封,放进贴身口袋里。
细如牛毛的春雨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成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让本就落寞孤单的他看上去在哭。
程家曦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俊秀单薄的少年,恍惚之间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同样是一个细雨飘零的春日,迎春花和杜鹃开得无比灿烂,父亲的血浸在草地里,眼睛再也张不开了。熟悉又陌生的哭声在身边回响着,而他却流不出泪来。
他想着,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用手里的伞遮住了江雨生。
“程……程总。”少年猛地回过神来,慌张胆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去。
这孩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有着温顺和坚定。
程家曦说:“别站在雨里,现在还很凉,病了怎么办?”
江雨生苍白的脸上浮现感激的笑。他们站得很近,江雨生可以在醉人的花香中闻到身旁人身上淡淡的烟味。
“去吧。”程家曦说,“今天下午放你假。”
江雨生微微鞠躬,从程家曦的伞下钻出来,往自己的屋子跑去。敏捷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朦胧雨中。
程家曦这才收回视线,转身进到花棚里。午饭时间,里面没有其它人,只有刘姐正站在门边,毕恭毕敬地等着他。
程家曦把伞递还给她,唤了她一声:“刘姐。”
刘姐头埋得更低:“三少爷,您吩咐。”
程家曦笑笑:“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刘姐一顿,说:“二十二年了,三少爷。您一来萧家,老爷就指派我服侍您。”
程家曦叹了一声:“二十二年了。”
刘姐把头抬起来,“三少爷,那个孩子……”
程家曦微微扬了扬眉毛。
“那孩子,我看他孤苦伶仃怪可怜,便收下了他。其实他人很聪明伶俐的,就是家境不好。”
程家曦清了清嗓子,说:“小陈辞职后,我身边缺个助手,你把他调过来吧。
”
刘姐心里还有话,但是她知道此刻不是讨论的时候,便顺从点头:“是,明天就调过去。”
江雨生次日才接到通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有点不知所措。他一直以为刘姐就是老板的助手。
刘姐同他说:“不用紧张,其实就是换个地方打杂。平时帮程总买买报纸,整理档,联络客户什么的。我们这本就是小生意,要做的事也不多。”
江雨生做助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程家曦修剪办公室里的盆栽。
一株君子兰,一株六月雪,一株令箭荷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是都淡雅高洁。江雨生细细修剪完,又下楼买来当天的财经报,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无其它事可做。
办公室里终日开着空调,温暖干燥。程家曦离开很久,堆积了许多事,一个早上都在看档,没同江雨生说一句话。早已经习惯了忙碌的江雨生对这突如其来的空闲无法适应,又不敢离开程家曦能找得到他的范围。最后他在办公室的书柜里取出一本财经书,缩在沙发角落里吃力地读。
他的头埋得很低,没有注意到程家曦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
中午吃饭时,刘姐忽然问江雨生:“咖啡豆是去年的,早就潮了,你给程总买新的了吗?”
江雨生大吃一惊:“咖啡?”他压根就不知道还有冲咖啡这事要做。
刘姐倒没责备他:“没事,是我没说清楚,程总每天上下午各一杯咖啡,不放糖。咖啡要现磨的,我告诉你去哪里买咖啡豆。你会做咖啡吗?”
江雨生点点头。徐怀仁教过他,还夸过他做得好。
下午程家曦回到办公室,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浓浓咖啡香。江雨生正熟练地从酒精灯上取下咖啡壶,把咖啡倒进金边瓷杯里。
程家曦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少年的手是没有做过粗重活的人才有的修长白皙。
“程总。”江雨生把咖啡递过来,“没有加糖的。”
程家曦接了过来,抿了一口,笑了:“不错。”
江雨生微松一口气。
程家曦问:“打字机会用吗?”
“会,但是速度不快。”
程家曦把一摞纸指给他,说:“这是新货的资料,隔壁有打字机。从便宜的到贵的,整理出来。”
江雨生不能说不,只有硬着头皮抱着那摞纸去隔壁。
程家曦看着门合上,再看看手里的咖啡杯,浅浅笑。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温顺可爱的孩子。像他吗?不像。他程家曦总被人说成是只不会叫的狗,会咬人。这个孩子会咬人吗?会吗?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江雨生才抱着整理出来的档回到办公室。
程家曦抬头扫了他一眼,“以后速度要提快一点。”
江雨生涨红了脸,吃力地说:“那个……不熟练。还有,数据上有五个地方错了,我改过来了。”
程家曦一听,放下手里的东西再次抬起头来。
“五处?”他怎么记得是四处。
江雨生抽出纸指给他看:“这里,这该是亚品种才喜阴,而且这个品种易招蚊虫。还有这里,目前只有南美种的才有馥郁芳香。还有……”
他一一数完,抬起眼来,发现程家曦正盯着自己。
“你学过?”程家曦问。
江雨生看着这双温柔中含着锐利目光的眼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其中,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他第一次同外人说起:“我本来在Q大里读植物学,读到大二。”
程家曦扬了扬眉毛:“怎么不继续读了?”
“违反了校规。”
程家曦适可而止,没再往下问。江雨生出了一背凉汗后察觉出他已经打住,感激地松了一口气。
程家曦笑了笑:“看来调你做助手,倒是找对人了。”
那之后江雨生就成了程家曦的跟班,平日帮他处理文件,核对帐簿,谈生意的时候带出去充当秘书。江雨生渐渐习惯了程家曦的沉默寡言,看他的眼神动作就知道他的意思。两个人之间的这种默契让程家曦觉得很贴心。他知道江雨生的这个性子,绝对不是天生的,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事磨练出来的。
谁人又没有过去。
春雨绵绵,程家曦的腿脚不大方便,脸色始终透着病态的苍白。一次站着同人谈生意,等那人走了,他却疼地坐都坐不下来。
刘姐急白了一张脸,江雨生却一脸镇定,扶着程家曦回到办公室,然后从抽屉里摸出药膏,卷起程家曦的裤子为他按摩。
他的手法非常娴熟,力度拿捏合适,穴位准确。按摩了十多分钟,程家曦的疼痛明显缓和了下来,脸上渐渐恢复血色。
“小江,你连按摩都学过?”
“我们家子女有给长辈按摩的传统,我和我姐姐都会。”
“做你父母真幸运。”
江雨生的手顿了一顿,才继续。
幸运?每个家庭都不知道有多少辛酸是不能向外人道的。
那天程家曦离开前,不知道为什么,来到江雨生的房间坐了片刻。
房间里很潮湿,被子摸着都透着一股凉意。矮柜上的书已经有两排了,随便抽出一本英语书翻开来,上面做着整齐的笔记。
“喜欢读书?”
江雨生点点头。
程家曦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有小女朋友吗?”
江雨生苦笑着摇头。
程家曦忽然伸出手抚上了那张年轻清俊的脸庞。肌肤还是光滑柔嫩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头发柔软似羽绒,轮廓线条优美。
江雨生一直垂着头,一动不动,不惊也不怒,由着那只微凉的手摸过自己的眼鼻唇,再下滑到耳后、脖子、锁骨。
然后程家曦收回了手,露出了然的微笑。暖黄色的灯光下,他带着笑容的脸俊美得仿佛是用象牙精雕细刻出来的。
他问这个少年:“当初还在学校的时候,打算将来做什么?”
江雨生说:“读书,读书,然后做学问,让我的研究震惊整个学术界。”
程家曦半开玩笑道:“让花儿永远香,叶子永远绿?”
江雨生摇头,“这世上没有永远。”
程家曦轻笑了几声,然后慢慢收敛了笑容。
“现在还想做一番事业吗?”
“无时无刻不想。”江雨生回答得干净利落。
“要获得机会,也得付出代价的。”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代价就能获得的?”
真像。
程家曦凝视着江雨生。他喜欢这种看似柔顺下的坚定执着,像一粒被风恣意吹来刮去的小种子,遇着一点合适的土壤,就能紧紧抓住,发芽抽枝,开花结果。那顽强的生命力啊。
他对江雨生说:“我一个亲戚正在给家里小孩找家教,待遇丰厚,工作条件也很好,愿意去吗?”
江雨生惊愕。
程家曦笑着摸他的脸:“是的,我不要你。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你该去更好的地方。”
“程总……”
“叫我程大哥吧。我在家里排老三,下面没有弟弟妹妹,没有人叫我哥哥。”
江雨生温顺地叫了一声:“程大哥。”
程家曦收回手插进口袋里,“你聪明,跌倒过后学会了多为自己打算,知道了不可以辜负自己。我的人生很失败,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你到了别处,切记谨言慎行就够了。萧家是个大家,有背景,但我觉得现在没必要告诉你。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江雨生缓缓地点了点头。
22
天色渐渐亮起来。清晨有雨,远处有片天空是紫红色,那是一处灯不熄的角落。
窗纱摆动,窗下的白花已经谢了,敏真伏在江雨生的膝上,沉沉睡着,身上搭着毯子。江雨生轻轻抚摸着少女柔软的头发,望着黎明来临时的昏暗和光明,一时间像是还在多年那个傍晚。
一只手按在他肩上。顾元卓俯下身来,压低声音说:“把敏敏抱回床上去吧,你也休息一下。”
江雨生动了动酸疼的腰,点点头。
顾元卓小心翼翼抱起孩子。敏真在他怀里动了动,喃喃了一句梦话。
顾元卓轻笑:“年轻人就是这点好,不论白天发生什么事,晚上总有个好梦。”
江雨生回到卧室,看了一眼泛白的天际,拉上厚重的窗帘,躺进被子里。疲惫让他很快睡着,迷糊中,感觉有人也上了床,挨着他躺下。那是顾元卓。
他转了个身,顾元卓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凑过来吻了吻他的额头。寂静中只听得到身边人的心跳声。
江雨生闭着眼睛,自言自语似地说:“谢谢你。”
一句话包含了太多意义。顾元卓不禁紧紧抱住他。
江雨生抬起头来,冲他微笑:“伯庸曾经跟我说过,他不是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在下一个拐角。那天我沿着路一直往下走,走到尽头一拐,就看到那个街心小公园,你正坐在阳光下看书。”
顾元卓摸着江雨生依旧俊秀的轮廓,看着他柔美的笑,一寸一寸细细吻。江雨生的嘴唇在他的唇下弯起一个淡淡的笑:“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不年轻了。”
顾元卓一笑,“那就要抓紧时间。”说罢覆上他。
敏真其实睡得不沉,被抱起来的时候就醒了,回到床上后躺了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起来洗漱完毕,做了早餐,上楼去叫两个大人吃早饭。走到门口,听到了那细微却不陌生的声音。
她早不是当年那个不说话的小姑娘,这样的情形这些年来她碰到的次数其实非常多,还常无意中看到两人在角落拥吻。最初的面红耳赤到现在已经成了淡淡一笑。
这并不是最好的青春期性启蒙教育,不过敏真也别无选择。
她独自吃了早餐,留了字条,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外面,海边,是日出。
东边的天空泛起怒红,那颜色又慢慢淡去,褪成橙红,再变成一团明黄的火球,从海天交接只处一跃而出。地面上的一切,树木,船,车,全部都被笼罩在初晨的阳光里。
敏真把车踩得飞快,风把她的头发吹的飘扬起来,她在初晨的阳光下笑着,松开车把张开手。
路旁有男生冲她吹口哨。敏真把住车把,回头丢下一个笑。那个也骑着车的英俊男孩眼睛一亮,急忙蹬着车追上她。
敏真却没再看他一眼,径直把车踩得飞快,脸上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金色阳光照耀下,她年轻标致的脸分外柔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