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

陆颖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萧索秋风袭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那股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拒绝了宝莲递上来的披风,她恢复了来时的肃穆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哀怨可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她高傲地扬着头,从容地往回走去。

杨妃正和许嫔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远远看到陆贵妃被宫人簇拥着经过,彼此都没打招呼。

许嫔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势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这么招摇,做给谁看呢?”

杨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态都是摆来给人看的,内里什么模样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里子都掏空了,光剩个架子,这个架子显摆的时日也不多了,那招摇一日,就算赚得一日嘛。”

许嫔听了,立刻称赞道:“还是杨姐姐你聪明,看得透彻。陆贵妃执掌后宫的日子没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废了她,也不会再宠幸她的。如今这宫中,就只有姐姐了!”

杨妃听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张嫔罗嫔呢?”

许嫔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脚下踩,“我们?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话都不说两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动一动眉毛吧。倒还是姐姐你,独揽陛下的宠爱啊。”

杨妃依旧悠闲地吃着葡萄,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过去了啊。”

陆颖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宫殿。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欢快地叫着:“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陆颖之冷笑,“安什么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宝莲忐忑,“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他?”陆颖之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拨开了鸟笼上的扣锁,把鹦哥抓了出来,“他呀,可说了很多呢!”

鹦哥早被驯服了,乖顺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轻柔地顺着它的羽毛,眼里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双手紧抓住鸟儿,扯着它的羽毛。

鸟儿吃疼,大叫着拼命挣扎。终于一个不留神,啄了她的手,挣脱开来,呼啦一声飞了出去,越过屋檐很快不见了影子。

宫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跑去捉鸟儿,一时宫里乱成一团。

只有宝莲这时看到陆颖之脸上阴冷透露着杀意的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什么?”宇文弈看着碗里材料不明的汤水。

谢怀珉很恭敬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陛下,这是青龙翡翠汤,当然,我们一般管它叫蛇肉绿豆汤。”

“蛇和绿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吃的啊。”谢怀珉理直气壮。

宇文弈无语两秒,问:“我吃这个做什么?”

“哦,”谢怀珉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为处理公务过度操劳,又加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睛生了炎症,红肿不适。虽然用了外用药,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还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罗嗦,“我吃就是。”

谢怀珉赶紧狗腿地递上勺子。

常喜在旁边看着宇文弈一会微笑一会儿皱眉,他深沉的老脸也有点掩饰不住惊讶,光是他以“我”自称,就足够让常喜对这个谢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着蛇汤,闲闲地问谢怀珉:“你的书最近写得怎么样了?我听刘太医说,他看了你的书中前三册,赞不绝口,又十分惭愧,觉得不配再领太医监。有这样的事?”

谢怀珉扭着脸笑,“陛下您这不是折煞为臣的吗?我可夸不得,一夸就得意地飞上天去了。”

宇文弈问:“你最近见着十三了没?”

谢怀珉摇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为皇帝就是万能的?”

谢大夫茫然,“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起码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尔,“你倒说说,我都能做什么?”

谢怀珉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没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气没喘顺,猛地咳了起来。

宇文弈叹着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你算是夸奖吗?”

谢怀珉讪讪,“我这人很老实,不大擅长拍马屁。”

常喜又是一阵咳。

谢大夫出于职业本能很关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转去对宇文弈说:“什么良药,都比不过三样东西养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规律,和多多运动。陛下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一来,才知道后悔年轻的时候过度损耗身体。”

宇文弈摸了摸他还年轻的下巴,突然说:“我最近发现你很容易疲倦,时常睡着。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吗?”

谢怀珉一时有点尴尬。

她当然是不能同他说真话:自己身体里携带某罕见病毒,本来依靠药物以治,结果该药被她用来炼制鼠疫药上,她疲劳过度无药可依以至毒发?

这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片。而且说出a来还得跟着解释b,为了b又要提到c,那这一番故事是又长又臭没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愿意看,她还没那耐心说呢。

信是早去了齐国,是给宋子敬的。她还不敢告诉萧暄,怕那后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么也得再想一个办法。

不过鼠疫的事瞒不了萧暄那么久,一旦他知道了……谢怀珉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了萧暄那种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爱她,但也会担忧而焦虑吧。

三年了。她月月写信,告诉他她爱他,却是不敢去想,他还爱她吗?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呢。

宇文弈看着谢怀珉自己都没发觉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没有出声打搅。

谢怀珉这个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美。轮廓柔和,因瘦弱也显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点薄的唇。文雅秀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倔强和坚强,笑容豁达却有些寂寞和忧伤。

“谢大夫,”宇文弈轻唤了一声,“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谢怀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责任,也有一辈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里。

他有她不了解的过去,她有也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之间离着不过五、六步,却是觉得隔着有千里远。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治腿,后又日日请平安脉,两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谢怀珉发觉宇文弈也并不如众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从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后,他总抽空小半个时辰,听她说说五湖四海的趣事。

谢怀珉说:“秦国东北山区里某地的百姓,土地贫瘠,物资贫乏,生活十分困难。这也倒罢了,那里的人,个个都有一个大脖子。”

“大脖子?”

谢怀珉比着自己白细的脖子解释,“就是这里非常粗大,像是长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还往外鼓,像金鱼一样。得了这病,连子孙都受影响,多半又痴又傻。村子里的人口也就这么渐渐凋零下去。”

“有这等奇病?”宇文弈惊奇,“这病能治吗?”

谢怀珉点头,“其实就是吃的东西里,缺一种叫碘的东西。我们平时摄取碘都是通过盐。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在深山,又穷,没有钱买盐,又没有从其他途径摄取这个成分,这才致的病。”

宇文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国民生如此,当政者却还沉迷发展军备,激进冒犯邻国。”

谢怀珉笑:“穷兵才会要黩武。倒也不能怪他们,越是生活没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别具有攻击性。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却反问:“那权势之人强取豪夺,又算什么?”

谢怀珉应答道:“那是人类丑陋的贪欲。豪强们拥有特权,他们不知道克制欲望几个字该怎么写,随心所欲。但其行径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灭亡。”

豪强阶级之首的宇文皇帝却是笑得十分满意,“克制欲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许多欢乐。”

谢怀珉今天特别感性,“陛下,一个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严于律己,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甚至牺牲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来换取了一个太平繁荣的盛世。虽然我觉得您不用牺牲那么多同样也可以做得到现在这样一个名君——您得分清贪婪的欲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这个小小大夫指点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谢怀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看得懂别人,却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们主动舍弃了一些东西,却不一定就能恰好换回来我们想要的。”

她秀丽的面容上一时又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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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70章

温大侠家中长辈去世,要离开一段时间,放了连城的假。谢怀珉见他无聊,便带他到太医院里来打杂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个铜板买零食。

从小教育孩子劳动创造财富,谢怀珉不指望连城成为举世伟人,若能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圆满了。

这当口,消失了一阵子的吴十三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谢怀珉趴在桌上人偷懒睡觉。

吴十三嗤笑:“日头西斜,春睡未醒?”

谢怀珉闭着眼摸着一本书就扔过去,“少说一两句你就会死?”

吴十三端详她,“你瘦了,呀呀呀,还变丑了!”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骂他:“一张嘴就没一句好话!”

吴十三不乐意,“同皇上就可以满口锦绣地讨论风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谢怀珉气得乐了,“你这口气,活脱脱一个小媳妇!”

吴十三哇哇叫:“看!还侮辱我!”

谢怀珉没管他发神经,她凑过去看,“脸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后注意饮食,酒少喝,肉别吃多了。”

吴王爷不高兴,“干嘛来看痘痘,你不觉得我现在更帅了吗?”

谢怀珉笑道:“帅,国家认证的第二帅。”

吴王爷满意,拉着连城问功课去了。

谢怀珉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他们。她现在不但精力不好,身体也酸软无力,站久了容易头晕。

吴十三和连城两个闹了一阵,都饿了,又齐齐出门找吃的。谢怀珉没力气跟着去,要他们带个葱油烧饼回来。

他们走了没有多久,门上传来敲门声。谢怀珉打起精神去看门。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看到谢怀珉,很是惊讶,问道:“这里住的人家姓王吗?”

谢怀珉温和友善地说:“不,不姓王,大婶你或许是走错了。”

那中年妇女却不罢休,“可是明明就是这里啊!姑娘,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啊?”

“年初就搬进来了。”谢怀珉说,“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婶你一定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中年妇女一口咬定,激动地伸手抓住谢怀珉的胳膊,“姑娘,这可怎么办?”

谢怀珉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会大妈,她怎么知道。

就在这一笑之间,眼底闪过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谢怀珉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立,本能地往后退去。

可是对方紧抓住她的手让她没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将没进她胸前时,隐卫也将刺客一掌打飞出去。

谢怀珉往后倒去,虽然觉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却并不觉得疼。但是浑身的力气,却全从伤口泻了出去。

一个隐卫接住了她,惊慌地叫她。

她无力地张了张嘴,视线暗了下去,最终回归黑暗。

醒来时人在自己屋子里,有个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谢怀珉心猛地一阵跳,不禁抽了一口气。

那人转过身来。

谢怀珉又轻轻呼出那口气来。

宇文弈走到床边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谢怀珉有气无力地笑。显然是没掩饰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说:“这里只有我。”

可不是吗?这年头又没有火车飞机,那人就是有心,也没办法夜转万里的赶过来。

谢怀珉试着动了动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伤口不大,没有刺进去,但是你身体不好,需要好好养一下。”

谢怀珉苦笑,“我流年不利,永远不停的操劳,生病,受伤。”

“话少说一点吧。”宇文弈道,“太医说你身体里有毒?”

谢怀珉撇了撇嘴,“陈年旧事了。”

“问题是毒发了。”

“毒不发,中它有什么意思?”

宇文弈拿她没有办法,他说:“我会想办法。”

谢怀珉转过头去望向他,“陛下,这药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认医术超群,可是我还不是一样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