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柔声:“你看不见光么?看不见很多很多光么?”

他指引着她看:“你前面全是灯烛啊,玉儿。你左边一丈有一莲花树灯,共有十八瓣莲,每片莲花上摆着一个烛台。灯烛全点亮了,你看见了么?”

有风从外飞入,玉纤阿眼上的白布微微飞扬。

范翕再道:“你前面食案十五步外的长几上,也有一盏灯。是雁足盘型青铜灯”

玉纤阿喃声:“我看到了”

范翕低声:“什么?”

玉纤阿呼吸滚烫,气息灼灼,侧头去寻范翕:“我看到了好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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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许多光在眼前摇曳。

范翕搂着她,从后指引着她。他拥着她,像是拥着她一道站在星河间一样。玉纤阿面前,一盏盏灯亮,一片片火海。它们如流星光影般在她的世界里飘忽,一点点,一片片。

一万个银星在她面上飘忽。

全城将歇,火树银花,万籁俱寂。

纱帐飞舞,夏日的风清而暖。账内食案上的食物早凉了,酒樽也倒在案下的地砖上,几滴酒液蜿蜒流下。而郎君拥着自己怀里的女郎,她眼睛上所罩的白布飞起拂过他面颊。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又亲吻她的面颊。

范翕如拥着她站在星槎徘徊间,云水拍荡着他们的裙裾。郎君握着她的手,在黑暗中一点点探向未知的美丽明耀。她心中惧怕,可她相信他。她手被他握着向上点起,在他们的手指间,一大片银星在玉纤阿的眼前流窜连贯,形成完整而烂漫的光海。

玉纤阿:“哇。”

范翕笑:“哇。”

隔着一层布,距离便看得时远时近。那烛火一排排,一段段,它们在风中飘摇,如同银河被星打碎,影影绰绰,一切是那样的好看。

心间滚烫,尽是情意。玉纤阿睁大着眼,看得目不转睛,只紧握着范翕的手。层层叠叠的金色,在她眼前流淌如灼日熔浆。

范翕忽然低声:“好看么?”

玉纤阿:“嗯。”

范翕:“薄宁和范翕,你喜爱谁?”

玉纤阿本能地回答他:“范翕。”

身后一片寂静。

玉纤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她听到了范翕贴着她耳的低笑声。

玉纤阿伸手,慢慢地扯开蒙着自己眼睛的布条。范翕这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只笑,并不阻止她。虽然玉纤阿又欺骗他失忆,但是玉纤阿在恍惚中承认她喜欢他这足以消除范翕对她的不满。

玉纤阿闭着眼,摘掉眼睛上的布条时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她终于看到了范翕的面容。范翕不知何时摘掉了面具,此时云阶月地,他眉眼清澈泛红,周身有华贵清雅之气。范翕含笑望她,眉眼间荡着一层稀薄的慵懒餍足之意。

眨眨眼,眼中笼着氤氲水雾,如三月烟雨。玉纤阿的后脊泛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毛刺般的酥意,胸腹因动情而向下坠,沉甸甸的。她想,这般玉山般的公子与她相识,如此叨天之幸。

范翕俯眼,浓长睫毛距离她的脸颊不过一寸。呼吸相缠,方才的战栗仍沉浸在肌肤中一样。范翕与玉纤阿一道红了脸,眼睛更加清亮。鼻尖挨着鼻尖,范翕缓缓道:“向我道歉,以后不许别的男子亲你,我就原谅你。”

玉纤阿道:“向我道歉,不动不动向我发火,我就原谅你。”

范翕眸子一僵,气结:“你不道歉,我便不会原谅你。”

玉纤阿也道:“我也不原谅你。”

范翕心想:学我!她学我!

范翕气急:“你怎这样不肯听话?!”

玉纤阿:“你怎这样不肯低头?!”

二人对视。

互不屈服。

范翕却又低头,她仰起头。二人交换呼吸。

唇贴唇,范翕生着闷气:“我并没有原谅你。”

玉纤阿柔声:“我也没有原谅你。”

帷帐下,二人难舍难分之时,外面仆从声音由低到高唤道:“十一郎!十一郎!楚国大司马到了——”

☆、1

薄宁在一片暗黑中醒来, 浑身僵硬无比。他脑子混沌,因觉得身体酸痛而挣扎, 便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绑了起来,嘴也被一块破布塞着, 张不了口。薄宁咳嗽着, 发觉自己大约被绑在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

周围尽是不知作何用的箱子、木头,发霉的果蔬在夏日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而薄宁手脚被用绳索和墙角的一个圆肚水桶绑在一起,那水桶中灌满了水,薄宁实在挣不动捆绑。

薄宁是文人,身为越国大司徒, 他平日只与财务、赋税打交道, 哪里经过这样被捆绑的场面?挣了一会儿, 他便一头汗,累得动不了了。

而空气中难闻的尘土也让他咳嗽不已。

薄宁闭目, 回忆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昏睡前是去找玉女,然后在玉女那里见到了公子翕。他万分震惊, 因公子翕此时应该在越国开战之地,公子翕和玉女出现在一起也让他觉得不对劲之后他便被玉女砸晕了。

薄宁眸子清凉,浑浑噩噩的, 想到了自己最初见公子翕的一幕——

亭舍大雨,雨势成注。黑阒阒中,亭舍的烛火被吹灭。薄宁点亮了灯火,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他掀开帘子, 便看到隽逸的年少郎君半肩潮湿,半拥半抱着一个女郎进来。那郎君还抬目,对他笑了一下。

正是公子翕和玉女。

现在想来,即使是玉女生病了,公子翕和玉女搂抱的姿势也太过暧.昧。

玉女、玉女薄宁睫毛轻轻颤抖,他不觉苦笑一声。

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玉纤阿骗了,玉纤阿恐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公子翕出现在她屋舍中,她又拿着托盘打晕自己玉女一直在与自己虚与委蛇,麻痹自己。

薄宁心里叹气,轻轻嘶了一下。

他终于懂他兄长在姑苏捉拿玉纤阿,却被玉纤阿摆一道时的心情了。

当时薄宁身在越国,他父亲身死后,薄宁匆匆赶回越国都城安城,处理父亲死后的事宜。而薄宁的一位兄长去吴国姑苏捉拿玉女,不仅被玉女弄伤,且听说玉女被献入了吴宫。正是因为不想和吴国为敌,那位兄长才愤愤不平地放过了玉女。

当日玉纤阿借吴宫之势躲开了薄家对她的追杀。

今日玉纤阿又假借失忆,让薄宁对她一点点卸防。

她可真是、真是

薄宁在黑暗中沉坐着,睁眼又闭目。他心中暗自焦灼,不知自己落入这般境界,自己来楚国的目的是否已被公子翕所截。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想法子逃出去。起码,他要向外面的人示警,让楚国提防公子翕会破坏他们的计划!

薄宁暗自沉吟时,听到门“吱呀”开启的声音。他连忙闭嘴,装作仍晕着的样子。那进来的人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的状况,便再次走了。而等屋子重新静下,薄宁睁开眼,听到几个卫士在门外的说话声——

“十一郎说这里关押着一个危险逃犯,任何人都不得进去,尔等可听明白了?”

“放心吧,主君如此吩咐,我等自然只消在外看守,不进去便是。但是里面关着的人若是饿死了可如何是好?”

“饿死就饿死吧,十一郎自有计较。”

薄宁脸色微微变:十一郎?他就是十一郎!听这些卫士的称呼,当仍是他的人。但他现在被关着,是何人取代了他,成为了明面上的“薄十一郎”?

他暗自想着主意,想自己要出去。只等最开始进来看他状况的人离开了,他便会弄出一些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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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已取代薄宁,决定和在伏日节前两天便提前到来的楚国大司马会一面。

玉纤阿走前,问范翕:“薄郎本让我留下,好让大司马见我一面。你却不留我么?”

范翕瞥她。

他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美貌,人家大司马见你一面就会为你折腰?我劝你看看你如今形象,再说其他吧。”

玉纤阿乜他,心想自己如今形象是何人所作,难道他不知?

只是看范翕重新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假扮成了薄宁,玉纤阿与他说话便总觉得怪怪的。且某人说话阴阳怪气,浑然忘了先前他是如何与她亲吻的玉纤阿便起身走了,也不和范翕多说话。

玉纤阿出门时,正与候在庭外的楚国大司马打个照面。

楚国大司马是近四旬的男人,高冠博带,下巴留着美须,绶印端庄,看着便如其他那些严肃的卿大夫一样。玉纤阿从舍内走出,她不经意地抬头,被楚国大司马看到了一眼。楚国大司马盯着她,见她肤白貌美,柔弱清婉。大司马瞪直了眼,微微愣神。

那眼中除了男人对美人天生的惊艳外,还有一丝意外古怪、震惊之情。

好似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玉纤阿怔了一下,她想她从不曾来过楚国,这位大司马她也从来不曾见过,为什么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又意外又震惊?

楚国大司马不急着入舍见越国大司徒,而是让人拦了玉纤阿一下。大司马沉吟着问:“女郎是何人?为何从薄郎屋中走出?”

玉纤阿低头轻声:“奴婢只是薄郎身边的一位婢女。”

大司马更觉意外:“婢女?怎么可能。”

玉纤阿抬目,大司马却不说了。玉纤阿判断出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当不是男人想占有的眼神,他一是震惊她的美貌,二是震惊玉纤阿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

而旁有仆从提醒郎君相候,楚国大司马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再回头看了玉纤阿一眼,抬步进屋舍了。

进屋舍后第一步,楚国大司马不提其他,先问已起身相迎他的“薄宁”:“郎君,你这位侍女,是如何来到你家的?”

范翕一怔,万没想到楚国大司马和薄宁相见,第一句话不是谈论政事,而是讨论女人。

讨论玉纤阿。

范翕心中便不悦了。

他略微冷淡道:“怎么,大司马看上她了?”

大司马愣一下:“我以为她是薄郎的人罢了,不提这个。我只是觉得她分外眼熟罢了。”

范翕这次是真的怔住。

眼熟?

难道玉纤阿还骗了他什么?

范翕请大司马入座,让人倒茶,他不着痕迹地说:“此女当自幼在我家中长大,难道大司马曾来过越国,见过她?”

大司马说:“我不是见过她。她才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怎么见过她?只是许多年前,见过一个人。方才她站在我面前,那般俏盈盈,冷清清,我一时觉得恍惚,想到了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

范翕放下心,知道玉纤阿没在此处骗他就好。仆从端茶上来,范翕亲自为大司马倒茶,他再含笑打听:“不知大司马说的那位故人是何人?”

大司马摇头叹:“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小孩子家家,想来也从没见过她。说了你也不知。且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天下美人总有共通性。十一郎,喝茶吧。”

范翕心中略微不甘。

心想薄宁不认识的人,未必公子翕不认识。

但是范翕现在假扮薄宁,他又不能好奇地一直追问玉纤阿的事。再加上他本身怕大司马看上了玉纤阿,要将玉纤阿要走。是以看大司马精神恍惚地喝茶,范翕便不再提玉纤阿,而是陪着客人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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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靡靡,筵席过半,侍女舞伎们都退下,“薄宁”和大司马才谈起大司马前来的主要目的。

范翕说起越国如今成为战场的事,他试探着这位大司马:“吴国与公子翕联手,侵我越国,乃是趁周王朝北部无暇他顾之机。此乃不忠不仁。楚国既与吴越相邻,吴越之战说不得会波及到楚国。吾请楚国出兵相助,主持公义。”

楚国大司马手持酒樽,笑而不语。

范翕便又模仿着薄宁,说了几句恳求之类的客气话。

大司马这才慢悠悠道:“非我不出兵,实则楚国也抽不开身啊。君当知,楚国西方是蜀国,北方是虎视眈眈的秦晋卫宋。秦晋卫宋如今抽身对付九夷,暂且不提,但蜀国虎视眈眈,时时盯着楚国一举一动。若楚国向越国出兵,我担心蜀国会来试探楚国。”

大司马道:“君当知,蜀国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啊。”

闻言,范翕立即做出遗憾状:“既然楚国无暇他故,无法抽身相助我越国,那便算了。”

楚国大司马一下子愣住了:“”

这位薄十一郎在说什么?

为何做出一副“虽然很遗憾但是达不成共识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两国谈判,不向来是以拒绝开始么?为何还没谈,薄宁就放弃了?这么容易放弃?

楚国大司马沉默了半晌,艰难道:“楚国其实,也不是不能相助越国。”

范翕睫毛轻扬,做出感兴趣状:“哦,此话如何说?”

大司马道:“君当知,以郎君你与我国这般的关系,我楚国是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如今不过是希望郎君让些利,给我个交代。郎君怎连这个也不肯?”

范翕扬了眉。

他噙笑,缓缓道:“我是真不知我与楚国是何等关系。”

他等着大司马点名。

大司马却望他半晌,叹道:“罢了,郎君总是不肯承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范翕:“”

他是真不知道薄宁和楚国能有什么关系。

范翕便笑着道:“大司马的意思,倒像是要将自家女儿许配给我似的。”

大司马吓了一跳:“薄郎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公主知道,岂不杀了小女?”

范翕便看着大司马笑,若有所思:唔,公主。哪位公主?

大司马再道:“越国肯割出五城相赠楚国,楚国便会出兵。”

范翕作出震怒装,拂袖而起,冷冰冰道:“大司马请回吧。越国绝不会作出割地之事。”

大司马:“你竟谈也不谈?!”

范翕自然是百般搅和掉楚国和越国联手的任何可能,大司马不可置信,范翕只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楚国提出如此要求,便是不将我越国放在眼中。楚国不屑我越国,我越国自有骨气,不愿沦为楚国之奴,仰楚国鼻息。大司马请回吧!纵我越国有求,此条件也绝不可能答应。”

大司马沉默了很久。

他放软声音,这次变得更艰涩了:“看来郎君是仗着楚国一定会相助了。有人与公子翕不对付,看来郎君你早已打听清楚。那我便告辞了,等郎君想清楚了,再与我重新谈吧。我只想让郎君知道,楚国无君主,国事,是掌握在老夫手中的。请薄郎不要自以为握住了什么把柄,作出自己追悔莫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