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低头问:“玉儿,你喜欢与我这样么?”

玉纤阿声音婉如歌:“喜欢呀。香香软软的公子,谁不喜欢呢?”

范翕一怔。

然后沉脸,觉得自己是在以色侍人。范翕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他伸手掐她腮帮,质问她:“你果然是嫌弃我在筵席上时一身汗是不是?”

玉纤阿被他掐得腮痛,睁开了眼:“我哪有?不是你自己一味嫌弃么?我看公子自厌的都快晕过去了,我一声都没敢吭啊。”

范翕哼道:“你不敢么?你快气死我了。”

玉纤阿伸手抚上他胸口,手贴着他的心脏,轻轻柔柔道:“那公子的心脏可定要再坚强些,不要真的被我气死了。”

她目露忧色,因也怕他动不动吐血。范翕皮肤白皙,是因血质不好;时而被她气吐血,是脾肺不太好这样的身子骨,实在是不够好。他是早产儿,出生就虚弱。多亏他习武,这些毛病才看似不那么重要。

范翕并不在意那些,他搂着玉纤阿,一起躺在床上说话。他说他以前从不过伏日节,每年过节时他都一人早早歇了。他说起丹凤台的潮湿冷清,说起自己小时便想有一人陪着自己躺在床上说说话,可是他都没有朋友。再说起周王宫的生活,说他被其他公子欺负——“后来是太子殿下看不过眼,将我带走。他实在可笑,觉得我一人住宫殿会害怕,竟陪我坐了一晚上,还给我讲故事听。”

范翕弯唇:“我母亲都不怎么给我讲过故事呢。”

玉纤阿问:“公子好似十分尊重太子殿下?他是好人么?”

范翕点下头:“是,他是真正的好人。虚怀若谷,胸襟磊落,关爱所有兄弟。连我这样狭隘的人,都挑不出他的错现在北方起战,我有些担心他。”

玉纤阿柔声:“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有太子殿下护着,公子在王宫的日子定然不那么糟糕了。”

范翕道:“日后我带你拜见他”

玉纤阿怅然:“我如何能拜见太子殿下呢?我只是献给周王宫的”

“不,”范翕在黑暗中捂了她的嘴,静静地说,“献给周王宫的吴王女早已在亭舍中被一把火烧死了。吴国为此与越国开战。开弓没有回头箭,吴王女,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活’过来了。”

玉纤阿垂下眼,不再说话了。

其实吴国献给周王宫的公主不可能再活过来,玉纤阿从范翕这几日对她的态度上就看出来了。若是她那个假公主的身份还会存在,范翕与她相交,便不会这样无所顾忌。他既然不顾忌了,说明那个身份,她必然不可能再捡起来了。她不可能再恢复王女的身份,让吴国和越国的交战成为一场笑话。

这是政治缘故。

可是,她日后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难道只能依附于公子翕么?

玉纤阿蹙了眉,她始终不愿自己如浮萍,命运完全被交到别人手中。

玉纤阿忧心忡忡,正在这般思量中渐渐睡了过去。范翕却是白日觉睡得太多了,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他搂着玉纤阿沉思时,听到怀里女郎平缓的呼吸声。范翕心里一动,低下头看她。他与她鼻间轻贴,唤她:“玉儿?”

她呼吸依然平缓,没有转醒。

范翕如今心情好,自然没有丧心病狂到非要将玉纤阿喊起来和自己一起熬夜的地步。他只是怅然若失地叹气,想又是自己一人醒着。范翕将玉纤阿从怀中放入被褥中,为她捻好被角。他就屈膝卧在榻外缘,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出神。

手指隔着虚空拂过她的眉眼。

他心里叹她可真是美人,如月神般柔婉,光华潋滟。

范翕专注看着她,慢慢地想到了方才筵席上舞伎叫错玉纤阿为“女君”的那一幕。他当时便出了神,因心中一动,有了个若有若无的念头。而今黑暗中独坐,望着玉纤阿的美丽面容,那个念头重新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想和她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他觉得“女君”那个称呼甚好。

为什么他的玉儿这么好,不能被人叫一声“女君”呢?

明月照烛台,帐前独徘徊。幽幽月华光下,范翕看着玉纤阿的睡颜,看她柔顺地躺在他怀中,他就觉得什么红颜知己,什么红袖添香,都没有玉纤阿得他心意。他不想要那些了,他觉得天下女子在他的玉儿面前,都是庸脂俗粉。

他甚至想、想想悔婚了。

若是有玉纤阿长伴身畔,他觉得身份地位并没有那般重要。他可以放弃地位更高的那些诸侯王的封号,随便给他一个封号,哪怕偏居一隅,有玉纤阿相伴,便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未婚妻所能带给他的地位声望他现在觉得,好像也没有那般了不起。

范翕喃声:“玉儿,你觉得你我之间,会不会有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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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花开,芳香过窗。女郎安稳地睡在他身畔,触手可及。范翕在黑暗中静默着。

他十五岁与于幸兰订婚。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待双方年岁长些,择良日完婚。

他再于十八岁伏日节夜四鼓,得见自己一生挚爱,想要为卿悔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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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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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给门外的人找了多好的理由啊, 谁知奚礼不知是不是没听懂, 他沉默了下, 居然说:“孤没有事要嘱咐你。孤是为白天的事”

玉纤阿的心高高吊起。

与她对坐的范公子抽回了握着她的手, 他虽温柔,此时却分明觉得自己被玉纤阿耍了, 脸色有些奇怪。玉纤阿心惊地想着如何补救时,听门外那郎君接着说:“孤从宫外回来,刚办完政务, 身边宫女正好跟织室的宫女有事嘱咐, 孤随意走动而已。”

玉纤阿微微一笑。

喃声:“原来如此。”

谢他装模作样,不肯承认特意来看她。

她从未如此感谢奚礼的榆木脑袋。

她妙盈盈的眸子望着对面范翕, 做足了无辜娇弱状, 以示自己不曾招惹过奚礼殿下, 自己是茫然的。范翕心中却起疑,不太信她这番话。他眸底神色诡谲,想到当日玉女跳舞时奚礼的异样,想到白日竟然会在奚礼宫里见到玉女难道此女竟脚踩两条船, 这样戏弄自己?

范翕面色仍一贯净和似雪。

他倏地摘下了自己发间的银冠,长发披散了下来。在玉纤阿惊愕下,范翕慢悠悠整理仪容,拢了半开的袍袖,走向舍门。玉纤阿伸手去拦他,他反手背后, 不给她机会。而公子那清雅无双的身子,便飘飘渺渺的,越来越长,映在了窗门上。

玉纤阿骇然看他走向门,他手轻轻扶过腰下的剑鞘——难道范翕还要开门与奚礼殿下相杀?

奚礼却是情感微妙的。

他隔着门与玉女说话,玉女含含糊糊不肯应他,他心中恼,想她一个宫女凭什么要自己纡尊降贵。玉女半晌不开口,奚礼一甩长袖,转身便欲走,但眸光一转,冷不丁看到门上所映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且惊且喜,停下了步:“玉女?”

端端正正跪坐在床上一步也未挪的玉纤阿:“”

身子靠在了门上、与自己的多年好友一门相隔、手抚摸着腰下剑的披散长发的范翕微微笑了一下。

清霜加身,他面容在光下一半明一半暗,鼻梁高挺,眉目英朗这样俊美的郎君,居然被门外的奚礼认作是女子

公子如此放得开玉纤阿良久不能回神。

为消除这位公子的疑心,玉纤阿硬着头皮,回答舍外的人:“嗯。”

奚礼当真以为玉女与自己一门之隔了。

虽然也疑惑为何影子看着高大了些,魁梧了些但是烛光影子大都会骗人,这也不足为奇。

奚礼想到玉纤阿温柔低垂的面容,和她目中盈盈的泪意,还有她颤声“我不是你想的那般”。他怎般想她呢?想她面容如雪狐般柔婉惊艳,想她舞姿清绝似仙娥,想她怎能做他父王的后妃!

奚礼故作冷漠:“你可为白日孤弄哭你伤心?”

范翕望向玉纤阿——弄哭你?怎么个弄哭法?

玉纤阿轻声:“殿下是说白日你骂我故作姿态,装作舞女勾引公子翕的事么?殿下教训的是,奴婢已经知错了。”

范翕讶然拧眉——勾引我?

而门外的奚礼噎住,他一时狼狈:“你说的这样详细作甚?孤已问过舞伎,知误会你了。”

玉纤阿:“殿下没有误会,奴婢就是那般坏。”

范翕盯着玉纤阿看。想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她当真对他、对他

一门之隔,奚礼殿下则心烦意乱,以为玉纤阿仍生他的气,在说反话奚礼焦躁无比,从未在这种事上花费这么大力气。他再一次:“你开门。”

范翕靠在门上,望着自己好友的身影。

玉纤阿则配合着他,执拗地小声:“不。”

奚礼手肘撞在门上,范翕手按在腰下剑上。玉纤阿鼻尖渗汗,不能真看着公子翕在此刺伤吴世子,或者杀了吴世子,或者发生其他意外奚礼一心儿女情长,范翕满脑子在想玉纤阿是不是耍自己,而玉纤阿大脑混乱,一向柔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殿下,纤阿已经睡了!纤阿知道公子厌我,请殿下莫逼迫纤阿!”

奚礼哑然。

好似在她声音中听到哭腔。

一时又想到她在自己面前落泪的模样。

奚礼烦闷地在门外踱了几步,他转身欲下台阶,回头又看到“玉纤阿”的身影仍映在门上,分明一步也没动。他心中动起,以为此女一边请自己走,一边又不舍自己,恐她还在隔着门落泪

她到底在哭什么呀!

奚礼再次转身回来,隔着门,他深深凝视着门上女郎的身影。他看出女郎散着发,额头贴着门,似在聆听门外动静。奚礼让自己不要那般强势,他垂头,鼓起勇气:“玉女,其实我、我”

“其实我、我”

范翕心想:你什么?

玉纤阿心想:请你不要说下去了!

而奚礼殿下面孔涨红,深情无比地盯着门上影子。他高贵矜傲,一句话竟鼓了几次气,越说越结巴:“我、我”

他想说我不是厌恶你。

我是心悦你呀。

但是他只是:“我、我”

门中二人一惊一怕,都在等着奚礼殿下的告白。偏奚礼说不下去,而这时,脚步声急促从院外而至,向吴世子请安:“殿下,宫中捉到刺客,郎中令让臣来寻殿下。”

吴宫有刺客!

奚礼一下子面容沉了下去,瞬间想到公子翕就在吴宫住着。他迅速问:“公子翕呢?”

通报的人迟疑着答:“是、是宫内事,尚未通知公子翕。恐、恐不方便让公子翕知道”

奚礼讶然,看下属支支吾吾,似是刺客一事有内情,还与公子翕无关。他当下不在小小的织室耽误时间,隔着那道始终不肯开的舍门,奚礼低声:“孤有事先走了,改日再谈。”

不拖泥带水,阵势极大,吴世子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院中灯火游龙般浩荡相照,侍内属臣紧跟吴世子,一路拐弯远去。

院子很快重新静了下来。

玉纤阿几乎是瘫了般坐着,一颗心放回胸腔——可算走了。

但她垂下的视线,看到一片玄黑色袍裾。玉纤阿仰头,看到公子翕蹲在了自己面前。她心里疑惑,想刺客明明是公子翕,她还怕奚礼要搜宫找公子翕,到时自己难以自保。可怎么方才吴世子那些人却说和公子翕无关?

范翕在今晚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公子翕,他温柔和善。但也许,他不只是温柔和善他还有别的面孔。

范翕俯身,捏起她下巴,审视着她:“玉女,你若是骗我”

他话才起一个头,便听到了又有叩门声。范翕皱眉不解,疑心奚礼又回来了。玉纤阿同样如此,她脸微白,被范翕盯着。她勉强对他一笑,正要绞尽脑汁寻借口时,听门外女郎声:“玉女,你锁着门做什么?”

玉纤阿“哎呀”一声。

这才想起这间屋舍非自己独住。之前因为她总是出入吴世子宫舍的缘故,织室女官忌惮,为她换了更好的房舍。但宫女的房舍再好,也不可能如主公般独处一室。玉纤阿与一宫女同住一屋,眼下是那宫女回来了。

那宫女回来了!范翕却还在她屋内!

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咬牙,低声:“得罪公子了。”

范翕惊愕,眸子微瞠,看这小女子一把推倒他。他心脏猛跳,瘦长的手紧张地抓住榻缘。看她俯身而来,面容如狐,透着泠泠艳色。范翕心头如雷大震,手指酥起却是她将他压在床上,被褥往他头上一罩。

她自己却不曾拥入他怀里。

被闷在被中的范翕:“”

玉纤阿在不耐的叩门声中,摘了发簪弄乱衣衫,踢了云头履,下榻扬袍开门去:“我已睡了,忘了姐姐未归,姐姐勿怪。”

范翕咬牙切齿,面色阴沉——玉纤阿!

此女甚坏!又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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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时,奚礼赶到了一宫舍前。见郎中令吕归立在一灌木前,面色古怪地看着一对赤身男女在面前瑟瑟发抖。原是宫中今晚有刺客,刺客为了和一宫女苟合,让郎中疲于奔波。

奚礼不可置信,问郎中令:“当真如此?”

吕归立在那男子面前,盯着对方手臂两顿。并未在对方身上看到任何受伤处,任何箭.弩的痕迹。少年郎君沉默半天,在奚礼再问一遍时,吕归竟然缓缓道:“确实如此。”

少年巍峨淡然,乃吴地武艺最强者,当让人信服。

范翕心中也知自己那谎言毫无技巧。

但他轻轻蹙眉叹气:我也不愿啊。

平时他对撞见了这种事的女郎,都是直接杀了永绝后患。他既不愿被人撞见自己在吴宫自由出入,也不信活人的嘴会比死人更保密。可是、可是这个人是玉纤阿啊。

年轻的公子心里满是惆怅犹豫:花一般云一般的美人,我第一次碰上。我都未曾采摘,就这般杀了她,实在不甘心呀。

只好哄着她、骗着她,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今晚见过自己。

玉纤阿沉思时,发觉有人轻勾自己腰下垂绦。她俯身低眼,见是范翕用手轻轻在扯她。寂静中,他含着笑,一眼又一眼地看她。许是气质太清雅纯正,他做这样的动作不显轻佻,衬着他春水般的眉眼,生生多了许多柔情缱绻。

玉纤阿微怔,想: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郎君。

范翕忍着臂上伤痛,后脊湿了一片,却柔声和她说:“我本只想在院外看看你,不想打扰你。想知道你白日为何落泪,是不是很伤心。你若有难处,当与我说。我虽不是吴宫主君,但仍有法子助你。”

他又怨她:“都怪你当日非要入吴宫,若是跟了我”

玉纤阿心想,若是跟了你,以你对姜女的薄情,现在我指不定已经被你弃了啊。

她垂目与他眸子对望。

玉纤阿低声:“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范翕:“自然。”

玉纤阿轻声:“我今夜才换了新屋舍,之前住的都是通铺。你当真知道我住在此间?”

范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