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本以为此事至此告一段落,但她现在于院中看到范翕的屋舍中点着灯烛,便重新起了疑心。她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她现在开始怀疑范翕的话,疑心周天子的过世,还是给他带去了一些打击。他脸皮薄,不愿在她面前哭泣。但说不定背对着她,夜里偷偷躲在屋里哭呢?

就如泉安曾经告诉她的范翕为她泣不成声那样。

玉纤阿一阵沉吟。

想自己是该装作不知,还是做一个与他一起哭、安慰他的善解人意的女郎?

想到范翕对自己的定义便有“善解人意”一词,玉纤阿轻叹口气,决定在自己没想通自己跟范翕如何走下去之前,做个解语花,让他对她的爱意多几分也不错。他若总觉得她不关心他,对他冷漠,那他们的未来就不好走了。

由是,玉纤阿提着灯烛走到了范翕所居屋舍的木门口,她敲了敲门,门中传来范翕微绷的声音:“这样晚了,你来做什么?”

玉纤阿柔声:“妹妹夜半敲哥哥的屋门,哥哥以为我是做什么?”

范翕:“”

他怔住,本要再开口,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玉纤阿竟没再给他打招呼,就这样进来了。范翕正坐在案前,看到她手挡着烛火进屋,他当即伏身向下,匆忙将自己写好了大半的竹简压在了臂弯下。

玉纤阿看到了,微愣。

看到他坐在案前,案上摆着笔墨。墨水乌黑浓郁,狼毫搭在一方砚台上。随着玉纤阿的注视,那狼毫上的毛刷滴下一滴墨汁。

滴答。

溅在了地上。

在寒夜中清晰可闻。

范翕面色微微一变,他镇定而坐。他对玉纤阿道:“夜里心烦,是以起身练字,不妨惊扰了你。”

玉纤阿凝视他一会儿,关上门,向他走来:“哥哥不是眼睛看不见了么?练什么字?”

范翕微笑:“练字是为心静,不求什么。”

玉纤阿走到了他面前,俯眼要看被他盖住的竹简。范翕手肘撑在案上,姿势牢牢挡住玉纤阿的视线。他温柔而担忧地问她为何夜里突然醒了,可是睡得哪里不舒服。玉纤阿并不作答,只一手持灯,另一只纤纤玉手伸出,伸向那被扣在郎君手臂下的竹简。

范翕压住不让她取走竹简。

玉纤阿望来,柔声:“我只是好奇哥哥练字练的什么。”

她对范翕起了疑心,她盯着范翕的眼睛,想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了。他面容清透如冰玉,睫毛浓长阒黑,一双眼睛如月夜下的静湖般沉敛美好,虚虚地望着前方,眼中没有神采。

他又像个瞎子。

范翕只不肯让她看他练的什么字,他说:“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看,你便不要看了。我最不喜欢女郎想控制我了。”

他暗示她不要对他管的太多。

玉纤阿俯眼望他半晌,她又试图抽了抽被他压着的竹简,见范翕仍没有松开的意思,玉纤阿便无奈一叹,缩回了手。她目中染愁绪,似自言自语一般失落道:“男人都如此么?觉得女子的关心是控制?让男子心生疲倦?原来哥哥也不过是凡人。”

范翕眉目轻轻扬了一下。

他本听她的前半句,还有点羞愧不安,但是她最后叫他一声“哥哥”,范翕便知她又是在装模作样,只是诱他而已。这个小女子,虚虚实实,实在厉害范翕含笑道:“收了你这副嘴脸吧。我早知你是何人,你现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已经骗不到我了。”

玉纤阿心里想:哦,是么?

心里不以为然,玉纤阿明面上面露讪色,将手收了回来。她观察范翕,见他神色不变,但在她的手完全离开那竹简时,他瞳眸轻微地舒展了下,唇角微微勾一下。

是个放松而得意的神情。

独属于范翕的细微表情。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松气时会自得。

玉纤阿几乎认定范翕有事瞒着自己,骗自己了。

她不再和他说这些,只是温声细语地嘱咐他早早歇息,她要走了。换平时玉纤阿说自己要走,范翕总会多多少少地有点不开心,但今夜玉纤阿扶他上床榻休息,说自己要走,范翕随意地就答应下来。他对她含笑注目,示意她赶紧走吧。

玉纤阿走到案前,瞥了一眼已被范翕收走竹简的干净案面。玉纤阿沉思一瞬,心里有了试探范翕的主意。她回头看向床上坐着的郎君,声音细细弱弱的,清婉无比:“哥哥,我忽然有些口渴,想在你这里倒杯水喝,可以么?”

范翕怎么可能一杯水都不肯给她喝。

他只是微红了下脸,说:“你是说那个茶壶么?可是,那水不好喝,还都凉了。且、且只有一个杯子,是我用过的”

玉纤阿即便另有心思,还是被他望向她的似是羞涩的目光撩了一下,心尖酥软。她红了脸,别头咳嗽一声:“我不嫌弃你。”

范翕便不说话了,他看玉纤阿弯身将烛台放在案上,倾身为她自己倒茶喝。她动作优雅而沉静,是前些日子恶补了一番公主王女该有的仪态学来的。本以为她是临时所学,现在看她动作极雅极端正,想来私下里没少练习。

范翕心里叹,玉女可真刻苦啊。这个都要练。

他又喜滋滋,洋洋得意地想:这么厉害的女郎,是我的女人啊。

他更是在心里暗下决心,绝不放过玉纤阿,绝不许她离开自己。

范翕托着腮,面上带着温柔的笑,他闲然无比地一边假扮着双目黯黯的“瞎子”,一边痴迷地欣赏着玉纤阿的侧脸。他在心中不断地夸她是美人,夸她人美,气质好,声音也如水一般悠然恬静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的人呢。

只要她跟着他,他会对玉纤阿很好的。只要她不触他底线,她想要什么他都会顺着她。

忽然,范翕目中一凝。

因他看到玉纤阿倒了杯茶,拿着他的杯子喝茶时,她手中一抖,茶杯中的水渍不小心从杯中洒落,弄湿了她身前衣襟。范翕眼睁睁地看着她胸前的衣襟被水打湿,玉纤阿却是沉稳十分,水弄湿了衣裳,她只是低头看一眼,一声没吭。

范翕皱了眉,心想若是自己真的看不见,那自己就会不知道她弄湿了衣服。

她这人怎么这么安静,这么大的动静都不出声?

范翕心里烦躁玉纤阿的太过乖巧,太过不矫情,就又见玉纤阿蹙着眉,放下了手中杯。她似为难地低头看一眼自己湿了大片的胸口,迟疑一下,她回头,向范翕的方向看来。

范翕瞬间移开目光,眼睛盯着虚空,作出发呆状。

玉纤阿微微地吐了一口气。

她重新低下了头。

范翕目光移回来,重新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目光看去,却僵住了。因玉纤阿大约觉得他看不见,她弄湿了衣裳,茶渍有些溜入了衣领内。玉纤阿就维持着那般跪坐的姿势,将自己的衣襟拉扯下,露出了线条圆润的肩头。

她不停留,继续向下。

拿着帕子擦拭她的肩。

范翕看得眼睛发直,浑身的血都僵住了——

他其实不常能看到玉纤阿的身体。

她总是得体无比,也不多和他亲近,衣裳总是穿得严实。而床笫间,他的注意力被其他地方吸引,也没怎么看过她这样。

眼下的美景,如一幅画卷华美低迷,铺浮在他眼前。

他看到清冷的月光,雪白的山丘。看到山上连年浮着一层细白的雪水,濛濛间,雪水顺着山峰蜿蜒,向山谷下淌去。若有若无的玉兰花开在后山,枝叶颤抖,花瓣飞落。

月下山上的水湾圆润,若有鱼儿,可淌于其间

范翕忽地掩袖,鼻血流了下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低头拿着帕子擦拭自己肌肤的女郎抬了眼,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玉纤阿看到了范翕袖下淌下的鼻血。

范翕头晕一般向后靠,心道不好,听玉纤阿冷冷道:“你果然眼睛看得见。”

范翕一边手捂住自己不断渗血的鼻子,一边飞快下床。他不好在这时还拿乔,看玉纤阿刷一下将她的衣襟拉了回去,她面若寒霜地起身要走,范翕赤脚下地,匆匆奔来拉住她。

范翕因捏着鼻子而声音沉闷:“你听我解释”

玉纤阿道:“不必解释!”

范翕握她的手:“玉儿,我头晕”

看他又开始装虚弱,玉纤阿气得冷笑:“那你就晕着吧。”

她不搭理他,几次甩开他的手。他手忙脚乱,一边要擦自己的鼻血,一边要来拉玉纤阿。跟玉纤阿说的头晕也不作假,但是也许是失血过多的头晕范翕心里恼急,可是他越是急,鼻血便流得越多。

鼻血流得越多,他就要一直仰头捂鼻子,没空和玉纤阿说话。

他忙得要死!

狼狈得要死!

玉纤阿本一径生恼,心里飞快想他是何时能看见的,是玩弄了自己多久。但是她一看范翕这样子,明明心里还在生气,她面上就禁不住幸灾乐祸般地,笑出了声。

范翕又羞又自怜又生气她的笑:“玉纤阿!”

玉纤阿:“呵,你管好你的鼻血吧。我再不相信你了!”

她想笑,但现在又不是笑的时候。玉纤阿硬着绷着脸摆脱掉范翕,作出气闷的样子出了门,将他一人丢在了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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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用膳时,连老妪都看出范翕和玉纤阿之间气氛的微妙。因女郎一早上都是板着脸,不理她那个兄长。那个清隽的郎君倒是一早上都好声好气地跟前跟后,和他妹妹说话。

玉纤阿却一声不吭。

老妪叹气,想这对兄妹估计闹别扭了。

通常情况下,这般别扭外人搅和不好,需要二人自己解决。老妪私下里找两人谈了话,那妹妹不吭气,哥哥却满面后悔,老妪便明白当是哥哥惹了妹妹。老妪提供了些哄女孩儿的经验,摇着头出门了。玉纤阿本想跟着去,硬被老人家留了下来。

玉纤阿坐在院中摘菜,心不在焉间,并不关心范翕为何不在院中。

她想他眼睛既然看得见了,那自然爱去哪里去哪里。她才不关心他。他居然骗她莫非是报复她之前哄他自己失忆的事?

可这怎能一样?

那时明明是他见了她,不等她开口,就认定她失忆。她不高兴于他的强势,才故意不说真话。但是这一次她和范翕逃亡,一路磕磕绊绊,她为了回去救他,硬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她骨头摔得痛,身上全是清淤,她怕范翕难过,一直没告诉他。

她现在坐在这里,都觉得自己的骨头痛。

他估计还以为她的不舒服是因与他行周公之礼的缘故吧。

她因怜惜他而一径忍着伤痛不说,她怕他因失明而害怕,一直和他说话引他开心,她身体那么不适,还和他一起去镇上陪他看大夫玉纤阿目中凝了泪,觉得范翕可恶十分。

她眼中雾蒙蒙时,旁侧忽递来一束花,吓了她一跳。

玉纤阿抬头,看到失踪了一早上的范翕从篱笆门外探身,将一束花递来,噙笑望她。看她目中含水,范翕愣了一下。他微尴尬:“你不喜欢花?”

玉纤阿答:“花挺好看的。你眼睛既没瞎,怎么不多摘几朵好看的花?”

范翕柔声:“我哪有那般心思。女郎都喜欢花,你不喜欢么?你喜欢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玉纤阿答:“我喜欢你离我远一些,不要碍我眼。”

范翕脸微微沉下,他低斥:“放肆!你竟这样和我说话?”

他好歹是王朝七公子,谁见他不是客客气气的?被女郎这样甩脸子,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玉纤阿瞥他:“我一径这样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不满,杀了我便是。”

“你!”范翕气结。

范翕说:“我没见过如你脾气这么坏的人。”

玉纤阿震惊:“你没见过么?你真的没见过么?你通常不照镜子的么?”

范翕被气得无言,知她是讽刺他,说他脾气坏。可是在她面前,他脾气什么时候坏了?

他扔了花,推门入院。他站到坐着的玉纤阿面前,低头看她许久。他蹙着眉,恶狠狠地瞪她。玉纤阿也不认输,仰头而望。过一会儿,范翕的目光便软了下来。他闭目,忍了忍怒意。

一会儿,范翕蹲到她面前,笑道:“好吧,随你吧。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我知道你这样是因你喜欢我。”

玉纤阿:“呸!”

范翕说不生气,便当真不生气。他蹲在她旁边,看她摘菜,便也好奇地来帮忙。他故意逗引玉纤阿,将她身前竹篓中洗好的菜翻得乱七八糟。玉纤阿忍怒,不搭理他。但是夏日炎热,范翕非要凑到她跟前,还和她越挨越近。

玉纤阿说:“你不要离这么近。”

范翕当没听见,他睫毛纤纤,气息几乎快拂到她面上,倾身:“这是什么菜,你教我怎么摘啊?”

玉纤阿脸红透。

不是羞涩,而是生气!

他又在使美男计诱她!

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能揭过这事?

亲一亲抱一抱她就不生气了?

范翕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自己虽然不动情,但他见多了男女之事。通常哄一哄就好了。范翕温声细语地和玉纤阿说话,只想将她抱在怀里亲一亲,揭过这事就算了但他的手还没伸过去抱住她,他的袖子只是挨了她的衣角一下,玉纤阿就忽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尖头对着他。

范翕冷不丁看到横在他面前的匕首。

玉纤阿道:“离我远一点!”

范翕震惊:“你从哪里掏出的匕首?这么危险的东西你随身带着?”

玉纤阿:“要你管?我只要你现在离我远一些。”

范翕抿唇,在匕首下,他顿了一顿,却道:“我不信你忍心伤我,我就不走。”

他仍倾前身,玉纤阿手中的匕首便抵在了他胸口。玉纤阿也不动,她垂目,似笑非笑:“我不忍心么,公子?我可是无情人啊。”

范翕道:“我还是不信。”

他身子仍倾前,伸臂搂她,玉纤阿手中的匕首夹在两人之间。玉纤阿不移开,那匕首也不是假的,划破了范翕身前的衣裳,尖锐的锋头抵上了他的肌肤。他没有被伤到,因玉纤阿并没有故意将匕首向前递。

但是范翕见她不收匕首,就伤心欲绝:“你一点都不爱我。”

玉纤阿骂他:“早说我不爱你了,你还不信?”

二人正拿着真匕首对峙,忽听一阵马蹄声过来。范翕耳微微一动,微侧了身,向栅栏外的道路看去。因这一倾身,他的身子从匕首上轻轻划过。玉纤阿感觉到不对,忙向后收回匕首,然她垂目就看到了他衣上的血色渗出。

玉纤阿脸色微变。

范翕倒没太大感觉,因可能匕首就是划破了一层皮而已。他是看玉纤阿脸色发白,才意识到这是个装弱求可怜的好机会。范翕立刻做出虚弱状,握住她拿匕首的手,柔弱道:“若是插.我一刀能让你解气,我心甘情愿。”

玉纤阿:“疯了你。”

她皱着眉,低头要看他伤势,耳边听人在外高喝:“放肆!你是何人,竟刺杀公子!来人,围住!”

玉纤阿:“一群瞎子。”

范翕讨好她:“玉儿说得对。”

范翕脸色微难看。

因看到院外一排排的人士,有曾先生,有泉安,有武臣文臣,有大批卫士是下属们终于汇合,赶来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