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 范翕表明了他的态度,玉纤阿才道:“给我解开锁链。”

范翕笑而不语。

玉纤阿嘲讽道:“你不会又要用‘保护你不被于女郎伤害’这样可笑的借口来囚我吧?我从未怕过于女郎找我麻烦, 你心知肚明。”

范翕淡声:“是的, 我知道。”

他心知肚明, 玉纤阿这样的本事, 哪怕单枪匹马, 她也不可能惧怕于幸兰。于幸兰是个不用脑子的鲁女,鲁女是拿心机美人没办法的。

自来到洛邑,范翕其实从不怕于幸兰找玉纤阿麻烦。但他一直用这样的借口让玉纤阿不离开府邸。

玉纤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一笑:“我真是瞎了眼, 竟关照这样的你。”

范翕坐得挺直的腰背一僵, 目中寒气毕渗, 如剑一般赫然刺向她。

玉纤阿颈上扬,一点儿也不怕他的冷气压一样:“你病了半月,我衣不解带侍候你。你竟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范翕目中情绪波动,他手指轻扣座下扶手,喑哑着声音乖戾道:“我用何种方式回报你了?你怎不说我明明不愿你和其他男子往来,你却和公子湛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是那日我不出现,等到你的婚帖送到了我手中,我才知道你另有打算呢?!”

“玉儿!”

他唤一声“玉儿”,声音中情绪饱满又紧绷,充满了激动与痛苦。范翕嗓子哑得如被粗拙之物磨砺过一样:“我如何对你了?我只是怕极了你,受够了你。但我还是爱你的,你不要怕。我虽然关着你,但我每夜都会回来陪你。你除了不能离开此屋,我房舍中的任何地方任何东西都任你取用。玉儿,我待你已经够忍耐了!”

玉纤阿唇角渗出不屑冷笑。

她素来如冰雪般无情,冷笑笑得范翕目中如被刺。明明作出可恶事的人是他,表现出一副被伤到表情的人,竟也是他。

玉纤阿道:“范飞卿,你少给自己找那么多完美的借口。你不过是控制欲作祟,想让我成为你的私有物罢了。”

“我这样想错了么?”范翕立时站了起来,双目赤红,怒瞪着她,“我错了么?你本来就是我的!你就是我一人的!”

玉纤阿盯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半晌,心平气和:“你和你父王真的很像。”

这话如一道重锤,稳稳击向范翕。范翕几乎在一瞬间脸上神色便空白了,呆呆地看着她。她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能伤到他,最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范翕脸色惨淡,癫狂欲发疯的神色在刹那间静了下来。

而听玉纤阿仍在漠声:“你父王囚禁你母亲十五年,你深恶痛绝,恨怒你父王。你母亲教导你近十年,希望你不要走你父王的路子。你百般避免成为你父王那样的人,结果无论你母亲如何努力,如何规避,你还是走向那一条路。你母亲深恨你父王,至死恨着他。我看这就是你我未来的路子。”

范翕厉声:“闭嘴!不是那样的!我与我父王不同,我不会伤你!”

玉纤阿挑动自己手脚上锁着的链条,笑出声:“你管这个叫‘不会伤我’?那我真好奇你的伤害底线是在哪里。可惜啊,你母亲做了无用功。你和你父王那般像。你们这样的人,求而不得,就是将人囚在自己身边,也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范翕红着眼尾瞪视她。

良久,他一字一句:“你在激怒我。”

玉纤阿挑眉。

范翕笑起来,眸底依然森森的:“你想证明什么?你想激怒我干什么?想看我盛怒之下会发什么疯么?”

他向后退,精神好似一下子松弛懒怠。他坚持道:“随你吧。玉儿,随便你骂吧。我是不会生气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和我父王当然不一样,我除了不让你出去,什么都会给你。我会对你好的,你总会知道。”

玉纤阿道:“你囚禁我。”

范翕低声:“我会对你好。”

玉纤阿:“你都能囚禁我,我能信任你所谓的好在哪里?范翕,解开我锁链。不要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你父王母亲那样。你知道,你母亲一开始,也是爱过你父王的。”

范翕向后退,他固执道:“我们不会变成我父王母亲那样。我心里知道你和我母亲不一样,你也知道我和我父王不一样。我的心结你清清楚楚。玉儿,你放心,我只是需要时间。待我熬过去”

玉纤阿不耐烦:“给你时间?一年恐不够吧?五年十年也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也给你?”

范翕下巴轻扬,咬牙怒:“我保证不需要那么久!”

玉纤阿盯着他。

她目中浮起伤心之色,喃声:“你总是如此,在我面前装疯卖傻。狠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手软,之后又来装无辜装可怜博我同情。范翕,你以为同一个招数,你在我这里能作用几次?”

范翕不语。

玉纤阿声音再厉:“你能囚住我的身,不能囚住我的心。这样有何意义?”

范翕古怪地望着她笑,他声音飘虚:“无妨。只要你身在,我早晚让你的心回来。你是爱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他喃喃自语神神叨叨,真如魔怔了一般。

玉纤阿盯着他这副病歪歪又发怔的模样,她睫毛颤动,闭了闭目。她终是对他心软,有些太狠的话不想说出来。她最清楚范翕的弱点都有哪些,她知道有些话她说出,必然伤他至深,例如“你永远也得不到我”“我恨你”之类的话。

他的病并没有好全,她语言太烈,许会将他再次气得病倒。

玉纤阿垂目,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下。她自嘲自己竟对范翕耐心这样好,到了这一步,她还会对他心怀不忍。

而范翕见她终于不用她那尖锐的语言来刺激他了,他面容缓下,抬步走向她。织锦衣摆曳地,范翕站到床榻前,抬臂将坐在床上的少女拥入怀中。

他笔直站着,让她的脸颊贴靠他的腰。玉纤阿在他怀中安静地闭着眼,他抚摸她娇而细腻的面容,觉她如神女一般圣洁,又让自己神往。

范翕柔声哄她道:“玉儿,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去哪里都带你去哪里,我们永不分离。待我解决完这些腌臜事,我就迎娶你,让你做我正妻。你想做我什么我就让你做什么。”

玉纤阿靠着他细窄的腰,闻到他身上苦涩的药香混着熏香。她闭着眼,长发被他拢着,后脑勺被他拖着。他又开始甜言蜜语地许诺她,承诺她。无论玉纤阿跟他说过多少次她不相信那些,不在乎那些,也不喜欢口头保证什么,范翕总改不了这个毛病。

他声音柔和:“玉儿,我这是为了保护你,为了让你我永不分离。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我自己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且看着吧,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玉纤阿喃喃如梦中呓语:“我要做王后。”

范翕一怔。

他俯眼,与她抬起的面容对上。

他说:“啊?”

玉纤阿面无表情。

范翕便目中柔了,道:“我若封了王,王后自然给你,好不好?”

玉纤阿仍然面无表情:“于幸兰呢?”

范翕目中狠色掠过。他不悦道:“你我之间,谈什么他人。”

玉纤阿垂下了眼。

范翕坐了下来,搂抱着她,他说:“我要出门了。”

玉纤阿:“哦,放我被你囚在屋中,等待你的宠幸。”

她说话不阴不阳、不冷不热,范翕搭在她腰上的手顿了下,知道她不高兴。他迟疑一下,俯面贴来。玉纤阿刷地扭过脸不肯让他碰,范翕也只停顿了一下,目中稍暗。他有些失落,却仍坚持自己所为。

范翕低声:“我要出门了,你乖乖听话等我回来,我回来带好玩的好吃的给你。”

玉纤阿慢悠悠道:“奴婢会等着主人回来的。”

范翕知她冷嘲热讽,又在刺他。他停顿一会儿,只忍怒说:“你再这样我也不会生气。我是爱你的。”

玉纤阿:“你一味口头上说爱我,可见你已经快忍到极限了。忍到极限你会如何,动手打我么?范翕,我对你,拭目以待。”

范翕目中喷怒火,那火焰若有温度,早就灼灼烧死她了。

她向来嘴巴厉害,范翕本想柔情蜜语与她说几句,最后硬是脸色铁青,一拂袖被玉纤阿给气走了。

独留玉纤阿一人在屋中坐着。

范翕走了很久后,玉纤阿下床。她手脚被链条锁着,走起路来叮叮咣咣,因为一时不习惯,那链条让她初时走路都有些摇晃,后来才摸索着习惯了。玉纤阿蹙着眉,在屋中转悠了一圈后,相信了范翕说的话,她可以在屋中活动。

然而出不去。

且链条声音这么大,她走到哪里都有声音。链条又很重,玉纤阿走了两圈,就不适应地重新坐回了床上,抚着胸口平顺呼吸。

玉纤阿蹙着细眉。

她冷静的模样与方才在范翕面前的冷嘲热讽嘴脸完全不同。玉纤阿摸索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枚簪子。她低着头,试图用簪子去挑手上锁链的锁头。她记得自己看过些书,书中游侠儿只随便拿一簪子,就可以将锁给打开。然玉纤阿低头研究了半天,觉得自己若能用簪子打开这锁,恐怕范翕早就儿女成群了。

她托着腮,脑中转动着,思考范翕为何要锁她。

不信任她,担惊受怕,怕她和其他男人来往过密,当是一个原因。玉纤阿和姜湛在一起,那场面当真刺激到了范翕。

但是,玉纤阿私心以为,范翕锁她囚她,当还有一个原因——

他欲做些致使她一定远离他的事。

为了预防,范翕先将她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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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有侍女来送膳。

范翕不让侍女进屋,那侍女将膳食放到外面就离去。玉纤阿也一动不动地坐在屋中床榻上,一会儿,一个郎君端着食盘进来。玉纤阿抬目,见是成渝。她妙盈盈的水眸盯着成渝,成渝将食盘放在案上,目光撞上她眸子。

成渝看到她美丽的面容,就觉得她是蛇蝎美人,自己后背开始隐隐作痛。

成渝一抖,警惕地向后退:“我什么都不会帮你的。上次的事公子已经罚我杖了百棍。若不是他怕你一个人害怕,他根本不会让我再来伺候你。为了我的性命着想,你就放过我吧。”

玉纤阿淡淡笑:“瞧郎君这话说的,好似我会故意害郎君一样。”

成渝重复:“你用膳吧。”

玉纤阿扭头:“不吃。”

成渝道:“公子吩咐灶房做了姑苏小菜,这都是你喜欢吃的。”

玉纤阿:“我最喜欢吃他肉喝他血,你可舍得?舍不得就不要来惹我发笑了。”

玉纤阿这张嘴。

成渝盯着她秀丽侧脸:“”

他心中觉得玉纤阿恃宠而骄。她这哪里是被囚,这是祖宗待在屋中,让一堆人束手无措呢。

玉纤阿说:“让我被饿死吧。公子翕等着收我的尸体吧。”

成渝见她偏着脸、颇有些故意为难人的意思,他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公子是太喜欢你了才这样。他现在还病着,又不算伤害你,你就不能包容他一下么?只是不让你出屋舍而已,你平时也不见得多喜欢出门,如何就不能忍下?”

玉纤阿托腮,面容恬静娴雅,语气却不屑:“夏虫不可以语冰。”

成渝无言以对,只好转身出去。背后却传来玉纤阿声音:“我要姜女来服侍我。”

成渝声音硬邦邦道:“公子怕你使诡计,不许任何你认识的人来服侍你。你求公子去吧,跟我说没用。”

玉纤阿若有所思。

哦,原来范翕连这个都防着。

可见他所谋甚大。

他该不会是准备和于幸兰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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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正在王宫一殿中,等着卫天子的召见。他病了这么多日,现在都还病着,站在空荡荡的殿中,袍袖宽大,背影瘦长,琅琅如玉山春水。殿中伺候的宫女们时而小小抬目偷窥公子翕,继而红着脸重新低下头去。

公子翕生得如此之俊,他目中愁色满满,眉轻轻蹙着。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他心中的忧虑。

他病了都比寻常郎君好看。

范翕站了一会儿,听到急匆匆脚步声。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见戴着冠冕的卫天子气急败坏般,手扶着额,走入殿内。卫天子脸色青着,口上似在骂骂咧咧什么,又如同火烧屁股一般,躲着后面的什么。

卫天子乃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相貌中等,平时沉稳持重,但他这样慌张的样子,于宫中也不算少见。

范翕向天子行礼,打量卫天子放下手后的额头,见那里红肿起来。范翕咳嗽一声,指了一下额头,卫天子才若有所觉般摸了下。卫天子干笑:“王后与寡人玩笑,让贤侄见笑了。”

范翕顿时心中明白怎么回事了。

卫天子的王后,是齐国的王女。卫天子和王后少年夫妻,恩爱十分。此次卫天子能够抢先一步登上天子位,恐王后那方的助益良多。然涉及到权力,王后提供的助力多了,要求的权力自然也多了。王后背后站着齐国,她为齐国争取利益,自然会惹得卫天子的不满。

且近日,卫天子登天子位不过短短两月,就有九夷美人献入王宫。九夷美人的入献,激化了天子和王后之间的矛盾。但是天子在王宫中被王后追着打,打得额头都肿了起来范翕倒是第一次见。

想昔日还是周王朝的时候,周王朝那位王后就如菩萨一般高高端坐王后位上。除了偶尔的祭祀场合需要,那位王后也没起过什么作用。周天子是个独断霸道的人,不需要人对他指手画脚,也不需要王后的关心爱护。

可惜周天下没了。

洛邑被齐卫占领后,那位王后就领着后宫妃嫔自尽了。

范翕不觉想着,他痛苦自己母亲的离世,难道大兄就不痛苦么?可是范启从来没说过,没表现出来过。也许像范启那样感情极淡的人,上天将太多的灾难放在他身上,都不会心疼一下。也从没人关心过范启在得知母后去后的心情如何。

不,也许祝吟会关心大兄。

卫天子让黄门拿了湿帕子置在额上,他丝丝吸着气,额头好受一些后,卫天子发现范翕在走神。卫天子观察年轻公子羸弱的几能被风吹倒的身形半晌,他心中惊疑,因自己故意施虐于其他公子,然看在于幸兰的面子上,从来没为难过范翕。

范翕却病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卫天子是一个大周血脉都不肯放过。

卫天子说:“贤侄在想什么?”

范翕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在想幸兰。都说侄女肖姑,我见幸兰与王后很像。”

都是动不动就下手打郎君的。

卫天子一愣,想到了自己那个侄女,顿时面有唏嘘意。他因这个话题而不再警惕范翕,反而觉得自己和范翕同病相怜,都是家中妻室凶悍。而看范翕这样,好似还不如自己。起码自己不会被王后打得病倒半月卫天子关心问:“听说你是被寡人那侄女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范翕一愣。

没想到洛邑的传闻传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好意思道:“不是。是幸兰误以为我喜欢一女子,她吃了些醋,是我的错。”

卫天子拍案而怒:“简直过分!郎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态!怎么他们于家的人就那般高贵,不许郎君纳妾?就算她是寡人侄女,寡人也觉得她这次闹得过分了。”

天子是想到自己的遭遇,才和范翕站到了同一面。

而这正是范翕刻意为之。

范翕垂目敛笑,似内疚道:“是我不好,不怪幸兰。我已知错了,世间女子再多,都不如幸兰。为让幸兰安心,我已打算与幸兰一同回齐国去成亲。日后,我与幸兰长住齐国,想来幸兰就不会再疑我了。”

卫天子脸上神色淡了些。

他说:“唔,回齐国啊。是她要求的?”

于幸兰想回齐国去,莫非是齐王的要求?齐王不愿将自己的孙女留在洛邑,怕在此做质?但齐国把自己的王女带走,却派了厉害的朝臣来洛邑朝廷,分明是要和他瓜分这天下。

齐国,呵。

就是仗着他们帮自己坐稳天子位才如此肆无忌惮!

范翕低声:“是我说的。”

卫天子却不以为然,心中仍觉得那是于幸兰的意思。他心中对齐国起了忌惮疑心,手扣着案,沉思半晌。卫天子忽盯着范翕,叹道:“贤侄,寡人知你母亲昔日被囚楚国丹凤台,你在洛邑也一直受排挤,十分不易。如今旧事已去,你却还要去异国算是入赘齐国?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知你甘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