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照人眼!

“哐——”

两柄剑擦在一起, 火星从剑锋处一路向下擦出,照亮了为战的二人眼眸。

一眼神沉稳,瞳眸压下,带着岁月磨砺过的沧桑痕迹, 乃是湖阳君。

另一双眼清亮如星辰, 弧形极好, 眼眶却微微赤红,眸中布满血丝,乃是湖阳夫人似讶,又不是太讶:“公子翕?”

湖阳夫人被自己的夫君拽到后方,她观望着湖阳君和公子翕尽出招数。范翕出手凌厉狠辣,杀气重重,招招欲致人死路。湖阳君打斗招式则虽然没有杀气,却精简古朴,干脆利索。这二人对招数十,竟没有分出输赢。

终是范翕身体不曾养好,他攻湖阳君命脉时气息忽的一弱,而湖阳君正是立时抓住这个机会,本平平无奇的招数忽然变得肆意起来。湖阳君加快手中剑招,逼得范翕后退。

而范翕面无表情,刻意露了一个破绽给湖阳君。局势瞬转!

两人电光火石地一路打斗,待“叮”一声,二人手中的剑同时停下。湖阳夫人看去,见二人的剑都停在了对方脖颈三寸前,不分高低。

这时,姗姗来迟的卫士们才提着灯笼匆匆奔来:“主君,夫人!发生何事?是否”

湖阳夫人笑道:“待你们察觉,我早就命丧黄泉了。罢了,下去了。”

卫士们看向那与湖阳君执剑相对的少年郎君,略有迟疑。但是湖阳夫人再望了他们一眼,卫士们就低着头下去了。

湖阳夫人这才望向范翕:“公子翕,你来做客?请进吧。”

范翕漠然道:“我是来杀你的。”

湖阳夫人已经进了屋舍门,她一点也不管身后仍警惕提着剑的夫君和公子翕,只笑盈盈:“我看你不像是来杀我的,杀我岂会在我的底盘动手?我看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身后范翕不语。

湖阳夫人漫然道:“那就进来吧。怎么说,你也叫我一声‘姑母’啊。如今却闹得这般生分。”

范翕盯着湖阳君,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剑。他心中充满了怒意、恨意,却还有几丝极淡的微妙感。他每次见湖阳夫人,总有一种被对方看穿的感觉。他弄不懂这位夫人——若说她仇视自己,可她帮着他劝服了于幸兰退亲;若说她是向着自己的,但她对玉纤阿说出了两家的仇恨。

范翕跟随湖阳君,慢慢进了屋舍。

湖阳夫人端坐,湖阳君坐在夫人旁边。二人皆看向范翕,湖阳夫人婉婉笑一下,眼中几多无辜:“看来玉儿果然向着你。她告诉你我和你父母之间的恩仇了?难怪你急匆匆想杀我。”

屋中点亮了竹篾莲花灯,昏昏的光照铺下来,浓重的阴影叠加在立在舍中空地的范翕身上。

他向湖阳夫人看来。

湖阳夫人恍惚中,看他高挺鼻梁,看他紧抿红唇她好似看到了昔日周天子的影子。

但她很快回神,因她看到范翕秀长的眉眼,细致清雅的面容轮廓她又在范翕身上看到了昔日虞夫人那般让人惊艳的美。

看范翕冷声开口:“因我父母闹别扭,您夫君被害死,还弄丢了女儿。这事我有猜到过,因我母亲对您有愧。但这是我父王造的孽,是命运的捉弄。之后你们与我父王反目,在多年后报复,将洛邑卖给了齐卫两国。齐卫两国得势,害死了我母亲,也害死了我父王。”

“害我落到了今日这一步。”

“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在你们的恩怨纠缠中,我母亲何其无辜,我又何其无辜!怎能因为我母亲要离开我父王,导致了后面那些事,就怪到我母亲身上?怎能因我父母之仇,就让我失去了泉安,失去了母亲?”

湖阳夫人垂目。

她低声:“虞夫人的事,我听说了。我很抱歉。我确实是与你父王置气,家国之事,一旦扯入私人恩怨,便没有什么无辜之说。我很抱歉误伤无辜,但是我的选择一直如此。”

她心思之沉之静,让范翕想到了玉纤阿。

范翕盯着湖阳夫人在灯火中幽暗的眉目,恍惚出神。

听湖阳夫人问:“那你是要如何?和成家结仇,报仇么?”

范翕轻轻摇了下头。

他不能那么做其实成家不是最可恨的,成家是在报复。他始终最怪的,是齐卫两国。

范翕目中红血丝冷戾,他握紧剑问道:“我看夫人也不是全无抱愧心,我听玉儿说了,那越国薄氏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夫人已经全部清楚了,夫人既然已经报仇了,为何仍阻拦我和玉儿在一起?”

范翕手中剑指对方:“我可以为了她忍耐,为何夫人不可以?”

他已完全不叫对方为“姑母”了。

湖阳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范翕。

范翕面上没有表情,虽一副贵公子的扮相,周身气质却是阴冷得,眼底是赤红的。

范翕声音沙哑:“回答我!”

湖阳夫人慢吞吞地开了口:“你已经知道了这些,还想与我女儿在一起?”

范翕怒:“为何不?我与她是我与她的事!我已经解决了那事!她本就该与我好,与我在一起。于幸兰插一脚我忍了,可是你们成家也要阻止我们!我可以放下对你们的仇,我可以不计较,你却是怕我会反悔?”

湖阳夫人淡淡一笑:“二郎怕你反悔,我却不怕。我好歹也曾是一国之长公主,岂会惧怕你一个黄口小儿?”

范翕目中疯狂之意肆涌:“那你为何反对我与玉儿!”

湖阳夫人抬了目,她眉目精致秾丽,抬起时,有惊心动魄之美浮起。她说:“我反对你和玉儿,并不为仇恨。”

范翕怔住。

湖阳夫人站了起来,道:“范飞卿,玉儿是我亲生女儿,但是对她,我完全不熟悉。我小心翼翼地讨好这个我从未养育过的女儿,连她的姓名,我都仍让她叫‘玉纤阿’,不让她改回成家的姓名。我缺失了十六年,我如今只想好好补偿我女儿,让我女儿后半生,大半辈子,再不用吃十六岁前的那些苦。”

她盯着范翕:“我要为她找一个最爱她,最疼她,最适合她的夫君”

范翕声音暗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爱她如性命,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湖阳夫人微怔,向他看去。

连一直闭口不言的湖阳君都怔然,抬目向这个郎君看来。

范翕幽幽静静地立在人前,阴鸷又隽冷,乌睫浓黑,目底萧瑟。他如同冬日单薄细碎的花叶般,甫开即落,可他说“爱”时,眼底那因爱而起的疯狂和凄然,却让人震住。

范翕凄声:“我愿爱她,献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

湖阳夫人道:“但这并不够。”

幽火摇晃,范翕向前一步,手中剑挑起了帷帐,他厉声:“哪里不够?!”

湖阳夫人气势压根没有被他压住,连湖阳君都即刻站起怕范翕会动手,湖阳夫人却稳稳立在原处,目中凌厉色起,声音高扬起:“这远远不够!”

“我的女儿,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你和于幸兰许了三年之约,你就让我女儿和你一起吃苦吃整整三年么?”

“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失去了齐国,你又打算攀附谁?你不会是想着来攀附我成家吧?我弟弟的儿子,没有这般没骨气!你为了退亲,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就想以这样的状态娶我女儿?”

“自然,夫妻情分,我希望我女儿嫁给一个她喜爱、那人也喜爱她的人。但是只有喜爱,是不够的。我是不会放我女儿跟着你,跟着你受人唾弃。就如那现在被囚禁的范启和他夫人一样——”

湖阳夫人手高高抬起,长袖划开一道长弧,指向遥远的先周太子被关押的府邸,她声音发寒:“你要让我女儿和祝吟一样受尽委屈,百般求全,和你一样被人监视被人关押?绝无可能!祝吟那般委屈牺牲求全的爱情,我敬佩,但我决不允许我女儿那般为你牺牲!”

“她不许跟着你吃苦!决不许!”

湖阳夫人厉声:“范翕,你听清楚了么?!她绝不能陪你受罪!你纵是要娶她,也风风光光地让她嫁!提亲说媒定亲,这些环节一样都不能省,一样都不能简单!我是要我女儿出嫁去风光无限的,不是让她如女奴一样受罪。你听明白了么!”

范翕愣愣地看着湖阳夫人。

良久,他喃声:“所以才是三年之期么?”

湖阳夫人眸中一动。

看范翕望着她:“于幸兰要我等三年,是夫人你诱她提出的要求吧?夫人,你不愧是玉儿的母亲。”

只有这般心机深沉、意志坚定的女人,才能生下玉纤阿那样的女儿。

原来姑母是这样一个人。

原来姑母并不只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那般爱玩爱笑的女君。

范翕垂下了眼,轻声:“我只是不舍她丢下我、不要我,我并不舍她与我一起吃苦。”

他昔日见她从军时面容清减,已心如刀割。

纵是他今日心绪已不如往日,玉纤阿依然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让他尝尽揪心之痛的女子啊。

范翕静静道:“我只是担惊受怕,只是魂不守舍,只是心中多疑她一日不嫁我,我一日不能安心。”

且照他看来,玉纤阿的婚事,根本不可能像他这样解除得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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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雾浓,掩着枯枯樱桃树,而闺舍冷烛光,幽幽照着一方画屏。

如此深夜,玉纤阿并未睡去,而是在屋中踱步缓行。她清浅纤瘦的影子拂在屏风上,烛火的光将屏风上的影子拉长。夜里清风四散,葳蕤翠帐后,女郎抱臂踱步,面容鲜洁,如霜似雪。

玉纤阿并不知此夜范翕提着剑就去找湖阳夫人了。

她心事重重,夜不能寐,只是因白日她告诉范翕一个故事后,范翕也告诉她,说他与于幸兰要退亲了。

范翕没有明说,但是玉纤阿多慧,且范翕也不是刻意隐瞒她。她稍微一试,范翕顺水推舟,玉纤阿试出了一个答案——于幸兰让范翕三年内不能娶她。

时日本无妨。

有妨的是范翕的心病。

玉纤阿如今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无父无母、只能依靠公子翕的可怜女郎。而范翕却比当日的多疑,更为敏感。他惧怕三年之期,远胜于玉纤阿。因他了解玉纤阿是什么样的人——

爱权爱势,胜过对她自己本人的在乎。

范翕郁郁寡欢,夜不能寐。他担心变数,担心她不要他,担心他退了亲后,势必远不如昔,玉纤阿无法等他那么久。

玉纤阿在寒夜中怔然,想着范翕。

想着他靠在她怀里、浑身发冷、面容冷白的模样。

范翕被她逼入绝境,为了她,连亲事都退了。可是玉纤阿依然不能让范翕放心,当范翕一心报仇的时候,竟还在对玉纤阿患得患失。

玉纤阿闭目,眼皮下眸子跳跃。她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在生成,厉色在心中稳稳向上浮起——

范翕已为她牺牲如此之多。

她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要安范翕的心。

她要范翕对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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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终是约了姜湛见面。

此前她已和姜湛说过退亲之事,姜湛无话可说,只恳求她再想想。而现在玉纤阿心意已决,再次约姜湛见面,抱歉地说起自己和范翕为姜湛添了麻烦。

二人相约于郊外一苑,玉纤阿欠身行礼道歉时,姜湛怔怔看她后,苦笑不已。

姜湛道:“我本以为你多想两日,会想通你我才该在一起。”

玉纤阿道:“是我不好,将公子卷入此事。”

姜湛问:“他不过是比我先遇到你,你看他如今光景他退了亲,这满大卫天下,可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你竟选这样一个人?玉儿,我以为你聪明十分,可怎在婚嫁上如此糊涂?”

玉纤阿抬了目,目中盈盈若水。她轻声:“公子,聪明不聪明,与情与爱,是无关的。”

她微笑:“也许先遇到公子,我也会喜欢公子。但是飞卿带给我的感觉他打动我的地方我想无论是过多久,无论是我到底何时遇到他,都是改变不了的。即使我先遇到公子你,待我再见到他,我依然会爱上他。他是不一样的。”

玉纤阿喃声:“也许爱,本就是让人不可置信的吧。”

姜湛许久无话。

他看到玉纤阿提起范翕时面上轻软柔和的神色,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玉纤阿是文静娴雅的美人,是那类古画中才会有的凭栏扶窗、目中染愁的绝世美人。这样的美人,提起范翕时,眼中的愁绪都不再有了。

姜湛仍是不甘心,他分明已经打动过玉纤阿他问:“他到底哪里比我强?我当真一点机会也无?”

玉纤阿向后退两步,打量着姜湛的面容。

她轻声:“他其实是不如公子你的。他脾气很坏,控制欲强。他平日看着温柔,私下却总是在生闷气。他气性大心却小,斤斤计较。他身份现在也不如公子这般光风霁月,他还会偷偷对我撒谎,让我为他伤心。他是皮相好,但皮相好又不能当饭吃,还会让人心软原谅他他不如公子的。”

姜湛问:“那你为何不选我?”

玉纤阿垂目:“公子样样都好,公子只有一样不如他。”

“公子不是范翕。”

姜湛怔住。

他望着玉纤阿,始目中黯黯,觉得自己输得这般惨。他样样好,脾气也好性格也好,对玉纤阿也不错。他只是不是范翕。只是不是范翕,玉纤阿犹豫来犹豫去她还是选范翕。

她或许也曾对姜湛动心。

她也曾对姜湛露出笑。

也曾心软地答应他的求嫁。

但是前提是范翕不存在。

当范翕出现,当范翕出现在玉纤阿的视线中不管玉纤阿身在何处,玉纤阿都会忍不住向范翕看去。她不管身在何处,她都会被范翕吸引走目光。

姜湛闭目,满心颓然,始觉得他输了。

罢了罢了,强求不得。他总不能如于幸兰那般要死要活,非要留下玉纤阿吧?

那也太卑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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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玉纤阿和公子湛的退亲,没有这般容易。

姜湛满心颓然丧气,进宫向卫王后解释,说自己和玉纤阿的婚事取消。

卫王后冷声:“取消?你们二人,在拿我开玩笑么?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看,我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你说取消婚事?绝不可能!”

姜湛怔住。

他有些不解:“我已告诉母后,我并不喜爱玉女。我已不喜她,为何母后仍要办婚宴?”

卫王后垂目盯着他,微微放软语调:“湛儿,是我昔年太宠爱你,放任你游山玩水,对政务一窍不通。你父王还在盯着玉女,你父王后宫中的美人夫人们,都在盯着我。若是我任由你们解除了婚姻,我便沦为一个笑话。我在朝廷中的话语,也不再是一言九鼎。我若是让你们解除这门婚约,成家就要被你父王拉拢去。这是绝无可能的。”

姜湛愣愣地看着王后。

他实在不懂:“母后,这天下是我父王的,你为何要跟我父王争权?齐国在卫王朝是有话语权的,你何以要处处压父王一头?”

卫王后道:“这却是不怪我。怪你们姜氏宗亲,厉害的人物没有几个。偏偏我们于姓的,厉害的人却太多。能者多劳,既然齐国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要让权?这天下已经是你父王的了,但是齐国为了得到这个天下,也牺牲了很多。我必要为齐国争权,我的王后宝座,才能坐稳。”

姜湛道:“母亲你的地位一直是极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