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夫人掀开车帘,看到马车缓缓擦过街巷中缓步行走的一个人影。

湖阳夫人撩目看去,微怔了一下,因看出那人是公子翕。

范翕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人。连马车与他擦过,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湖阳夫人若有所觉,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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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阳夫人如今已经不是昔日周王朝的湖阳长公主了,她对卫天子的影响力,早已不如昔日。

而成容风据理力争,王后只疲惫地说这是玉纤阿的意思,无人逼玉纤阿。

成容风要再争取时,反是湖阳夫人打断了二子的焦灼:“玉儿自甘愿被囚,以平宗亲之怒。我们自然支持她,亦不愿让天子和殿下更加为难。”

王后赞许地点了头。

但她看成家所有人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顿一顿后,王后作出心有不忍状,道:“这样罢,让玉女留在洛邑过了冬节诞日。待来年三月开春破冬,再送玉女去丹凤台也无妨。”

湖阳夫人代一家人谢过王后的宽容。

王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双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玉女被囚,显然玉女和公子湛的婚事不会再继续了。然而王后不愿在这时打压成家,立时和成家解除婚姻。如此未免显得她太过势力。

卫王后不急着解除婚约,只打算这么先拖着三年之期,三年时间,会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只是同时,王后于静淞心中却并不痛快,并且为此起疑。

姜湛才说了要和玉女退亲,被她拒绝后,玉女就出了这档子事?这是不是玉女故意的?

若是玉纤阿有这般心机卫王后警惕,觉得此女不可不防。

卫天子将宗亲们带走去平定他们的怒火,玉纤阿留在卫王后的宫中,等待成家人来领走。王后让人送玉纤阿离开时,福至心灵,王后特意见了玉纤阿一面。

日落西山,宫灯初上。

整整折腾了一日,将此事定下,王后再见玉纤阿,见此女分外静美,除却面色白了些,王后并未从玉女身上看到太多情绪。

王后问玉纤阿:“你为何自愿被囚三年?为何是三年?”

玉纤阿讶然而慌张道:“妾身只是随口说的妾身不通文墨,不识字,随口一说可是三年之期,有什么讲究么?若是这时间选的不对那,五年也可?”

目不识丁这个借口,想来玉纤阿可以拿来用一辈子。

卫王后寒目盯着玉纤阿,判断着玉纤阿话中真假。

王后没有从玉纤阿这里看出太多来,便慢慢露出一丝生疏客气的笑:“三年已经够了。”

成家人等在外面接玉女回去,王后怎么会再加两年囚禁?这不是和成家结仇么?

王后却又问:“那你为何要自愿被囚于丹凤台?丹凤台有什么?”

为什么独独是丹凤台呢?

玉纤阿面红,羞愧答:“因妾身不识字,昔年在民间时,只听过大名鼎鼎的丹凤台,说那里囚了什么夫人。之后妾身被薄家要求,请公子翕带妾身来洛邑交际,因公子翕的缘故,妾身又听了很多遍‘丹凤台’。心中便只记得这个了。若是不妥,但凭殿下处置。”

玉纤阿惶惶地抬起美丽的眼睛,她眼中雾蒙蒙的,神色清纯如山野麋鹿。玉纤阿茫然问:“可是丹凤台有什么,妾身不该选那里?”

卫王后慢慢道:“无妨。丹凤台就丹凤台,没什么的。”

丹凤台已经被毁了。

整座湖中山谷都被烧尽了,高台楼榭尽被摧毁。

玉纤阿选丹凤台,卫王后疑心这和公子翕有什么缘故但是玉女表现如此,丹凤台又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卫王后便压下心中的疑虑,想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一座丹凤台而已,玉女愿意去那座废墟被囚三年。

卫王后自不会多话。

只是一个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王后挥挥手,让侍女送玉女出宫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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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自愿被囚丹凤台。

得知消息的公子湛怔住,姜湛心知玉纤阿和公子翕的关系,那丹凤台对公子翕的意味,不言而喻。玉女选择丹凤台为囚,显然还是为了公子翕。

姜湛心生涩意,颓然而坐,喃声:“三年为期三年是很长的是否我还有机会呢?”

而已经收拾行李、打算离开卫王都的于幸兰也听说了玉女的被囚丹凤台。

于幸兰听到侍女报告后,一愕后惊起,再坐了下去。她目中复杂,觉得可笑,又自觉可悲。想原来——

玉女竟愿意为范翕这样做!

那她自己可真是从头到尾的笑话啊!

于幸兰愤愤不平,吩咐侍从收拾行装更快些。她要回去齐国,她要向父母告状哭诉!范翕耍弄她至此齐国绝不和他结盟!

于幸兰等着看范翕离开了齐国的庇护,他如何在卫天下翻出浪来!

是否会和周王朝的其他公子一样被囚禁!

于幸兰等着看!

她充满怨气和绝望:“离开我,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你总有一日会知道你到底丢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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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范翕既然放弃了齐国,哪怕选了一条更难的路,也会走下去。

卫天子解决了宗亲的怒火后,面对九夷的挑拨,心情也很烦。在天子看来,天下初定,也许是随便一个山贼不小心没认出九夷队伍,抢了九夷。九夷回来告状,卫天子没有找出那帮贼人,但已打算随便给一伙山贼扣上罪名去交给九夷惩处。

九夷却还挑拨宗亲和卫天子的关系!

还为此囚了玉女!

卫天子心情烦闷,他虽得不到玉女,但日日看着也好如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却一下子被囚去了楚国丹凤台!他稍有表示丹凤台已成废墟、楚国太远,卫王后就迫不及待地下令,让匠工去修复丹凤台。王后好似唯恐卫天子要把玉女留下。

卫天子更怒。

为王后的处处挟持自己,与自己作对!

自己这个天子还得看王后的脸色,当得何其憋屈!昔日周王朝还在的时候,卫王每年上朝为贺,可从来没见过周王后敢对周天子指手画脚。

然这正是卫天子依靠齐国得了天下而不得不做的退让。

如此当卫天子抱怨九夷时,范翕对九夷作出愤懑之状,便让卫天子心中一动。

卫天子问:“你厌九夷?”

范翕答:“九夷摧我山河,陛下为了国土不得不退让,他们却得寸进尺,此次更是挑拨陛下和宗亲关系。而昔日,九夷和我大哥的战争,我亦深恶痛疾我知大卫和九夷联姻,是求百年和平。我心中对九夷之仇不平,还请陛下见谅。”

卫天子沉默一会儿,道:“若有选择,谁愿意和蛮人结亲?”

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周天下为了得到周天下,齐卫联手,成家背叛,九夷入攻三管齐下,才杀了周天子,窃取了天下!

卫天子叹道:“这天下之主,可真不好做。”

范翕再苦笑:“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臣也身不由己。自于幸兰回去齐国,朝中齐国臣子,对臣一直挑错。陛下不如将臣也囚去府中反省,臣现在觉得,大哥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卫天子沉默许久。

他慢慢说道:“公子翕,齐国是和你不虞的,范氏已无法指望。你若想活下去,势必得依附寡人才是。此次正是寡人保你,你才能平安和幸兰退亲。”

范翕心里冷笑,面上却称是。

卫天子便再道:“寡人若是封你为王,让你去燕国,你觉得如何?燕国在东北境地,和九夷接壤,旁侧便是齐国。寡人对九夷已不耐至极,而齐国麻既然挨得那么近,你偶尔探出一些齐国的消息,告知寡人,可否?”

范翕缓缓抬目。

燕国是贫瘠蛮荒之地,虽不如九夷那般荒僻,但在大卫国土中,已属于没有王室愿意去分封的荒土。燕国不得王朝重视,哪怕燕国和九夷接壤,但是抵御九夷,王朝昔日一直靠的是齐卫二国,从未考虑过燕国。

卫天子却要将他派去燕国。

一为九夷,二为与燕国相挨的齐国。

三,也是为了给天下一个交代,让天下人看看,卫天子并未杀尽周王室的血脉。只要人尽可用,卫天子宽容,自是愿意启用昔日忠诚于周王室的那些遗民旧臣的。

这是卫天子的招安之法。

卫天子派范翕去燕国,可说是根本不对范翕报什么希望。没有人能在燕国那么偏远的地方折腾出什么来,卫天子说什么九夷什么齐国,不过是说得好听,让范翕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其实卫天子将范翕当一枚棋子,任意扔掉,还要拿他这个棋子做表率。

短短一瞬间,范翕就想清楚了卫天子在想什么。

范翕唇角含一丝笑——

这个机会对其他人来说,和流放无异。

然对他来说,卫天子肯放他离开洛邑,甚至封他为燕王,已经是范翕想象中很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范翕尚未弱冠,他想要正经分封在自己父王时代都要等两年,而今不用等两年就成为王。哪怕是燕国,哪怕是任何王子公子都嫌弃不愿去的燕国为了能够斗倒齐卫二国,范翕愿受数年之辱。

范翕当即俯身拱手而拜:“臣定不负陛下使命!”

卫天子满意点头。

君臣相视一笑。

一时间,倒像是二人心照不宣达成某种共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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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被封为燕王,年后离洛的消息,玉纤阿是在成府中,听侍女闲聊时说起的。

因为得罪了宗亲,成容风怕那些宗亲又拿玉纤阿做什么文章,便不让玉纤阿出府。又因自囚丹凤台,很明显是为了范翕,成容风心中有怒,也不许范翕登上他们府门再见玉纤阿。

玉纤阿倒是很平静。

范翕偷偷给她写过一张字条,托人传给她。字条中说他最近忙碌政务,成府卫士看得严,他很难入府。

玉纤阿笑一笑,并不在意。

而侍女用复杂语调说范翕要封王离洛,就要走了时玉纤阿裁剪花枝的手顿了一顿,她算了算时间,只感叹般说:“那他比我还要走得早啊。”

侍女看她面色平静,便也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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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偷偷见了自己的大兄,请范启放心,说自己一定会救范启出府。

范翕为麻痹卫天子,一直在跟着天子忙碌政务,务必使天子相信自己是站在天子那一方的。为此,卫王后颇有些冷落范翕,这反而让天子满意。

而范翕演戏演得太投入,处理政务太积极,竟给累得病倒了。

冬日元旦日时,满朝文武百官共贺,范翕却在府上养病,让卫天子深深感慨范翕身体之差。因为天子最近重用范翕,有忠臣提出该提防范翕,毕竟公子翕是前朝王室血脉。卫天子不以为然:“其他人寡人提防也罢,但公子翕你们也看到了。他整日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地请假养病。这么一个人,寡人有什么好提防的?”

卫天子道:“寡人还要重用范翕!让周王朝那些现在还不肯归顺寡人的旧臣愚臣们看看!寡人如此重用范翕,岂会亏待他们?天下能臣,都该归顺寡人。”

臣子见公子翕那般病弱,便也觉得天子说的有理,是以不制止卫天子厚待范翕。

二月初,龙抬头。

前日下了一整日的雪,雪停后,来贺的诸侯王室纷纷离洛。卫天子便也在问候了范翕身体后,让范翕去往燕国。

当日夜,曾先生等人都在范翕的府邸,和卫天子派来的朝臣交接公文。王宫送来了许多贺礼,曾先生等门客带着人一一清点。吕归离府,和吴国九公主奚妍告别。奚妍目中含泪,答应自己先回吴国,待改日有缘,再和吕归相见。

一番告别,弄得吕归伤感十分。

回范翕府邸时,因前院被卫天子所派的宦官臣子堵着路,吕归不愿与那些人多打交代,便从后院翻墙而入。吕归翻墙时,立在墙头长叹一口气,想日后自己就要跟着范翕建功立业了。希望这位总是跟人演戏的公子翕,真的有些本事,不要像他看起来那般虚弱

吕归眸子却猛地一凝。

视线中看到了范翕。

范翕面如霜雪,出现在了后院墙下。他目色阴阴的,一抬眼,就看到了正要翻墙而入的吕归。吕归一噎,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范翕吓得滑下墙去。范翕不应该正在前院听卫天子派来的那些人冗长的汇报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范翕淡声:“跟我出府。”

吕归手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范翕嘲讽道:“不是,我在跟墙说话。”

吕归:“”

现在阴沉沉的范翕、动不动冷嘲热讽的范翕,和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翕判若两人,真是让人好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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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府夜已深。

玉纤阿的院落中,大部分侍女已经退下,只姜女留在玉纤阿身边。

成容风终于将姜女放了出来,送回到了玉纤阿身边。成容风无法斩断玉纤阿和过去的联系,而妹妹又要很快离开,成容风便黯然失色地,派去妹妹最熟悉的姜女去服侍玉纤阿。

夜半三更,玉纤阿立在窗前捡一丛腊梅。

姜女困顿无比,打了三四个哈欠。她趴在案上盯着玉女的背影发呆:“玉女,这么晚了,我们睡吧?”

玉纤阿柔声:“再等等。”

姜女道:“我听成二郎说,公子翕府邸现在被王宫派去的宦官围得水泄不通,公子翕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

她突然住口,美目瞪起,因为关着的门突然从外被礼貌地敲了两下。屋中二女未说话,姜女惊讶在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敲女郎的门。而那敲门的人等了两刻,将本就未关紧的门推开了。

范翕一身清霜,立在屋门口。

姜女瞪直了眼。

玉纤阿手中铜剪刀轻轻颤了下,她看向范翕。

而院中骚乱起。

众卫士闯了进来:“好大胆子,竟敢闯成宅——”